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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八(第1页/共2页)

卫向书披麻戴孝飞赴进京,一路想着先皇留下遗命,召他回去侍候幼帝读书,实有托孤之心,不禁感激涕零。他赶到京城已是正月底,玄烨持服二七日已满,遵奉先皇遗诏释服登基,改元康熙。

幼帝原是同诸位阿哥同在上书房读书的,从现在起每日就驾弘德殿学习。师傅除了卫向书,还有几位专教满文、蒙古文和弓马骑射的谙达。卫向书进京以后才知道,太皇太后早已选了两个年轻人同他一起侍候皇上,一个是翰林陈廷敬,一个是监生高士奇。陈廷敬是鳌拜向太皇太后举荐的,索尼便举荐了高士奇,太皇太后都恩准了。陈廷敬正是卫向书极为赏识的,高士奇他却知之甚少。既然是太皇太后懿旨,他也没什么多说的。

皇上虽是年幼,也还知道发愤,只是独自读书久了,渐渐觉得无趣。往日同阿哥们一块儿读书,既是玩在一处,又可比比高下,自有很多乐趣。如今师傅谙达一大帮,只围着他一个人转,慢慢就觉着枯燥乏味。

有日,卫向书讲的是欧阳修《朋党论》,请皇上跟着读:“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

皇上跟着读了几句,放下书本发问:“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师傅,朕听不懂。”

卫向书道:“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皇上,跟着老臣读吧,先读熟了老臣自然会讲的!”

皇上发了懒筋,说:“朕今日不想读书了!”

卫向书忙说:“皇上不肯读书,老臣吃罪不起啊!”

皇上道:“朕这会儿想去学骑马射箭,明日再读书!太皇太后说了,圣贤书要读好,弓马骑射也要学好!”

卫向书只道弓马骑射,谙达自要教的,今日轮着是读书。皇上哪里肯听,丢开书本就往外走。陈廷敬同高士奇侍立在旁,只是看着皇上撒气,想帮卫师傅也帮不上。

皇上出门去,叫上侍卫倭赫,说:“朕骑马去。”

倭赫请皇上稍候,飞跑出门牵马去了。太皇太后嘱咐过,皇上年纪太小,想骑马只在乾清门里头转转,不准到外头去。周如海等几个太监也忙随皇上出来了,生怕出事。卫向书同陈廷敬、高士奇也只得出了弘德殿,跟在皇上后面。

倭赫牵了御马来,抱着皇上骑马。皇上还未能独自骑,便由倭赫带着。周如海连声喊道主子悠着点儿,皇上却嫌太慢了,抢过倭赫手中马鞭使劲儿抽打。马只在乾清门里兜圈子,倭赫怕跑得太快摔着了皇上,便老是勒着马缰。

皇上没了兴趣,又嚷着要下来射箭。倭赫勒住马,周如海过来要抱皇上。皇上却朝一个小太监喊道:“张善德,你抱朕下来!”

唤作张善德的小太监忙跑了过去,把皇上从马上抱了下来。张善德才十三岁,力气不大,那马又高,差点儿摔了皇上。周如海便斥骂张善德该死。皇上偏护着张善德,反过来骂了周如海。

倭赫拿起御用弓箭,拉如满月啪的一声,正中前头的树桩。皇上接过倭赫手中的弓箭,涨红了脸也拉不太开。听得一响闷响,箭不出五十步落地。皇上气得把弓箭往地上一摔,道:“不射箭了,朕回去读书!”

倭赫道:“皇上不能读着书想骑马射箭,射着箭又想读书。皇上年纪还小,能射这么远,了不得了。”

皇上使着气说:“我说不射箭了就不射箭了!”

这时,一直呆立在旁的高士奇上前道:“皇上,奴才有样东西想献给您,既可练腕力,又可拿着玩儿!”

皇上问:“什么东西?”

高士奇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个弹弓。那弹弓做得很是精巧,铁打的架子,手柄上镶着黄杨木。

高士奇道:“回皇上,这叫弹弓,乡下小孩很平常的玩意儿。”

皇上接过弹弓,眼睛一亮,说:“宫里怎么没有这东西?”

