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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李岩起义(第2页/共2页)

进来说吧。”

彩云马上把一个身上背着大刀的青年健妇带了进来。那健妇向汤夫人和刘夫人拜了一拜,对红娘子禀报说:“刚才探马回来,得到确实消息: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已经从封丘回到开封,准备率大军前来杞县;另外商丘有一支官军大约有一千五百人,也准备前来杞县。这两支官兵共有五千多人,大约明天可以来到。”汤夫人和刘夫人脸色大变,止不住心头狂跳。但红娘子听了后并不怎么重视,只说一句“知道了”,挥手使禀事的健妇出去。汤夫人担心地问:

“官兵两路前来会剿,这,这,怎么好呀?”

红娘子笑着说:“请大奶奶放心。不碍事,不碍事。”

彩云将禀事的健妇送出,随即带着两个丫环抬进来一口皮箱,她自己捧着一个螺钿黑漆小盒,背后还有两个丫环,每人用托盘端着两封银子。汤夫人轻声吩咐:

“先打开箱子,请红帅过目。”

丫头们先将皮箱打开,把里边的东西取出,让红娘子看看,随即又整整齐齐地装好。这里边装的是各色上等绸缎,还有一件貂皮女袄筒子,一件猞猁皮绣花蓝缎崭新女袄。那个螺钿黑漆小盒中装的全是贵重首饰。彩云拿出一样,汤夫人说出一样名字。有些是红娘子听说过的,有些竟是没有听说过的。像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古怪名称,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看过以后,大丫环将东西一样一样装好,将小盒锁好。汤夫人说:

“这些首饰,有的是我陪嫁来的,有的是我母亲临死时特意留给我的,有的是李府祖上传下来的。汤、李两府都是世代官宦人家,所以有些平常人家不易见到的东西。如今这些首饰我全都不用了,都送给妹妹做念物吧。那四百两银子是我们二奶奶的体己,略表微意。”她使个眼色,彩云立刻从床头的墙壁上取下一柄古剑,捧到红娘子面前。汤夫人接着说:“听我们大爷说,他去年在开封买到这柄古剑,原是要送给你的。你当时怕留在身边惹祸,退了回来。如今贤妹已经是一军之主,大非昔比,就请你带走吧。像这样的好剑,原是宋朝安国夫人梁红玉的心爱之物,也只有像贤妹这样的巾帼英雄才配使用。”

红娘子正要说话,忽然从房帘外探进一个大丫环的头来,望着汤夫人说:“大爷在书房中传出话来,问里边的酒饭摆上了没有。还说,请红帅早一点到书房商议紧急大事。”

汤夫人说“知道了”,回头又望着红娘子,等待她收下礼物和银子。

红娘子干脆爽利地说:“多谢大奶奶、二奶奶的厚情,实不敢当。这么多礼物,我完全不收不好,可是也不全收。衣料、首饰我一概不要。戎马之中,我要这些东西不惟无用,反而成了累赘……”

汤夫人截住说:“你眼前这戎马生活终有个尽日。一旦脱掉战袍,安享富贵,像贤妹这般年纪,这般人品,仍然须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好衣裳、好首饰终究是少不了的。像祖母绿、猫儿眼这些东西,你临时想要,拿银子也很难买到。”

红娘子笑着说:“大奶奶替我想得太远啦!我既然造了朱家朝廷的反,不反出一个名堂来决不罢休。也许我会战死沙场,也许等我脱掉战袍时已经双鬓苍苍了。嗨,大奶奶,说什么安享富贵!宝剑我拜收。银子我拜收。别的贵重东西,一样不要,请大奶奶切莫见怪。倘若大奶奶一定要我收下那些首饰、衣料,我就连宝剑和银子一概敬谢。我是个爽快性子,没有半点儿虚心假意。”

汤夫人见红娘子态度坚决,出乎意料,无可奈何地同李侔的妻子互相望望,然后带着怅惘的神情望着红娘子微微一笑说:

“眼下有许多军戎大事,他们在书房中等候贤妹商量。那几样首饰、衣料,既然贤妹坚不肯赏光收下,我也不便勉强,耽搁时光。彩云,你们把皮箱和首饰盒拿去吧,顺便看一看酒饭好了没有。”

红娘子对彩云说:“随我来的健妇中有一个名叫红霞的,请妹妹带她进来。”

片刻工夫,彩云将红霞带了进来。红娘子向红霞吩咐:

“这一柄宝剑和四百两银子你同一个健妇送回老营。那银子要交给管粮饷的老陈,进入公账。”

红霞走后,彩云向汤夫人轻声问道:“酒菜已经摆上了,现在就请红帅用饭吧?”

