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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李自成在武英殿(第2页/共2页)

; 李自成犹豫片刻,经过冷静一想,对王瑞芬轻轻摆一下头,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费宫人说:

“费宫人,你回寿宁宫去安心休养,每日读书临仿,不可荒废。数日之后,孤会召你再来。下去吧!”

“谢恩!”

费珍娥叩头起身,仍由刚才的四个宫女打着宫灯送她回寿宁宫去。当她走过武英门外的金水桥时,王瑞芬从后边快步追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陪她走了几步,然后停住脚步,挥退那四个宫女,对她悄声说道:

“珍娥妹,新皇上很喜欢你,你很快就会一步登天了。你说话要特别谨慎。江山易主,全是天命,不关我们女人的事。多少文臣武将都降顺了新朝,谋取富贵,你我女流之辈,不管在什么朝代都是女人,永远以柔顺为美德。你容貌出众,只要蒙受新朝皇上宠爱,一家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要每日沐浴,留心打扮,准备着皇上随时会召你前来寝宫。”

“谢谢姐姐的好意关照。”费珍娥转身望着西华门,轻轻叹口气,说道:“魏清慧和吴婉容两位姐姐在阴曹会怎么说呢?……唉!”

这天夜间,李自成睡在御榻上,盖着用龙涎香熏过的黄缎绣龙被,久久地不能入睡。费珍娥的影子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考虑着几天后将数千宫女分赐有功将校,他就将费珍娥纳为贵人。但后来他不由地想起来西安的邓太妙。邓太妙今年二十三岁,在关中素有才女之称,颇有诗名,也有学问,他一见就十分满意,只是她是大名士文翔凤的遗孀,所以他只好以礼相待,护送回家,聘请她为内廷教师,为他的皇后和公主讲书。他在心中拿费珍娥同邓太妙仔细比较,费珍娥虽然比邓更美,更在妙龄,但是邓不仅容貌可爱,也更懂世道人情,更为深沉,更有学问和才华。他想,如今只好选中费宫人了,可惜像邓太妙那样的女子再也遇不到了。

这天夜间,费珍娥也久久地不能入睡。她起初只打算用冒充公主的办法使公主免于被搜索出来,见了那位吴将军之后,她萌发了刺杀李自成为皇帝和皇后报仇的念头,所以她要求面见李自成。但是她的容貌是否能打动李自成,将她留在身边,她不知道。如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经被李自成看中,说不定就在数日之内,她刺杀李自成的时机就会到了。想到这里,她的胸中充满了慷慨激情,好像是一阵阵波涛汹涌。她不由自主地滚出热泪,望着南窗上的微弱月色,仿佛看见了崇祯皇帝。她在枕上悄悄地哽咽说道:

“皇爷!奴婢自幼在宫中读了孔孟之书,略知忠孝之理,也知杀身成仁之义。我是大明的一个宫女,在乾清宫中,深蒙皇上殊恩。我决计刺杀逆贼,明知要遭到千刀万剐也不回头!”

第二十二章

李自成住进武英殿以后,第二天举行早朝,虽然朝仪从简,但武英殿的宏伟规模和御座的富丽庄严,和西安的秦王宫规模和设备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端然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在香烟氤氲中望着两三百大小朝臣们毕恭毕敬地叩头,山呼万岁,心情十分激动。当大家跪在殿内殿外向他行礼以后,他望望跪着的文武百官,按照事先想好的腹稿,用竭力保持平静(心中极不平静!)的声音说道:

“孤十世务农,只因朱姓朝廷无道,民不聊生,率众起义,至今十有六年。身经百战,而有天下,万世鸿业,创建伊始。深望文武诸臣常思创业之艰难,和衷共济,兢兢业业,实心办事。孤有见闻不广与思虑不周之处,望诸位文武臣工知无不言,大胆陈奏。”

文臣之首的牛金星奏道:“陛下为英明创业之主,虚怀若谷,睿智天纵,有此圣谕,臣等敢不遵行,效忠尽心!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一齐叩头,山呼万岁。

随即一位从西安随驾来的鸿胪寺官员用琅琅的声音说道:“朝见礼毕,各位官员,有事即奏,无事退朝。奉圣旨,汝侯刘宗敏,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六政府尚书留下,御前议事!”

官员们叩头起身,除奉旨留下的重臣之外,所有的官员们都鱼贯而出。李自成走下御座,先到东暖阁在龙椅上坐下,然后以刘宗敏为首,牛金星第二,后边是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尚书,另外有亲近的武将李过和吴汝义、李双喜三人。他们进入暖阁以后,又一次向李自成跪下叩头。文臣们向李自成行叩头礼从心里视为天经地义的君臣之礼,只有刘宗敏尚不十分习惯,所以动作上不够自然。

在明朝,皇帝召见臣工或举行御前会议的地方,备有皇帝的御座。倘若向臣工赐座,临时由该宫中的答应(太监的一种名色)将放在墙边的矮椅子移到皇帝面前数尺以外,但人数很少。李自成还保持着在襄阳称新顺王以后的仪制规格,正如称孤而不称朕的规定一样,在仪制上都带有临时性质。因今天早朝后要在武英殿的东暖阁召对文武大臣,商议几件大事,所以事先命太监们在御椅前摆好了两行椅子。李自成命大家坐下以后,首先说道:

“我大军兵不血刃,于昨日进入北京,虽属天命所归,也依赖全体文武努力。北京只是行在,以后将改称幽州府,为北方屏障重镇,不再是建都之地。目前国家初建,百事草创,江南尚未平定,张献忠窃据川西,孤不宜在幽州行在久留。有些急于要处理的大事,在长安已经商定。今日孤召见诸臣,就是要重新商议一下,火速进行不误。”

李自成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用炯炯的目光向大家巡视一遍,然后望着牛金星问道:

“启东,登极日期,你与正副军师和各政府大臣商议定了么?”

牛金星站起来恭敬回答:“昨天晚上,臣与两位军师及六政府堂上官特为皇上登极日期作了研究。随驾东来幽州的六部堂上官,代表在襄京与长安两地从龙的众多文臣,一致建议登极愈快愈好,以慰天下臣民之望。后来宋军师择定四月初六日登极最宜;倘若四月初六日过于仓促,可以改为四月初八。”

李自成微露不愉之色,转向军师:“啊?怎么四月初六日还怕仓促?离现在可是十五天!”

宋献策站起来说:“在长安出兵之前和在东征路上,都没有估计到吴三桂弃宁远入关勤王,所以设想到北京登极之日期较今日所想者要快。如今知道吴三桂已经进关,前锋人马到了永平和玉田一带,所以不得不看一看吴三桂的动静。牛丞相昨夜深夜在丞相府召见了吴襄。(丞相府在王府井西边,吴襄的公馆——后称为平西王府——在东安门外,相距不远。)牛丞相对吴襄宣布了圣上的德意。吴襄十分感恩图报,愿意劝其子来北京投降。三月下旬以内虽有大吉日子,但吴三桂来不及前来躬与盛典,朝贺陛下登极,所以择定四月初六日登极最为适宜。”

牛金星接着说:“臣已命文谕院臣代吴襄草一谕吴三桂家书,劝吴三桂即速投降。俟臣亲自修改书稿后,再命吴襄亲笔誊抄一份,盖上私印。去山海关劳军与劝降之事,关系非轻,臣恳求陛下今日召见出使者,亲口嘱咐,以示陛下期望吴三桂即速来降之殷殷厚望。并遣使者尽携犒军巨款及吴襄家书启程,力争五六日内到达。假若仰荷陛下德威,谕降顺利,吴三桂将军务略事料理,随唐通前来,也须待四月初三四方能来到。陛下登极日期,定在四月初六日最好。”

李自成的心中仍觉太慢,问牛、宋道:“山海关离北京多远?”

宋献策答道:“北京至永平府五百五十里,再往东一百八十里方至山海关,故北京至山海关是七百三十里,劝降使者衔命前去,既要加速赶路,也要不失钦使气派,所以每日只能走一百余里。”

李自成点点头,向刘宗敏问道:“捷轩,明朝无官不贪,万民痛恨,向大官们严刑追赃,以济军饷,充裕国库,为出师前既定方略,事不容缓。你打算何时开始?”

刘宗敏忘记起身,坐在椅子上回答:“臣决定从明天起开始逮捕明朝的皇亲勋臣和六品以上官员,先用夹棍夹死几个,打死几个,杀一杀他们的往日威风,出一出天下百姓的怨气。”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孤登极后即回长安,此一追赃大事,必须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刘宗敏说道:“请皇上放心。这般不辨五谷的官吏们,平日养尊处优,细皮白肉,只要皮鞭一抽,夹棍一夹,十指拶紧,不要说叫他们献出来金银财宝,哼,连姣妻美妾和没有出阁的小姐也会献出!”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微笑,又向六政府的官员们问道:“先生们对国事有何高见,望能够畅所欲言,不吝赐教,孤必乐于采纳。”

六政府的大臣们纷纷起立,毕恭毕敬地说一些颂扬的话。对于拷掠追赃的严重失策,没有敢说一句谏阻的话,大家不仅害怕违背新天子的“圣意”,也害怕触怒了刘宗敏。还有一层,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是大顺朝众多武将们的心愿,而李自成是依靠大小武将打下江山,所以他不能不顺应大小武将的意愿而作此决定。往日不说,自从崇祯十三年以潜伏陕南和鄂西山中的不足一千人马由淅川境奔入河南,几年来到处攻城破寨,用抄没贪官劣绅和富家大户的银钱财物充作军饷、政费,并用一部分粮食和财物赈济饥民,这已经形成了大顺军中的一贯政策和习惯思路。如今虽然已经占领了数省之地,但生产并未恢复,到处饥民载道,纵然建立了新朝,但用费更大,筹款方面仍然不能不遵循旧规,所以进北京向明臣大张旗鼓地拷掠追赃,势在必行,无人能够谏阻。牛金星身为开国宰相,心中何尝同意,但对此不敢多言。宋献策和李岩在西安时曾经谏阻过这一决策,但是不惟无效,反而惹李自成面露不悦之色,如今自然在御前会议上缄口不言。李自成听了大家颂扬的话,感到颂扬他“德比尧舜,功过汤武”,有点过分,但心中还是舒服。他含笑望着大家说:

“请先生们坐下说话。”

大家坐下以后,李自成想到了要将费珍娥纳为贵人的问题,但是话到口边不好说出,向丞相问道:

“启东,还有什么大事要说?”

牛金星起身说道:“臣已作了安排,请陛下明日上午在武英殿接见京师父老,稍申吊民伐罪,垂询民间疾苦之意。今日晚上,请陛下召见唐通,将陛下期待吴三桂来降之心,面谕唐通,嘱其务必偕吴三桂前来,为新朝建功立业,永保富贵。”

李自成点点头,又想到了费珍娥,望着吴汝义问道:

“子宜,你有何事要奏?”

吴汝义站起来躬身说道:“臣在长安时候,亲奉皇后面谕,说陛下年将四十,尚无太子。来到北京之后,务必为陛下挑选一位如意妃子,早生龙子。皇后的这件心事,关乎皇统继承,在我朝是件大事,她不仅对臣两次面谕,也叫红娘子转告林泉将军……”

宋献策欠身插言:“皇后深为陛下膝下无子操心,此事臣亦知道。”

吴汝义接下去说:“昨日见到长平公主身边的伴读宫女,姓费名珍娥,容貌甚美,又通文墨。臣今日得知,昨晚陛下在寝室召见了费宫人,圣心亦觉合意。既然如此,臣斗胆请求陛下,择日将费氏选为妃嫔,以慰皇后盼子之心。”

李自成听了吴汝义的话,正中心怀,同时也在心中称赞吴汝义近一年来留意向文臣们学习礼仪和言语,这几句话就说得十分得体,更增加他的高兴。倘若是张献忠,此时一定会忍不住握着棕色的大胡子哈哈大笑,接着对吴汝义亲昵地骂两句粗话,表示称赞。然而李自成几乎未曾流露笑容,用责备的口气轻声说:

“在长安出师前原有成议,进北京后将宫女分赐有功将校。眼下分赐宫女的事尚未着手,孤何能先选美女?”

牛金星看出来李自成责备吴汝义的话并非真心,赶快说道:“皇上先想到向有功将校分赐宫女的事,自然是明君用心,古今少有。然而以臣看来,分赐宫女只是几天以内的事,可由军师府与首总将军府各派数名官员,共同办理。至于皇上挑选妃嫔,不妨先办。子宜将军所请,敬望圣上俯允。”

李自成望着刘宗敏问:“捷轩以为如何?”

刘宗敏说:“你是天子,一国之主,你不先选妃子,众将校谁敢领受皇上赏赐的宫女?吴汝义说的那个宫女,既然容貌很俊,又识文断字,皇上你就收在身边吧。进北京挑选一个美人算什么?自古以来,哪个当皇帝的不有他娘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难道咱大顺朝的开国皇帝是吃清斋的?”

李自成笑一笑,说道:“今日的御前会议要商讨的最紧迫的是军国大事,其余诸事不必在此多议。因为向众将校赏赐宫女的事归军师府处分,献策留下,林泉和子宜都曾负清宫之任,查阅过各宫的宫女,也留下,其余文武大臣可以出宫,各回自己的衙门办事。”

群臣从御前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跟着起身,带着宋献策等往西暖阁去。那里摆的椅子很少,适合几个人进行密谈。李自成在龙椅上坐下以后,屏退宫女,不许有人在窗外侍候,然后他慢慢说道:

“说到选美的事,孤倒有一番想法。虽然孤已经年近四十,膝下尚无一子,为我大顺朝臣民关心,但孤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将宫女分赏有功将校这件事做得妥当。献策,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说:“臣以为陛下选妃与陛下将宫女分赏有功将校,两件事可以并行,而陛下选妃这件事不妨先行。以宫女分赏将校,因为人数众多,须要做好准备,方能办得妥帖,皆大欢喜,共沾皇恩。至于陛下选妃,只是一人之事,不用拖延。高皇后焚香许愿,但望陛下有一妃早生太子,臣民也同此殷殷期望。”

李自成连连点头,但又说道:“自古帝王创业,虽然都是上膺天命,下顺民心,但也要百战才有天下。得了天下之后,还要消灭反侧,战胜外敌,开疆拓土。帝王百战经营,是为的收拾江山。将士们浴血苦战,是为的建立功勋,得到子女玉帛与封侯之赏。古今一理,没有例外。我大顺依赖将士之力,破了北京,灭了明朝,创建国家,所以孤总在想着有功的将校们不惟应该酬以侯、伯之赏,也要予以子女玉帛之惠。不然如何能鼓舞军心?分赏宫女的事,在长安已经决定,将士咸知,所以孤以为分赏宫女之事理应速办,纳妃之事不妨略缓。”

吴汝义站起来说:“陛下关怀将士,实为千古圣君。但陛下是万民之主,既然亲自召见了费宫人,颇合圣意,不妨先纳费氏为妃,然后择期向有功将校们分赏宫女。”

李自成问道:“献策有何主张?”

宋献策说:“子宜将军之言甚是。本月二十八日是一个利于婚配的好日子。如荷陛下钦准,臣拟于即日起命军师府的官员们开列应赏给宫女的将校名册,并从宫中调阅适宜婚嫁的宫女名册,火速准备就绪,二十八日到二十九日完成分赏宫女之事。紫禁城中及西苑各处,宫院众多,看守门户,小心火烛,每日洒扫诸事,不可无人。臣意暂时以两千宫女分赏将校,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一则各宫院不可无人经管,二则也不可赏得太滥。”

宋献策又说:“皇上选妃,理应在本月二十八日之前。紫禁城中为美貌女子荟萃之地,可充妃嫔之选的决不止费珍娥一人,听副军师说,慈庆宫中就有一位姓窦的宫女,德容兼备,冠于群芳,堪膺陛下后宫之选。请陛下今日于万几之暇,召她前来,亲目一看,然后于窦氏与费氏中挑选一位。”

李自成没想到宫中还有比费珍娥更为出色的女子,始而吃惊,继而渴望亲眼一见。但是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似很随便地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看窦氏如何?”