高士奇笑道:“这本是乡下孩子玩的,只是做得没这么好。奴才教皇上怎么用。”

高士奇拿弹弓瞄准树上一只鸟,啪的一声,鸟中矢而落。皇上高兴得直拍手,只道这个东西好玩。

高士奇道:“奴才随侍多日,见皇上腕力尚弱,挽弓实在勉为其难,便想起自己小时候玩过的弹弓,特地找匠人做了这个弹弓,孝敬皇上!”

皇上笑道:“高士奇,朕很高兴,朕让太皇太后赏你!”

高士奇低头道:“臣能侍候皇上读书,已是天大的恩宠!士奇不敢邀功。”

有回又轮着卫师傅讲书,他突然身子不好告了假,奏请太皇太后由陈廷敬顶替几日。太皇太后恩准了。皇上见是陈廷敬讲书,更是不想读书,只道:“好了好了,卫师傅病了,我也正想玩哩!去,骑马去!”

陈廷敬忙说:“皇上不可如此。哪日读书,哪日骑射,自有师傅、谙达们安排,不可乱了。”

皇上生气道:“读书读书,要读到哪日为止!”

陈廷敬说:“回皇上,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没学到。学无止境呀!”

皇上毕竟还是小孩,道:“什么学无止境,怎么不见你们读书?”

陈廷敬道:“臣虽然中了进士,仍在翰林院读书。臣除了侍候皇上读书,就是自己读书。士奇也是如此,他除了侍候皇上读书,自己在詹事府听差仍要读书。”

皇上道:“卫师傅教的,我实在读厌了。能不能换些文章来读?”

陈廷敬说:“经史子集,皇上都是要读的,慢慢来。”

高士奇却道:“皇上不妨说说,您最爱读什么文章?”

皇上说:“我最近在读诗,喜欢得不得了。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陈廷敬听皇上读的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吓得脸色大变,忙说:“皇上聪明异常,可您现在还需师傅领着读书,不可自己随便找书看。”

皇上拍了桌子,道:“真是放肆!朕读什么书,还要你说了算。有本事的话,把这首诗说给朕听听!”

高士奇却抢先答道:“回皇上,这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

陈廷敬知道这话题不可讲下去,厉声道:“士奇!”

高士奇却是有意夸显学问,道:“各代诗文,自有不同气象。曹植是三国人物,那时的诗词,多慷慨悲凉,气魄宏大,自古被称作汉魏风骨。”

皇上欢喜道:“高士奇,你有学问。说说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吧。”

陈廷敬劝道:“皇上,我们还是接着卫师傅教的书来读吧。”

皇上呵斥陈廷敬:“你别打岔!”

高士奇又道:“这是曹植的郁愤之作。曹植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就杀了几个亲兄弟,把曹植也贬了。曹植悲叹自己没有能力解救危难的兄弟,就写了这首诗。”

皇上问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也是曹植写的吗?”

高士奇忙拱手道:“皇上小小年纪,却是博闻强识。”

不料皇上说道:“曹丕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兄弟呢?假如是朕的哥哥做了皇帝,也会杀朕吗?朕幸好自己做了皇上。”

高士奇这下可吓着了,不知如何回答。太监们也吓着了,周如海忙说:“皇上,您可不能这么说话,奴才们还要留着脑袋吃饭哪!”

陈廷敬也急坏了,忙说:“皇上,这人世间很多道理,长大之后自然明白,您现在只管读书。”

皇上道:“朕说不定还没长大就被自己哥哥杀了,还不如不长大哩!”

陈廷敬额上早已冷汗直冒,道:“皇上,那曹丕不施仁政,同室操戈,曹魏江山很快就覆亡了。这已是前车之鉴,历代帝王早已汲取教训。皇上不必担心,只管读书就是了。”

皇上哼着鼻子道:“读书读书,只知道要我读书!你的学问不如高士奇。”

陈廷敬道:“读书人认识文章,就像农户认识庄稼,并不稀罕。”

皇上笑笑,说:“哼,说你学问不如高士奇,你还不服气!”