汤夫人站起来向红娘子说:“请用饭去吧。本来说明天正经治宴席替贤妹洗尘,今晚随便吃顿便饭。如今看来,明天这宴席能不能吃成,很难说了。”

红娘子一向滴酒不饮,加上军情紧急,很快就吃毕了饭。汤夫人叫李侔的妻子去指挥仆婢们收拾东西,却拉着红娘子回到她的卧房坐下。她叹口气说:

“大公子劝说本县大户放赈,原是为着怕饥民群起作乱,家乡不保。不意仇家反诬他煽惑饥民,图谋不轨。真是天大冤枉!李府原是官宦门第,大公子是举人,二公子是秀才,谁想到竟然被逼得做了叛逆之人!”她热泪奔流,哽咽得说不下去。

红娘子劝道:“大奶奶不必难过。官逼民反,自古皆有。没人造反,谁替小百姓伸冤雪恨?哪一代无道朝廷不是靠造反的人们推倒的?没有人推,纵然是破烂江山也不会自己倒。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敢做叛逆的人,靠三尺剑杀出来清平世界。”

汤夫人揩揩眼泪说:“贤妹说的是。可恨我在这样大事上是一个软弱之人,不像你那样无牵无挂,敢作敢为,纵横一匹马,来去三尺剑,确是女中豪杰!”

“我是被逼得这样啊,什么女中豪杰!”

汤夫人接着说:“从今往后,知道内情的,都说是官逼民反;不知道内情的,谁不骂他们是乱臣贼子,我是贼妇?我这个一向只懂得描龙绣凤、不出三门四户的妇人也跟着蒙受不白之名,无面目再见娘家亲人……”

红娘子劝道:“大奶奶千万要往宽心处想。你们李府当然不同细民,按道理这‘造反’二字轮不到你们头上。可是事到如今,不造反也不行了。像我这样人,毕竟是女流之辈,原来连杀鸡子也不敢看,如今在两军阵上,我不杀人人就会杀我,我只好硬了手脖子,杀起敌人来像割草一样,一点儿也不觉害怕。大奶奶,你随着大军,用不着你临阵杀敌,我们也不会让敌人冲近你的轿子跟前。你读书识字,帮大公子管一管粮草账目也很好呀。经过几次阵仗,你的胆子就会大了起来。大奶奶年纪这样轻,一旦离开闺房,常在露天野地,骑骑马,坐坐轿,风吹日晒,不要多久,不用吃药也会身体好起来。前头路子千百条,何必把心思只往牛角尖儿里引?”

汤夫人并没有因红娘子的劝说而心中稍稍开朗,改变了她的主意,反而她认为红娘子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增添了她直然提出请求的信心。她说:

“如今屋中只有咱们姐妹二人,我有一言相求,望贤妹心中斟酌。”

“大奶奶有何吩咐,不妨直说。”

“唉!这话叫我怎么说呢?”汤夫人犹豫一下,接着说:“李府的家世,贤妹是清楚的。我娘家是大明开国功臣信国公之后,也算得是世代簪缨之族。虽然近百年来家道中落,但与一般寒门素族毕竟不同。刚才贤妹劝我的话,出自肺腑,我何尝不知感激。可是像我这样出身名门,幼读诗书,对圣人三纲五常之教,不敢稍忘。不论朝廷如何无道,仇家如何陷害,官府如何逼迫,我都不甘心大公子背叛朝廷,身陷不义。大公子做了反贼,我成了贼妇,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真是生不如死!”