“陛下,这位窦氏在慈庆宫中不是一般宫女,是一位六品女官。懿安虽是前朝皇后,已经寡居了十七年,不是崇祯朝的六宫之主,但是她既是天启皇后,又是受崇祯尊敬的皇嫂,每逢元旦和她的千秋节,不但所有妃嫔们都要到慈庆宫朝贺,连周皇后也去拜贺。窦氏是司仪局女官,平日无事,陪张皇后读书写字,下棋吟诗。所以窦氏不仅容貌出众,而且举止娴雅,温柔大方,美而不媚。”

“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窦名美仪,娇美的美,仪表的仪,现年二十一岁。”

李自成转望宋献策:“此事应如何决定?”

宋献策说:“请皇上于今晚将窦美仪召进寝宫,与费宫人作个比较,决自圣衷。”

李自成又问李岩:“林泉之意如何?”

李岩说:“按历朝惯例,选妃是一件大事。先由皇帝下旨,由礼部通告京师臣民,先由礼部挑选美女,择日送进宫中,请皇帝与皇后面挑。但今日非太平时期,也不是选取京师良家秀女,而是只从宫女中选择,可以不经礼部初选,只由皇上召见一次,即可决定,一切繁文缛节都可省了。”

李自成微笑点头,又问吴汝义:“如今有两个备选的人,你的意见如何?”

吴汝义回答说:“请陛下于今晚召窦美仪前来一见。如窦氏确实德容兼备,不妨将窦美仪与费珍娥同选为妃。”

“啊?”

“臣听说崇祯的田妃和袁妃就是同一天选进宫的。”

李自成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当宋献策等三位近臣退出以后,宫女们进来献茶。李自成吩咐王瑞芬,要她差遣一个宫女去慈庆宫传旨,今晚将召见窦美仪。昨晚召见费珍娥,他没有事前传旨,而对于召见窦美仪要事先传旨,他虽然不说出自己的心思,但王瑞芬完全明白了。她知道,崇祯皇帝每次要去田妃或袁妃宫中住宿,都是事先差乾清宫的宫女传旨,以便承乾宫或翊坤宫的宫女们做好准备,“蒙恩临幸”的娘娘也要沐浴打扮,准备小心接驾。倘若是一般宫眷或新“蒙恩召幸”的宫女,也在接旨之后,赶快沐浴打扮。如今王瑞芬想着既然对召唤窦美仪前来寝宫要提前半天传旨下去,必不是一般召见。况且她深知窦美仪德容兼备,在宫娥中确属第一,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是皇上“召幸”。

王瑞芬虽然不是美人,但也是中等以上容貌。她曾经希望自己被新皇上看中,摆脱老死冷宫的命运,所以昨晚在新皇上的寝宫添香的时候,在博山炉中加进了梦仙香。无奈新皇上不是一个贪色的人,虽然她也看出新皇上看着有点动情,却始终没有失去分寸。后来,皇上召见了费珍娥,她满心希望小费被皇上看中,成为贵人,她日后求小费替她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趁着青春年纪放出宫去,与父母见面,由父母主持婚配。可是小费没有被留下,如今又要召见窦美仪了。她不但不嫉妒,不伤心,反而一心希望窦美仪会选中为妃。她将寝宫中服侍皇上的事向女伴们叮嘱几句,便带着一个小宫女往慈庆宫去。

慈庆宫的姑娘们因为她如今是新皇上寝宫中的宫女头儿,见她来到,不知何事,慌忙迎接。她登上慈庆宫的丹墀,反身面南而立,用银铃般的声音高叫:

“窦美仪听旨!”

窦美仪在惊骇中向北跪下,俯下头去。

王瑞芬庄重地宣旨:“皇上口谕,今日晚膳以后,皇上召见,窦美仪要沐浴更衣,准备停当,届时由寝宫中差宫女来接你前去。谢恩!”

窦美仪叩头说:“谢恩!”

王瑞芬二话没说,走下丹墀。众宫女站在丹墀上,躬身说道:

“送瑞芬姐!”

王瑞芬在院中回头,向窦美仪招手。窦美仪的惊魂未定,赶快走下丹陛,到了瑞芬面前,轻轻地颤声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紧拉着窦美仪嘱咐几句。窦美仪没有说话,只是满脸通红,怦怦心跳,轻轻点头,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登时充满了泪水,忽然将话岔开去,哽咽问道:

“懿安娘娘不知已经尽节了没有!”

王瑞芬没有回答,又一次深情地看美仪一眼,放开手,匆匆走了。

这天下午,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召见了几位新降的文臣,询问如何招降江南,统一四海和治理天下的重大问题,当然也听了一些歌功颂德的话。

晚膳以后,定西伯唐通与张若麒奉召进宫。关于携重金与绸缎去山海关劳军,劝说吴三桂投降的事,李自成谆谆嘱咐。唐通说他与吴家两代世交,而他与吴三桂本人在松山作战时又共过患难。如今吴三桂进退失据,在山海关孤立无援,军民数十万接济全断,他必能于四月初六日以前偕吴三桂归命新朝,速来北京,躬与大顺新皇帝登极盛典。听了唐通的话,李自成非常高兴,说道:

“听了将军此言,使孤释去了东顾之忧。倘若能偕吴三桂前来,是将军为本朝又立一不世之功!”

张若麒也唯唯连声,表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使命,定不负皇上厚望。

两位钦差退出以后,李自成回到了仁智殿寝宫,立刻命王瑞芬差宫女去叫窦美仪。王瑞芬差四名宫女打着四盏宫灯去后,为使皇上高兴,又在博山炉中添加梦仙香,不过片刻,寝宫有一种异香氤氲,使李自成又像昨晚一样欲火燃烧,心旌摇荡,不由地几次打量王瑞芬。他的眼睛里放出的异样光彩,使王瑞芬害羞地低下头去,回避他的目光。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你从前见过窦美仪么?”

“回皇爷,奴婢见过多次。每年元旦和懿安皇后过千秋节,奴婢随田娘娘去慈庆宫朝贺,总要同她见面。逢田娘娘生日,懿安赏赐礼物,田娘娘回敬礼物,总是差奴婢带两个宫女随承乾宫管事太监前去,又要跟美仪相见。所以每年奴婢总要同窦美仪见面几次。”

“窦美仪的人品如何?”

“她的容貌很美,仪态大方,为宫女中少有。听说崇祯皇爷在三年前曾有意收她为妃,也跟周皇后私下提过,只是因懿安身边只有这一个贴心人儿,不愿有拂懿安之意,所以不曾明言,随后国事一天天坏下来,也就不再提了。”

“听说她喜欢读书写字,也会做诗,是么?”

“她确实还会做诗。有一次周皇后带着田、袁二位娘娘去看懿安皇后,闲谈之间,懿安命窦美仪将她近日做的几首诗呈给周皇后和田、袁二位娘娘一阅。周皇后和田皇贵妃都会做诗,袁贵妃虽不做诗,但也常常读诗。她们看了窦美仪的诗大为称赞,赏赐了许多首饰和衣料。”

“噢,难得!难得!”

李自成不由地想起西安的女诗人邓太妙,连连称赞“难得难得”,又向王瑞芬问道:

“慈庆宫离这儿很远么?”

“回皇爷,慈庆宫在端敬殿的后边,比坤宁宫近得多了。窦美仪在下午接旨后已经沐浴打扮,此时应该已经过了文华殿的西夹道,快进会极门了。”

李自成微微一笑,在心中说:“美仪,且不管人是否美貌,这名字倒很好!”

却说自从王瑞芬传旨之后,慈庆宫登时就忙了起来,有的宫女向窦氏小声道贺,有的说她生得命好,一家人将享不尽富贵荣华。在慈庆宫“管家婆”的安排下,有四个宫女替她准备了沐浴的温水;有两个宫女抬来了红篓炭,架在铜火盆中点燃,等燃过了性,不再有木炭气味,才将通红的火盆抬进洗澡的小房间,使房间中充满热气,然后殷勤地照料窦美仪沐浴。两个宫女,遵照“管家婆”的吩咐,将应该穿戴的衣、裙、鞋、帽以及首饰准备停当;另有两个宫女将几件要穿的衣裙放在熏笼上熏得芳香扑鼻。晚膳以后,窦美仪在宫女姐妹们的帮助下穿戴打扮。她穿一件紫色、圆领、窄袖、对襟长褂,遍刺折枝嫩黄小葵花,每枝小葵花围以金钱圆圈。长褂里边,系一条百褶红罗裙。从腰间垂下金线绣花珠珞缎带,下端缀着银铃。脚穿粉底绣花弓样红绣鞋。头戴乌纱帽,帽两边绣着海棠。帽额正中缀着一颗红宝石,周围缀一圈珍珠。乌纱帽顶插着一枝玲珑精巧的金步摇,凤尾上坠着小金铃。乌纱帽下露出云鬓,漆黑的云鬓与嫩白的粉颊相映。云鬓下露出来一半耳朵,耳垂上带有十分高雅的明珠间翡翠耳坠。

从仁智殿寝宫派去了四个宫女,从慈庆宫派出了随侍的两个宫女。六盏宫灯,一阵香风,出了慈庆门向西转再向南转,过了元辉殿的夹道,从关雎右门的前边过去便来到了文华殿、端敬殿加上省愆居构成的一座用红墙围绕的宫院。窦美仪在这一群宫灯围护中绕过了文华殿宫院的高墙,从西夹道向前走,过了一座白石桥,又走不远向右转,便进了会极门(俗称左顺门)。又绕过午门与皇极门之间的五座雕工华美的汉白玉金水桥前边,便来到了归极门。一出归极门,便看见武英门了。

窦美仪和一群宫女一路走来,愈向武英殿宫院走近,心情愈无法镇静。当走近武英门时,她的两条腿几乎软了。

她同乾清宫、坤宁宫的宫人们不一样,同崇祯皇帝和皇后没感情,亡国之痛也不是那么强烈,所以慈庆宫的众多宫女中没有人随着魏清慧和吴婉容投河自尽。大家守在宫中,怀着悲哀与恐惧的心情,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窦美仪原来因为在懿安皇后身边,对大明朝的国运十分关心,知道国家一天天败落下去,但是没料到突然亡国。她原来想着,懿安皇后在天启朝深恨客、魏乱政,同天启皇帝也很少见面,后来皇后年轻守寡,寂寞深宫,在慈庆宫的众多宫女中只有她一个人可以陪侍皇后弹琴下棋,读书写字,花间联句,月下吟诗,所以皇后决不肯将她放出宫去,她只好准备再陪伴皇后九年,到了三十岁,恳求娘娘恩准她在宫中做女道士,伴着黄卷青灯,虚度此生,修得下辈子托生男身。不料大明朝突然亡国,更不料新皇帝竟然知道她容貌出众,今晚“召幸”。她虽然二十一岁,但她是在规矩森严的慈庆宫中长大,在守寡的皇后身边长大,她从来没有想过有被“召幸”的事,没有想过男女之事。进了武英门往里走,她感到两腿更软,脸颊更热,心头更加狂跳。每走一步,从腰间垂下的缎带上的小银铃和乌纱帽上金步摇的小金铃同时发出悦耳的声音,使女伴们听不清她的心跳声音。其实,当走近仁智殿时,她自己觉得她的心快提到喉咙眼儿了。

王瑞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等候迎接。窦美仪虽然同王瑞芬没有交情,但是早已认识,她看见王瑞芬笑脸相迎,略觉放心,好像在陌生地方遇到了旧友,几乎要滚出眼泪。王瑞芬握着她的一只手,感到她的手稍发凉,赶快凑近她的耳根悄悄说道:

“别害怕,新皇上很仁慈的。”

王瑞芬吩咐六个提灯笼的宫女都在殿外休息,单独带着窦美仪走进仁智殿的西暖阁,也就是李自成的临时寝宫。东西暖阁都是两间,召见窦美仪的地方是在外间。

窦美仪是一个被封建礼教和慈庆宫特殊环境陶冶出来的守身如玉的处女,刚才还在为初次被“召幸”的事满脸通红,心慌意乱,一走进仁智殿就忽然变为恐惧。几年来她在深宫中熟闻李自成是一个流贼首领,到处攻城破寨,杀人放火,而她不幸生不逢辰,一旦亡国,被带到这位反叛逆贼的面前了。她的脸上的赧颜,顿然间变为苍白。

走在前边的王瑞芬在离李自成七八尺远的地方站住,躬身说道:“启奏皇上,窦美仪奉旨来到!”随即她向旁闪开一步,让窦氏上前行礼。只听银铃声响,窦美仪用小步向前走了两步,跪下叩头,用紧张得打颤的声音说道:

“奴婢窦美仪,向皇上叩头!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窦氏随着王瑞芬进来时,原是低着头,不敢仰视,所以李自成看不清她的全部面孔,只觉得她的美与费珍娥不同,也与王瑞芬不同,而是仪态大方,雍容华贵,确实是后妃之选。

“你不要怕,抬起头来!”

当窦氏遵旨抬起头来以后,李自成突然一惊,定睛向窦氏的脸上打量。他的吃惊,不是因为窦氏的容貌确实很美,而是因为他好像曾经见过。奇怪,窦氏生长于深宫之中,他怎么会似曾见过呢?但他马上停止了胡思乱想,向窦氏含笑问道:

“听说你在张皇后身边每日读书写字,也会吟诗,与一般宫女不同。孤要问你,大明有将近三百年的江山,为何亡国?”

窦美仪看见面前新皇帝的相貌并不凶恶,倒是浓眉大眼,隆准广额,是一个不凡的创业英雄人物。而且他说话时面带微笑,分明是要故意考考她读了书是否明白道理。她已经不再恐惧,略一思忖,便用娇嫩悦耳的声音说道:

“奴婢深居宫中,对外事一概不知,宫中也不许打听。偶尔听懿安娘娘私下感叹:自万历皇爷以来,朝政一年坏于一年,到天启朝更加朝纲不振,民心思乱。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古人又说:‘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崇祯皇帝不是个昏庸之主,终于失去江山,实因大明自万历以来,日益失去民心,而有今日之事。愿陛下时时以民心为重……”

李自成截断她的话,笑着说:“不意你深居宫中,还能够明白这样道理,在女流中十分难得,你愿孤以民心为重,此话正合孤意,不过天下兴亡,还有一个气数。明朝气数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崇祯何尝不想励精图治,成为中兴之主?无奈天命已改,崇祯纵然拼命挣扎,无力回天。孤起兵至今,身经百战,艰苦备尝,救民水火,故所到之处,民心归服。还有一层,孤之得天下,名在图谶,天意早定。你在深宫之中,大概不知。孤以水德应运,且有‘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记》。你相信五行盛衰之理么?”

窦美仪大胆地回答说:“奴婢当然相信。但是古人也说过:‘盛衰之理,虽日天命,岂非人事哉?’陛下初到北京,甚望陛下与京师臣民约法三章,废除前朝苛政,使万民得沾新朝雨露之仁,心悦诚服。”

李自成想不到这个容貌俊美的女子竟然有这般见识,心中有点吃惊,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个窦美仪的身材高低,面孔白嫩,眼神聪明,很像在西安见到的邓太妙,不过要比邓太妙小一两岁!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窦美仪片刻,更增加了他要纳窦美仪为妃的心思。李自成想到他和崇祯皇帝不同。崇祯遵守祖宗家法,为防止外戚干政,不许后妃们对朝政说一句话,也不许随便打听。他李自成出身民间,而民间贫寒夫妻,遇事商量,忧患同担。在起义以后,高桂英一直陪伴他过戎马生涯,艰危共尝。他此刻不仅满意窦氏的美貌,也满意窦氏的才学,不禁在心中暗想,假若将窦氏纳为妃子,定能给他难得的内助。他又想到,美貌、文才、识见聚于女子一身,自古少有,而今竟然由孤遇见,不枉孤亲来北京!他忍不住打量窦氏,恰与窦氏的目光相遇,又一次大为动心,几乎使他不能自持,转看王瑞芬一眼,几乎要说出来要窦美仪今夜留宿寝宫的话。然而他终于将快要冲出喉咙的这一句话咽下去了。他用平常人的亲切口吻向窦氏问道:

“你生长深宫,不问外事,何以也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懿安娘娘孀居十七载,每日以读书、写字、吟诗、下棋与浇花消磨时间。她喜读史鉴,命奴婢陪侍读书,遇有心得,或掩卷叹息,或与奴婢谈论几句。奴婢虽甚愚钝,但日久天长,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今晚在陛下面前大胆妄言,请恕奴婢死罪。”

“你说得好,说得好。懿安喜读史鉴?”

