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我们带来的火药,前几天打炮用了很多。猛攻开封,必须有几十万斤火药才能够用,要日夜不停地制造火药。各种材料都有吧?”
吴汝义回答说:“我们到开封以后,在附近村镇和邻县到处搜罗硫磺炭硝,还有干的柳木,一车一车不停地往这里拉,看来差不多够用了。”
李自成点点头说:“你派人火速往临颍去,传我的话,命临颍人马火速回来,一切粮食军资,不许抛掉。”
吴汝义说声“遵命”,退了出去。
李自成又对李过说:“你去准备吧,一功同你一起去商量一下。商量以后,夜里来向我禀明。”
李过和高一功也站起来走了。
牛金星问道:“我们精兵抽掉一万多,孙绳祖的人马也被派去,攻城兵力岂不单薄了么?”
李自成说:“这个,须得你去走一趟。你去把这情况向曹操说明,也把调动孙绳祖跟补之一起去防备左军的事告诉他,请他另外派两万或一万五千精兵参加攻城。今天夜间请他来这里商议重大军事。”
牛金星说:“好,我现在就去。献策、捷轩还没有回来,可以一起在那里同大将军谈一谈。”
牛金星离开应城郡王花园,上马而去。
李自成带着双喜和亲兵们前往医治受伤将士的村庄和火药厂去。在路上,他心中问道:
“十天之内能够攻破开封么?”
第二十四章
经过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上午的血战,守城军民虽然也死伤惨重,但因为杀退了李自成的一次猛攻,保住了城墙,增加了勇气和信心。到了正月初二,李自成新修的几座炮台已经完成。这些炮台用柏木架成,长约十几丈,宽约五丈,高约三丈。因为架在土丘上边,连土丘加炮台,高过城墙很多。城上守军见了,感到威胁很大,赶快也在城上架起高三丈的炮台,用大木料架成,比义军的炮台又高出很多。那时的炮战,人们还不能利用抛物线的原理向目标瞄准,不能使炮弹准确地落上城头。李自成的部队必须在高处架起炮台,这样,炮弹才能顺利地打到城头上,但有时也越过城头,远远地打入城内。守城部队也必须居高临下,才能有效地打毁义军的炮台。
从初一到初二,双方都在抓紧架筑炮台,寻找办法摧毁对方的炮台,实际上是一场争夺制高点的战斗。城上的高台搭成以后,立即同义军进行炮战。义军的炮台虽然用比较坚固的柏木搭成,又压上沙袋,但毕竟受不了大炮的轰击,还没有发挥威力,就被打毁,死伤了不少人。同时城上的高炮台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了。虽然双方都不再利用高炮台,但炮战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城中军民很明白:李自成正在准备下一次猛烈攻城,时间就在几天之内。
初三日,阴云密布,天气十分寒冷。守城军民望见大约有二十尊大炮从曹营驻扎的禹王台一带运出来,经过宋门的东边向北运去。城中谣言纷纷,说李自成下次攻城将比上次猛烈数倍。李自成的大炮一年来增加了很多,包括一些西洋大炮,有些是从傅宗龙、杨文岳手中夺来的,有些是从南阳夺来的。总之,李自成每打一次大的胜仗,每到一地,遇着好的铳、炮,都要收集来充实张鼐的火器营。守城军民通过十二月二十六、二十七两天大战,对于李自成的炮火已经深深领教,现在看见曹营的大炮也运到宋门以北使用,更增添了恐惧。另外,义军的掘城工作并没有停止,还在继续深挖,也许在几天之内,城洞一个一个都将挖好,那时放进火药,轰塌城墙,大炮同时猛烈施放,守城就会十分困难。
明朝时候,开封城内的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都指挥使衙门,还有道、府、县衙门,都集中在周王府西南一带。在布政使衙门西街路北有一座高大的牌坊,上书“总宪”二字。进入牌坊,过了一箭之地,正北有大门三间。中间一块竖牌,写着“河南等处提刑按察使司”;左边有一块牌子,上书“拿问贪酷官吏”;右边也有一块牌子,上书“伸理冤枉军民”。这就是俗称的臬台衙门。
今日是正月初四,漫天大雪,使衙门显得更加气象森严。巡抚高名衡先从侧门进入臬台衙门,随后又有许多官员包括总兵陈永福和布政使、知府等人都陆续来到。绅士中也有不少人来了。由于今日风雪严寒,文官、绅士们都乘着暖轿。只有陈永福要显出武将风范,不肯乘轿,骑着战马。随从他的武官和亲兵也都骑着战马,在风雪中蜂拥而来。
臬台衙门的大堂后边,过了一进院落,便是二堂。二堂除中间大厅之外,两边还有暖阁,也就是聚会议事的地方。今日巡按大人任浚就在东边的暖阁里同守城官绅密商军事。自从李自成攻城以来,任浚还比较有勇有谋,敢于任事,所以高名衡和别的封疆大吏逐渐对他增加了信任和尊重。
今日这会没有在巡抚衙门召开,而请任浚在他的巡按衙门召开,就是对巡按表示尊重和依赖的意思。主要的官绅都到了以后,任浚仍请高名衡主持会议。高名衡自从前几天守城激战之后,劳累过甚,又受了惊骇,加上风寒,咳嗽感冒,喉咙发哑,精神委顿,今日是勉强莅会。这时他竭力振作,慢慢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今日大家商议守城之事,十分吃紧。流贼有几十万人马,围攻省城到今日整整十天了。我们早已知道闯贼攻南阳不是他的真正用意,而是声东击西,用意在迷惑我们。我们已经几次向朝廷飞奏,请求派兵援救开封,也给左昆山将军和保督杨大人发了十万火急的文书,请他们火速驰援,然而现在各路救兵毫无消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连连地咳嗽几声,向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轻轻摇摇头,然后接着说,“估计在数日之内闯贼必将第二次大举攻城,较上次更为猛烈。城中人心已经有些浮动。开封存亡,是我们官绅的职责所在,断不能使朝廷封疆重镇失于我辈之手。为了上报朝廷,下救一城生灵,我们必须打退流贼,保省城万无一失。请诸位各抒高见,以便未雨绸缪,做好迎敌准备。”
众人互相看了一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忽然听见外边有一个仆人传禀:
“祥符知县王老爷、开封府理刑厅黄老爷来到!”
听见这一传禀,大家索性暂不发言,等待着他们来到。高名衡也正盼望着他们来禀报今日城上情况。有的人不觉向门外望去,只听见他们两人在廊下由仆人打去帽上和袍子上的雪花,他们自己又跺去靴上的积雪,还有不知是黄澍还是王燮,擤了一把鼻涕,甩到阶下。
陈永福趁他们还没有进来,对高名衡说道:“抚台大人说的很是,我们必须不惜肝脑涂地,保住开封。以敝镇看来,要鼓励民心士气,加强东、北二城的守御,眼下最吃紧的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仆人打开帘子,王燮和黄澍进来,简单地向各位上官行了礼。高名衡命他们赶快坐下,随即问道:“你们二位巡视情况如何?”
黄澍欠身说道:“贼兵掘城甚急,共掘了三十六个洞,愈掘愈深,情况十分吃紧。以下官看来,一二日内就会掘成大洞,到那时他们将火药运进洞中,轰塌城墙,事情就糟了。我们一定要火速想出办法,非破敌掘城之计不可。”
陈永福说:“我刚才正要同各位大人说到此事,决不能让流贼掘城成功。”
王燮接着说:“军心民气,一定不能懈怠。开封能不能固守,要看军心民气是否能固。如今城上风雪很大,冷得刺骨,看来军民在私下已有怨言。”
巡按任浚问道:“有何怨言?”
王燮说:“当然下官不会自己听到,可是卑职手下有人听到。如今在城上的都是贫家小户的丁壮;有身份的都不在城上,住在城下的窝铺里边,只偶尔派人上城问一问,看有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城上百姓发出怨言,说他们在城上受风雪寒冻,做官的、为宦的、有钱有势的却住在家中烤火取暖。这话是人们常听到的,也是可以想得到的。要说怨言,这就是怨言,流露了有些人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气。据下官看来,如今巩固民心军心,更为吃紧,不知列位上宪钧意如何?”
任浚又问:“如何救此紧迫情势?”
王燮说道:“眼下最急迫的是赶快征集毡和被子两万条,送到城上,让东城和北城守城的人都有一条被子或羊毛毡披在身上,可以略御风雪。”
知府知道这事要落在他的身上,就说:“如今仓促之间……”
话还没有说完,黄澍望望坐在附近的一位绅士李光壂,对巡按和知府说道:“事在燃眉,非本城有声望士绅不能赶办出来。”
知府恍然明白,赶快向李光壂说道:“熙亮先生,此事须由你来想法了。”
任浚也说:“李总社,此是急事,须烦足下设法。”
李光壂站起来说:“事关守城的军心民气,光壂自当尽力筹办,然而情势如此紧迫,倘若逐户寻找,缓不济急。如要立时办到,恳请抚台大人或巡按大人严饬总社立办。有了大人牌示,今日上午办妥不难。”
任浚赶快点头说:“好,好,马上就给足下牌示!”随即唤来一个仆人,吩咐数语,仆人赶快退出。
高名衡向陈永福问道:“陈将军,有何法破贼掘城?”
陈永福尚未回答,街上传过来一阵锣、鼓、唢呐、鞭炮之声,好像有什么吉庆之事。大家都觉诧异,侧耳倾听。陈永福好像不大关心街上喜事,说道:“只要军心稳,民气固,纵然流贼掘城甚急,破敌不难。”
他这话是回答巡抚的,但巡抚并没有认真去听,因为那锣声、鼓声、唢呐和鞭炮之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巡按衙门外边。任浚向外问道:“街上何事如此热闹?”
一个仆人从外边奔跑进来。他是从街上奔来的,到了台阶上边,连连地跺去脚上干雪,又拍去身上干雪,这才喘着气走进屋来,跪下说道:
“禀大人,外边有大大的好消息,许多绅民都在说,省城不要紧了。这真是意外的好消息!众绅民来报喜,已经到这儿来了!……”
任浚问:“什么好消息?慢慢说,不要慌。”
仆人接着说道:“原是今早南门修城挖土,没想到从土中挖出两尊大炮,还有一块很大的青砖,砖上刻了两句话。”
知府忙问:“刻了两句什么话?”