她小声痛哭起来,不得不停了话头。红娘子听她的话很不顺耳,心中生气,默不做声,只想着如何赶快往书房去商议军情。过了一阵,汤夫人揩揩眼泪,又望着红娘子说:

“我是对贤妹倾吐心腹之言,倘有冒昧之处,望贤妹多多原谅,不要在意。”

红娘子勉强一笑,说:“既然你愿意对我说出真心话,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快说吧,外边还在等着我商量军情大事哩。”

汤夫人叹口气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事关忠孝大节,让我随夫做贼,忍耻含羞,苟且偷生,实实不能……”

红娘子插了一句:“这就不好办了。”

汤夫人接着说:“何况,我是蒲柳弱质,不会骑马,不会打仗,更加身体多病,药不离口,只能做大公子的太平妻室,不能从他于金戈铁马之间。纵然大公子一定叫我随军,我不久也会死在路上。眼看着家破人散,生离死别,我只能求贤妹相救!”

红娘子问:“要我如何相救,请大奶奶吩咐。”

汤夫人恳求说:“我有心劝大公子与二弟德齐逃往外省,隐名埋姓,度过几年,等到案情缓和,再回家乡。贤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言九鼎。倘蒙贤妹劝说几句,使他悬崖勒马,潜逃异乡,避此厄运,我将世世生生永感贤妹之德。”

红娘子说:“大奶奶不愿大公子兄弟造朱家朝廷的反,这心情我明白。不过眼下大公子不造反只有死路一条。纵然他们可以逃避异乡,可是难保永远不败露行迹。大家公子和细民不同,生活上得有奴仆照料,举止言谈都叫人看出来是有身份的人。官府必然会发下海捕文书,悬出赏格。任他们走到天涯海角,人们一听豫东口音,一看年龄相貌、举止言谈,能不疑心?能不盘查?一旦捕获归案,再劫狱搭救就没有指望了。我起义原来就只靠自己和一班穷哥儿们、穷姐妹们,现在还是。我并不指望大公子和二公子造反,帮助我渡过难关。我只知道做事儿不忘记穷百姓,下狠心勇往直前,敢杀敢闯,就会闯出路子,并不怕什么难关。大不了也不过战死沙场,死得磊落。敢造反不怕头落地。我们穷人造反的心,大奶奶富里生,富里长,自然是不会明白的。若是大奶奶怕他们同我红娘子一起‘做贼’,名声难听,越陷越深,那好办,我明日就将自己的人马拉走,同他们弟兄俩各奔前程。海阔随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想,我怕什么?可是大奶奶要我劝他们不要造反,逃祸异乡,待日后回来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这是要我劝他们束手就擒。请大奶奶莫见怪,我不能拿这样糊涂主意劝说他们。”

汤夫人对她的这个要求没有坚持,随即又说:“贤妹所言,也有道理。如今木已成舟,悔之不及。倘不见怪,我还有一句忠言,望贤妹记在心中。”

“直说不妨。”

“大明三百年江山,虽有弊政,然深仁厚泽,犹在人心,未必就会亡国。贤妹与大公子、二公子如此下去,终非善策。日后倘蒙朝廷宽宥,派官招安,万望莫失时机。受了招安……”

红娘子不等汤夫人将话说完,脸色一变,迅速回答:“请大奶奶千万莫提‘招安’二字。大奶奶因为出身于高门大户,所以总难忘朝廷的什么‘深仁厚泽’。我们生活在十八层地狱里的小百姓断不会有这样想法。我们记得的只是饥寒、贫困、血汗、眼泪,如何被官府欺压鱼肉,为富人做牛做马。我自从起心造反,就不曾想到日后受朝廷招安。倘若不幸战败,我只会在马上战死,断不会跪地投降。常言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受朝廷招安,连瓦全也说不上,是忘了先人累世的仇,忘了普天下小民的苦,反而做无道朝廷的鹰犬。大奶奶,至于朱家朝廷会不会很快亡国,我不是算命先生,只能说这事儿走着瞧。”

汤夫人被红娘子的这番话顶到南墙上,半天转不过弯儿来。不过她今天在红娘子面前已经不是自居于官宦世家的女主人地位,所以并不感到生气。她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来从未有反目的事。一天来尽管她不同意李信造反,但是又对他的被逼造反深怀着不平和同情。经红娘子痛快一说,她不能不从心中承认李信不造反,离开队伍,确实是等着就擒,而她指望日后受招安也只是望梅止渴。眼前摆着的要紧问题是如何能够使得丈夫在军中平安无恙。在一阵沉默中,她的思绪纷乱,很希望红娘子能够在战场上保护李信。这时,李信派仆人来催请红帅去书房议事。红娘子起身告辞。汤夫人赶忙站起来,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说:

“贤妹救了他的性命,叫我至死难忘。但愿今后在兵荒马乱之中,刀光剑影之场,生死存亡决于呼吸之间,贤妹能够常在他的左右,我就是死在九泉也会放心。”说到这里,她不禁又哽咽起来。

红娘子虽然听出来她的话里含有不祥的兆头,却没有时间认真去想,只说句“请大奶奶放心好啦”,便匆匆走了。

第四十一章

已经是三更以后了。

李府中,上自管家、账房先生,下至粗使佣人,都在忙碌。在内宅,汤夫人和刘夫人的心腹丫环和仆妇们,按照她们的指示,连夜收拾各种值钱的东西,凡能够随军带走的就准备好随军带走,不便带走的就准备好分送丫环、仆人、亲戚、邻居。至于名贵细木家具,实在太多,一时处置不了,尽管很值钱,都作为遗舍之物。二门以外,大管家指挥着一大群男仆和家奴,把一些该周济穷人的东西都搬运到大门外的广场上;二管家带领着一群长工、男仆、家奴把东偏院仓中的一部分粗细粮食运出来,堆在大门外,准备天明时交给驮运队随军带走,其余的一部分留下来周济穷人。那些没有分配差使的小丫环和年老的男女奴仆,也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等候主人发落。李信已经传下话来,说在天明以前,所有府中使唤的人,不管是奴才不是奴才,奴才中也不管是家生的不是家生的,都要发落。这是关乎每个人一辈子和子孙几代的大事,所以大家不管有执事没有执事,都在等待着如何发落。

汤夫人住的上房是内宅的神经中枢,丫环、仆妇们出出进进,十分忙乱。李信和李侔见内宅很乱,不便商议大事,邀请红娘子到了书房“三余斋”,围着火盆坐下。一个老年仆人带着两个书童来到书斋门外,那老仆人独自进入书房,恭敬地向李信请示:这书房中的一些珍贵古玩、字画和珍籍,是否要收拾带走。李信一挥手,那老仆人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噙着眼泪退出。

红娘子十分疲倦,眼皮好像有几斤重,一坐下去就想闭着眼睛睡一觉。她听见老仆人向李信请示的话,睁开眼睛,环顾了这三间精致的书房,靠着墙壁全是书架,摆满了有蓝布套的和没有布套的书,另外还放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古玩架,上边摆着铜的和瓷的瓶儿、罐儿、碟儿、碗儿,还有生绿锈的三条腿带盖的和不带盖的铜锅儿,最使红娘子感兴趣的是一匹泥烧的赭黄色战马,配着红鞍子,白蹄,白鬃,白尾,昂首翘尾飞奔,神态异常生动。她的瞌睡消退了,对李家兄弟笑着说:

“像你们这样的宦门公子,要造反真不容易。看看,我的天,得有多少宝贝东西带不走啊!我们穷人家造反很简单,一下狠心,一咬牙,一跺脚,掂起一件武器就走,扔掉的不过是一间破茅屋,一个冷锅台。有的人,连一间破茅屋也没有!”

李信和李侔都笑了起来。李侔说:“红娘子,咱们赶快决定下一步把人马开到何处去。你这几天很少合眼,商量定,你就去睡一阵吧。”

红娘子用手背揉揉干涩的大眼角,望着李信。她虽然已经有投奔李闯王的想法,但不愿马上说出,等待李公子拿出主意。李信沉吟一阵,慢慢地说:

“这事情我已经反复想过,尚无定见。杞县这个地方离开封太近,又无山河之险,万难立足。我们的人马不多,远离豫东,人地生疏,既要同官军作战,又要防各地土寇攻袭。你带着人马在砀山一带混过三个多月,那里怕也不是咱们立足之地吧?”

红娘子摇摇头说:“那里不行!往南去有袁老山,人马众多,几次想吃掉我,我都躲开了。往东,往北,山东地界,徐州境内,直到运河两岸,遍地都是土寇,没有我插足地方。”

李信说:“从这里往西去有李际遇占据登封一带;往西南去有刘偏头占据郾城、西平、遂平一带;一条龙占据临颖一带;往南去,几千人的大股土寇不多,可是只能局促于陈州到息县一带,四面受敌,平原无险。大别山有险可守,可是革里眼等数万陕西流贼……”

红娘子嘲讽说:“什么‘流贼’!今后难道别人不是一样说你们兄弟是‘流贼’?”