“她在天启朝身为正宫娘娘,受制于客、魏奸党,每日郁郁寡欢,惟以读书为事。尤喜读各种史鉴,以明历代治乱兴衰之理。常听年长的太监们说,天启末年,魏忠贤残害忠良,毒害清流,朝政更加昏暗。一天,天启皇爷来到坤宁宫中闲坐,问皇后在读何书。张娘娘回答说:‘臣妾正在读《史记·赵高传》,皇上万几之暇,不妨一读。’天启皇爷知道她的用意,并不生气,稍坐一阵,默然而去。”

李自成不觉说道:“啊,懿安原来是这样的一位皇后!”

他明白窦美仪不愧是在懿安皇后身边熏陶出来的人,与一般美人不同。他曾与西安的邓太妙谈过两次话,赞许邓氏有才学,擅长诗文,但邓氏不像窦氏的留意治国之理。他在心中称赞说“难得!难得!”随即他望着王瑞芬吩咐:

“赏赐窦美仪两样首饰,送她暂回慈庆宫去,等候再次召见!”

“遵旨!”

李自成路过太原时,从晋王宫中没收了很多金银珠宝、首饰、文玩和绫罗绸缎,路过大同时又从代王宫中没收很多财物,这些财物大部分运回长安,一小部分带在身边,备随时赏赐之用。昨日李过和吴汝义清宫的时候,虽然尚未仔细抄没各宫财宝,但也抄到了一部分,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宝。这些东西都将登入清册,分别装箱,不日将运往西安。为着李自成赏赐需要,又有一部分送来寝宫。所有备作赏赐用的贵重东西,都分门别类,开列详细清单,暂时交王瑞芬掌管。

王瑞芬不敢怠慢,赶快取一张黄纸清单,双手放到御案上,用纤纤的右手食指指了指两个地方。李自成轻轻点头,王瑞芬捧着黄纸清单走了。

李自成想再看看窦氏的身材如何,轻声说:“窦美仪平身!”

窦美仪叩头起身,退立一边。李自成上下打量她的身材,然后又打量她的容貌。窦氏第一次被男人用异乎寻常的眼神细看,又一次两颊绯红,羞怯地低下头去。她在心中暗自奇怪:这寝宫中点的是什么香?在慈庆宫中从来没有闻过!她又想道,新皇上刚才对王瑞芬说要我暂回慈庆宫,这“暂回”二字是什么意思?……

王瑞芬重新出现,身后跟随着两个宫女:前边的宫女身材颀长,穿一条桃红长裙,捧着一个用钿螺和碧玉叶嵌成梅竹图的长方盘,上放一个雕漆圆盒;后边的宫女年纪略小,身材略矮,穿一条葱绿长裙,捧着一个朱漆描金梅花盘。王瑞芬走到李自成的身旁,先接过长方盘放在案上,打开盘上放的雕漆圆盒,声音温柔地说:

“恩赏窦美仪的一对七宝镂花赤金镯,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又向窦美仪望去。可惜窦氏低着头,正在心跳,看不清她有何表情。王瑞芬将长方盘交还给红裙宫女,然后接过朱漆描金梅花盘放在案上,打开另一个雕漆圆盒,小声说道:

“这是一只嵌猫儿眼的赤金戒指,请陛下过目。”

李自成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轻轻点头。

王瑞芬走到拜垫旁边站定,两个捧首饰盒的宫女紧跟在她的背后。她向窦美仪叫道:

“窦美仪跪下接赏!”

窦美仪赶快跪下,低首等待,心头狂跳。王瑞芬亲自将梅竹长方盘端到窦美仪面前,让她看看,随即说道:

“这是皇上赐你的一双七宝镂花赤金镯,赶快叩头谢恩!”

窦美仪伏地叩头,颤声叫道:“奴婢敬谢皇恩!”

王瑞芬将长方盘交给红裙宫女,又从绿裙宫女手中接过来描金朱漆梅花盘,她正要叫窦美仪观看首饰接赏,忽然听见新皇上对窦氏说了一句口谕:

“从今后你不要自称奴婢,你不再是宫女身份了!”

窦美仪心上一震,明白这两件首饰就是新皇上所赐的定情之物。王瑞芬也心中一喜,正要提醒窦美仪叩头谢恩,忽然李双喜来到窗外,在窗外奏道:

“儿臣有一事启奏父皇!”

李自成不禁愕然,向窗外问道:“何事?”

“张皇亲府中家人到军师府禀报:懿安皇后回到娘家后决意殉国,不进饮食,惟有哭泣。张皇亲全家苦劝无效,皇后已经于今日晚膳前趁身边无人时自缢而亡。”

李自成沉默片刻,吩咐说:“命张国纪将懿安皇后好生装殓。俟局势平定之后,由我朝礼政府派官员将皇后棺材葬入天启陵中。”

“领旨!”

窦美仪听到懿安皇后已经自缢殉国,又是震惊,又是悲痛,倘若不是在李自成面前,她一定要伏在地上,放声痛哭。此时此地,她的悲痛的眼泪只能往肚里奔流。正在她悲痛懿安皇后自缢身亡的事情时,王瑞芬将朱漆描金梅花盘端到她的面前,让她看一下已经打开的雕漆圆盒中的猫儿眼赤金戒指,随即又将梅花盘交给身后的绿裙宫女,又向窦美仪说道:

“窦美仪叩头谢恩!”

刚才窦美仪用模糊的泪眼向小盒中的宝石戒指望了一下,也未看清,但明白这恩赏的重大意义。现在经瑞芬提醒,赶快机械地伏地叩头,哽咽地说出来“谢恩”二字。王瑞芬到李自成的身边躬身问道:

“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李自成已经看见了窦氏的泪眼,低声说道:“你们送窦美仪暂回慈庆宫去,两三天内等候恩诏。”

王瑞芬转身向窦氏说道:“今晚的召见已经完毕,圣上有旨:窦美仪暂回慈庆宫去,等候恩诏。从现在起,窦美仪在皇上面前不要再自称奴婢……赶快叩头谢恩!”

窦美仪带着哽咽说:“臣妾窦美仪原是亡国奴婢,生逢圣朝,得沐皇恩,粉身难报!”她伏地连叩三个头,然后说道:“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瑞芬柔声呼叫:“平身!”

窦美仪一方面得到新皇帝的恩宠,一方面又知道懿安皇后已经自缢身亡,幸福与悲痛同时来到,一时间心情迷乱,六神无主。当她从拜垫上站起时,不觉踉跄一步,腰身一闪,裙带上的小银铃和金步摇上的小金铃同时猛然间一阵丁冬。在这刹那之间,李自成的因准备说话而半张开的嘴唇忽然收拢。站在三尺外侍候的两个宫女骇得一跳。王瑞芬十分敏捷,迅速上前一步,将她扶住,跟着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

“可以退出了。”

窦美仪站稳之后,向新皇帝拜了一拜,体态轻盈地向外转身。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向新皇帝看了一眼,想看清楚新皇上的左眼下是不是有伤疤。但这只是迅速地回眸一望,仍然没有看清楚,就由王瑞芬陪伴着走出寝宫。李自成在窦氏抬头回眸一望的时候,又看见了她的美貌,看见了她的似乎含有泪光,但仍然明如秋水的双目,不禁心中又是一动。他目送着窦美仪出了寝宫,从丹墀上传来金银小铃的优雅而悦耳的响声。

王瑞芬命两个宫女捧着首饰,亲自率领一大群宫女送窦美仪走出武英门,过了金水桥,又送出归极门,到了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大院中。她不愧曾经是承乾宫田皇贵妃身边的管事宫女,细心周到,熟悉宫中礼仪。她小声向两个宫女吩咐一句话,那两个宫女赶快提着宫灯走了。然后,她望着窦美仪,含着温柔的微笑说:

“贤妹,我今晚还称呼你贤妹,以后就不敢这样称呼了。新皇上已经看中了你。你的对答也使皇上满意。皇上赏赐你的首饰就是定情之物。你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你今晚暂回慈庆宫,宫女姐儿们和太监们理应站立在慈庆宫门口迎接。”

窦美仪的脸颊红了,眼眶里忽然又一次浮出了泪花,但是低着头没有说话。是感激皇恩的泪花还是悲痛懿安皇后殉国的泪花?她没有对王瑞芬说出一个字儿。

王瑞芬想着去慈庆宫报信的两个宫女应该到慈庆宫了,才让窦美仪继续往前走。窦美仪来的时候是前后跟随六个宫女,这时又多了两个捧首饰小盒的宫女。倘若在民间,这两个小首饰盒可以交一个丫环捧着,或干脆交给一个提灯笼的姑娘带去。然而这是宫廷的规矩。御赏之物,每一件必须由一个宫女双手恭捧而行。所以窦美仪回慈庆宫就有八个宫女前后相随,珠围翠绕,环佩丁冬,脂粉飘香,俨然是贵人气派。

迟迟出来的下弦月开始在带有流云的五凤楼头徘徊,照着皇极门的巍峨海潮龙脊和鸱吻高翅的觚棱,但大院中仍然是暗沉沉的。王瑞芬一直目送窦美仪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中出了会极门向北转,连灯光也看不见了,才带着两个宫女和一盏宫灯返回武英门去。昨晚,她照料费珍娥在寝宫叩见新皇上,分明是已蒙受皇上垂爱;今晚又照料窦美仪受皇上召见,分明是这位慈庆宫的美人儿更受到皇上喜爱,当面赏赐了贵重首饰(小费没受到赏赐!),还面谕她以后在皇上前要自称臣妾,不要再称奴婢,被选为妃嫔的荣幸已经定了。不管谁被新皇上选为妃子,她都不嫉妒,认为这是她的命不好,八字生错了,只求以后天下太平,能够被放出深宫。但是她对于费珍娥能不能也被新皇上选中,与窦美仪一同选进大顺宫中,很是关心。虽然所有宫女都是皇家的家奴,但费珍娥是崇祯皇帝这一边的宫女,她不知怎的,在感情上比她同天启皇后那一边的窦美仪热乎多了。当她暗暗为窦美仪的被选中而庆幸的时候,不由地想到费珍娥,在心中说道:

“论人品,论文才,珍娥在宫中也是人尖子,难道就不能也选进大顺朝的宫中?”

当王瑞芬回到仁智殿西暖阁时,梦仙香的香气已经散尽。李自成坐在御案边批阅文书,但心中却在想着窦美仪和费珍娥,不能静心,不断自问:“是不是可以将她们两个都选在身边?”王瑞芬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来到他的身边,温柔地躬身奏道:

“皇爷,窦美仪已经由八个宫女护送回慈庆宫了。”

李自成望一望王瑞芬,含笑说道:“你不愧是田皇贵妃的身边人,很会办事。明日,你替孤挑选一件首饰,差人送往寿宁宫,赏赐费珍娥。”

王瑞芬猛然一喜,躬身回答:“奴婢遵旨!”

李自成对费珍娥和窦美仪的才貌都十分满意,而窦美仪的神态很像西安的邓太妙,谈吐尤觉中意。在分别召见费珍娥和窦美仪的时候,都曾使他心旌摇荡,几乎想将她们留在寝宫。只是他用理智压制了常人的情欲,不愿落一个贪色之名。特别是在召见窦美仪的时候,他知道王瑞芬差宫人去慈庆宫传旨的时候误称“召幸”,所以他真想作为“召幸”将窦美仪留下,但是后来还是遏止了一时的情欲,赏赐窦氏两样首饰,命她“暂回慈庆宫,等候恩诏”。他想使臣民知道他决非淫乱贪色之辈,在选妃这事上要按照新拟定的《大顺礼制》去办:第一步,他要使牛金星示意礼政府,奏请在京城从速选取身家清白、德容兼备女子充实后宫。第二步,他在礼政府的奏疏上批示说:“孤应天顺人,率大军初至幽州行在,万事丛脞,民心未安,倘急于选取妃嫔,恐滋惊扰。可由胜朝宫女中选取一二人,不必扰及民间。钦此!”第三步,礼政府奏称已选得慈庆宫女官窦氏,寿宁宫宫女费氏德容兼备,文才出众,堪膺后宫之选,谨乞圣裁。第四步,他批示礼政府:“俯允所请,即准备对窦氏与费氏行册封之礼。”第五步,择定吉日,对窦美仪和费珍娥进行册封……

李自成命吴汝义将他的这些想法密谕大学士牛金星。牛金星向吴汝义询问了皇上分别召见费珍娥、窦美仪的情况,含笑点头,说道:“此事好办,皇上的心思我明白了。”

他随即进宫,向李自成奏道:

“陛下所谕,原是平日选取妃嫔之礼,足见陛下志在开国垂统,为万世帝王楷模。然今日初到幽州,万几待理,朝廷最大急务为陛下举行登极大典,从今日起,文武臣分批在文华殿认真演礼,最后齐集太和门演礼。除演礼之外,文臣们要在三、六、九日上表劝进,礼政府与文谕院臣僚们要赶拟群臣为皇上登极上的贺表,代皇上草拟郊天用的昭告天地表文,登极日昭告天下臣民诏书,大赦恩诏,以及谕江南旧明文武官员招降诏书等等。目前距登极日期渐近,不可以选妃事分散臣民心志,然而行在后宫也不可无人主持,故应该有一二妃嫔主持后宫诸事,亦是刻不容缓。以臣愚见,请陛下即日传旨,召窦氏或费氏住进寝宫,居妃嫔之位,主持后宫之事,宫中称为娘娘,但不行册封之礼。总之,应使举朝文武之心,行在万姓视听,咸集于新皇帝登极大典一事,其他均非目前要务。”

李自成频频点头,问道:“窦氏与费氏均是才貌兼备,举止娴雅,非寻常女子可比。俟登极大典之后,总得行册封之礼,以正名号,是吧?”

金星说:“历代帝王,选美人充实后宫,原是常事。其中许多女子是先蒙‘召幸’,事后再赐封号。有的是生了皇子皇女之后,再加册封。有的原来名分甚低,后来因受了特殊恩宠或诞生皇子,逐次晋封。陛下为天下之主,对妃嫔册封迟早,均是雨露之恩。”

听了这话,李自成大为高兴,又一次对牛金星频频点头,在心中称赞说:

“处事有经有权,深合孤意,果然是宰相之才!”