仆人说:“我亲自前去看了看,两句话刻的是:‘造炮刘伯温,用在壬午春。’”
众人听了,皆大惊喜。一位绅士说:“唉呀,刘青田果然是未卜先知,能够预算几百年的事,如今可不正是壬午春么?唉呀,有这么神妙的事儿,可见得数由天定,开封断不会失守了!”
仆人接着说:“守南门的高守备老爷,看见了这两尊大炮和青砖,立刻约同守南门的众官绅,将两尊大炮抬放在牛车上,青砖也放在牛车上,用红绸包着,敲锣打鼓,前来报喜。他们听说抚台大人、藩台大人、臬台大人和列位大人、老爷都在这里,所以牛车就径直往这里拉来,已到了牌坊下边,马上就要进来叩见列位大人。”
众官绅越发惊喜过望,纷纷议论,说开封有神保佑,万无一失;况刘伯温确是能够后看数百年,既然他留下两尊大炮,可见他在二百几十年前就知道开封壬午春天有流贼围城,需要用大炮杀退贼兵。因恐开封火器不足,特留下大炮两尊备用,今日从地下掘出来,实是天意。
高名衡立即吩咐:“唤高守备速速进来。”
仆人立刻退出,随即听见二堂外一声传呼,前院里、大堂外接着传呼,洪亮的声音一直传出大门:
“抚台大人传谕,请高守备进见!”
在众官绅兴高采烈的时候,李光壂心中有些疑惑。他偷偷瞟了陈永福一眼,看见陈永福拈着短须,面带微笑,这微笑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嘲笑。他不明白陈永福到底如何想法,只好随着众士绅恭敬地站起来,向抚台、藩台、臬台贺喜,特别加了一句:
“此乃周王殿下洪福,也是合城官绅军民之福啊!”
守备高尚智匆匆进来,向巡抚跪下磕头。高名衡问他是如何掘出大炮的,他就把刚才那个仆人所说的经过重新禀报一番,接着说道:
“不仅南门掘出大炮,刚才听说西门内关帝庙的道士们也在神像后找到几担铁子,卑职已命人用牛车拉往北城。可见得不惟刘伯温助开封军民守城,关圣帝君也在此时显圣,恩赐铁子数担。”
大家越发高兴。高名衡拈着胡须,频频点头,对高尚智说:“你做得好!做得好!”他心中也有怀疑,觉得这事情未免太蹊跷了,但他不肯向下猜去,立即命令将大炮周游全城,使官绅百姓人人知道。
高尚智磕下头去,连声说道:“遵命,遵命。”又向藩、臬和总兵各文武大员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
这时巡按的虎头牌已由师爷们办好送来,上面写着简单的官衔,下面接着写道:
仰总社即刻取棉被毡条两万件,为守城兵民御寒。倘若迟误,定以军法从事!
下面是年、月、日,在年、月上盖了关防。李光壂双手捧着牌子,躬身退出。
高名衡正想接着同陈永福谈破敌之策,忽然巡抚衙门的刘巡捕躬身进来,向高名衡跪禀:
“禀大人,保定总督杨大人有蜡丸书送到!”
众官绅猛然吃惊。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不觉愣了起来。
高名衡接过蜡丸,破开来取出字条,匆匆看了一眼,连声说好,随即向大家读出书中的话。有人激动得流出眼泪。有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有人说:
“这就好了!不过数日之内,救兵必可来到!”
高名衡向刘巡捕问道:“下书人何在?”
刘巡捕恭敬地答道:“下书人如今在巡抚衙门。我把他安置在那里休息,赶快跑来向大人禀报。”
高名衡问道:“他是怎样来到开封的?”
刘巡捕说:“他绕道躲开了流贼的巡逻,一直绕到中牟县境,由城西二十里外,乘黄昏以后往西门悄悄走来,中途几次迷失了道路,幸而后来遇到一个百姓替他引路,才在天明时候到了西门附近。流贼平时对西门一带巡逻不严,加上昨夜天气寒冷,开始落雪,巡逻队更为稀少,所以他到了西门外边,就向城上呼喊。城上看他只有一人,把他系了上来,已经冻得浑身麻木。如今正在让他烤火,喝热酒取暖。”
高名衡又问:“你没有问他杨中丞现在何处?”
刘巡捕说:“杨中丞现在到了陈州,不日即从陈州北来。”
“有多少人马?”
“据下书人说,约有二三万人马,骑兵也有两千。”
“你好生款待下书人,多多赏赐他。也不必让他急于回去,万一被流贼捉到,会泄露军机。就让他住在巡抚衙门等候,我今天还要传见问话。”
刘巡捕磕了个头,起身退出。
高名衡望着大家说:“杨中丞仅有二三万人马,未免兵力单薄了。左平贼何以尚无消息?”
陈永福立刻说道:“请大人且不管救兵如何,应速将蜡丸书的消息向守城军民宣布,鼓舞士气。”
高名衡点点头,转向王燮,说:“王知县,这事情……”
王燮不等他说完,躬身回答:“如此重大消息,宜由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或臬台大人亲自登城宣布,更能振奋人心。”
因为高名衡身体不适,今日是勉强莅会,以安众心;而布政使又年老体弱,守城之事并不依靠他。所以巡按任浚赶快说道:
“请抚台大人不必操心,藩台大人也不必冒雪登城,由学生去向守城军民宣布吧。除学生登城宣布之外,也要出一告示,使全城官绅军民,咸知此事。”
陈永福说:“我同臬台大人一起登城吧。”
大家都表示赞同。有人说:“这样好,既有封疆大吏,又有军门大人,文武同上城头宣布,更能鼓舞守城军民士气。”
任浚吩咐一位掌管文案的幕僚去起草安民告示,自己便去内宅更换衣服。高名衡乘机带着陈永福转入内间,挥手使一个跟在身边伺候的仆人退去,小声问道:
“陈将军,贼兵在城下掘了三十六个洞,无法阻止。倘有一两处轰塌城墙,则一城生灵不堪设想。你我辈文臣武将一死不足惜,奈朝廷封疆与亲藩何!将军有无御敌之策?”
陈永福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敝镇已有御敌之策。今日需要挑选一两千敢死之士,做些准备,过了明日,与敌争夺地洞,使流贼无机会放进火药轰城。”
“这样的敢死之士容易征集么?”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高名衡点头,又问:“你看,杨中丞果能于数日之内来救开封?”
陈永福轻轻摇头,微微一笑,说:“大人,请恕敝镇直言。以目前情势看,纵然全城望救心切,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杨中丞于数月前败于项城,畏贼如虎,实不敢前来相救。纵然前来,无济于事,白给闯贼送份厚礼。我看他是被朝廷催逼太急,敷衍一下,必不敢真来相救。”
高名衡心中一凉,沉默片刻,又问:“平贼将军何以竟无消息?”
陈永福说:“大人,目前求人不如求己。只要军民上下齐心,不怕死伤,血战杀敌,省城必可保全。”
高名衡不再说话,几天来一切望救的心思都被这位阅历较多的将军拿冷水浇灭了。
巡按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高名衡和陈永福也走出里屋,随即向大家宣布:
“今日会商到此为止。”
说毕,高名衡同众官员一起走出二堂。大家先送他上轿起身,然后纷纷进了各自的暖轿,离开按察使衙门。送走了众官员以后,任浚坐进绿色大暖轿,陈永福骑上马,在一群兵丁和奴仆的簇拥中冒雪往曹门而去。
事先得到传知,守东城的文武官员和士绅都齐集曹门城楼等候。关于从南门内地下掘出两尊大炮和西门内关圣庙找出数担铁子的事,正在守城的军民中到处哄传,人心振奋。刚才又听说杨文岳有蜡丸书到,救兵不日前来,更是喜上加喜。本来战场上礼仪从简,如今破了常例,不断有兵丁将登城的砖阶和城楼前边扫出一条宽路。雪花不断飘,兵丁打扫不停。巡按任浚虽然穿的官便服,却不失封疆大臣派头,和前几天战争吃紧时的狼狈相大不相同。他穿着狐膆官便服红罗袍,外罩半旧青缎面紫羔披风,耳戴出风暖耳,软脚幞头上加一顶红缎貂皮风帽,帽前缀一块长方碧玉,由仆人搀扶着走上城头。守城的官绅们一齐在城楼的前边迎接。
任浚与陈永福拱手还礼,走进城楼。任浚面向西,立在正中,背靠神桌。陈永福在他的右边并肩而立。城楼中站满了东城的守城官绅。任浚和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激动,只有陈永福表情严肃而冷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任浚从袖中取出所谓蜡丸书的小字条,激动得声音打颤地念道:
保督杨传知豫抚高及开封守城官绅共鉴:本督克日亲统大军驰援,望坚守勿懈,以待解围。
壬午元日
众官绅有的听清了,有的没有听清,纷纷请求重读一遍。任巡按提高声音重读一遍。有人流泪,有人哽咽,有人说出感谢上苍的话。有人偷看陈永福,认为他的守城担子轻了,为他高兴。
陈永福望着大家,面带微笑,却无激动神情,眉宇间仍有忧郁神色。
任浚又向众官绅勉励数语,下城上轿,转往北门。
陈永福晚走片时,在曹门城楼向几位比较负责的守城官绅详细询问了今日义军掘城情况,然后下城,骑马回他的镇台衙门。
刚吃毕午饭,黄澍、王燮和李光壂同来求见。李光壂向他禀告,两万件毡、被已经办足,正在向城根运送。他们三位官绅因义军今日掘城较快,十分焦急,特来商量如何破敌。
陈永福说:“办法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不能坐等流贼用火药轰城,非夺占诸洞不能救此危城。”
王燮和黄澍同时问:“如何夺洞?”
陈永福说出他的打算,王燮等一齐点头。陈永福将大手用力一挥,说道:
“事不宜迟。请诸君今日帮本镇准备,明日血战!”