李信抱歉地说:“这是平日跟着别人说习惯了,不觉失口。对,从今晚就改。——革、左四营如今又叫回、革五营,在那里盘踞了两三年。我们一去,必然会受他们吞并。茫茫中原,如今竟不能随意驰骋,更莫说割据一方,逐鹿中原了!”

红娘子说:“我倒有一个主张,不知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什么好主张?”李信兄弟同时问。

“去投李闯王!”

李信惊问:“投李闯王?”

“是的,投李闯王!自从上月李闯王从郧阳来到河南,先到南阳一带,现在已经到了河南府境内,到处开仓放赈,救济饥民,平买平卖,只杀贪官土豪,对百姓秋毫不犯。如今不到两个月光景,人马已经有了十几万。道路哄传,都说李闯王多么仁义,多么深得人心。豫西百姓到处迎闯王,把闯王当成救星。咱们既然在豫东难以立足,又没合适地方可去,倒不如干脆去投闯王,辅佐闯王打天下。听说李闯王谦恭下士,对读书人十分尊重。大公子前去投他,他必推诚相待。”

李侔用手拍一下膝盖说:“好!红娘子,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如其不能够独树一帜,与群雄逐鹿中原,真不如去投闯王!近来,确实到处都传说李闯王一进入河南就号召饥民不纳粮,不缴税,开仓放赈,除暴安民,确实像一个得天下人的气派。又听说宋献策、牛金星都到了闯王那里,很受重用。”

李信又吃一惊,问:“他们二位都去了?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在开封,为着救你出狱,苦无办法。想着老宋这个人足智多谋,在各衙门熟人又多,就托人打听他现在何处。一打听,才知道他于上月底托名去汝州访友,暗中投了闯王。原来他同牛金星早就约好,一旦李自成来到河南,牛金星先到闯王那里,代为吹嘘,请闯王以礼相迎。还听说他一到闯王那里,就做了军师,言听计从。他们两人,一天到晚与李闯王在一起,成了闯王的左右手。相国寺中有一些吃江湖饭的人们暗中羡慕,说他们将来会是李闯王的左辅右弼。”

李信叹息说:“我入狱之前,也偶尔听说李闯王到了南阳境内,如何军纪严明,如何仁义,饥民如何闻风响应。在狱中也听到看监的李老九对我谈过李自成的种种传闻。但是都说得不很确切,我也没十分注意。竟没料到,如今豫西局面变化如此之快,连牛、宋二人也已经投入闯王麾下!你们可听说,这一个半月来,李闯王在豫西攻破了几座城池?”

李侔和红娘子互相望望,都答不上来。

“连一座城池也没有攻破么?”李信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气问:“既然李自成的行事深得民心,到处饥民响应,人马众多,如何连一座县城也未曾攻破?”

红娘子经李信一问,也觉奇怪,慢吞吞地回答:“也许是离得太远,他破了几座城池,我们没有听到。”

李信登时摇摇头,说:“不在情理。同在一省之内,哪个州、县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杀,立刻会哄传起来。何况杞县离省城很近,向来消息灵通。全省有一处城池失守,朝廷命官被杀,马上就会报到省城,巡抚和布政使等封疆大吏都有责任,不敢隐瞒,也要飞奏朝廷。国有常典,纵然失守一个弹丸小邑,不往上报,也要犯隐瞒朝廷之罪。我们离豫西虽有数百里远,但离省城近在咫尺。既然在开封没有哄传何处城池失陷,足见李闯王并未攻破一座城池。传闻他在豫西如何到处受百姓欢迎,人马如何众多,是否仅是传闻之词,并不十分可信?”