当天晚上,李自成便“召幸”了窦美仪。从此就叫窦氏住在寝宫,宫女们和太监们都呼为窦娘娘,以妃嫔之礼相待。李自成多年中为经营天下而殚精竭虑,不贪女色,硬是将普通人的男女之情压制下去。他的这种在当时农民起义领袖中的独特行事,常为张献忠和罗汝才所嘲笑,而为他的敌人所称许。如今采纳牛金星的意见,很简单地处理了选妃之事,使他十分愉快。他狂热地喜爱窦美仪的出众才貌,几乎使他改变了多年来黎明即起的习惯。

虽然李自成将北京视为行在,只打算短期驻跸,但是他能够忙里偷闲,恢复了他的读书习惯。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身边以后,他于阅览贺表和批阅各种文书之暇,又开始每日读《资治通鉴》。窦妃见他带来北京的是一部较好的坊间刻本,便命两个宫女去慈庆宫将懿安皇后平日的元刊本《资治通鉴》取来;又命一宫女去将慈庆宫的一只白鹦鹉取来,将笼子挂在仁智殿的前檐下,晚上移至殿内。

北京南郊的丰台一带,特别是丰台附近有一个叫做草桥的地方,有十几家专门培养花木的花农,一代代传下来巧妙的养花技艺,可以将暮春才开的花卉提前在早春开放,或春天开放的花卉提前在冬天开放。花农们四时将鲜花送进北京城内,也卖给宫中。慈庆宫院内不但有一个小花园,还有一个小暖房,这暖房不但向阳,冬天还可以燃烧地火,由两个太监学习草桥花农的养花技艺,提早一两个月使张皇后看见鲜艳的碧桃、月季、玫瑰、芍药和牡丹。窦美仪差宫女前去传谕,命慈庆宫的养花太监将二十几盆正在开放的名贵鲜花送到仁智殿来,然后又吩咐宫女们,有的摆在正殿,有的摆在东西暖阁。顿然间寝宫中即处处是鲜花绿叶,充满花香。

李自成平生第一次享受到这样的生活环境,有时他望望鲜花,再望望窦妃,一言不发,禁不住露出微笑。

他知道窦氏在慈庆宫常陪着懿安皇后史鉴,所以休息的时候就命窦氏随意挑选《资治通鉴》中的精彩段落读给他听。窦美仪巴不得李自成能做一个像唐太宗那样的千古英主,所以特别注意从贞观元年起到贞观二十二年的这七卷书中挑那些最精彩的纪事读给新皇上。从此,李自成的身边又多了窦妃的温柔悦耳的读书声。

白鹦鹉能够背诵许多首唐人的五七言绝句和几首脍炙人口的律诗。每逢风清日暖,窦妃宫中无事,便逗引鹦鹉读诗,而李自成对此很感兴趣,往往侧首望着窦妃,含笑而听。

仁智殿的西暖阁作为大顺皇帝驻跸幽州行在的寝宫,而东暖阁作为窦妃娘娘的寝宫。实际上,窦美仪每夜都住在西暖阁,东暖阁虽设有富丽的床帐,却不曾睡,只是将东暖阁用做梳妆打扮的地方。

今年的阴历三月是小月。今天是四月初三。窦美仪来到仁智殿,称为窦娘娘,已经十天了。上月二十八日遵照新皇上的圣旨,有两千多宫女分赏大顺军的有功将校。因为宫女不能全走,不得不从皇亲、官宦、豪门府中征集了一部分丫环仆婢分赏将士。紫禁城中比较幸运的是慈庆宫、承乾宫和寿宁宫,这三座宫院中的宫女们幸免于分赏将校。寿宁宫是个小宫院,因为李自成想着费珍娥需要宫女们照料和陪伴,留下了全部宫女。慈庆宫和承乾宫,都是由于窦美仪和王瑞芬在李自成面前乞恩,得免此劫,并蒙皇恩特准,等北京局面太平以后,将这三座宫院中的宫女们全数放出宫去,与父母家人团聚,凭媒婚配。窦美仪知道皇上的心里总在想着费珍娥,只是新皇上正在像一团火似的宠爱着她,不愿意使她不高兴,才将要纳费珍娥为妃的事往后拖了。窦美仪虽然不希望费珍娥也来到皇上身边受到宠爱,但是她认为自己在后妃中应该做一个很有“妇德”的贤妃,决不在后宫中争宠嫉妒。因为她有这样“贤妃”的品德,所以曾经两次差遣身边的宫女去寿宁宫向费珍娥问寒问暖,告诉费珍娥新皇上仍在惦记着她。

像往日一样,今日当宫中树梢上的宿鸦开始啼叫,南窗上刚有点蒙蒙亮时,窦美仪悄悄地挣脱了皇上的搂抱,从皇上的左边胳膊上抬起头来,轻轻地下床,轻轻地走往东暖阁。立刻有三四个宫女轻轻进来,服侍她梳洗打扮。当她梳洗更衣,打扮完毕,王瑞芬也已经打扮得花枝一般,体态轻盈地掀帘进来,向娘娘献上一杯香茶,然后在博山炉添了檀香。窦美仪见屋中没有别的宫女,望着王瑞芬轻轻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一惊,立刻跪下,小声说:“奴婢不敢!请娘娘再不要这样叫我!”

窦氏微微一笑,拉她起来,悄声说道:“你我原来都是前朝宫人,都是皇家奴婢。我们原是姊妹行,同命相怜。如今我一旦蒙恩……”

王瑞芬截住说:“这是娘娘的命好,一朝飞上梧桐枝头,变为凤凰,众多宫女姊妹们不过是鸡鸭一群,怎敢与娘娘攀比!”

窦氏说:“快不要这样说!论容貌你并不比我差多少,论年纪你比我大一二个月,论做事能力你曾是田皇贵妃身边的‘管家婆’,如今你率领众宫女姊妹服侍新皇上,也尽心尽意地服侍我。我心中常觉不安,所以因身边没人,唤你一声瑞芬姐……我有一句话想问你……”窦美仪的脸色突然红了,将要问的话咽了下去。

王瑞芬悄声问道:“娘娘,这东暖阁中只有你我二人,不知要问何事?”

“我,我,我不好意思问你,可是又忍不住要问清楚。”

“娘娘,对宫中诸事,凡是不明白的尽管垂问,奴婢不敢隐瞒。”

窦美仪又忍了忍,终于问道:“你每晚在皇上寝宫中点的什么香?”

王瑞芬的脸红了,神秘地笑着问道:“娘娘可闻出来那香气不同于一般御香?”

“我生长于懿安皇后的慈庆宫中,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奇怪的香气,闻了后扰乱……人心(她回避说‘春心’二字)。我不愿问你这是什么香,也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要你以后在晚上不用再点这种香了。新皇上还不到四十岁,春秋鼎盛,但愿他能够做一位开国英主,勤政爱民,孜孜求治,从谏如流,使百姓早登衽席。千万莫要一得天下便贪恋女色,误了国事。”

王瑞芬肃然动容,躬身说道:“娘娘所言极是,奴婢今后不再点那种香了。”

听见李自成已经醒来,王瑞芬赶快往西暖阁去。等候在正殿门外的四个宫女也马上跟在王瑞芬的背后进西暖阁了。

初夏夜短,当李自成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头、漱洗和穿好衣服以后,温和的阳光射到仁智殿的窗纱上和正殿门内的方砖上、盆中的鲜花上。有几只小鸟在宫院中的树上鸣叫。李自成刚在西暖阁的龙椅上坐定,端起一盏香茶,忽然听见殿门外有谁念了四句唐诗: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他含笑问道:“是窦妃在吟诗?”

王瑞芬躬身回答:“窦娘娘正在东暖阁中读书,这是白鹦鹉在前檐上背诵唐诗。”

李自成“啊”了一声,不觉微笑。

由窦妃陪伴,用过早膳以后,李自成由美人相陪,在西暖阁又坐了片刻,喝了半杯热茶。因为要召见重要大臣,商量数日内举行登极大典的事,他便起身往武英殿去了。窦妃率领宫女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躬身送驾。白鹦鹉在笼子里叫道:

“皇上万岁!国泰民安!”

第二十三章

自李自成驻跸武英殿宫院以后,竟没有再走出紫禁城看一看北京的市容,甚至连皇城内那宛如仙境的太液池,琼华岛,传说是萧太后梳妆的广寒殿,以及西苑中各处碧波仙岛,亭台楼阁,他都没有去游玩一次。但他决不是每日对着美人,鲜花,在悠闲中消磨日子。做皇帝有皇帝的忙碌,何况他刚到北京!

许多新的事务突然来到他的面前,所谓做帝王的要“日理万机”,就是说有办不完的事项堆在身上,例如,他要在武英殿接见京师父老,询问疾苦,宣布新朝德意。这本是表面文章,“父老”是指定的,跪在他的面前说的都是些空洞的颂扬话,他所宣布的新朝德意也不能见诸实行。然而据牛金星说,汉高祖初入咸阳,还军霸上,召集诸县父老豪杰,发表了一番重要讲话,传颂千古。所以就建议他效法汉高祖,在武英殿召见京师的父老。花去了半天时间,李自成除召见京师“父老”之外,还召见了许多明朝旧臣,有的决定录用,李自成以礼相待;有的并不录用,也被召见;有的是自己恳求谒见。还有的是被捉送到李自成的面前,这些人受到斥责后送交刘宗敏处关押起来,严刑追赃。

许多琐碎问题,都得由牛金星和六政府大臣呈报御前,经李自成批准,才能执行。原来在西安时以牛金星为首的文臣们草拟了一部《大顺礼制》,如今作了充实,改称《大顺汇典》。因为关系登极典礼诸事,必须经李自成逐条细阅,批准颁行。天子要建立太庙,追尊七代祖宗,称为“七庙”,这七代祖宗的名字都得避讳。开国皇帝本人的名字当然更要避讳。但李自成自称是“十世务农”,往上只能追查到六代祖宗的名字,所以大顺包括开国皇帝李自成本人在内,要避讳的只有七个字,即:“自、务、明、光、安、令、成”,“成”字要写为“晟”。此事在西安已经通谕各地臣民,如今他到了北京,还得由礼政府奏明皇上,通谕北京及新归顺的各地臣民知晓。另外的事情,看似琐事,却很重要。例如改大明门为大顺门,皇极殿为天佑殿,又将乾清宫的匾额“敬天法祖”改为“勤政爱民”。这些事,都由礼政府拟就意见呈奏,经李自成批准,再由礼政府将善书文臣新写的匾额恭请皇上审阅同意,才能制匾悬挂。

总之,大顺朝的皇帝和文臣们在北京并未闲过。以牛金星为首的文臣们,最主要的活动是准备新皇帝的登极大典,还要按照《大顺汇典》加紧准备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劝进,大家竞相在劝进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礼请京师四六名手代笔,力求颂扬的话别出心裁,不落陈套,而且要文辞典雅,对仗工稳。大家都在等着四月初六日举行新皇上的登极大典,从此大顺朝就算是正式开国,而大顺皇帝也成为正统的天下共主。大家原来惟一顾虑的是吴三桂曾受崇祯殊恩,世为辽东镇将,新近又封为平西伯,兼为山海关总镇,手握重兵,会有不臣之心。但是大家想着皇上于十天前已经钦差定西伯唐通等赴山海关招降,携有白银四万两和黄金一千两的犒军巨款,还带有吴襄的一封恳切谕降家书和李自成的许以世袭高爵的手诏,而吴三桂如今困处山海关弹丸之地,饷源断绝,父母和全家在北京成为人质,在此情况之下必来投降,至少会有贺表送来。在北京新投降的文臣,都庆幸自己被新朝录用,竞相将自己的新官衔用馆阁体浓墨正楷书写在大红纸上,贴于大门。有的新降官员,为着夤缘求进,递上门生帖子,拜牛金星为座师。牛金星有时也出门拜客,乘坐八抬绿呢亮纱大轿,鸣锣开道,前边是两个衙役手执一对虎头牌,一个上边写着“回避”,一个上边写着“肃静”,然后是一对纱灯,上写“天佑阁”三字,然后是两行护轿的军士,简单的仪仗,四个衙役手执水火棍,两个衙役抬着檀香炉,然后是一个人骑在马上,擎着一柄蓝色伞盖,然后是四个贴身仆人,鲜衣骏马,其中一个奴仆拿着红锦拜帖子……总之,如今进了北京,天佑阁大学士偶然出门拜客,俨然是太平宰相气派,好不威风!

刘宗敏以汝侯之尊,职掌提营首总将军,为大顺朝文武群臣之首,连牛金星和宋献策在重大军政问题上也得向他通报,取得他的同意。他驻节田皇亲府中,半条胡同都驻满了他的亲军护卫,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大门前有一根三丈六尺高的杉木旗杆,上悬一蓝绸大纛,旗中心绣一正红“刘”字。大门外高高的青石台阶前有一对铁狮子,本是田府旧物,如今衬托着四名明盔亮甲、虎视眈眈的执枪守门武士,这一对铁狮子比往日更加神态威武。

田府共有数百间房屋,亭台楼阁,曲栏回廊,假山美池,无不应有尽有,田宏遇于崇祯十四年从江南买回来两个美貌名妓,一个姓陈,一个姓顾。田宏遇死后,姓陈的由吴三桂用一千两银子买去,已经于去年春天到了宁远。姓顾的仍留在田府居住,已经用私蓄赎身,但不愿在北京嫁人,只等运河通了,返回江南鱼米之乡。刘宗敏进来之后,这姓顾的名妓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与仆婢居住在一座有流水游鱼,花木扶疏的幽静小院中。三天前,听说被拷掠追赃的某一国公的儿媳年轻貌美,新近守寡,逼他献出。这位美艳少妇带来丫环仆妇二三十人,单独居住在另一座院落,颇受汝侯宠爱。

刘宗敏一进城就按照原定计划,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几天之内逮捕了六百多人,有皇亲、勋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说只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打破这个限制。还有,原说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这一条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关押在刘宗敏驻节的田皇亲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关押在别的将领宅中,天天施用各种酷刑,进行追赃,不断有人在拷掠中惨叫而死。大顺军进行的拷掠追赃政策,加上军纪迅速败坏,奸淫和抢劫的事不断发生,在北京造成了极大的恐怖和民愤,使不同阶层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认为大顺军果然是流贼的本性未改,重新想念崇祯皇帝,盼望吴三桂赶快率关宁兵来剿贼复国。

在北京发生的重要情况,有些事李自成并不知道,有些事不完全知道。他最为关心的大事是如何尽快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然后胜利地返回长安,建立像唐朝那样的伟大帝国。文臣们多是新降的前明官吏,只希望在新朝中作为攀龙附凤之臣,保住禄位,对大顺军内部的问题看到了也一字不谈。李自成的大臣中如宋献策和李岩二人,都比较头脑清醒,但因为有种种顾虑,特别是事情牵涉到陕西将领,不敢向李自成直率进言。而且他们更担心的是军事方面,只怕吴三桂抗拒不降,勾结满洲人乘机向北京进兵。他们认为大顺军来北京本是孤军远征,人马不多,进了北京后军纪大坏,很难战胜吴三桂的关宁边兵和从满洲入侵的强大敌军。

今日是四月初三,为着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的日期临近,李自成昨日传旨,现在要在武英殿的西暖阁召见一部分文武群臣。他由四个宫女跟随,已经来到西暖阁,坐在龙椅上等候,一杯香茶随即放在御案上了。他对一个宫女轻声说:

“叫双喜将军进来!”

片刻过后,在武英门办公的李双喜来到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听旨。李自成问道:

“大臣们都来了么?”

双喜回答:“启禀父皇,昨日传谕的各位大臣都已在武英门恭候召见,只有宋军师和李公子尚未来到,所以牛丞相同大臣们都在武英门等候。另外,王长顺昨夜就进宫一趟,说他有重要事求见陛下,儿臣因父皇已经安歇,叫他今日再来。他今日早早地来了,一定要面见皇上。”

李自成的眉头皱了一不:“叫他同丞相谈谈,不要见孤了。”

“父皇,儿臣已经说了,他执意非亲自见皇上面奏不行。他说……他说牛丞相如今要做太平宰相,他的话说给牛丞相也是白搭,牛丞相未必会如实转奏,所以他非要进宫来面奏不可。”

李自成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叫他等候一阵,等候召见了群臣之后你带他来吧!”

过了一阵,宋献策和李岩来到了武英门。文武群臣以刘宗敏为首,走在前边,紧跟着是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堂官,后边是李过和吴汝义等几位武将,鱼贯进入武英殿的西暖阁,依次向李自成行叩头礼。宫女们已经避开,有四个年轻的太监两个在旁边,两个在帘外,垂手躬立侍候。刘宗敏只是草草行礼,但文臣们都是毕恭毕敬地行常朝礼,不敢有一点马虎。在大家行礼时候,李自成仍然不习惯端坐受礼,偶尔又情不自禁地拱手还礼。群臣行礼之后,李自成不像崇祯皇帝那样使群臣都跪在地上或躬身立在面前,他吩咐大家坐下,但不是用“赐座”一词,而是用的“请坐”。太监们在心里认为,新皇帝到底是草头天子,不免心中暗笑。

文臣们因皇帝赐座而躬身谢恩。等群臣坐定之后,太监们从帘子内外轻手轻脚地退出武英殿了。

李自成向群臣问道:“初六日登极的事,可已经准备就绪?”

牛金星站起来说:“文武臣工连日在文华殿演礼,已渐见熟悉,初六日陛下举行登极大典,已经宣示中外,一应所需,如仪仗、法驾,圣上及百官朝服,均已备就,鸿胪寺人员不足,又从民间选取相貌富态与声音洪亮者二十人,日夜训练唱礼,以备急需。”

“登极大典在皇极殿举行,何用法驾?”