今日是破五。
天明以前,雪已经停止了。随着黎明到来,云彩慢慢消散,太阳出现在东方,像车轮一样大,红得像熔化的铁汁那样鲜艳耀眼,慢慢地从树梢上升起来,照得城头上、房坡上、旷野里一片银光。从城头向东、向北瞭望,是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但在十里之内,到处有义军的宿营地。因为帐篷内生着火,所以帐篷上的雪随下随化。在茫茫雪原里,这里那里一片片军营,一座座灰白色的帐篷散布在高高洼洼的地方。义军将士纵然在下雪的时候也没有完全休息。特别是城东北角,离城大概五六里远,有一大片庙宇和房屋,是制造弓箭和火药的作坊。那里日夜不停地从各地运来制造火药的材料。还有三个碾盘,用驴子牵着,碾碎柳炭;有许多义军在那儿“咚、咚”捣碎灰烬,还有许多义军在筛灰烬,筛出细的黑色的粉末。又有人按着规定的比例,在柳木灰中加进硫磺、硝等东西,制成火药。稍远处,骑兵小队在雪地上不断地巡逻。
连日来李自成为攻城的事心情焦急。昨天晚上,又同牛、宋和重要将领们会商下一步攻城之计,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天不明,他乍一醒来,心情就十分烦躁。他很清楚:开封城中对于守城之事准备得十分充分,上自封疆大吏和总兵陈永福,下至众多军民,都在尽力守城,上下齐心,这和洛阳、南阳完全不能相比。起床之后,他想读一阵书,就把《资治通鉴》翻出来,打算将前几天牛金星对他讲的那一段重新再看一遍。但看了几行,心情很乱,看不下去。正想出外去看看将士们如何,高一功走了进来。高一功因为总负着全军的军资供应,所以对许多困难比别人更为清楚。他进来以后,坐在火盆旁边,一面烤火,一面对闯王说道:
“大元帅,这次攻城,能够攻下就好;万一攻不下,不能长久在此屯兵。”
闯王点点头说:“我明白,左良玉的人马正在往这里来,我们不能一边屯兵坚城之下,一边与左良玉对阵。”
高一功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开封附近,一片黄沙平川,平常老百姓就靠着庄稼秆子烧火,没有木柴。如今我们几十万大军来到这里,把所有的树差不多都砍光了,老百姓的柴火垛也差不多烧完了,有些地方只好拆房子烧。这样下去,不惟老百姓的日子十分困难,我们大军烤火做饭也十分困难,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天气很冷,点水滴冻。大军必须烤火,不烤火就冷得不能忍受。现在不说做饭,光每天烤火的柴火也十分不易张罗,再过半个月,还不知怎么困难呢。”
李自成说:“我们原指望十天八天就可以把城攻破,没料到开封如此坚固。二十六日那一天,城墙已经炸了一个缺口,可是城内拼命抵抗。像这样双方不顾死伤地鏖战,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幸而我们军纪很严,士气很高,换了别家义军,经过二十六日那一战,军心士气就不能保持了。”
高一功说:“虽然我们士气很高,军纪很严,可是将士们有时也有抱怨的话。”
李自成心中暗暗吃惊,问道:“将士们有什么抱怨的话?”
高一功说:“我们搭了几座炮台,又高又大,每座炮台都可容纳百把人。将士们搭炮台可不容易啊,附近几十里内的柏树都锯光了,运到开封城下也不容易。原指望攻城便利,不料城上也架起了炮台,我们的炮台一个一个被城上打毁,白白死伤了许多弟兄。所以弟兄们都抱怨军师计虑不周,离城这么近,怎么能搭炮台呢?”
李自成沉默片刻。对于宋献策建议在那里搭炮台,张鼐曾说过离城太近,别的将领也说不妥。但宋献策说:“我们的炮火猛,可以打得城上抬不起头来,如果城上打炮,我们就对准他打炮的地方放炮,把他的炮台打毁。”没想到城上的炮也不少,而且打得很准,结果义军吃了大亏。李自成也看出来宋献策的许多想法并不是亲身经验的,但他不肯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他对宋献策的不满。于是他对高一功说:
“这事情责任在我身上,是我嘱咐献策在那个地方搭炮台的。你要告诉将士们,不能抱怨军师半句话。什么事情都难免有差错。连诸葛亮还有失误的时候,何况别人。”
高一功明白李自成的苦心,没有再说话,站起来出去了。
过了一阵,李自成吩咐备马,然后带着双喜和二十几个亲兵先往制造火药的地方察看一番,又来到医治受伤将士的村庄,先问老神仙药够不够。好在老神仙已经配好了许多医治炮火创伤和火药烧伤的药,暂时没有什么困难。而且过去每攻开一座县城,就有些贫苦的医生从军,老神仙从中挑了些年轻的医生,教他们如何治烧伤、金创,如今医生也不很缺了。然后闯王进入军帐探望彩号,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向大家问寒问暖。将士们十分感动,大家在心里说:
“一年来闯王人马不断增多,想同闯王见面都很不容易了,如今地上这么大的雪,天气这么冷,闯王不在帐中烤火,却早早地跑来看望咱们,闯王毕竟还是闯王。”
有一个重伤号,当闯王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说:“不疼,不疼。再过几天我还要去攻城呢!”
闯王听了,也很感动。周围的将士更是感动,有人知道此人活不成了,不禁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约摸近午的时候,闯王同刘宗敏、宋献策带领少数亲兵,骑马来到曹门以北,离城壕半里处察看。他们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站,看一下,立刻转一个地方,看了几处以后,又来到北城外察看。有几次城上守军向他们立马的地方打炮,但不知道他就是李闯王,所以炮火并没有集中打来,而且他们总在移动地方,炮火也没法瞄准。在近城处察看后,他们退到城东北四里左右的一个村庄,进入刘宗敏指挥作战的军帐中,一面烤火,一面商议。
城上和城外仍在继续稀疏的炮战,但互相都不能做大的伤害。
军帐中,李自成向刘、宋问道:“今日城头情形与往日不同,你们看清了么?”
刘宗敏说:“大清早我就到城边看了一趟,看见有人在城头扫雪,有人好像在堆土袋,将城垛的缺口堵实,这些地方正是我军在下面掘洞的地方,可是后来就没有动静了。我看,必是想破坏我军掘洞的事,到黄昏时就可以明白了。”
李自成将目光转向军师,等他说话。
宋献策说:“去年我们第一次攻开封,守城军民从城头挖洞,杀伤我洞中弟兄。如今必是仍用这个办法破我掘城。去年我军尚无火器,故敌人大白日在城上向下挖洞,并不怕我,如今他们白天不动,黄昏后用力挖,不到一夜工夫,即将与我军在城下所掘之洞相通。看来恶战将从明日黎明前开始。”
李自成也正是这么猜想,宋献策的判断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尽管暗中担心,表面上却十分冷静,问道:
“献策,有何办法?”
宋献策说:“我军已经掘了三十余洞,敌人要想一个一个将我军逐出,岂是容易的事?只要我军手中能够保留一半地洞,继续掘大,一齐放迸,就可以将城墙炸开几处缺口。当然,如今守城军民人心尚固,决心死守,又有陈永福指挥,不可轻视。况且敌人在头上,我军在脚下,对我掘洞之兵十分不利。但我们一定要鼓励掘洞将士,寸步不让,使敌人每攻入一洞必死伤枕藉。我掘洞将士一定要洞存身存,洞亡身亡,有轻易离洞逃出者斩勿赦!”
刘宗敏接着说:“如今守城军民把城中大炮都运到宋门到北门这一段城上,好的弓弩手也都派在这里。我们白天向各洞增援很难,暂且不忙。黄昏以后,开始向各洞增援,送进干粮、开水,到那时传下严令:不许丢失一洞,丢洞者惟小头目是问!”
李自成点头,正要说话,忽见吴汝义策马来到,直到帐外,迅速下马,分明有紧急事儿。自成等他进帐,问道:
“子宜,有何急事?”
吴汝义说:“夫人差塘马前来飞报,左营前队人马离临颍已经很近,只有一天路程。留在临颍的粮食和彩号正在向开封撤退,她率领健妇营、童子军、临颍的义勇百姓守城,等粮食和彩号撤退完毕,她就离开临颍。”
自成惊问:“没有请我派骑兵前去迎接?”
吴汝义说:“没有。”
刘宗敏说:“她知道我们这里攻城不利,不肯说出要我们派人马接济的话。我们必须立刻派一支骑兵,星夜奔往临颍,将夫人接回,万万不可失误。”
宋献策说:“夫人差人来时说左营距临颍只有一天路程。临颍到此地,骑兵最快得两天,一般得三天,想来左营已经于前天到达临颍了。倘若左营前队人马众多,夫人退兵不及,在城外御敌或在路上被敌人追上,必将吃亏。纵然退守城中,无奈临颍弹丸小邑,城墙不高,城壕窄浅,又无大炮助守,亦甚危险。请大元帅立即派骑兵前去接应,使夫人与健妇营能够保护老弱妇女与彩号平安撤回。”
李自成问:“捷轩,派谁去合宜?”
刘宗敏说:“派二虎去如何?他的心里窟眼儿多,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李自成说:“好吧,命他将手下的一千二百骑兵全数带去,步兵留下攻城。再从曹营抽调五百骑兵,随同前往,听从他的将令。”
刘宗敏说:“为着赶快启程,我一面告诉曹操,一面径直从协助玉峰攻打东城的曹营人马中抽调数百骑兵随往。”
李自成思索一阵,摇头说:“还是不抽调曹营的骑兵,免得汝才多心。只是帮助从临颍撤退,光用二虎的骑兵就够啦。捷轩,你将二虎叫来,当面下令。我同军师回应城郡王花园,召集玉峰等重要将领商量商量,做好血战准备。你吩咐过二虎以后,也速去行辕议事。”
李自成同宋献策上马走了。
当天夜间,李自成在行辕中得到禀报,果然从黄昏开始,守城军民从城头上向下挖洞很急。到了三更左右,进展更快。
城上挖洞,都是先挖一个大洞,直径至少一丈,然后逐渐缩小,最后缩小到直径二三尺,人往下跳可以不受阻碍。
李自成骑马到了东城,将东城指挥掘洞的将领丁国宝叫来,详细问了情况,嘱咐他们做好争夺地洞的准备,然后回到行辕休息。
忽然,李过派飞骑前来禀报:谣传临颍发生战争,不知胜败,他已派李友率八百骑兵前往增援,保护高夫人从临颍撤退。
李自成听了这个消息,确实吃惊:如今临颍义军人马不多,而左良玉的目的,显然是要俘虏桂英和老营眷属并救出他的养女,所以人马轻装疾进,十分迅速。到底吉凶如何,李过所作的禀报并未说清。
他嘱咐吴汝义留在行辕,自己带着双喜又到了曹门北的城壕外边。在他看来,不管临颍多么吃紧,有高夫人率领健妇营和孩儿兵,还有少数亲兵在那里,二虎和李友又分头带了两千骑兵驰援,估计不会被俘。他必须把全副心思用在开封这边,力求早日破城。这时夜色昏黑,北风刺骨。他立马沙堆旁边,正对着“心”字楼。田见秀也在那里。
李自成问道:“玉峰,有什么情况?”