陈廷敬道:“高士奇固然很有学问,但皇上只要发愤,不用到他这个年纪,诗文过眼,您便可知其年代,出自谁家。好比草木蔬果,见多了,熟悉了,都可知其类,呼其名,知道它长在什么季节,是春华秋实,还是岁岁枯荣。”

皇上道:“朕听不进你这些话!朕要去找太皇太后,朕不想做皇帝,也不要哥哥们做皇帝,免得兄弟杀兄弟!”

周如海扑通跪下了,陈廷敬、高士奇和所有侍卫、太监都跪下了。陈廷敬叩头在地,道:“皇上,此话万万不能再提,不然在场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陈廷敬回到家里满心惶恐,生怕今日这事传到外头去。这虽是高士奇惹出来的祸,可卫大人把讲书的差事托付给他,追究起来他就罪责难逃。他觉着憋屈也没处说去,只愿菩萨保佑了。周如海是求了皇上,别把这事说给太皇太后听,不然奴才们都会掉脑袋。可陈廷敬心想八岁幼帝的嘴哪里封得住的?

夜里,陈廷敬独坐书斋,抚琴良久。老太爷听这琴声,便猜着廷敬心里肯定有事,却不想去打扰他。听得琴声静了,老太爷放心不下,去书斋看看。却见陈廷敬正在作诗。

陈廷敬见老太爷去了,忙说:“爹,您还没歇着哪。”

老太爷说:“看看你,就去睡了。嗬,又有佳构啊。”

陈廷敬道:“随意涂鸦,见笑了。”

老太爷过来看看,原来陈廷敬写的是首咏史诗,喟叹刘邦初创基业的时候,天下英雄的豪迈之气,末尾两句却是:儒冠固可溺,龌龊多凡庸!老太爷暗忖廷敬果然有心事。可陈廷敬自己没说,老太爷也不会问的。

第二日,陈廷敬照例去了弘德殿,卫大人仍是病着。却见风平浪静,啥事儿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想皇上真的没有把事情说给太皇太后听。

哪知周如海原是鳌拜耳目,昨日夜里就把弘德殿的事原原本本报与他听了。鳌拜听了,知道事情全在高士奇身上,可毕竟责怪起来大家都会吃苦头,便把这事瞒住了太皇太后。却又不想让这事轻易过去,就找了索尼。索尼听了,气得连夜把高士奇叫了去,骂得他狗血淋头。高士奇只想这事肯定是陈廷敬告发的,自此心里更是记恨。

有了昨日之事,今日皇上读书不再推三推四。陈廷敬读一句,皇上就跟着读一句。读了不到一个时辰,皇上突然又不吭声了。陈廷敬抬起头来,只见皇上拉开弹弓,朝殿角啪地打了过去。立马一声脆响,殿西头立着的大瓷瓶碎了。皇上自己也吓着了,太监们早跪了下来。

正在这时,鳌拜大步跨进门来,惊道:“臣叩见皇上!刚才是谁惊了驾?”

没谁敢吭声,都低了头。皇上也是把头低着,手背在身后。鳌拜环视殿内,见打碎了一个瓷瓶,问:“谁打碎的?该死!”

周如海忙望望鳌拜,又悄悄儿朝皇上努嘴巴。鳌拜立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只装糊涂,问:“皇上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皇上拿出弹弓,极不情愿地摊在手里。周如海跑上去接过弹弓,交给鳌拜。鳌拜反复看着这东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高士奇忙跪下来,说:“奴才给皇上做的,皇上平时可用这个练练腕力。这叫弹弓,民间小孩的玩意儿。”

鳌拜发火道:“大胆,谁让你做的?”

高士奇叩头道:“奴才见皇上挽弓射箭腕力不足,特意做了个弹弓,好让皇上平日练练。”

鳌拜骂了高士奇半日,又望着陈廷敬说:“山西自古就是个出名相的地方,蔺相如、狄仁杰、司马光、元好问,都是你们山西人。如今卫师傅和你也是山西人,你要尽力侍候好皇上读书。”

陈廷敬道:“廷敬虽才疏学浅,却愿效法先贤,忠君爱国,不遗余力!”