“陛下于皇极殿登极,受百官朝贺之后,接着就是行祈天之礼,故需要法驾卤簿。不但如此,初五日就得沿路用黄沙铺地,每一街口要备好松柏彩缎牌楼。从初五日夜就得用三千骑兵沿途警跸,禁绝行人。到初六一早,沿途家家关门闭户,门外摆好香案,任何人不许私自隔着门窗窥看。”

“祈天礼选在南郊何处?”

“臣与礼政府诸臣商议,拟请陛下在天坛圜丘上举行祈天之礼。天坛院内,在圜丘西边不足半里处,前朝为皇帝建有斋宫,有宫墙环绕,护以御沟。前朝皇帝如举行祭天祈年之礼,总是前一天就驻跸斋宫,沐浴斋戒。臣与礼政府诸臣商议,目前江南未定,江山草创,尚非平常时候,军国政务繁忙,皇上可以不必前一日去斋宫驻跸,只在仁智殿寝宫斋戒即可。”

李自成点头同意。他望着一位新降文臣,原任明朝少詹事,新任大顺朝礼政府左侍郎杨观光,虚心地含笑问道:

“杨先生,祈天为何要斋戒,不茹荤,不饮酒,不近女色,不行刑?”

杨观光赶快伏地叩头,回答说:“为的是天人一气相感,欲其志气清明慈和,感格上天,故须如此。”

李自成虽然对于杨观光的带有冬烘味道的回答并不十分了然,但是连声称好,命杨平身就座。

李自成今日召见群臣以高层文臣为主,要询问的是关于初六日登极大典的筹备工作,既然牛丞相扼要奏明,诸事顺利,他完全放心了。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愉快,又向牛金星问道:

“孤要亲自看一看群臣演礼如何,先生可准备了么?”

牛金星跪下说:“臣不敢蒙陛下以‘先生’相呼,使臣诚惶诚恐。至于演礼之事,文臣们已经熟了,武臣们或有未熟的,再有一两次演习也就行了。臣昨夜与礼政府诸臣商议,拟恳请陛下于明日上午亲自观看演礼,不知可否俯允所请。”

“孤倒很想亲临观礼,只怕臣工们因孤在一旁观看,必会有的胆怯,有的心慌,容易出错。”

“这一层,微臣与礼政府诸臣业已商讨,明日系正式演礼,仪仗齐全,地点在皇极门前。拟请陛下于明日早膳后先去文华殿休息,巳时前由文华殿出来,驾幸会极门楼上,凭窗临观,演礼群臣不会知道。陪侍皇上身边的只有微臣、正副军师、礼政府尚书巩焴……”他忽然想到刘宗敏会不会行朝贺大礼的繁文缛节,停顿一下,接着说道:“汝侯刘总爷也不参加演礼,陪侍陛下身边。”

刘宗敏想着自己应该做文武百官的表率,说道:“俺也跟着大家一块儿演礼吧。”

金星说:“总爷是绝顶聪明的人,你明日陪侍陛下在会极门楼上看一看就行了,用不着跟大家一块儿演礼。你以前负过伤,要随着鸿胪官的鸣赞,许多次跪拜兴,我担心近日天阴多雨,你旧日创伤疼痛,还是以不跟随大家演礼为宜。”

李自成明白牛金星的心中真意,他也担心刘宗敏不习惯对他行三跪九叩之礼,笑着说道:“捷轩,你跟我一起观看群臣演礼吧。还有,唐通与张若麒去吴三桂那里劝降,原定今日返回,至迟明日返回。你和两位军师同孤在一起观礼,一旦吴三桂那里有了消息,我们立时可以商议。”停一停,他又说:“启东也留在孤的身边才是,等候唐通与张若麒回来。”

明日什么大臣陪侍李自成在会极门楼上观看群臣演礼,他的一句话就决定了。等明日他观看过正式演礼之后,如有不满意处,还可以再演习一次,务使初六日的登极典礼十分圆满,然后风声所至,四海归心,大顺万世一统之业就此奠基。今日召见一部分文武群臣,可以说是李自成在事业上感到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向面前的群臣微笑着扫了一眼,说道:

“去年十一月,孤在长安,是否即出师幽燕,原未决定。大臣中也有人主张持重,劝孤缓期东征。孤后来虽然决计远征,但也没料到果然一路势如破竹,除宁武一地之外,到处迎降。崇祯并非昏庸之主,不料竟然如此容易亡国!”

礼政府侍郎梁兆阳站起来躬身说道:“主上救民于水火,自秦入晋,历恒代,抵幽燕,兵不血刃,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真神武不杀,比隆尧舜,若汤武不足道也。臣遭逢圣上,当精白一心以报主恩。”

李自成大为高兴,不觉拱手,连说:“先生请坐,先生请坐。”

文谕院大学士顾君恩趁机会站起来说道:“主上睿智神武,兵不血刃而进入燕京,海内望风,江南翘首,不久即将统一中国,威服四夷。近日群臣中有些劝进表写得很好,可以传之千古,微臣与丞相不禁点首欣赏,不知陛下可曾留意一阅?”

“孤每一劝进表都浏览过了,不知你们最称赞的是哪些表文,不妨读几句让大家听听。”

顾君恩说道:“臣记得有一劝进表中有这样句子:‘独夫授首,四海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这四句对仗工整,颂扬得体。”

李自成点头微笑,环视群臣,意气舒展。

顾君恩又说道:“新降臣前明长芦盐运使王孙蕙的劝进表中有句云:‘燕地既归,宜归河山而受箓;江南一下,当罗子女以承恩。’他写出如此颂扬文字,既表明忠心拥戴,亦足证才学优长。”

李自成含笑点头。

吏政府尚书宋企郊已经受到王孙蕙的拜托,此刻看见皇上高兴,赶快起立说道:“像王孙蕙这样新降文臣,似应予以美缺,不知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只要是真有才学,自然录用,你的吏政府可以斟酌拟定,奏孤知道。”

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群臣扫视一遍,当看见李岩和宋献策神色冷静,不似众人闻听劝进表中颂扬佳句时的兴奋动容,他的心中打个问询:“他们为何与众不同?”在片刻间,他始而在心中感到不快,继而想到他们二人刚才来到较迟,可能是新得到了什么不好的军情探报,故而他们的神色与众不同。他在心中问道:

“是不是他们已经得到探报,山海关方面有了变故?”

虽然李自成在表面上仍然保持着愉快神色,但是他的心中却忽然凉了一半。吴三桂已经进入山海关,可以说近在咫尺,威逼北京,这使他不能不严重关切。此刻两位军师的脸上神色异于众人,莫非吴三桂抗拒不降,公然为敌?

他吩咐文武群臣退下,尽心为明日皇极门的正式演礼和初六日的登极大典做准备,独将宋献策和李岩留下。当群臣叩头退出以后,他正要向两位军师询问山海关有什么新的消息,忽然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右边丹陛登上丹墀,同时听见一个青年人的胆怯的声音恳求:

“你老莫要急,让我到陛下面前传禀!”

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闪开!你再拦我,我会一拳将你这个胎毛未退的传事官儿打倒在丹墀上!”

李自成大吃一惊,向外怒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替我拿了!”

因为李自成不许前朝的太监在身边侍候,在武英殿东暖阁和前檐下共有四个太监以备皇上随时呼唤。这时一齐奔到武英殿门口,看见三个官员踉跄奔来,抢在前边的是双喜将军。他们不敢拦阻,赶快惊慌地从门槛边避开。

李自成听见脚步声进来,怒目注视西暖阁的房门,而宋献策和李岩的目光也转向同一个地方,李双喜抢先一步掀帘进来,跪在李自成的面前说道:

“启禀父皇,王长顺有重要话恳求面奏!”

李自成尚未说话,看见王长顺满眶热泪,紧跟着双喜冲了进来,而同时传事官也并肩进来,但是年轻的传事官因为身体便利,反而抢在王长顺的前边跪到地上,连连叩头,声音颤栗地说:

“启奏皇上,臣未能拦住牧马苑使王长顺闯入宫中,实实有罪!”

王长顺跟着说道:“臣为了面见圣上,大胆闯宫,在丹墀上将拦路的传事官一把推个趔趄,骂他胎毛未退,还真想再给他一拳。请皇上容小臣将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话在皇上面前倒出来,然后听任皇上治小臣鲁莽闯宫,冒犯朝廷之罪。砍头我不怕,横竖不过是碗大疤瘌!”

李自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忍着一肚子愤怒说道:

“双喜,传事官,你们退下,没有你们的事了。”

李双喜和传事官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望着王长顺问道:

“你是孤起义时的旧人,有话不妨直说。你快说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对下面的情况全不知道!臣若今日不言,以后出了大祸,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没有读过书,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面前一味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的人。前年九月十四日,臣因知黄河堤将会决口,带一个老河工到大元帅行辕恳求见你,从早晨等到晚上,见不到你。若是我能够见到大元帅,赶快派重兵保护河堤,九月十五日夜间就不会有明军将河堤掘开口子,叫洪水淹没开封,淹死几十万人,连我军因移营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事后谣传我军被淹死了两三万,实际被淹死了三四千人和骡马一千多匹。这几千将士是防备黄河北岸明军解救开封的,都是从陕西带出来的精兵啊!有许多人我都认识!……”说到这里,王长顺放声痛哭。

李自成想到那驻扎在开封城北洼地的几千将士死得冤枉,也忽然神色戚然,叹了一声,命王长顺坐下说话。

王长顺仍然跪着,接着说道:“开封淹没的第二天,我同一队将士找到一只小船,到了开封城中,看见水上到处漂着死尸,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还没有死,在屋脊上哭着求救。……”王长顺又一次说不下去,大哭起来。

李自成听王长顺重提洪水淹没开封的事,更加戚然不乐。但是他事后也深悔自己失误,所以没有动怒,等待着王长顺继续说下去。宋献策和李岩平时就认为王长顺为人正派,敢说真话,此刻不由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样对老马夫肃然起敬,希望王长顺能说出来他们不便直说的军中情况。

“从开封水淹以后,”王长顺接着说,“我,我后悔死当时只靠双喜和吴汝义替我传禀,没有胆量闯进你的元帅军帐。我当时要是一横心闯入你的元帅军帐,保全了繁华的东京汴梁,救了几十万人的命,纵然你大元帅砍掉我的脑壳,也不过是碗大疤瘌,何况你不一定会砍掉我的脑壳!”

李自成忽然笑了,说道:“是的,孤决不会怪罪你闯我的元帅大帐。崇祯十二年我们被困在商洛山中,将士们染上瘟疫,病倒了十之六七,我也病了数月,四面官军围困。坐山虎在石门寨叛变,将李友围在一座大庙中。官军从商州城和武关两路出动,正在向我们进攻,倘若坐山虎投降了蓝田官军,我们在商洛山就站不住脚了。幸而你从石门寨飞马逃回,向我禀报,使我来得及带病去石门寨平定叛乱。那一次,老营的守门弟兄因我的病体未愈,午觉未醒,不肯替你传禀,惹你恼火,又吵又骂,又是推推搡搡,挥动老拳。那一次你闯老营立了大功。这一次你大胆闯入宫门,闯入武英殿,必有极其重要的消息对孤面奏。是不是你听说吴三桂有领兵来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后十几天来已经大失民心,这比吴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为要紧。吴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军征讨,将他剿灭;民心不服,你不能将百姓剿灭。用杀戮对付百姓,越杀越糟。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况你全然不知,如同是坐在鼓里!”

李自成不禁悚然,王长顺的尖锐言辞不免使他惶惑:北京出了什么大事,为何群臣们要瞒着我呢?他想着王长顺是故意危言耸听,心中不免恼火。但是他忽然记起来昨夜窦妃为他读《通鉴》,读到唐太宗容忍直谏的事,他忍下去一口气,神色严峻地问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们随时进宫来向孤启奏,你为何说孤如同坐在鼓里?”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说出实话!陛下可容臣实说么?”

“你实说吧,孤要效法唐太宗从谏如流。有什么话你大胆说出!”

王长顺问道:“大臣们有几个敢对你说实话的?”他转回头望着正副军师说:“请恕罪,我王长顺不是说你们两位,是说那些希图谋求高官厚禄,保全富贵的大臣。他们念的是一部升官经,只会歌颂功德,说皇上听着心中舒服的话。皇上听了不高兴的话他们不说,能伤害文武同僚情面的话也不说。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实情况,我才冒死罪前来闯宫!”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严峻,怒目望着他的老马夫,又扫了正副军师一眼,似乎对他们责问:“这情况是真的么?你们平日何以不言?”宋献策和李岩不敢做声,恭候皇上向他们问话。在刹那间,他们一方面担心王长顺会触怒皇上,一方面也愿意由王长顺之口说出来北京情况。自然,他们也等待着皇上对他们的责备。幸而李自成没有对他们说什么话,又向王长顺问道:

“长顺,你到底要对孤面奏何事?”

“请恕小臣死罪!我大顺军驻扎北京城内,到处抢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么说……到处抢劫?”

“是的,有时强借不还,有时说是征用,有时半夜闯入民宅,公然抢劫。这样事经常不断,皇上可曾知道?”

“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说话不实,请皇上砍掉我的脑袋!”

李自成心中大为吃惊,但是还不敢相信,说道:“大军进城的第二天,巡逻队在前门外捉到几个在商店抢劫的兵士,汝侯刘爷当即下令将为首的小头目在十字街口斩首,将人头悬挂树上,怎么还有抢劫的事?”

“刘爷杀了人没过三天,抢劫的事情又有了,愈来愈多。大街小巷,军民混杂,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胜防。几万人马,好坏不齐,杀一个两个人顶得屁事!……啊啊,我在圣上面前说了粗话,死罪死罪!……北京是一个有钱地方,有几家没有现成的金银?没有现成的金银首饰和各种细软之物?官兵们都知道大军在北京不会久留,等皇上举行登极大典之后,大军就要随圣驾返回长安,只留下少数人马镇守北京。人们跟着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几年的苦,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格外发亮,谁肯白错过这个一失去就不会再来的好时机?陛下,我大顺军往日人人称道的好军纪就在这繁华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开始相信了王长顺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气,转向宋献策和李岩说道:

“幸而王长顺今日大胆闯宫,向孤直言陈奏,使孤开始明白我大顺军进北京后的军纪实情。军纪在十多天的日子里如此败坏,你们两位身为正副军师,必定知道,为何闭口不言?”

宋献策和李岩猜到皇上对他们会有此问,在心中已有准备。他们不仅洞悉大顺军在北京城中的抢劫情况,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长顺尚未提到,就是奸女。他们二人曾经几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岩曾主张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虑周密的宋献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问,他们同时起立,由正军师宋献策先说:

“臣等早有所闻,只因皇上初到北京,万机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据实奏闻。汝侯刘宗敏为全军提营首总将军,除指挥用兵作战外,也掌管整肃军律,安抚百姓,表率百官,所以臣等曾找汝侯商量过如何整饬军律的事,汝侯也很同意。只是因在北京停留不长,天天忙于拷掠追赃,又要督促将领们演登极典礼,所以对如何整饬军律的事,不曾上紧去管。其实,抢劫的事只是军纪败坏的一个方面,奸女的事也时有发生。北京是礼仪之邦,奸淫比抢劫更失民心。”

李自成猛然心惊,马上问道:“还敢奸女?……该斩!该斩!”

王长顺接着说:“我大顺军才进北京的几天还好,五天以后,**妇女的事儿就有了。这样事儿,只要出了几桩,全城就惊慌了。到底**的案子有多少,很难说。虽然有些传闻是无根的谣言,但有些事千真万确。满京城哄传安福胡同一夜之间妇女投井和悬梁死了三百多人,经小臣一再访查,确实有一百多人。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幼女,被拉到城头上而死。还有一个妇女,抵死不从,破口大骂,竟被当场杀死。皇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手下将士进北京后,又是抢劫,又是奸淫,把你的好名声都败坏啦。皇上啊,小臣跟着你出生入死打天下,可是河南、湖广各处的百姓至今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到北京后又很快失去了民心,这样下去,你的江山如何能够坐稳?如何能建立一统的铁打江山?”王长顺忍不住热泪横流,又哽咽说:“皇上,这北京可不是一个小地方,不是一个藏在山旮旯里的小村庄,不是伏牛山中的得胜寨。全国各处的人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北京。你能不能在全国得民心,在北京的名声十分要紧,是好是坏,马上就传到各地。在朝中,如今都对你只讲歌功颂德之话,只有我这个老马夫对你直言!”