田见秀说:“敌人从上边挖洞很急,不到天明就会挖透,从上边攻打我兵。”
李自成问:“有无办法保护地洞?”
田见秀说:“所有的地洞都换上了得到休息的精兵,准备一边死守,一边向左右继续掘大。在洞中再坚持一天,就可装满火药,轰塌城墙。”
李自成又问:“能不能保住地洞?”
田见秀说:“至少可以保住‘心’字楼下的大洞。这个洞里面掘得很大,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已经进去了四五十人。”
李自成想起了丁国宝,问道:“国宝在哪里?”
田见秀说:“国宝亲自进入‘心’字楼下的大洞里边。”
李自成沉思片刻。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找来,请他进田见秀的帐中,有要事密禀。李自成点点头,对田见秀说:
“现在北城掘洞的事交给白鸣鹤在指挥,东城掘洞的事全交国宝指挥,他不应当只在一个洞中。”
田见秀明白闯王还有一层不肯说出的意思,即不想使丁国宝过早阵亡,于是说道:
“我马上叫国宝出来,商议要事。”
李自成同吴汝义进入田见秀帐中,屏退闲人,只留双喜站在一边。吴汝义向闯王小声禀报:今日黄昏,李过的游骑先后捉到两名细作,搜出两封密书,如今飞马送来。
闯王先看左良玉的蜡丸书,上面只说他“奉旨率大军驰援开封,约于本月十五日左右可到。望城中整备兵马,内外夹击,以奏肤功”。随即又看杨文岳的书信,那是藏在细作棉衣中的一张字条,内容是:
元月二日已与左帅在陈州会师,克日北来,左帅已派轻骑驰赴临颍,倘能俘获闯、曹两营眷属,则流贼军心必乱。彼如回师救临颍,则汴围自解。
李自成看完后,将两张字条放在烛上点着,烧毁,没有说话。吴汝义问:
“要不要往临颍再派一支人马?”
闯王略一停顿,说:“不用了。从今夜五更开始,三四天之内,攻开封之战将见分晓,精兵不能再分了。火药准备得够用么?”
吴汝义说:“我问了,火药够用,仍在日夜赶制。”
闯王点点头,说:“我再去东城外察看一下,你回行辕去吧。”
吴汝义先出帐篷。闯王若有所思。双喜小声问道:
“父帅,不派大军驰援,临颍不要紧么?”
闯王说:“左良玉正想分我兵力,我为什么要按照他的想法走棋?”
第二十五章
正月初七日早晨,争夺城洞的战斗开始了。
守城官绅特别害怕曹门北、“心”字楼下的巨洞。黄澍和李光壂整夜都在城上“心”字楼附近,鼓励军民,拼死将竖洞挖通,以便破坏城下的大洞。当时他们还没有考虑将大洞夺到手中,只希望从上边将洞中的义军赶出,至少使义军不能继续顺利地向内深挖,也不能将火药送进洞中。到黎明时候,城头的竖洞已经同城下义军的大洞接通。竖洞是一层一层往下缩小的,最上层的直径有一丈开外,上面可以站立许多人,往下变成八尺,再往下变成六尺、四尺,到最下面与大洞接通的地方,最初的直径只有一尺。这时竖洞就十分难挖了。义军在大洞里面抵抗很凶,同上边互相对打。城上不断地向下投掷石头,又用长枪向下戳;而下边也准备了弓箭手,向上边放箭。后来城上用很长的把子装着铁锹,人站得远远的,从洞周围将土铲下去,终于使洞继续扩大,可以自由地跳下去人。到这时,城上才考虑到如何派兵夺取地洞。由于这个地洞特别大,估计里边有几十个义军,城上人跳下去,还没有站稳脚步,就会被义军杀死。因此,尽管竖洞已经挖好,却没有人愿意下去送死。
这个大洞里面的义军头目名叫王成章,原是豫西伏牛山中的挖矿人。崇祯十三年李自成驻军得胜寨的时候,他率领几十个煤黑子前来投军。后来投军的人越来越多,就编成了一支矿兵,由丁国宝率领,他成了丁国宝手下的重要头目。他还有一个副手,名叫尹黑牛,也是挖矿的煤黑子。去年二月第一次进攻开封的时候,他俩率领一群矿兵,在开封西门的南边挖了一个大洞,当时城上人也是从高处向下挖洞。矿兵们一面挖洞,一面同城上战斗,已经有了不少经验。正在向前掘进,不料遇着成排的大石磙,只得半途而废。现在,根据去年二月边挖洞边战斗的经验,王成章事前准备了六个弟兄。三个弟兄拿着弓箭,吩咐他们站成鏊子脚形,专等上边的洞挖通后随时向上射箭。另外三个弟兄一面同大家一起向里挖洞,一面随时准备着替换那三个射箭的弟兄。还有几个弟兄也站在附近,准备随时将上面扔下来的火药包或“万人敌”迅速扑灭。
竖洞挖通后,上面开始向下扔石头,但因为下边洞大,对下面的义军威胁不大;用长枪往下戳,也戳不到什么人。有一次,长枪刚戳下来,尹黑牛眼疾手快,猛然一夺,反而把长枪夺了下来。上边持枪的人身子一晃,扑到洞口上,被下边一箭射死。以后,在微弱的灯光和星光下,只要看见上边有人影晃动,下边就立刻射箭。他们看不清自己的箭是否射中对方,但从上边发出的声音可以明白一切。当他们的箭射出后,上边常常传来一声“我的妈呀!”“不好!”“唉哟!”每逢这种时候,下边就发出快活的骂声。
王成章和他的弟兄们都知道这个大洞的重要,所以下了决心,不管死伤多么严重,也不停止他们的挖洞工作。他不断地鼓励大家说:
“好好挖,赶快挖,等到装进上万斤火药,引线一点,城墙轰塌,到那时候,咱们的人马像潮水一样涌进城去,这一座东京汴梁就拿下来了。弟兄们,快挖!快挖!”
城上的守军发现扔石头、砖头都毫无效果,用长枪戳反而吃了大亏,便开始向下边扔火药包。王成章突然看见从上边扔下一个包子,燃烧的引线在黑暗中发出一点红光,并发出哧哧的声音。他大叫一声:“倒!”两三个弟兄迅速将撮箕里的碎土倒在火药包上,将引线压灭。然后王成章一个跳步,用一只脚踏住引线,双手抓起火药包,扔出洞外。城上知道这个火药包无效,就连着点了两个火药包扔进洞中。王成章连叫两声:“倒!”“快倒!”两个火药包都被碎土压灭了引线。城上原指望两个火药包中会有一个奏效,会有一些义军被烧伤,另一些逃出洞外,已经准备了弓弩手从城头将逃出洞外的义军全部射死。现在投下的火药包竟然没有作用,感到很奇怪。他们又同时扔下了三个火药包。这一次果然有一个火药包没有扑灭,突然火药燃烧,烧伤了两三个义军。这个教训使王成章赶快想了新的主意。洞中本来有水桶,里边存着凉开水。这时他赶紧把水桶提在手里,当上边又投下三个火药包时,他大叫一声:“倒!”几只撮箕的土同时倒下去。王成章仔细地看着,发现有一根引线的火未被扑灭,立刻浇了一点水,火马上熄灭了。城上的人感到惊奇,他们围在最下边的洞口议论,想弄清楚下边怎么竟如此眼疾手快地把全部引线扑灭。这最下边的洞口,土层只有四尺厚,他们议论的声音虽然不大,王成章却听得清清楚楚,而且看到洞口有黑影晃动,知道上面有人在偷偷向下察看。本来洞中点有两盏小灯笼,这时他命令将灯光完全吹熄。挖洞人凭着经验、凭着感觉,继续进行。同时他暗暗地把昨晚带进洞中的一支鸟铳拿到手中,偷偷地将铳口对准洞口。他的右手拿着纸煤,已经点燃。为了不使上边发觉,他将右手藏在身后,只用左手举着鸟铳。这鸟铳中装满了火药,火药上面是一把黄豆大的铁沙。当他感到时机正好的时候,突然将拿纸煤的右手从背后转出,很快点着了火门上两寸长的引线。王成章双手将铳瞄准洞口,只见火门外红光一闪,从铳口冒出火光,照得头上的暗洞猛然一亮,同时听见了一声巨响,随即又听见上边惊叫:“我的妈呀!”一个人从洞口上边头朝下栽了下来。下边的一个矿兵一弯腰将他拖到一边,用腰刀连剁两刀,一脚将死尸踢到洞外。洞上还有几个人显然也受了伤,一面叫着,一面没命地爬上城头。这时天色已经微明,王成章吩咐弟兄们赶快掘洞,不要耽误。
刘宗敏知道城上在破坏各处城洞,天不明就来到城外观看。后来他到了“心”字楼附近,将战马藏在一个沙丘背后,他只带着大约二十几个亲兵亲将,立在城壕外半里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最为危险,随时都得小心城头上打炮,所以他和亲兵们都穿着铁甲,戴着铜盔。他们左后方二十丈外摆着三尊大炮,右后方一里外也摆着三尊大炮。张鼐立在他的背后,随时等候他的吩咐。另外,近城壕的地方散立着数百名弓弩手,都有挡箭的盾牌。从宋门到北门十几里远也都有弓弩手,但不似“心”字楼的城壕外这样密集。
丁国宝知道“心”字楼下的地洞战斗激烈,骑马从别处奔驰而来。他在刘宗敏面前下了马,请刘宗敏赶快后退,说天色已亮,不要被城头的敌人望见。刘宗敏微微露出冷笑,没有后退,急问他各处战况如何。他禀报说,从宋门到北门的全部地洞都在争夺,每个地洞的上边都被敌人挖了竖洞,与地洞接通。只有“心”字楼附近的一个大洞,因为洞口曲折,转向左边,所以敌人不曾觉察出来。
刘宗敏问道:“‘心’字楼下的地洞十分要紧,谁在里边指挥?”