李侔沉吟片刻,回答说:“哥的话也有道理。看来李自成进入河南以来,确实尚未攻破一座城池。然而,关于闯王如何仁义,如何饥民从之如流,如何人马众多,却真是到处哄传,几乎众口一词。”

李信说:“常言道,耳听是虚,眼见是实。看来关于李自成行事仁义,饥民到处响应的话,确有其事,不过都不免传言过甚。这好比饥者易为食,寒者易为衣。历年来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痛恨官府,仇视官军。所以李闯王一来河南,略施仁义,穷百姓便觉着来了救星,绝处逢生,于是就道路哄传,远近讴歌,替他锦上添花。”

李侔说:“虽说传闻李闯王如何如何,未必完全可信,但是宋献策投了闯王是千真万确的,牛金星投了李闯王也是真的。他们二位都是有见识的人,如李闯王无出众过人之处,他们决不会贸然去投。”

红娘子接着说:“我也是这么想。倘若李闯王是泛泛之辈,宋献策和牛金星决不会前去投他。既然他们二人前去投他,又到处哄传闯王如何仁义,我敢说,李闯王的行事就是好。为什么众多黎民百姓不对别人锦上添花,偏对他锦上添花?再说,前年冬天,我在永宁县境内无意中遇到了高夫人,这件事你们二位都是知道的。高夫人确实十分仁义,军纪严明,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仁义的人,那样好的人马。只看看高夫人,也就知道李闯王本人如何。”

李侔又接着说:“至于李闯王如何在豫西尚未攻破一座城池,必有另外原因,尚不为我们所知。善用兵者,神出鬼没,机变无穷。我们只看他如何行仁义,收人心,众百姓如何对他倾心,这就够了。”

红娘子见李信仍在犹豫不决,又说:“晚饭时两起探马回来禀报,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将从开封前来,另一支官军也要从商丘前来,两支官军合起来有五千上下。另外,公子在杞县的几家仇人,哪一家的寨中也可出动几百练勇。这圉镇和李家寨决不是我们久留之地,非赶快离开不可。豫东一带,一马平川,四面受敌,也不是我们立脚的地方。究竟何去何从,请大公子赶快决断,我们好明天拔营。”

李侔也说:“哥,你就决断了吧!”

李信站起来,紧皱眉头,在书房中徘徊走动,准备下最后决心。他明白在杞县境内停留着耽误时间对他十分不利,也相信李闯王大概不是泛泛之人,但是他更明白,去投闯王,这是他兄弟和红娘子的一生大事,不能不特别慎重。过了一阵,他重新坐下,叹口气说:

“我不是不想去投奔李闯王,也明白今日茫茫中原,除投闯王之外,别无更好的道路可行。可是,咱们投了闯王,就同他有君臣之分,只能始终相从,竭诚尽忠而事之,不能再有二心,更不能中途背叛。万一传闻与实际大不相符,我们就悔之晚矣。因为有此顾虑,所以我彷徨筹思,不能够立刻就下定决心。”

红娘子问:“大公子,你怎么知道传闻同实际情形大不相符?”

“我不是说完全不符,只是担心出入较大。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们一去,必须永做闯王忠臣,至死不渝,故此行关系重大,不能不十分慎重。我们此地距豫西七八百里,远至千里。远路没真信。倘若我们离闯王较近,闻见较切,那我就不会多此顾虑了。”

李侔说:“可是事不宜迟,必须赶快决定才好。”

李信仍在考虑,没有做声。红娘子和李侔都心中认为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一个望着他,一个低着头,在沉默中等待他做出决断。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望着李侔问:

“我好像看见范宝臣已经回来,何不将他叫来一问?”

李侔被他猛然提醒,立即说:“对,对。范宝臣已经回来,必然知道不少消息,应该叫他来一问便知。”

红娘子问:“范宝臣是谁?”

李信说:“他是敝宅中的伙计,家在汝州西南乡格料镇附近。一个月前他母亲病故,回家奔丧。今晚我看见他已经回来了。格料镇离伏牛山只有一百多里,见闻较近,必定多知道一些实情。”

李侔说:“不过他平日深恨土寇,也常骂流贼,也许会囿于成见,说不出真是真非。”

李信说:“我也知道他平日常跟着旁人恨骂流贼,倒不妨叫来问问。纵然他抱有成见,从他的话里也能透露出一些实情。”

不过片刻,范宝臣进来了。这人约摸五十岁上下,三绺短须,面貌朴实,戴着重孝:帽子上和衣服上沿着白边,一双棉鞋也用白麻布包了鞋面。他原是在格料镇帮东家做生意,五年前因逃荒到省城投亲靠友,被介绍到菜根香酱菜园做伙计。李信因听说他为人诚实,不肯说半句假话,前年将他叫到李家寨来,分管一处庄田。他平日确实常骂“流贼”杀人放火,乱了大明江山,但是昨天从格料镇回来,看法变了。范宝臣告诉主人,李自成确实军纪严明,平买平卖,打开大户们的山寨后开仓放赈,救活饥民,饥民前去投顺的争先恐后,连他的村庄中也有几个人去投闯王。他又说:

“大爷,二爷,李闯王的行事,真是古来少有,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听说有过这样行事的‘贼’!”