李自成听了老马夫的直言确实十分吃惊,也确实十分震怒,在御案上猛捶一拳,又扫了宋献策和李岩一眼,这眼神使他们骇了一跳。马上,李自成又向王长顺问道:

“进北京后军纪如此败坏,汝侯刘宗敏何以不管?难道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么?”

“刘爷也杀了几个人,可是只要军民住在一起,**的事儿就是没法禁止。常言道:‘出外当兵过三年,看见母猪赛貂蝉。’何况进了北京,咱们的将士……”

李自成说道:“孤想到了这一件事上,所以催促在上月底挑出两千宫女,又从达官显宦的家奴中挑了上千妇女,分别赏赐有功将校。”

“陛下,你对有功将校赏赐美女,这用意小臣明白,可是陛下,你也有思虑不周的时候。咱大顺军来到北京的有六七万人,受到皇恩赏赐的只是少数。那得到美女的自然高兴,还有几万人没有得到美女,岂肯甘心?我的皇上,请饶恕小臣直言!从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赏赐美女之后,奸淫良家妇女的事儿更多了!更多了!崇祯十二年过年以后,我军被围困在商洛山中,明朝不能够消灭咱们,全靠纪律严明,也靠商洛山中的穷百姓跟我军是一条心。李鸿恩是你的亲堂弟,**民女未遂,他的妈是你的五婶,年轻轻就守寡,只有这一个儿子,还没有长成大人就随你起义。你为了军纪,硬是下狠心把鸿恩斩了。那时候,多少人为他哭着说情,我也流着泪替他说情,你也哭了,可是他还是被你斩了。他作战有勇有谋,常立战功,倘若不被斩,他今日也封侯了。小臣近几日常想到鸿恩的死,心中难过。那时我军在潼关南原打了个大败仗,困守商洛山中,难得的是军纪严明,上下一心。如今进了北京,得了江山,从前的好军纪却没有了,那一股拼死创业的劲头没有了。皇上,万一再遇到困难时候,谁替你拼死卖命?鸿恩在商洛山中被斩时没有怨言,也没有哭,如今他的魂灵在黄泉下看见这种情形准会痛哭!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几年来,跟随你起义的成千上万的英烈鬼魂,看见咱大顺军今日情况,要不在阴间痛哭才怪哩!……”

王长顺不能再说下去,伏地呜咽。李自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直言,心中很为震动。看见宋献策和李岩仍在肃立候旨,不敢落座,他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们二位身任正副军师,我军近日军纪败坏,肆意抢劫财物、奸女,你们必定知道,为何不向孤直言?为何不拿出整顿军纪的办法?王长顺并非大顺朝中的文臣武将,只是一个跟我多年的老马夫,他就敢向孤直言!如若不是他平日怀着一颗忠心,今日闯进宫来,孤仍然被蒙在鼓里!”

正副军师立刻跪下。宋献策说道:“臣等并非不知,几次欲直言陈奏,尚未得适当机会。今日王长顺闯宫直言,使臣等弥增惭愧。臣等昨日为整饬军纪事到田皇亲宅与汝侯面商,因汝侯才为奸情案斩了两个人,怒气未消,所以未作深谈就辞出了。”

“他杀了两个什么人?”

李岩说道:“如今军民混杂,**与通奸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种种缘由,遂使**与通奸之事,愈来愈多。臣等忝居军师之位,罪该万死。捷轩所杀的两个人尚非**,只是一对通奸男女!”

“杀的一对男女?”

宋献策接着说道:“昨日臣等到提营首总将军府,适逢一巡逻小队捆送来一对通奸男女和一名原告。汝侯还是往日的雷霆脾气,叫我们坐下等候,立即擂鼓升堂,审问案犯。那妇女年纪很轻,尚有几分姿色。那原告男人又老又丑,显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是买来的妾或丫头收房,与丈夫并无夫妻恩情。捷轩问那妇女:‘你愿意随丈夫回家去么?’那妇女回答说:‘我不愿王头目单独为我而死,宁肯同王头目奔赴黄泉,也不愿再回到丈夫身边!’捷轩又问小校:‘你还有什么话说?’小校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毫无恐惧,大声说道:‘有的将校,家中有妻有子,蒙恩赏赐美女,我跟随闯王起义十年,至今二十八岁仍然是一个光棍。我们虽然是通奸,可是我愿意娶她,她愿意嫁我,两情两愿,要死死在一起。我们活着不能结为夫妻,到阴间结为夫妻!’汝侯为着军纪不可坏,一怒之下,将这一对男女杀了。”

李自成听了这个案子,心中引起一连串问题,但是没有时间向深处思考,向宋献策和李岩问道:

“目前情况,不可任其下去,两位军师有何善策?”

宋献策回答:“臣等今日进谒陛下,为着两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满洲人的动静,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况。前一件尤为重要,不可不早为之备。”

李自成猛然一惊:“满鞑子有何动静?”

宋献策说:“此事须要密奏。”

李自成:“是同吴三桂有勾结么?”

李岩赶快说道:“陛下,王长顺进宫来见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陈奏,实属难得。请陛下听王长顺继续陈奏,等他陈奏完毕,臣与宋军师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报。”

李自成明白宋献策和李岩要向他面奏的是十分重要的军事机密,于是命他们起身坐下,转向王长顺问道:

“王长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孤说?”

王长顺明白两位军师有重要军情向皇上密奏,自己应该赶快退下,于是说道:

“皇上!小臣是一个追随陛下多年的马夫,斗大的字儿认识不到一牛车。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臣只有一片忠心,害怕皇上每日听到的尽是歌颂功德,会误了陛下大事,所以冒死闯宫,直言面奏。如今话已吐出口了,请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顺军到北京后有抢劫百姓的,有奸女的,多年的好军纪忽然败坏,你不进宫来直言陈谏,孤一点也不知道!孤一进紫禁城就不曾出去过,看来孤应该出去亲自看看,听听,不应该光听群臣的颂扬的话,是吧?”

“皇上,请恕小臣再说几句直言,纵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内军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见,听不到。”

“孤不聋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虽不曾读圣贤书,对世道人心却有经验,看得很多,想得很深。在攻破洛阳之前,陛下虽然号称闯王,朝廷和官府骂陛下是流贼。可是陛下正在艰难创业,到处流窜,穿破的,吃粗的,与士卒同甘苦,把穷百姓看成了父兄姐妹。每到一地,因为你的军纪严明,仁义爱民,老百姓敢围到你的身边,把心里话说给你听。你的耳总是聪的,眼总是亮的。破了洛阳之后,你成了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手下有了几十万人马,局面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够到陛下身边说话的只有那几十员有头脸的将领和亲信幕僚,从此后,小百姓不能随便见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随便见你了,连我这个老马夫王长顺在紧急时候也不能见到你了!……莫说称王称帝,就拿做官的人们说,都是官越做越大,跟百姓越离越远。自古如此!……皇上!小臣言语太直,请恕小臣死罪!”

“你说得很好,说下去,说下去,孤正要听你的直言!”

王长顺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去年春天到了襄阳以后,陛下受众将拥戴,号称新顺王,草创了新的朝廷,设置了文武百官。从此,局面又不同了,文臣武将们在你面前奏事都得跪下,你只许总哨刘爷可以免礼。十月间进了西安,陛下将秦王府的宫殿作为新顺朝的宫殿,每隔三日去灞桥观操,沿途百姓看见你的黄伞都远远避开,来不及避开的都跪在路边不敢抬头,怕得浑身打颤,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近处,连正在啼哭的小娃儿听妈妈说:‘不许哭,皇上驾到!’也马上闭住嘴了。今年元旦,陛下在长安昭告天下,定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贺。如今又进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举行了登极大典,陛下就是当今皇帝,天下万民之主。陛下想出紫禁城听一听,看一看,其实陛下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陛下要出去一趟,前一天就得沿路刷洗门面,填平地面,打扫干净,然后用黄沙铺路。圣驾出宫可不是随时想出去就出去,出宫的吉日,时刻,都得由军师或钦天监事先择定,传谕扈从百官知道。出宫的这一天,从一早就开始静街,文臣们称做警跸。小臣听说,沿路一街两厢商店停业,家家关门闭户,除门口摆设香案之外,门窗内不许有人窥看,不许有一点声音,深院中不许传出小孩哭声,不许有鸡鸭乱叫。街道两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面朝外,背朝街心,弓在背,刀在腰,长枪刀剑在手,肃立无声。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龙辇上,隔着亮纱,向前看,你只能看见几百名骑在马上的护驾亲军,接着是各种旌旗飘扬,伞、扇成对,随后是成对的金瓜、钺、斧、朝天镫……各种执事。再往后是一柄黄伞,四个随驾的宣诏官和八个骑马仗剑的武士。还有什么,小臣只是听说,说不清楚。总之,我的皇上,请恕小臣直言,你向前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见一个百姓,回头向后看,你只能看见扈从的群臣和大队骑兵。从前你同穷百姓们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随便喷闲话、叙家常的那种情景,再也不会有了!……皇上,小臣的直言已经说完,请皇上治小臣胡言乱语,大大不敬之罪!”

李自成望着王长顺,不知说什么好。老马夫的直言是他第一次听到,心头上又是突然吃惊,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总而言之,各种心态几乎在同时出现,十分纷乱,使他一时间茫然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很想留住王长顺为他再说出些他所不知道的北京情况,但是他也看见两位军师的神色沉重,在等待着向他禀奏十分重大的军事机密,于是他向正副军师的脸上打量一眼,又向王长顺问道:

“难道来到北京的大顺军全是一样,军纪都坏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队是比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无事,带着四名亲兵,骑马各处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缘熟,什么事都瞒不住我。据小臣看来,咱来到北京的六七万大顺军,不是军纪全坏了,倒是有三支人马保有往日的军纪,没有听说有抢劫和奸淫的事……”

“哪三支人马?”

“驻扎在皇城以内和守卫紫禁城的部队,军容整肃,纪律严明,可以说没有给皇上的脸上抹灰。咱副军师李公子从豫东带出来的一支人马,如今只有两千多人,在安定门内驻扎五百人,其余都驻扎安定门外和安定门一带的城头上,同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老百姓提起来赞不绝口,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来高兴的笑容,问道:“还有么?还有么?”

“还有,可不在北京城内。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运河,看看兵营,也到当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里驻扎的人马军纪如何?老百姓怎么议论?”

“哎呀,皇上,咱们的众多人马,很不一律!平日显不出多大分别,如今到了北京,一片欢庆胜利,这胜利可像火炉,谁是真金,谁是镀金,谁是黄铜,都显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谁不爱钱?谁不爱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啊!……我的皇上!如今已经攻占了北京,局面一变,人们的想法一变,加上军纪一松,七情六欲的河堤决口啦,官兵能够原样不变就难啰。可是罗虎率领的三千人马驻扎在通州东边,就是与众不同!在他的军营中,他禁止**,禁止游荡,全营每日老鸹叫就吹号起床,刻苦操练。罗虎以身作则,与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饭菜。他在操练之暇,读书写字,或请当地有名的举人秀才替他讲书,谦恭下士,人人称赞,说他日后准能成为一员名将。如今才二十一二岁就显出是大将之才。难得,难得,实在少有!陛下,咱大顺军中出了这样一个名将坯子,小臣心中高兴,也为陛下庆贺,可惜眼前只有这么一个!”他激动得滚出眼泪,又说道:“小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两位军师有重要机密军情禀奏,小臣退下。”

王长顺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正要小心退出,忽然听见皇上说“王长顺且慢走”,他立刻转回身来,垂手肃立,等候皇上问话。他不知是不是皇上要斥责他闯进宫来,在御前大胆胡言乱语之罪。李自成停了片刻,望着老马夫问道:

“长顺,你亲眼看见过小虎子如何操练?”

王长顺回答说:“皇上,小臣被罗虎留在通州住了两天,看了他的步兵操练。那真是认真操练,头目中有一个上操时违反军纪,他严厉责罚,毫不容情,使教场中的全营官兵害怕得面如土色,大气儿也不敢出。我看他操练骑兵,既有我军在商洛山中和伏牛山得胜寨训练骑兵的老办法,也有新招,这新招就叫我看出他是一员名将坯子。”

“他有什么新招?”

“他操练骑兵的地方在运河北岸,离河边约有两里,罗虎将五百骑兵在教场操练了阵法和射艺之后,忽然他将红旗挥动三下,这五百骑兵随着战鼓声变成五骑并行的纵队,十分整齐,小跑前进,直向河边。骑兵快到河边的时候,鼓声不止,骑兵继续前进。离河边不到十丈远时,忽然纵队变成横队,继续前进。我心中大惊,赶快说道:‘震山将……’”

“你叫他什么?”

“臣叫他震山将军。”

李自成含笑问:“啊?”

“是的陛下,臣称他震山将军。虽然陛下的爱将罗虎是在臣的眼皮下长大的,臣一向叫他小虎子,或叫他小罗虎,可是他如今是咱大顺军中的一营主将,在他那一营官兵中威望极高,所以臣应该称他的表字震山,加上‘将军’二字。”

“啊,孤听着怪新鲜呢……你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下去,说下去。”

王长顺接着说道:“臣说,震山将军,请赶快鸣金!他没有理我,下令旗鼓官用力擂鼓,猛摇红旗。他跳下看台,同二十名亲兵也跟着扬鞭下水。那一段运河大约有二十丈宽,河心很深。此时旗鼓官带着鼓手跃马下水,紧跟罗虎,鼓声不止,角声又起,鼓声和角声混和一起,催促着骑兵泅水前进。突然,对岸树林中响起一声号炮,随即也响起鼓声,奔出了两百步兵,向河岸施放火器。一时河对岸炮声和鼓声震耳,火光闪闪,硝烟满地,一片喊杀之声。渡河的骑兵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挥着刀剑,喊着‘杀!杀!……’冲向对岸,冲进硝烟之中,又过片刻,在对岸抵抗的步兵败逃了。鼓声停止,锣声响了,硝烟开始散了。罗虎率领着骑兵整好队伍,泅水回来。骑兵回到了阅兵台前,大家的下半身都湿了。罗虎虽是主将,也不例外。他讲了几句话,勉励大家明日继续苦练,然后才命大家回营去烘烤衣裤。皇上,这可是你的一支戚家军啊!罗虎的这三千步骑兵是陛下顶顶管用的一支精兵!”

李自成听得满意,不由地点头说:“好,好,小虎子真有出息!……你退下去吧,以后有重要话还可以进宫面奏!”

王长顺退出以后,李自成看看两位军师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们得到了很不利于大顺的军情探报,问道:

“吴三桂那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宋献策赶快回答:“自从攻破北京以后,臣即命刘体纯驻在通州,不惜金钱向山海关一带和长城以外派遣细作,打探吴三桂和辽东军情。今日五更,刘体纯差人来军师府向臣与林泉禀报一项极其重要的军情,臣等所担心的事果然来到眼前了。”

李自成的心中蓦然一惊,问道:“什么事极其重要?是吴三桂敢公然与我大顺为敌么?”

宋献策说:“这是臣与副军师从出师东征以来最担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准确消息。攻破太原后,林泉偶然在晋祠遇到一位奇人……”

“这位奇人……可是你们在太原时曾经对孤说的那位洪承畴的得力谋士?”

“正是此人,名叫刘子政,洪承畴兵溃松山时他愤而削发为僧。林泉偶然在晋祠同他相遇,听他纵论天下大势,洞达时务,慷慨激昂。第二天臣与林泉前去晋祠访他,有心挽留他为陛下所用,不料他已前带着两个仆人策马离开晋祠,杳如黄鹤,刘子政所担心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吴三桂会抗拒不降?”