丁国宝说:“头目是王成章,副手是尹黑牛。”
刘宗敏点点头,有些放心了。去年二月攻开封的时候,他已经认识了这两个矿工出身的头目,当时对他们的作战忠勇十分称赞。他说:
“你派人去告诉王成章,今日白天不管敌人如何从城头猛攻,不能离开地洞一步!”想了一下,他又说,“你速速派二十个弟兄去洞中增援。我想洞里边定有死伤,把受伤的弟兄们想办法抬回来,死了的暂时不管。”
丁国宝立刻派二十名矿兵站在城壕东岸。这时谷英也来了,他是负责从宋门到北门这一段掩护掘洞的主将。他将手中的三角小红旗一挥,城外的弓弩手立刻向城上连续射箭,火铳也猛烈地向城上打去。趁着这股攻势,二十名矿兵越过城壕,向城洞奔去。“心”字楼上和附近城头,立刻有乱箭射下,并有砖石乱飞。二十个人尚未奔到城根,已经倒下去三分之一。刘宗敏向张鼐看了一眼,命令说:
“把‘心’字楼给我打塌!”
张鼐立刻退到左后方安设大炮的地方,亲自瞄准,亲自点炮。连点了两炮,第三炮还没有点,已经把“心”字楼打塌了。楼中兵丁有许多受伤,也有被打死的。受伤的一哄逃出。趁这个时候,增援的一小队人进入“心”字楼下的地洞。
恰在这时,李自成派一名亲兵来见刘宗敏,请他速去高一功帐中议事。刘宗敏点点头,走去沙丘后边上马,同时向两个亲兵吩咐:
“你们分头传谕,就说我有严令:将士们务要拼死保住各洞,准备今夜送进火药,明日五更一齐放迸,有失去地洞者斩!”
城上开始受了一点挫折,但没有泄气。官绅军民都知道地洞非争夺不可,守城胜败系于地洞。一阵慌乱过后,黄澍同李光壂决心将一个“万人敌”从洞口投下去。原来他们也曾经害怕将“万人敌”投入洞中,会使城墙受损伤太大。现在是万不得已,只得如此。于是他们就从守城百姓中挑选了两个勇敢的人。黄澍亲自吩咐:
“你们一定要胆大心细,药线一点着,立刻投下去,必须投准。万一投得不准,‘万人敌’在洞口上边爆炸,我们这些人就要同归于尽。只要你们投得准,投下之后炸死炸伤许多流贼,就是你们立下了大功,我会重重地赏你们!”
这两个人一个抱着“万人敌”,一个拿着火绳,蹲在最下层的洞边,向洞下偷看一眼,紧张地等候命令。黄澍吩咐:
“点引线!”
那个拿火绳的人立刻把引线点着。
黄澍说:“投!”
那个抱“万人敌”的人立刻对准洞口,将“万人敌”投了下去。
黄澍连声叫道:“好!好!好!”
他和许多人都露出了紧张和高兴的表情,等候着下边轰然一声,将大批敌人炸死炸伤。
却说王成章昨天遵照宋献策的指示,事先在地洞中挖了一些可以躲人的地方。他听见上面的响动和说话声,明白敌人要将“万人敌”投下来,不禁骂了一句:
“他妈的,要使用杀手锏了!”
他督促大家赶快躲起来,只留下他自己和尹黑牛。他将弟兄们准备好的一大撮箕细土提在手中,眼睛朝上望着,聚精会神地等候。看见头顶的洞口一暗,他立刻将撮箕提高,右手托住了撮箕底部。“万人敌”咚的一声落了下来,向前滚动,引线上的一点火光,迅速燃烧。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成章准确地将一撮箕细土倒了下去。几乎同时,尹黑牛扑过去,将仅剩二指长的引线拔掉。他们两个的动作是那么麻利,神情又是那么沉着,连躲在暗处的一些义军都看得呆了。等尹黑牛将“万人敌”抛出洞外,他们都从躲的地方跑了出来,高兴地说着俏皮话。王成章叫大家赶快继续挖洞,他和尹黑牛又站回原处,准备随时头顶上再有“万人敌”投下来。他抬头叫道:
“城上的好汉们听着:把你们的法宝都摔下来吧!老子们在等着呢。告诉你们的周王和巡抚,明天在城里同你们算账!”
昨夜三更以后,李自成接连得到两处来的军情急报,知道了左良玉人马的确实行踪:主力大约有十万人马,已经过了陈州向北来,直趋太康,看来第一步是要占领杞县,第二步再从杞县援救开封。杞县自古是开封附近的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救开封必须首先在杞县站稳脚跟。另外,左军还有三千人马向西北直奔临颍,算作一支偏师,目的是要袭占临颍,夺取义军的家属和部分辎重。特别是高夫人和重要将领的夫人都在临颍,他自己的养女也在临颍,所以这一支偏师虽然只有三千人,却都是他的精兵,骑兵也不少。前日高夫人已经从临颍向北撤退,临走时设下埋伏,又得到临颍百姓帮助,消灭了左军的尖队数百人。临颍百姓关起城门,抗拒左军。左军如今正在围攻临颍。
等刘宗敏赶到应城郡王花园高一功的军帐时,李自成同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已经商量了一阵。不待吃早饭,自成就偕同牛、宋、李岩往繁塔寺找曹操议事去了。
高一功将四更以前得到的紧急军情告诉了刘宗敏,并说大元帅决定再派去两万人驻扎陈留附近,李过移驻朱仙镇附近,两军互为犄角,对左军以逸待劳。
高一功还转达了闯王对刘宗敏的嘱咐:首先是要总哨刘爷赶快休息。他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睡觉,务必在早饭之后好生休息一阵,再去城边指挥作战。另外,今夜一定要运火药进洞,明早各洞一起放迸,炸毁几处城墙,至少“心”字楼下的城墙要炸开缺口。不管如何困难,要在三天以内攻破开封,如果不顺利,也必须在五天以内破城。一旦破了开封,大军全力去打左良玉,就不难把他包围消灭。
刘宗敏说:“今日城上必将出死力争夺地洞,我不能片刻休息。好了,一功,我也不回自己帐中,就在你这里用早饭吧。用过早饭,还得马上赶回城边。一功,如今要紧的是大军粮草,你是总管,粮草情况如何?”
高一功轻轻摇摇头,低声说:“粮食很困难。这里一片黄沙地,土地不好,所有大军用粮用草都是从附近各县征集运来。柴火也欠缺,弟兄们有时没有柴火烤火,已经有不少人冻伤了手脚。至于喂骡马的干草……”
刚说到这里,吴汝义匆匆来到,随即挥手使闲人退出。高一功看见吴汝义的不平常的神情,赶快问道:
“子宜,有什么紧急事情?”
吴汝义说:“总哨在此很好,我向你们两位禀报吧。刚刚从西安来了我们的一个坐探,向我禀报了西安的消息。”
刘宗敏忙问:“西安有什么重要消息?”
吴汝义说:“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很快就要率领人马出关,来救开封。”
刘宗敏冷冷一笑:“子宜,这已经算不得重要消息了。汪乔年来河南,就同傅宗龙一样,不会有更好的下场。他送上门来,还免得我们去找他,岂不省事?”
高一功也笑着说:“汪乔年顶多率领贺疯子、郑嘉栋、李国奇这三个总兵,而这三人都是败军之将,加上他们人心不齐,士无斗志,纪律败坏,根本不堪一击。”
吴汝义又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个消息,我先向你们二位禀明,是否就让大元帅知道,请你们二位斟酌。”
高一功见吴汝义神色凝重,不觉奇怪,忙低声问道:
“还有什么重大消息?子宜,快说!”
吴汝义又向帐外望一望,低声说:“汪乔年奉崇祯密旨,下令米脂县边大绶这个昏官,将大元帅的祖坟全都掘了。”
高一功大吃一惊:“这事可真?”
吴汝义说:“我们从西安来的坐探说得千真万确。此事在西安已经传得家喻户晓,有人在汪乔年的制台衙门看到塘报,确是将李家祖坟全都掘了,撒骨扬尘!”
刘宗敏将脚一跺,骂道:“他妈的,打仗打不过我们,却下此毒手!”
吴汝义说:“朝廷也知道这一手并不光彩,所以崇祯下的密旨,不许外传。可是西安城中人人都知道是崇祯下的密旨,汪乔年遵旨奉行。崇祯眼看着我们李闯王要得天下,所以赶快挖了李家祖坟,泄了李家祖坟上的王气,斩断了龙脉,这样好保住他的江山不被李家夺走。”
高一功说:“你把坐探叫来,我亲自问个明白。”
吴汝义出去片刻,带进一个小商人模样的男子来。那男子向刘宗敏、高一功行过礼后,站在他们面前。高一功问了他的姓名和在西安的营生,他都一一回答清楚。高一功对义军在西安的坐探的姓名记不甚清,但在什么商号、什么衙门有义军的坐探,大体是知道的。听了以后,他点点头,问道:
“汪乔年如何掘了李家祖坟,照实说来吧。”
据坐探说,汪乔年奉旨掘李闯王的祖坟。米脂知县边大绶找到一个叫做艾昭的人,也是双泉堡附近人氏,叫他密访李家祖宗的葬地。可是哪是闯王父亲和祖父的坟,所有李家的人都宁死不说,连小孩都不肯说。边大绶亲自前去,也问不出来。一共掘了十六个坟墓,才算找到一个祖坟,据说是李家的世祖,掘了以后,把骨头乱扔地上。后来传说世祖坟里有一盏铁灯,灯光还没有熄灭,灯前一块木牌上写了一行字:“此灯不灭,李氏长兴。”边大绶把灯吹灭了。又传说棺盖撬开后,看见尸体遍体长了长的黄毛,脑骨后有一小洞,有铜钱那么大,里边盘了一条小赤蛇,约有三四寸长,长着两只角,飞了出来,飞了一丈来高,向着日光吐着舌头,连吐几次,又落下来死了。边大绶腊干了小蛇,连头颅骨送到西安。汪乔年又派人秘密送往北京。别的坟中的骨头都被抛散,有的被焚烧,有的被撒上猪屎猪尿,再扔到各处。现在这事已经在西安哄传开来,人人皆知。
刘宗敏听了以后,恨恨地骂道:“崇祯实在可恶,这个汪乔年也可恶万分。老子有朝一日抓到此人,必将他碎尸万段!”