红娘子笑着问:“你说怎么个古来少有?”

范宝臣回答说:“红帅不知,李闯王人马所到之处,贴出告示、揭帖,号召四乡百姓,不再向官府缴粮纳税,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要粮,不征税,所以除那些豪绅大户之家,没人不说闯王好,把他看成救星。”

李信露出了欣然笑容,又问了几句话,叫范退出,然后对红娘子和李侔说:

“好,吾意决矣!”

“决定去投闯王?”红娘子问。

李信说:“不投闯王还投哪个?决不迟疑!”但是他又带着没有把握的神情看一看李侔和红娘子,接着说:“你们看,我们去投闯王,他会以诚相待么?”

李侔说:“他那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千里去投,断无不受重用之理。”

红娘子也说:“大公子可以完全放心。宋孩儿既是公子好友,去年秋天他在开封为牛举人的官司奔走,公子曾慷慨拿出几百两银子相助,我想这牛、宋二人必然是欢迎公子兄弟的。何况我早听说李闯王胸怀大志,气度不凡,对读书人很是尊重。以公子这样大名,又兼文武全才,他岂能不以诚相待?何况我同闯王的夫人已有一面之缘,她是我的恩人。咱们去投闯王,高夫人见了我,必定十分欢喜。咱们一心一意帮助闯王打江山,还怕人家把咱们当外人看待?”

忽听门帘一响,汤夫人像影子似的闪了进来,在灯光中显得特别憔悴和虚弱,分明她的病体再也担不动心中的忧愁。李侔和红娘子赶快起身让座。她在李信的对面坐下,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丈夫说:

“你们决定投李闯王的事,我已经站在窗外听见了。”

李侔问:“嫂子觉得如何?”

汤夫人叹口气,先向李侔看一眼,对着丈夫说:“我原来指望你听从劝说,同二弟逃往远方。我留在家中,不管抄家坐牢,由我独自顶住。我们汤、李两家还有不少亲戚、世交,迟早会将案情化大为小。到那时,你们兄弟回来,纵然家产已经完了,还可以做朝廷的安分良民,守着祖宗坟墓,终老蓬荜……”

李信插言:“梦话!”

汤夫人接着说:“我又想,你们虽然被逼造反,但要存一个招安之念,所以我劝告红帅贤妹……”

红娘子插言:“我要你休提‘招安’二字。”

李侔说:“嫂子所想的都非善策。如今只能破釜沉舟,一反到底,才是上策,所以才商定去投闯王。”

汤夫人对李信兄弟说:“你们落个从贼的下场,令我死不瞑目。我既然是你们李家的人,即令我死,也还要为你们操心。你们兄弟俩跟红帅贤妹率领几千子弟兵往伏牛山千里相投,料想李闯王必会倒屣相迎。况且我也听人传说,相国寺的宋孩儿在闯王那里做军师,卢氏县的牛举人也去了。宋孩儿是你们的朋友,牛是大爷的丁卯同年,他们定能在闯王面前竭力保你们兄弟。在闯王麾下,望你们凡事小心谨慎,不可大意。”略微停顿片刻,她又心事沉重地专对李信说:“唉,有句话,请你牢记心上。自古树大招风,名高招忌。你同二弟到了闯王军中,纵然得到闯王十分信任,功成之后,也要及早引退,不可贪恋富贵。”

李侔见哥哥点头不语,便从旁说:“是,是。嫂子说的很是。以后倘能佐闯王得了天下,我们兄弟俩定不会贪恋功名富贵。何况有嫂子在一起,也可以随时提醒我们。”

汤夫人在心中说:“唉,不要指望我能再提醒你们!”她觉得心痛如割,肚里有千言万语,不能向他们兄弟说出。默然片刻,她揩揩眼泪,望着丈夫说:

“府中的伙计、奴仆,你什么时候发落?”