“吴三桂不过是癣疥之疾耳。”

“那么……”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语。他不待细问已经觉察出眼前局势的严重性,脑海中像闪电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战,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几个将领和几支部队,特别是想到了罗虎,又从罗虎想到了费珍娥……自从窦美仪到了他的身边,深得他的宠爱。按照封建时代宫廷礼制,他本也可以将费珍娥同时选在身边,然而他不愿使窦氏与费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他迟迟不作决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话不觉脱口而出:

“就这么办,孤已决定了!”

宋献策和李岩都暗中一惊,不明白李自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所决定的是什么事儿。他们正等待皇上说明,但李自成急于要知道关于吴三桂方面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决定的事,赶快问道:

“你们得到什么消息?是刘体纯今日五更从通州来向你们禀报了重要军情么?”

宋献策说:“是,陛下。因为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机密,所以刘体纯亲自来到军师府向臣等当面禀报。”

李自成心中一惊:“你们赶快详细奏明!刘二虎他怎么说?”

刘体纯掌管的间谍和密探工作,一年多来逐渐显示了它的重要性,形成了大顺军中的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军事组织,到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番号或名称,只称为小刘营,但到西安以后,李自成没有工夫直接指挥大顺军的情报工作,而军师府已经正式建立,刘体纯的情报机构就成为军师府中的一个重要部门,仍称为小刘营,以别于刘宗敏和刘芳亮的军营。从前刘体纯得到了什么重要探报,直接向李自成禀报,从此以后就改向军师禀报了。

在进军北京前的三四个月中,即是说从崇祯十六年秋天起,刘体纯手下的各种间谍,有的伪装成湖广、河南、陕西的上京举子,有的伪装成贿买文武官职的有身份人员,有的扮成小商小贩和江湖术士、杂耍艺人、难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混进北京城中,刺探守军虚实,朝廷消息,社会动态,还随时散布谣言,扰乱人心,夸张大顺王的仁义和兵威。大顺军刚破北京,刘体纯就遵奉正副军师之命进驻通州,不惜金钱,收买细作,刺探满洲和吴三桂方面的军事动静。

从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初,大顺朝的文臣们最重视的是上表劝进和准备登极大典,而刘宗敏和李友等将领最重视的是对明朝的皇亲贵戚、高级官吏的拷掠追赃。幸而有宋献策和李岩领导的军师府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忘记大顺军进北京后摆在面前的严峻局势,尤其担心大顺军在北京立足未稳,吴三桂据守山海关不肯投降,而满洲人乘机向北京进兵。如今他们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

听了皇上询问,宋献策赶快站起来说:“启奏陛下,今日天色刚明,刘体纯就叫开朝阳门,来到军师府,亲自向臣等禀报一件重大军情。据细作探报,满洲人正在征召满、蒙、汉八旗人马,不日即将南犯。臣等窃以为,自万历季年以来,东虏兵势日强,明廷步步失算,遂使东虏成为中国之心腹大患,至今仍为我朝势不两立之劲敌……”

“你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是劲敌么?”

“请陛下恕臣直言,满洲确实是我朝劲敌,万万不可轻视。”

李自成低头沉吟,心中说道:“没料到辽东一隅之地,东夷余种,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时称兵入犯!”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对满洲抱轻视态度,坐下后又欠身说道:“陛下,崇祯一朝,满洲兵四次南犯,只有一次是从大同附近进犯,其余三次从三协之地进入长城,威胁北京,深入冀南,横掠山东,然后从东协或中协出塞。虏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祯无力应付,几乎动摇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以数万人来到北京,夺取了明朝江山,确实是空前胜利。皇上声威震赫,必将光照千古。然而我军人数不多,远离关中,破北京后吴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观望不降,而满洲强敌又已调集兵马,蠢蠢欲动。臣等忝备军师之职,实不敢高枕无忧。”

李自成低头沉默片刻,然后向李岩问道:“林泉有何高见?……坐下说话,不用站起来。”

李岩欠身说道:“自从万历以来,虏酋努尔哈赤在辽东崛起,举兵叛乱,自称大金。天启六年,努尔哈赤病死,他的儿子皇太极即位,虏势更强,遂于崇祯九年改国号为清。努尔哈赤生前,已为虏兵入犯塞内打好了根基。皇太极继位之后,用兵屡胜,近几年已统一了辽东,席卷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鲜。所以微臣无知,每与献策密商,均以东虏乘机南下为忧。既然探知东虏已经在调动兵马,请陛下不可不预为之备。”

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满洲人在此时会向大顺朝进犯,对两位军师说道:

“孤在西安时听说,去年八月,满洲的老憨突然病故,东虏一时间诸王争立,几乎互动刀兵。后来有一个名叫多尔衮的九王,也是努尔哈赤的儿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老憨的长子豪格继承王位,硬是拥戴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福临继位,以便他摄政擅权。孤想这些消息都是真的,难道是谣传么?”

李岩说:“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来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说:“以孤想来,满鞑子既然新有国丧,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长,引起诸王内讧,朝局动荡,此时多尔衮大概不会离开沈阳,轻启战端。”

李岩说道:“陛下,臣自崇祯十年以后,因虏患,常留心辽左情况,略知一二。满洲人自从背叛明朝,至今三十八年,虽然皇太极锐意学习中国,究竟不脱夷狄旧习,不懂中国建储之制,亦无世袭以嫡以长之礼。多尔衮既拥戴一个六岁幼童为君,名义已定,有不听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闻沈阳有内乱或动荡情形。当然,多尔衮自任摄政,集大权于一身,虏廷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许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尔衮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顺军初到北京,立足未稳,民心未服,亲自统兵前来,使八旗兵从此归其掌握。倘能侥幸一逞,他就是继承老憨遗志,为满洲建立殊勋,不但他的摄政地位与权势使满洲朝野无人能与之抗衡,而且他如果日后不满足于摄政地位,想取江山于孤儿寡妇之手,易如反掌。请陛下不要认为虏酋多尔衮不敢来犯,应料其必将南犯,预为之备。”

李自成心中大惊,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点头,表示他同意了李岩的分析,转望着宋献策问道:

“军师对此事有何看法?”

宋献策回答说:“自到北京以后,臣与林泉最担忧者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乘机入犯。如东虏不动,吴三桂处在山海卫弹丸之地,进退失据,迟早必降。纵然抗命不降,也容易派兵进剿,战而胜之,不足为患。目前我大顺心腹之患在多尔衮,不在吴三桂。”

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没有把满洲方面的进犯放在心上,实不应该。众文臣都把筹备登极大典和招降吴三桂看做最大急务,毕竟宋献策和李岩较有远见卓识,提醒他重视满洲。他本来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出众英豪,十六年的战争生活使他养成了用战争解决困难的思想习惯。在这刹那之间,他的心思就转到如何打仗的问题上了。

宋献策见皇上默然无语,恭敬地欠身问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当,陛下圣意如何?”

李自成说:“你们两位所奏,使孤的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极门演礼的事照原议举行,初六日登极的事也照原议准备。东虏消息,一字不可泄露。等明日唐通与张若麒回来,看山海卫有何情况,再作计较。你们为何不将刘二虎带进宫来,向孤当面奏明?”

宋献策说:“陛下虽然钦差唐通与张若麒前往山海关招降吴三桂,但臣等担心吴三桂会用缓兵之计,以待满洲动静,所以命刘体纯将军务须探明吴三桂是否有投降诚意,还要探明吴三桂的实有兵力。刘体纯到通州之后,即派出许多细作进入山海关,刺探各种军情。他又派遣塘报小队,进驻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么消息,即由塘马日夜驰报通州。多尔衮正在征召八旗人马,准备南犯,就是从山海关城中得的消息。刘体纯估计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来到,所以他见了臣等之后,又赶快回通州去了。”

“宁远已被满洲占据,山海关城中如何能知道沈阳的动静?”

宋献策欠身说道:“原来的辽东名将、总兵官祖大寿是吴三桂的亲舅父,家住宁远,苦守锦州。洪承畴在松山被俘降虏,他才势穷投降,不再带兵,受到满洲的优礼相待,满洲人名曰‘恩养’。祖大寿的叔伯兄弟祖大弼和祖大乐,原来都是明朝的总兵官,如今都在沈阳,受满洲‘恩养’。祖家一族中还有一批武将投降了满洲,如今仍受重用。吴三桂与祖家官居两朝,情属舅甥,来往藕断丝连。所以沈阳有重要动静,在宁远都容易知道消息,再由宁远传到山海关也很容易。我方派细作深入辽东和沈阳不易,不惟沿途盘查甚严,而且路程亦远。这关于多尔衮正在征调八旗人马的消息,就是从山海关吴三桂军中得到的。”

李自成问道:“吴三桂会不会投降东虏,在山海关称兵犯顺?他会么?”

宋献策说:“臣等所担心者正是此事,一二日内必可判断清楚。”

李岩接着说道:“以微臣愚见,目前吴三桂正在骑墙观望,未必就投降满洲。倘若虏兵如往年那样,从中协或西协进入长城,威逼北京,在京郊与我决战,对吴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虏,坐收渔人之利。”

李自成说道:“吴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余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质,他能够不顾父母的生死与我为敌么?”

宋献策回答:“人事复杂,有的人有时候出于某种想法,也会置父母生死于不顾。”

李岩补充说:“例如楚汉相争,在荥阳相持很久。刘邦的父母都被项羽得到,作为人质。一日,项羽将刘邦的父亲放在一张高案子上,使人告诉刘邦说:‘你如今日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锅将你的老子煮了。’刘邦回答说:‘我们曾约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你的老子,就请你分给我一杯肉汤。’依臣看来,倘若吴三桂想借助满洲之力,恢复明朝江山,他可以建立千古勋业,会以忠臣之名著于史册,流芳百世,而富贵传之子孙,与国同休。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此时候,他会不顾父母和一家性命,抗拒不降。宋军师昨日曾对臣说,我们要多方考虑,防备吴三桂会不顾父母生死作孤注一掷。军师此一担心,微臣亦甚同意。”

李自成点点头,神色沉重地说:“你们所考虑的很是。你们今日对孤所说的话,对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惊骇,打乱了登极大典。山海卫方面如有新的消息,我们马上决定对策。总之,孤意已决,对吴三桂决不要养痈遗患!”

宋献策和李岩退出以后,李自成继续坐在武英殿西暖阁的龙椅上,默默沉思,心中像压着一块石头。宫女们轻轻进来,有的捧来香茶,有的进来添香,还有两个宫女遵奉他的口谕,将费珍娥近几天写的正楷仿书取来,装在一个朱漆描金盒中,放在他身边的御案上。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宫女们从来没有看见新皇帝如此神色不欢,大家提心吊胆,互相交换眼色,轻轻退出,悄悄地站立在窗外等候呼唤。

虽然李自成暗中盼望今夜或明日一早他钦差的劝降使定西伯唐通与张若麒从山海关回来,带回吴三桂的使者,恭呈降表,但是他又担心唐通与张若麒带回的是吴三桂抗拒不降的坏消息。倘若吴三桂胆敢不降,必定是确知满洲兵即将南犯。李自成反复思量,更加认为两位军师的判断很有道理,而他自己在进北京后对满洲兵的可能入犯过于大意,对吴三桂的敢于拒降也想得太少。

李自成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统帅,思想一转到局势的严重性,他马上就考虑到一个大胆的用兵方略:首先全力打败吴三桂,然后留下少数人马镇守山海关,大军星夜回师北京,进行休息补充,以逸待劳,在北京近郊与多尔衮进行决战。这样想着,他仿佛又一次立马高冈,指挥大战,眼前有万马奔腾,耳边有杀声震天……

四月初四这个重要日子,随着玄武门楼的沉重鼓声开始了。

昨夜,李自成因为王长顺的闯宫直言,使他明白了大顺军在北京的军纪败坏,又听宋献策和李岩密奏了值得担忧的满洲动静和吴三桂可能抗拒不降的军情,到北京后的兴奋欢快心情突然冷了大半,只剩下等待唐通与张若麒将从山海关带回什么消息了。

他因为心绪烦乱,第一次叫窦妃独宿仁智殿的东暖阁,不要来西暖阁陪宿御榻。这件事使宫女们深感诧异,而窦美仪在心中也感到震惊。在她的思想中并没有“爱情”一词,但是十天来她深蒙新皇上的恩宠,使她无限地感恩戴德,将她自己的一生幸福和父母一家的荣华富贵都依托在大顺皇爷的宠爱上。她很清楚,如今在寿宁宫中现放着一个费珍娥,在容貌上并不比她差,而年龄上比她更嫩;在皇上身边,还有一个温柔娇媚,足以使任何男子为之心动的王瑞芬。皇上却专心宠爱她一人,专房专夜,每夜在御榻上如胶似漆,天哪,为什么今夜竟使她独宿东暖阁,好似打入了冷宫?如此突然失宠,为了何故?她悄悄地询问了在武英殿侍候的几个宫女。但群臣在御前奏事和议事的时候,一向严禁宫女们在窗外窃听,所以只有两个宫女说出来她们奉皇上口谕从寿宁宫取来费珍娥的近日仿书放在御案一事,引起了窦娘娘的重视,心中恍然明白:啊,原来皇上的心已经移到了费珍娥的身上!

在这十来天她虽然十分受恩宠,但是她也知道皇上的心中并没有忘记费珍娥。她猜想大概皇上要等到举行过登极大典之后,一面给她正式加封,一面将费珍娥选在身边。她虽然曾想过男人多是喜新厌旧,而皇上的宠爱犹如朝露,并不长久,不像民间的贫寒夫妇能够同甘共苦,白首偕老,但是她全没料到,皇上不待举行登极大典,突然为着费珍娥将她冷落!

她是一个完全成熟了的女子,自从她来到仁智殿的寝宫,享受了从前不能梦想也不能理解的夫妻生活。每夜,照例她枕着皇上的坚实粗壮的左胳膊,而皇上的右手常常反复不停地抚摩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由于皇上是马上得天下,正所谓“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右手掌被剑柄磨出老趼。当皇上手掌上的老趼抚摩着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时,她特别感到舒服,同时使她对皇上的烜赫武功产生无限的崇敬心情。但是今夜被她当作枕头的粗壮胳膊忽然没有了,抚摩她的那只生有老趼的大手也忽然没有了。她独自睡在空床上,对着昏黄的宫灯,辗转反侧,很难入睡。她暗暗在枕上流泪,也暗暗在心中叹息:人生真好比是南柯一梦!

她平日喜读史书,知道历代宫廷中妃嫔之间为争宠嫉妒酿成许多惨事,也知道明朝的宫闱惨事。她曾经立志做一个有“妇德”的贤妃,决不存嫉妒之心。但费珍娥也能如此么?……她不愿想下去,又不禁在心中叹息一声。

尽管她由于一夜失眠,头昏脑涨,但是她仍像往日一样,天不明就起床了。等皇上起来时,她已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完毕,正打算到西暖阁向皇上请安,王瑞芬脚步轻轻地掀帘进来,向她一拜,用银铃般的低声说道:

“奴婢恭候娘娘早安!”

窦美仪小声说:“瑞芬姐……”

王瑞芬立刻跪下,说:“请娘娘千万莫这样称呼奴婢,奴婢要死了!”

窦美仪拉她起来,又小声说:“这屋里没有第二个人,我叫你一声姐姐不妨。我问你,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奴婢刚才问了在西暖阁值夜的宫人,据说皇上昨夜破了例,一夜睡眠不安,好像有重要心事,有时叹气。”

“是想到费珍娥么?”

“我看未必,娘娘的美貌不下于珍娥,皇上对娘娘恩眷正隆,决不会将圣心移到珍娥身上。他必有重大国事操心,昨夜才如此烦恼。”

“马上就举行登极大典,除想念珍娥外,还有什么烦恼?”

“奴婢记得今日是珍娥的生日,娘娘向皇上请安时不妨请旨给费宫人赏赐什么生日礼物,也可以听听皇爷的口气。”

窦妃点点头,同意了这个办法。趁李自成去武英殿前拜天之前,带着悦耳的银铃声和弓鞋木底后跟在砖地上的走动声,她体态轻盈地走进西暖阁,向皇上行礼问安,顺便问道:

“听说今天是费珍娥的生日,臣妾恭请圣旨,要赏赐她什么东西?”