高一功和刘宗敏都感到这消息实在重要。在那个时代,不仅掘祖坟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关乎一家一族的命运,如果李自成的祖坟中真点着一盏灯,还有一条小赤蛇,如今灯被吹灭了,赤蛇被弄死了,又被汪乔年送往北京,这龙脉岂不是斩断了?这想法他们都不敢说出口来,但心里都感到可怕。高一功对西安来的坐探严厉地说:
“这件事你不能漏出一个字。漏出了,你休想活命!”
刘宗敏也说:“汪乔年要出兵来河南的事,可以向闯王禀报。至于掘祖坟的事,你不许向闯王说出,更不许对别人漏出一个字。你漏出一个字,我总哨刘爷会剥了你的皮。你记清楚!”
坐探连声说:“小人记清楚了,决不敢泄露一字。”
刘宗敏还不放心,又对吴汝义说:“这不是小事情。要是他说出一个字,我就找你算账。”
吴汝义说:“请刘爷放心,我不会让他露出一个字。”
高一功说:“好,你给他安顿一个地方,让他随军一道,好生休息。带他走吧。”
吴汝义将坐探带了出去。
高一功望望刘宗敏。刘宗敏不想再说话,心里很沉重,随即说道:
“快拿东西来,我吃了以后,好去准备攻城的事。”
到了下午,守城官绅看见要夺取地洞的努力很不顺利,而义军在各个地洞中一边抵御一边继续向深处和宽处挖掘。大家十分害怕,都担心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洞就会挖成,义军会趁着上半夜月色朦胧,将火药运进洞中,也可能在下半夜月亮下去后,在昏暗的星光中运进火药,而到明天一齐放迸。
巡按御史任浚负责守曹门,“心”字楼正是在他的防守地段之内,所以他特别害怕。现在他勉强保持着表面的沉着,带着随从来到“心”字楼城墙里边,亲自侧着头将耳朵对准空瓮,听一听掘城的声音。他听见掘城的声音很急,而且显然有许多人在同时挖掘。那种沉闷的“咚、咚、咚”声音,一声声吓得他心惊胆战。昨天他也曾来听过,而今天的声音比昨天更响,分明又挖近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问旁边的人:
“你们都听见了么?”
大家恭敬地说:“听见了。”
他冷静地说:“你们不要害怕,本院自有破敌之策。”
回到上方寺后,任浚命人将陈永福、黄澍和李光壂请了来。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大家,要大家赶快出谋献策,先将“心”字楼下的大洞夺到手中,至少得把洞中的义军杀伤,使他们不能继续掘城。黄澍和李光壂相互看看,都想不出好的办法。黄说:
“要是派人跳下洞去,恐怕脚还没有落地,就会被贼兵杀死。”
李光壂也说:“我们一次只能跳一个人,而洞中现在估计有几十个贼兵,我们是一个一个往下跳,而贼兵准备好,就会一个一个将我们的人杀死。”
任浚点头说:“这不是办法。我也想过了,不能一个一个往下跳。”他转眼望着陈永福:“陈将军阅历甚深,必有破敌之策。据你看,如何才能将大洞夺到手中?”
陈永福胸有成竹地说:“夺洞不难;夺了洞,守洞更不难。但有一条:需要悬出重赏。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这样生死关头,谁不怕死?但有重赏,就会有人卖命。”
任浚说:“赏钱我不心疼。现在官库里边还有钱,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也有银子,何况开封府有钱的大户甚多,谁家不可出钱?倘若贼兵进城,玉石俱焚,有钱又有何用?只是光有重赏,没有善策,也是不行。刚才已经说到,我们的兵只能一个一个往下跳,而贼兵站在下边等待,下去一个,杀死一个。这却需要有办法对付才好。”
陈永福说:“我也想官库银子很多,开封又有众多富豪大户,如今正是需要大家出钱的时候,只要大人说出一句话,事情就好办。”
任浚说:“陈将军请放心,赏赐的事由我主持,也不须禀明巡抚。请将军赶快说出夺洞之计。”
陈永福先不说办法,却先说了左军北来的消息。这消息本来大家都知道,尚在半信半疑。现在据他看来,必是左良玉接到皇上严旨,不能不来。而左军北来的事,李自成必然也很清楚。所以李自成要赶在左军到来之前攻破开封,一二天之内情势最为危急。今日倘能将各个洞夺到手中,敌人要想破城就办不到了。说到这里,陈永福停了一停,神情更加严重,接着说:
“这是一场生死血战,胜负决于一二日内。我守城军民既有地利,又有人和,必能取胜。如今夺取地洞最为重要,最为重要。”
大家很少看到陈永福脸色如此严厉,口气如此果断。他们的心情更觉沉重,想着全城官绅百姓的生死存亡都决于城下地洞,互相交换眼色,默默无言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陈永福用威严的目光示意几个在旁伺候的仆人退出,然后把声音放得很低,开始说出他的办法。其实如今即使公开谈论也不会有人将他的话传到城外,只不过他多年为将,养成了一种习惯,遇着重要军事计议,决不许闲杂人听见。
任浚和黄澍等听了他的办法,都纷纷点头,说:“好,这办法好!陈将军果然经验丰富!”
陈永福说:“我的办法也是别处用过的,按台大人悬出重赏后,如有人揭榜,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任浚当即派一名官员到城上传谕:有能夺地洞者,赏银一千两。一时城上议论纷纷,都说一千两银子不算少,可是谁也不敢试一试,因为都晓得大洞中敌人很多,跳下去等于送死。人们互相观望,轻轻摇头。大约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仍然没有人敢出头揭榜。那个派去传谕的官员奔回上方寺,向巡按作了禀报。任浚满心忧愁地问陈永福:
“陈将军,一千两银子不算少了,可是没有人鼓勇夺洞,如何是好?”
陈永福说:“一千两银子在平时确实不能算少,但在今日不能算多。这是生死交关的事情,请大人不妨再出重赏。”
黄澍和李光壂都建议巡按加倍赏赐。黄澍说:“一城安危要紧,银子究竟是身外之物。”李光壂也说:“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暂时银子由巡按衙门拿出,马上就可从富商大户处收回。”
任浚考虑片刻,提起朱笔,写了一张手谕:“有夺此洞者,赏银二千两。”随即交给那个官员,让他再到城上传谕。
黄澍说:“如今光有大人钧谕恐未必济事,最好立刻派人到衙门中取二千两纹银,摆在城头,以示决不食言。”
任浚心中也明白,官府往往失信于民,光有他的牌谕,人们未必相信。于是他立即命人骑马回到衙门,取来了二千两银子,连同他的牌谕都送到城头。
本来,在第二次传谕之前,人们已经在纷纷商议,想出各种主意。等到第二次传谕和二千两银子送到城头以后,很快地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走到牌子前,将任浚的手谕揭下,拿在手里,回头对大家说:
“我朱呈祥包下了!”
周围的人先是一惊,随即投来敬佩的目光。这一带守城的军民都知道这朱呈祥是陈永福手下的一个把总,从十八岁开始当兵,很有阅历。
朱呈祥在揭榜之前,已经同他的亲信商量过,这时他不在城上多耽误,就带着揭下的巡按手谕大步流星地走下城去。来到上方寺后,他向任浚、陈永福跪下说:
“卑职愿意夺取‘心’字楼下大洞,已将巡按大人钧谕揭下。”
任浚还未说话,陈永福先问道:“你用什么办法夺洞?”
朱呈祥把他的办法说出后,陈永福笑着点头说:“正合我意。你一定能够夺洞成功。所有你需要的东西,我立刻吩咐人帮你准备。你打算挑选多少人随你下洞?”