鳌拜呵三骂四好半日,这才回头对皇上叩道:“臣来看看他们侍候皇上读书是否用心,臣这就告退了。”

皇上刚才听鳌拜骂人,甚是害怕,这会儿却道:“把弹弓还我!”

鳌拜犹豫着,仍把弹弓还了皇上,道:“皇上读书时只是读书,学骑射时再玩这个东西。”

皇上也不说话,只望着地上。鳌拜又朝殿内太监们骂了几句,朝皇上叩头走了。

高士奇突然说道:“廷敬,山西可是人才济济啊。我听说山西有个傅山,名声很大。”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居心不良,心想他肯定早听说自己同傅山有过往来,便道:“傅山人品、学问都很不错,只是性格怪了些。”

高士奇笑道:“傅山的反心昭然于天下,读书人多有耳闻。你只说他性格怪了些,未必太轻描淡写了。”

陈廷敬道:“士奇,这里不是谈傅山的地方,我们侍候皇上读书吧。”

哪知皇上听了却是不依,只问:“傅山是谁?”

陈廷敬说:“一个很有学问的人。”

皇上道:“先帝说天下最有学问的人都来考进士了,傅山考中了吗?”

陈廷敬回道:“皇上,读书人各不相同,有的喜欢考进士,有的喜欢浪迹江湖。皇上现在只管读书,傅山这个人,您日后会知道他是谁的。”

皇上道:“朕看你俩神色很不对劲儿,难道这傅山是说不得的吗?他到底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还是江洋大盗?朕记得先皇说过,人心如原草,良莠俱生。去莠存良,人皆可为尧舜;良灭莠生,人即为禽兽。朕相信不论什么人,只要让他明白圣贤的道理,都会成为好人的。”

陈廷敬惊叹皇上小小年纪,居然能把先帝这话原原本本记下来,便道:“可喜皇上能记住先帝遗言。皇上只好好儿读书,这些道理都在书中。”说到读书,皇上又不高兴了。

陈廷敬想今日鳌拜在弘德殿里很失大臣之体,实为大不敬。皇上读书的地方,大臣怎可在那里呵三骂四?

回到家里,翁婿俩长谈至半夜。老太爷道:“听你这么说,鳌拜果然有些骄纵。”

陈廷敬说:“辅佐幼主之臣必须是干臣,而干臣弄不好就功高盖主,贻祸自身。自古辅佐幼主的大臣,大都不会有好结果。往远了说,吕不韦辅佐嬴政,最后怎么样?遗恨千古!”

老太爷道:“是呀,睿亲王多尔衮辅佐先皇顺治,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人死之后,还被褫爵籍没,牌位都撤出了宗庙。天下人都知道多尔衮蒙着千古沉冤,只是不敢说!若是那抱有野心确想篡逆的,就更没有好下场了。”

陈廷敬说:“鳌拜大人屡屡示恩于我,可我实在不想同他靠得太近。四个辅政大臣,鳌大人名列最后。可他的性子却是凡事都要抢在前头,难免四面树敌。我估计四个辅政大臣,今后最倒霉的只怕就是鳌拜!”

老太爷说:“鳌拜祖上世代功勋,他自己又身经百战,骁勇异常,军功显赫。单凭这些,他就不会把别的人放在眼里。只因性子粗鲁,屡次被参劾。不然,他的身份地位早在其他辅臣之上。”

陈廷敬道:“我担心的是他最后会把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皇上觉得弘德殿的日子甚是难熬,可转眼间他已是十岁了。这时的皇上懂事不少,再不同师傅们闹性子。这日,鳌拜进了乾清宫,直往西头弘德殿去。张善德已长到十五六岁,早同大人一般高了。他见鳌拜来了,忙道:“辅臣大人您请先候着,待奴才去奏报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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