“啊,今日是她的十七岁生日,虚岁十八,你同王瑞芬斟酌一下,赏赐她四色礼物,差宫女送去好啦。顺便传孤的口谕,今明两日之内,孤要召见。”

窦美仪不禁暗中一惊,不敢多问,在心中说道:“天哪,该来到的事儿果然来了!”

李自成拜天完毕,在武英殿西暖阁刚刚坐下,李双喜随即进来,在他的面前跪下。自成先打量他脸上流露的神色,挥手使进来献茶和添香的两个宫女回避,赶快问道:

“双喜儿,有何急事禀奏?”

双喜说道:“刚才从军师府来了一位官员,言说张若麒与唐通二位钦差昨夜二更时已经到了通州,在通州休息一宿,今早可到北京。军师要儿臣请示陛下,今日何时召见二位钦差大人?”

“张若麒与唐通从山海卫回来,吴三桂是否有使者同来?”

“儿臣曾问了军师府的官员,他说没有。只有带去的随从人员一起回来。”

“可曾带来吴三桂的投降表文或书信?”

“军师府来的官员不知道,好像没有带回来降表。不过听说吴三桂已经答应投降,如今还在同关宁将领们不断磋商,务求在投降这事上众心一致,免遗后患,大概再耽搁两三日,必有专使将降表驰送到京。”

李自成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但是,这笑意突然消逝,在心中机警地对自己说道:“这分明是缓兵之计!”他随即对双喜说道:

“辰时二刻,在文华殿召见唐、张二人,传谕牛丞相和两位军师,辰时整都到文华殿去。你还有什么事儿要奏?”

双喜说:“刘体纯于三更过后,叫开朝阳门,到了军师府,带来了重要军情。宋军师命他天明后赶快进宫,亲自向陛下面奏,他已经来了。”

“他现在何处?”

“吴汝义留他在五凤楼上候旨,命儿臣向陛下请旨,何时召见?”

“立刻召见!传他进宫!”

双喜退出后过了一阵,刘体纯进来了。等他叩头以后,皇上命宫女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御座的对面约五尺远近地方,命他坐下。他打量了一眼刘体纯神色,说道:

“二虎,你兄弟二人都是崇祯初年随孤起义的。你的哥哥早年阵亡,孤将你带在身边,十几年戎马奔波,患难与共,你成了孤身边的得力战将。如今虽然是分属君臣,实际上情如兄弟。以你历年的战功,孤本来可以命你率领一支人马,独担一个方面,可是破了西安以后,孤要利用你过人的细心和机警,为大顺建立一些在战场上不能建立的功勋。外人不知,孙传庭不是败在临汝决战,是败在你派遣的间谍手中。上月我大顺未破北京,你的小刘营派遣的许多人早就进北京了,一方面使北京人心瓦解,一方面将崇祯朝廷的动静随时禀报,使孤与宋军师对北京的朝廷情况了若指掌。所以二虎呀,开国创业谈何容易,孤不会忘了你在不声不响中建立的功勋!”

刘体纯被皇上温语感动,连忙跪下,滚出眼泪说道:“微臣碌碌无能,忝居众将之列,实不敢受陛下如此夸奖。”

“平身,坐下说话。”李自成望着刘体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以后,问道:“你今日进宫来定有十分紧要消息面奏,军师可知道么?”

“臣天不明就叫开了城门,先到军师府。军师披衣起床,听了臣禀报之后,用手在案上一拍,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命臣赶快进宫来向陛下面奏,臣不敢耽误就赶快来了。”

“吴三桂肯来投降么?”

“臣据细作禀报的各种迹象,断定吴三桂决不会前来投降。他开始就打算据守山海关,等候满洲动静。近几天山海卫城中盛传沈阳在调集满、蒙、汉八旗兵马,准备南犯。吴三桂的守关将士,听说满洲人在调集兵马,无不喜形于色,所以吴三桂绝无意向我投降。”

“他要投降满洲么?”

“依臣看来,吴三桂目前也无心投降满洲。他大概想据守山海关,等满洲兵同我大顺军在北京近处厮杀得两败俱伤,然后乘机夺取北京,为崇祯帝后报仇,恢复大明江山,他就成了大明的复国忠臣,功盖海内,名垂青史。”

“他有这种想法可是你猜的?”

“并不完全是臣猜想的。据细作探报,在吴三桂军中纷纷议论,都说这是爵爷的想法。”

“什么爵爷?”

“吴三桂被崇祯封为平西伯,位居伯爵之尊,所以关宁将领与文职幕僚,称他爵爷。”

“啊!……还有什么事能够证明他决不投降,竟敢与我为敌?”

“山海卫城的东门就是山海关。为着防备辽东敌人,在东门外除有坚固的月城外,万历年间又修了一座东罗城,便于屯兵防敌。西门外到去年也修一座西罗城,尚未竣工。近来吴三桂下令军民日夜赶修,还新筑了几座炮台,安设了大炮。从永平和玉田两地撤回的精兵就屯在西罗城中。可见他是决定不降我朝,不惜与我一战。”

李自成明白同吴三桂的战争不可避免。十六年的戎马生涯使他习惯于迅速思考和决定战争方略,明白了必须在满洲人南犯之前,使用大顺军在北京的全部兵力去打败吴三桂,占领山海关,使东虏兵马受到牵制,不能专力在北京近处作战。他想了片刻,又向刘体纯问道:

“吴三桂究竟有多少兵力?”

“臣依据细作探报,大体估算,吴三桂在山海关大约有五万人马,步骑兵各占一半。在宁远时他有三万多人马,在边兵中是一支劲旅,各种火器都有。所以虽然他的人马在关外成了孤军,却使多尔衮不能将他吃掉。满洲兵已经占领了松山、杏山,又占领了中前所,就是不敢进攻宁远,不愿过多地损伤满洲人马。吴三桂受封为平西伯后,兼统山海关驻军,增加了七八千人,大约有四万多人马。他从宁远携带了十几万百姓进关……”

“不是携带五十万百姓进关么?”

“虚称五十万,实际上有十几万人。关外各地本来人口较稀,一个宁远卫全境如何会有五十万人?何况宁远境内汉人已经好几代居住辽东,那里有他们的祖宗坟墓,房屋田产,都不愿背乡离井,变为流民,不肯迁入关内。还有,宁远的大户是祖家,祖氏一族有三个总兵官和他们手下的成群将校,都在满洲那边做官,这些人留在宁远的家族,士兵眷属,佃户和亲戚,人数众多,自然都不肯跟随吴三桂迁入关内。据臣估计,吴三桂携入关内的人口只有十几万人,分驻在昌黎、乐亭、滦州、开平等处。曾经传闻吴三桂要从这几处移民中抽征丁壮入伍,但是抽的不多,后来不抽了,大概是担心辽民刚刚入关,一时尚难安定,同本地人多有纠纷,处在兵荒马乱时候,不宜把辽民中丁壮抽走,只留下老弱妇女,所以吴三桂的人马还是五万之数,并未增加。”

“可是吴三桂给朝廷的塘报上说……”

“陛下,吴三桂奉旨携辽东百姓入关勤王,不许以一人留给东虏,吴三桂当然要说他遵旨携带全部宁远一带百姓入关,既可谎报大功,又可向朝廷领取五十万移民的安置经费。其实,请陛下想一想,五十万百姓远离故土,长途搬迁,谈何容易!山海关只有一道城门,五十万百姓扶老携幼,携带着马车、牛车、小车、大小耕牛骡马、各种农具、各种家畜家禽、衣物被褥、锅碗瓢勺、口粮油盐,拥拥挤挤,呼儿唤女,都从这一道关门走过,岂是容易!这五十万辽民分驻昌黎、乐亭、滦州、开平四州县,要占用多少房屋,分给多少耕地,扰乱得各州县鸡犬不宁。可是吴三桂除有五万马步兵丁之外,携来的辽东百姓很快就进入关内了,足见进关的辽民人数至多十余万,不会更多。”

李自成一边听一边点头,在心中称赞刘体纯的估计合理。他原来担心吴三桂会从进入关内的辽东百姓中再征召两三万丁壮入伍,如今放下心了。他揭开茶碗盖,喝口香茶,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放下茶碗,赶快问道:

“吴三桂既然忠于明朝,不肯向我投降,他就应该率领三军为崇祯帝后发丧,痛哭誓师,立刻兴兵复明,传檄远近才是,为什么不呢?”

“这是吴三桂的缓兵之计,等待时机。”

“等待什么时机?”

“他一则等待满洲方面的动静,二则等待看一看北京与畿辅的人心向背。如今他不但知道了满洲正在调动八旗人马,还知道我大顺朝在北京和畿辅有些事……”

刘体纯说到这里把话停住,重新跪下,说道:

“皇上,吴三桂派遣了许多细作,有的到北京四郊,有的混进北京城内,将我大顺朝在北京的各种情况报告给他,所以他决议与我为敌。纵然满洲兵暂不南犯,他也要兴兵与我为敌,打出来复国报主旗号,号召远近。他估计一旦他起兵对我,畿辅各地定会有人响应,河南、山东等地也会有人响应。到那时,满洲兵定会乘机南犯。皇上,臣受陛下信任,职司侦察敌情,为陛下耳目。今日局势,不能不大胆向陛下直言。皇上!来到北京以后,我大顺军威已经大不如前,民心不服,畿辅情势不稳,有些地方已经在蠢蠢欲动。吴三桂与我为敌的事,千万不可大意!满鞑子正在调集人马的事,千万不可大意!”

虽然昨天听了宋献策的密奏之后,李自成已经对敌情有了一些清醒的认识,但此刻听了刘体纯的密奏,更使他感到震惊。他沉默片刻,命刘体纯坐下,问道:

“二虎,这些话……你可对两位军师谈过?”

“臣已对两位军师禀报了,他们嘱臣进宫来向陛下如实奏闻,不要隐瞒。”

李自成虽然明白战争不可避免,但是直到此刻仍旧希望吴三桂不要胆敢与大顺为敌。这种并不明白说出来的心事,使他总在抱着渺茫的侥幸思想。他向刘体纯问道:

“吴三桂率五万人马进入关内,原指望由朝廷供应粮饷。如今明朝已亡,粮饷断绝,他如何能支持下去?”

“据微臣探知,他从宁远运来的军粮,足可以支持半年。”

“如何有这么多的军粮?”

“自从锦州被围,明朝在辽东土地越来越少,宁远便成了明朝在关外的惟一重镇。后来松山、杏山等城堡相继失守,死守锦州的祖大寿投降满洲,宁远就成了明朝在关外必须守御的孤城。失去宁远,山海关就失去屏蔽,陷在辽东的汉人就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崇祯为要守住宁远,不管国家多么困难,尽一切力量为宁远运送军粮。据臣差细作向入关辽民老者打听,军粮是由登莱下海,用海船运至觉华岛……”

“觉华岛在何处?”

“觉华岛在宁远城东数里外的海中。东虏曾经想攻占觉华岛,断了宁远命脉,使宁远不攻自破。但因吴三桂派重兵驻守觉华岛和海岸,修筑许多炮台,东虏无机可乘。吴三桂奉旨放弃宁远,入关勤王,觉华岛上的军粮全数用海船运来,将一座空岛留给鞑子。”

李自成又问道:“吴三桂的粮船现在何处?”

“我们的细作听到入关辽民言讲,也得自山海城内百姓哄传,从宁远觉华岛来的几百只粮船暂时都泊在姜女庙附近海边。”

“姜女庙在什么地方?”

“听说在山海关东边大约十里地方。相传孟姜女哭长城,死在海边,化为礁石。后人立了一座庙宇,称为姜女庙。”

“姜女庙那里可是驻有重兵?”

“因为姜女庙在山海关和长城东边,岸上只驻有少数守船步兵,并无重兵。”

李自成的心中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一旦大战开始,要是能设法焚毁吴三桂的粮船,就能迫使吴三桂不战而降。至于差何人前去姜女庙焚毁粮船……他想到了罗虎,他认为智勇兼备的罗虎是一位合适的将领,他的三千精兵也最可用,可是如何能绕过山海关呢?……

“二虎,关宁兵的士气如何?”李自成不再细想下去,转而又问。

刘体纯回答说:“据几个细作禀报,当我大顺军攻破北京时,吴三桂的前锋骑兵已经到了玉田,不敢前进。在起初那七八天内,关宁将士因闻我军数年来百战百胜的军威,纪律严明的美名,而且京城失守,皇帝自缢,关宁兵除山海关一城外可以说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处境极为不利,所以吴三桂的士气大为低落。那时,在吴三桂的军中确有人私下议论向大顺归顺的话,后来忽然变了。近几天,关宁兵的士气很盛,日夜准备,决计同我一战。”

“为什么关宁兵的士气忽然又旺盛了?是因为吴三桂已经同满洲有了勾结么?”

“不是,毛病是出在我军方面,有些话微臣不敢直言。”

“为什么不敢直言?王长顺是个大忠臣,他昨日闯进宫来,把别人不敢对孤说的话都说了,是不是在北京和畿辅哄传我大顺军进北京后军纪很快败坏了,不断有抢劫富户和奸女的事?这些情况孤已知道,你何必不敢直言?”

“还有一件大事,臣确实不敢直说。”

李自成面带微笑说:“你是孤的爱将,又身任侦察敌情重任,有什么话不可对孤直言?说吧,快说吧!”

“陛下,我军进北京后,抓了几百官吏勋戚,酷刑追赃,至今已经死了许多人。这件事很失人望。吴三桂一看这情形,不愿降了。山海关城中士绅,原来还在观望,如今都劝说吴三桂传檄远近,兴兵复明。人们都说……”

李自成重新端起茶碗,笑着说:“说下去,说下去。人们都说些什么?”

刘体纯又一次跪下去,说道:“请陛下听了后不要震怒,恕臣直言不讳。”

“二虎,快说吧,有什么不可直说的?”

“人们纷纷议论,自古夺得天下从来没有这样胡搞的,人们骂陛下虽然占了北京,终究是个流贼,是黄巢一流人物,不是坐天下的气象!”

李自成故意露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手中的茶碗砰一声落到御案上,茶水溅出。过了一阵,他又叹一口气说道:

“逮捕在北京的六品以上官吏严刑追赃一事原是孤与捷轩在长安出兵前商定的一件大事,原想着国家草创不易,此举既可以解救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也可以使万民拍手称快。不料北京城和远近士民不惟不拍手称快,反而同我离心!在长安时,宋军师同李公子对这一重大决策都曾婉言谏阻,孤未听从,如今欲不拷掠追赃也晚了……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刘体纯迟疑片刻,又说道:“刚才陛下问起吴三桂的关宁兵为什么七八天前士气低落,如今士气又忽然旺盛,其中道理,臣刚才说了一半,还有一半原因臣一时忽忘,尚未说出。”

“你说出来吧,不要顾虑。”

“吴三桂的关宁兵原以为陛下真的率领二十万精兵来到北京,还有大军在后,所以一时十分害怕。吴三桂因此不敢率两三万关宁铁骑星夜西来,驰救北京。在我军攻破北京的数日之内,山海关仍不知我军虚实,眼看进退失据,士气难免低落。随后他知道我大顺到北京的只有数万人,也无后续部队,他才敢于拒不投降,士气反而旺盛。如今他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要想迫使他投降,或是将他打败,攻占山海卫城,除非我军有更多兵力,同时出奇兵绕过山海关,焚毁他停泊在姜女庙附近的粮船……”

“啊,孤都明白了。你带来多少亲兵?”

“臣因是夜间赶来,带了三十名亲兵,以防不测。”

“你退下去吧。早膳后你赶快返回通州,继续打探敌军动静,愈快愈好。还有,你回通州后立刻传孤口谕,叫罗虎今日下午赶来北京,孤有要事召见。”

“遵旨!”

刘体纯叩头退出以后,王瑞芬进来,请他回寝宫用早膳。他似乎没有听见,向王瑞芬看了一眼,想到要召见费珍娥的事,但时间尚未确定,没有说出口来。

早膳以后,他启驾往文华殿召见唐通与张若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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