朱呈祥说:“太多也用不着,请军门大人给我一百个精壮弟兄。有五十个下去就行了,另外五十个准备好,随时需要,随时下去。占据大洞之后,贼兵必来争夺,那时还要准备厮杀、伤亡,所以另外准备五十个弟兄是不能少的。”
陈永福说:“好吧,我给你一百个弟兄。你可以随便挑选。除你手下人之外,你愿挑什么人就给你什么人,只等你马到成功。”
任浚也鼓励他说:“你的为国忠心十分可嘉,只要夺洞成功,除银子赏赐之外,叙功时一定将你破格提升。你赶快准备去吧。”
朱呈祥磕了头起来,匆匆退出。然后他一面将人员挑选好,一面做好夺洞的准备工作,大约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在这段时间内,任浚和陈永福一直在上方寺等候,不时地派人到城头询问、察看。最后,只听朱呈祥一声令下,就有两三个弟兄把一捆柴火扔下洞口,当柴火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又把大包烘药扔到柴火上,随即又将一捆柴扔了下去。洞中顿时着起了大火。烘药也发了威力,整个洞中一片黑烟弥漫,还有令人窒息的硫磺气味。因为是用大捆柴火加上大包烘药,洞中义军用原来的办法不能扑灭,加上柴火和烘药还在不断地投下,洞中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硝和硫磺熏得人不能呼吸。义军无处躲避,有的被烧伤,有的被熏得倒地,一部分弟兄冲着洞口的大火逃了出来。城上趁这时候扔下砖石砸伤逃出洞外的人。
这样,经过一顿饭的时候,城上估计洞中已经没有敌人,纵然还有没逃出的人,也一定被烧死或熏死了。朱呈祥向他的一百个弟兄一挥手,大家立刻将准备好的水一桶一桶倒下地洞。洞中浓烟慢慢地浇熄了。随后硝和硫磺的气味也淡了。朱呈祥首先跳下洞去,在下边吹个唿哨,五十名弟兄一个一个跟着跳下去,把大洞占了。
洞中很昏暗,看不清楚,只看见那没有逃出洞的义军,大部分已经被烧死,少数没有被烧死的,也已经昏迷过去。朱呈祥和他的兵丁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见一个义军就砍一刀,扔出洞口。
突然,一个官军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大家一看,发现在那官军身旁有一个义军,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柄宝剑,剑上滴着鲜血。大家正在愕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个显然受了重伤、刚刚苏醒过来的义军,右手一挥,又砍断了身旁另一个官军的一条腿。朱呈祥和几个兵丁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了这个义军。朱呈祥将他的头颅割下来,连死尸扔出洞外。
这个义军就是王成章。
朱呈祥见洞中再也没有活着的义军,便向上大声呼喊道:“请上边的人代我禀报总兵大人和巡按大人,此洞已经被我占领,洞中没有逃出的贼兵已全部杀死。”
城头上响起一片喝彩声,有人敲锣打鼓,有人放起鞭炮。
这时,丁国宝正站在城壕外。他明白大洞已经被官军占领,立即挑选了三十个弟兄,将被子浸了水,蒙在头上。他自己跑在前边,三十个弟兄跟着他,一边呐喊着,一边跑过了城壕,直向大洞奔去。
城上见义军来夺大洞,立即弓弩齐发,砖石乱飞,还扔下一个“万人敌”,正在丁国宝的脚边爆炸。他被炸成重伤,倒在地下。他身边的人死了一片。没有死的人把他背了回来。夺洞失败了。
经过这一仗,守城军民顿时士气高涨,各个地方都仿照朱呈祥的办法夺洞。不过半日时间,三十六个地洞都陆续被夺到官军手中,挖洞的义军死伤惨重。
当争夺地洞的时候,李自成、刘宗敏、宋献策、田见秀、谷英等立马城外,却没有一点办法。李自成的脸色阴沉,考虑着新的打算。他考虑一阵,策马回应城郡王花园,临走时对刘宗敏说:
“不必争夺洞了。我们用另外办法攻破开封,免得弟兄们白白死伤。”
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掘了三十六个洞,在半日之内都被守城军民夺去,这件事使第二次进攻开封又遇到很大挫折,也使李自成和他的将领们大为失意。但李自成并没有撤离开封的打算,据他和宋献策估计,左良玉十三日才能到达杞县一带;到达杞县后未必敢贸然向开封逼近。何况他已经命李过率领闯营和曹营的两万人马移驻朱仙镇和水坡集附近,昨日又派刘芳亮率领两万人马去陈留附近驻扎。这两支人马足以挡住左良玉,使他不能逼近开封。他们想,只要能在元宵节以前攻破开封,左良玉不但无能为力,而且非赶快逃走不可,不然的话,义军以得胜之师直趋杞县,左良玉就招架不了。这些看法李自成同曹操和吉珪也谈过,大家都觉得合乎道理,所以就决定再一次猛攻开封,只是必须采取另外一种办法,这办法他们已经想好了。
初八这一天,李自成下令全部攻城将士都在城外休息。近城壕处的义军为躲避城上的大炮,也为了抵御寒冷,不是住在帐篷中,而是在近城壕半里处挖了四尺多深的壕沟,里边铺些干草,上边盖着木板,木板上铺着高粱秆子,高粱秆子上又压了一层土,大家就住在里边,帐篷都不用了。
初八日夜间三更时候,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李自成偕同刘宗敏和宋献策来到火药厂,督促工匠们加紧制造各种火药。他们黄昏后一直在开军事会议,三更时将领们散去了,曹操和吉珪也回繁塔寺老营去了,他们不肯休息,便来观看制造火药的情形。根据宋献策择的日子,在十二日黎明攻城,需要很多火药,而一旦攻下开封,还要同左良玉大战,那时也需要火药,因此李自成深感此事不能疏忽。他一面看,一面鼓励工匠们多多制造,同时又派亲兵回去告诉老营总管,送一些酒肉到这里来,让大家夜间消寒。
正在观看之时,忽然听见城边发出来一阵阵喊杀声音,他们猜到必是敌人趁着黑夜出城偷营。但他们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继续巡视,过了好久,才离开制造火药的地方,转到制造炮弹的作坊中巡视。那时李自成的部队还不会制造,只能制造实心的铅弹和铁弹,也制造供小铳用的铁子儿。
他们看完以后,已经交五更了。刚回到应城郡王花园,谷可成骑马来到,向他们禀报敌人偷营的经过。原来,敌人趁着雪夜,从曹门旁边的水门派出五百兵丁,越过城壕偷袭义军兵营。义军发现之后,偷营的人迅速退走。义军追过城壕,那五百人沿城而走,向水门奔去。义军不知是计,继续追赶。快到水门时,那五百人突然回头抵抗,而占据各个城洞的官军也纷纷出来,有的从中间冲杀,有的从背后掩杀。义军情况不熟,又遇着大雪,弄不清官军有多少人马,一时之间退避不及,死伤了好几百人。
李自成听过禀报,心中十分恼怒,但是事已如此,无可奈何,恨恨地叹了口气,说道:
“越发增添了城中的气焰!”
天明以后,雪停了,天晴了,一轮红日照着城头。守城军民在夺得三十六洞之后,昨夜又用计杀死杀伤了数百义军,这是围城以来的空前大捷。但他们也看得出来,义军并无退走模样,这使他们在高兴之余不得不上紧加固城防。首先要多备柴草,以便城上将士御寒,同时还准备再用火攻,于是下令在全城收集柴草,一天之内就收集到十几万担干柴。另外,因为东城从曹门到转角之间有一段地方城墙较薄,需要赶快加厚,附近民宅几天来已经拆光,所以巡按下令,将上方寺拆去一部分,观音寺拆去大部分,用拆下的砖石加厚城墙。
从初九到十一日,城内天天紧张地准备;城外义军也在准备,但多在夜间活动,白天按兵不动。城内官军知道在离“心”字楼不远的地方,义军挖了一个大的地洞,洞口是从城壕里岸挖进去的,而且挖得很长,据估计有十丈以上,因此用原来的火烧办法,已经没有效果。连着两三天来,义军每天夜间在朦胧的月色中或在后半夜昏暗的星光下,将火药背过城壕,运进洞中。由于义军事先做了很好的准备,到处埋伏了弓弩手,城上稍有动静,立即有成千支箭一起射来,因此守城兵丁无法阻止他们运送火药。十一日这天夜间,城中十分惊慌,据他们估计,连着三天来义军已经向洞里边运进几十担火药,很可能在十二日黎明时开始放迸,轰塌城墙。
十一日夜三更以后,情况更加紧急了。城上军民听见东城外曹门以南、宋门以北义军人声嘈杂,马蹄声不断,这显然是攻城前的人马部署。周王在宫中如坐针毡,向天地许愿,又向祖宗许愿。巡抚、布政使、巡按使也都向天地和关圣爷许愿。官绅们不断会商,寻求对付办法。陈永福将他的主要兵力调在东城等候,准备一旦城被炸开缺口,就在缺口处拼力血战。义勇大社也调来许多精健丁勇,在上方寺附近守候,一旦紧急,立刻登城。
十二日黎明来到了。从城上可以望见城壕外半里处,有很多义军步兵已准备好攻城,还有骑兵分列两翼,部伍整肃。
过了一阵,天色更亮了一点。守城的人们又看见有许多大炮摆在城壕外步兵的前边。一共分三个地方,中间约有六七十尊大炮,两边相离几十丈远,各有二十多尊大炮,总数约在一百尊以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今日不是用火药炸毁城墙,而是用炮对着去年二十六日攻城的地方猛轰。那一次曾把城墙炸开一个缺口,现在虽经修复,到底不太坚固,所以李自成选择了这个地方,打算用群炮轰毁城墙。
城上人正在纷纷议论,忽然义军阵地上一面红旗一挥,几尊大炮响了。接着炮声越来越密,震天动地,三个地方的大炮,不断燃放。铁的炮弹,铅的炮弹,从炮出,有很多打在城墙上,有一些从空中越过城头,射进城内。炮弹互相交织,发出令人丧魂失魄的声音。更多的炮弹打在原来缺口的地方,城墙不断颓倒,成为一个陡坡,又变成慢坡。
打过一阵大炮之后,义军的步兵蜂拥出动,跃过城壕,沿着慢坡向上冲。城上拼命向外边打炮,施放弩箭,投掷砖石,但是义军决死进攻,毫不退避,死了一批,又爬上一批。攻了一阵,义军在城墙缺口处死伤很多,暂时停止冲杀,退到城壕下边。一百多尊大炮趁这时候又一齐向城上打来,很多炮弹继续打在缺口地方。城上也用炮火还击,但没有城外的炮火厉害。打了一阵之后,城外的炮火又忽然停止,伏在城壕下的义军步兵又像潮水般汹涌而上。
这时双方都在争夺缺口。有几十个义军已经爬上缺口,到了城头,又被守城的官军杀死。眼看着义军死不后退,城上怎么用砖石打,用弓弩射,都无济于事,官军只得用大炮向义军的后续部队打去。但是城上的大炮已经有三尊炸裂了,炸死炸伤了一些自己人,而城外义军的大炮忽然又响了起来,炮弹飞上城头,向左右打守城的人。城垛一个一个被打得粉碎,守城的人一批一批死伤。中间缺口处,双方仍在肉搏交锋,死伤惨重,都不退让。
陈永福眼看形势越来越危急,城快要守不住,就大声呼喊:“放炮!放炮!”可是守城兵勇因为连着炸裂了三尊大炮,不敢再放,只用弓箭和砖石向敌人射去、打去。陈永福跳上一尊大炮,骑在炮上,又大声喊道:
“忠臣不怕死。你们快点炮,我和炮一起炸碎!快点!”
他的亲兵将他猛一拉,拉下大炮。同时铜炮也被点燃了,轰然一声,打到义军中间,接着几尊大炮都响了,加上万弩齐发,义军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倒下去几百人。这时城外一声呼叫,所有攻城的步兵暂时都伏了下去,大炮又向城上猛烈轰击,炮弹交织在城头上。趁这个时候,陈永福大呼:
“将城墙缺口堵起来!”
城内连日来已经准备了几百扇大门,一部分从周王宫中运来,一部分是寺庙的大门。这时守城军民赶紧用这些大门将被义军轰开的缺口重新堵住。
可是突然间大炮停止,攻城的义军又呐喊着向城上爬来。陈永福又用大炮、弓弩抵挡。有些炮弹越过城壕,打到义军排列在城壕外的骑兵和步兵阵上。有的步兵中炮倒下,有的骑兵中炮后连人带马倒下去。但是旁边的步兵和骑兵如同不曾觉察,挺立不动。他们只等待一声令下,就要向缺口冲去。这样,许多在城壕外摆着阵势的步、骑兵被白白地打死,但阵势始终不乱。
将近中午的时候,义军又发起多次猛攻,将士们奋不顾身地冲向缺口,在缺口处进行白刃交锋,双方互相对砍,人挤得密不透风。城上用门板将缺口堵了七次。义军死伤惨重,守城军民死伤也很重。鲜血沿着缺口处的慢坡流得像河一样,尸首滚在城下,一堆连着一堆。城头上也堆满了死尸,运送不及。
后来闯王看见攻城很难得手,徒然死伤了许多精兵和将领,而摆在城外预备的步兵和骑兵也白白地中炮死伤。于是他下令停止进攻,队伍退到离城壕二里以外。城上的守军早已精疲力竭,这时也赶快休息,只留下部分人修补缺口。双方的炮都有被敌炮打坏的,有自己炸毁的,没有炸毁的也都发热烫手。虽然炮战还在继续,却是稀稀落落,最后连稀稀落落的炮战也停止了。双方各自救死扶伤,整顿兵将。义军方面指挥炮战的两个将领,黑虎星阵亡了,张鼐受了伤。虽然张鼐的伤势不重,却被震晕了,不省人事。李自成看见那么多将士死伤,心中感到痛苦,跳上战马,驰回老营,吩咐人们将受伤的将士抬回去尽心医治,又亲自嘱咐了老神仙几句话。
刘宗敏没有回自己帐中,只带四名亲兵到各处巡视,为的鼓舞已经受挫了的士气。不管他到什么地方,都不让将士迎送,嘱大家好生休息。对作战出力的人,他都亲切慰问。后来他经过一群军帐,看见帐中的弟兄都因为疲劳已极,呼呼大睡,却从一座军帐中传出来说话声音。他叫身后的亲兵停下,自己下马,走到帐门口。军帐中为保持充足明亮,向南的帐门开着。刘宗敏探头一望,不料看见李狗皮正拿着骑马冲锋的架势,叫一个画师替他画像,他的身后画许多弟兄呐喊跟随,对面城墙露出缺口,硝烟滚滚。李狗皮看见刘宗敏,脸色刷地灰白,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说什么好。画师也慌张万分,退后几步,躬身屏息而立,等候挨骂。如今老府中三教九流的人物来了不少,刘宗敏认识这个破南阳后新来的画师,对他说:“我猜到是他叫你画的。你走吧,不干你的事!”画师走后,刘宗敏一把抓起那幅将要完成的画,将李狗皮叫到帐外。李狗皮一出帐就双膝跪下。宗敏骂道:
“李狗皮,你想在众人前冒充英雄,拿这张画儿到处传名么?死不要脸!”他一把将画撕得粉碎,抛在李狗皮的脸上,接着说:“围攻开封至今,许多将士阵亡,许多将士受伤,你可流过一滴血?几次攻城最激烈时我都看不见你,啊,原来你是躲在帐篷里装英雄!”他向亲兵们点头示意,命令说:“来,打他四十鞭子!”
李狗皮伏地求饶,但刘宗敏只是冷笑。许多将士都来观看,却没人敢替李狗皮讲情。看着打过鞭子以后,刘宗敏又说:
“我打你是为着处罚你。你想带兵打仗,我仍然让你带兵打仗,等着立功赎罪。你日后立了功,我照样赏你!”
刘宗敏不再耽搁,骑上马走了。
黄昏以后,张鼐从矇眬中醒来,睁开眼睛,忽然看见慧梅立在他睡觉的地铺前边。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却听见一个亲兵站在铺边说:
“小张爷,慧梅姑娘来了。刚才你没有醒,不敢惊动你。她在这儿站了一大阵了。”
张鼐想说话,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方说道:
“慧梅,慧剑的哥哥阵亡了。”
慧梅噙着眼泪,说:“我已经知道了。慧剑还不知道哩。”
张鼐问道:“你怎么来了?”
慧梅本来是自己向红娘子请求,要来看张鼐受伤情形的,可是她没有说实话,却说:“夫人听说你受了伤,命我来看一看。要是不要紧,我得赶快向夫人禀报,免得她为你操心。”
张鼐一听说是高夫人特地派慧梅来看他的,感动得流出眼泪,说:“感谢夫人,你回去向她回禀:我的伤势不重,只是两天来忙得不曾睡觉,今天又不断地点炮,被大炮震晕了。”停了一会儿,他又问:“夫人现在哪里?”
慧梅说:“我们的人马已从临颍撤回来,现在朱仙镇北边扎营。夫人到了应城郡王花园,在同闯王叙话。我同红娘子姐姐率领少数健妇也来到应城郡王花园,所以夫人命我来看你。”
半个多月来她一直在想念张鼐,没想到在张鼐受伤时见面,一时感情激动,几乎流出眼泪。她害怕被张鼐的亲兵们看见,所以一面说话一面低下头去。说完以后,又马上添了一句:
“我走了。既然你伤势不重,夫人就可以放心了。你好生养伤吧,明天夫人也许会亲自来看你的。”
张鼐想起来送她,可是头脑一阵晕眩,又躺下了。慧梅头也不回,快步走出帐外。张鼐忽然想唤她回来再说几句话,可是帐外响起一阵马蹄声,分明是慧梅和她的亲兵们已经策马而去。
张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可是后来,他想到黑虎星,想到火器营许多阵亡将士,又一阵难过,眼眶中充满热泪,却未滚出。过了很久,他才重新闭起了眼睛,矇眬睡去。等他又一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忽然听到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他一跃而起,问是怎么回事。亲兵告诉他说:
“一定是我军放迸,炸毁了城墙。”
张鼐不顾身上疼痛,喊道:“备马!”
他的马一时备不及,就拉过一匹亲兵的马,跳上去直往东城轰毁城墙的地方飞奔。他的亲兵们也纷纷上马,随在他的背后飞驰而去。
可是等他们来到城外时,却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原来刚才义军点了引线后,猛然间火药爆发,十来丈的城墙,顿时炸开了口子,砖石横飞,垫在城下的一些磨盘也被炸成小块。可是偏偏这些砖石和磨盘碎块都向城壕外飞来,而留下城里边薄薄的一层墙,兀立不动。砖石和磨盘碎块打死打伤了不少准备向城内冲去的步兵和骑兵。有些骑兵和战马一起被打死,有些骑兵被打死后,受惊的战马驮着死人向旷野狂奔。
当火药放迸的时候,闯王、曹操和许多大将都在一里外立马等待攻城,也几乎被飞起的砖石砸伤。看见这种情况,闯王对刘宗敏说:
“今日收兵吧,不要攻城了。”
李岩策马到闯王前边说:“大元帅,城墙只剩薄薄一层了,趁此机会,调动数十尊大炮猛打,很容易把城墙打开缺口,我军就可以冲进城去。”
闯王摇摇头说:“昨日我军死伤很多,今日砖石都向城外飞来,又平白地打死了很多将士,看来这一次天意不让我们攻进开封,算了吧。”
曹操也附和说:“看来天意确实如此,过几个月再来攻取开封吧。”
于是闯王和曹操怀着失望的心情,策马而去。刘宗敏命人鸣锣收兵。
城上守军正准备等义军炸开缺口后进行血战,看见这种奇怪现象,起初大为诧异,后来觉得这是神在冥冥中相助,于是乎满城人奔走相告,烧香敬神,鞭炮声响彻了各处街道。
辰时以后,双方面只进行稀疏的炮战。义军的大炮深深地打进城内,射程有的达到十里以上。铁弹和铅弹有的打塌了房屋,有的将墙壁打出大洞,有的打断了树木。
到了十五日五更,李自成和曹操的老营先走。攻城的人马留在城外暂时不动。快到中午时候,义军的骑兵飞奔传呼,催促各营快走,于是大股大股的义军,绕过南城,向西南而去,浩浩荡荡,黄尘蔽天。经过朱仙镇时,稍作休息。朱仙镇上有经验的人在路边一面供应茶水,一面暗暗地数了数,发现重伤的有二千八百七十三人,都用方桌抬着。
到了十六日,巡按任浚命总社打开城门。李光壂遵命率人打开了城门。于是由李光壂在前引路,黄澍、王燮、周王府的方太监、丘太监,还有几个士绅,一起骑马出城巡视义军老营驻扎的地方。
他们先到繁塔寺,看见曹操驻兵的地方,约有八里宽,二十里长。寺内是聚粮之所,留下的粮食约有三尺深。牛、驴的头、皮、肠子和肺,还有人的尸首,到处都是。营内营外,十分肮脏。还有许多准备宰杀的耕牛,退走的时候来不及带走,留在繁塔寺。此外还留下很多被掳掠来的妇女,一共有三千多口,走散一部分,到中午时候还剩二千二百余口。李光壂命人将她们送到南门的月城内暂且收容。
他们又一起到了应城郡王花园来看李自成的老营,发现那里一切静悄悄的,地也扫得很干净,既没有驴、牛遗留下来,也没有妇女遗留下来,和曹操的老营完全两样。大家感到十分惊奇。有人在心中感叹说:
“李自成果然不凡!”
虽然省城解围了,但是看来李自成还会再来,局势不容开封的官绅军民放心。这几十万大军究竟往哪里去了?左良玉如今在哪里?李自成是不是要去同左良玉作战?
这是城中正在纷纷议论的问题,大家都在等待着细作探明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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