“既然现在大计已定,我马上就同你一道发落他们。”李信转向红娘子说:“你回老营去睡一会儿吧。我马上把家务事料理一下,准备好明天早饭后率领人马启程。”

红娘子已经有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实在疲倦,从椅子上站起来,连打了两个哈欠。李信兄弟和汤夫人送她走出书房。汤夫人拉着她的手,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红娘子见汤夫人如此悲愁,不禁在心里说:“像她这样官宦世家的奶奶,一提到造反就像要天塌地陷似的!”她随即劝汤夫人放宽心怀,说她明天一早就过来,挑选几名健妇骑马跟随在汤夫人的轿子前后。汤夫人没有说话,放开红娘子的手,望着她在四名健妇的护卫中走了。

李信一声吩咐,两个老仆人向前后院和左右偏院传呼几声,那等候着主人发落的男女佣人和奴婢,都来到书房外边,黑压压地站满了天井院子。

明末士大夫家庭蓄奴的风气很盛。豫东一带虽然不能和江南相比,但是名门大家有两三百以上家奴也不罕见。李信府中,大大小小,家生的和非家生的,卖身的和自己投靠的,加上雇用的伙计,合计也有三百多口。凡是雇用的,他已经告诉管家,给资遣散,现在就只是处理这些家奴了。

李信向大家宣布:所有家奴,不管是家生的和非家生的,一律将卖身契发还,永作自由之身。丫环们,有父母的交父母领回,没有父母或亲人不在近处的,也作出妥当安置。所有遣散的奴仆,都赏给衣物银钱。凡是身强力壮,年纪轻,家中没有牵挂,愿意随军造反的,女的随着大奶奶和二奶奶,男的改做亲兵,一律发给马匹。李信宣布一毕,就把关于发落奴仆的一应琐碎事,都交给管家去办,然后回到书房,命李侔到圉镇去连夜召集大户,征借骡马,三匹抽一。至于本村族中大户,二更时候他已经同父老兄弟们谈过,大家答应在天明以前将骡马送到。

汤夫人对管家吩咐了几句话,重新走进书房,在李信的对面坐下。眼看着家破人散,都有许多话不知道从何说起。过了一阵,李信想安慰她几句,但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说:

“你现在可以坐轿子跟随大军,等你病好以后,慢慢练习骑马。要不然,你带着几个心腹下人,暗中去到开封,暂在汤府住下,不使外人知道。等我成功之后,就可以夫妻团圆。不过,到开封住想不露风声也不容易。”

汤夫人已经决意走自己的路,心情反而平静起来,说:“你不要以我为念。我虽不能做到‘夫唱妇随’,可是我既嫁到李府,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生前不能相随,死后仍愿相依。”

李信心中一惊,说:“你何故出此不吉之言?在这样时候,你不要扰乱我的心吧。”

李俊闯了进来,急急忙忙地说:“大哥,你快出去,四方百姓从半夜里就往这里来,如今都聚集在南门外边,人山人海……”

李信问:“是来请求放赈的?”

“不是,是来要求投军的。大哥,你只吩咐一声,我去挑选,选出一两万人很容易。”

“你去找红帅来商量一下。”

红娘子掀帘进来,笑着说:“不用请,我来了。大公子,咱们快出寨去挑兵吧。咱们要是带着两三万人马去投闯王,闯王才高兴哩!”

李信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过了片刻,停住脚步对李俊说:“子英,你去催各队弟兄快吃早饭,驻扎在圉镇的吃过早饭来李家寨北门外边集合待命。”李俊走后,他转向红娘子说:“我已经想过啦,人马不能多要。我们现有两千多人马,再从李家寨附近的年轻小伙子中挑选一些,战兵大体有三千人就够,加上别的人员,不要超过四千人。”

“为什么你怕人马众多?”

“我们不是要独树一帜,自打江山,而是要去投奔闯王。人多势强,反而不美。大奶奶昨夜一再嘱咐的话,深合我意。叫寨外的百姓都回家去吧。”

红娘子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叫百姓散去不是容易的,怎么好?”

“我自己去劝说百姓。以诚相劝,他们会回家去的。”

汤夫人说:“仆人们已经把早饭预备好了。你同红妹妹都到后宅去吃早饭,天大的事情,吃过早饭再办不迟。”

到后宅上房里吃过早饭,李信匆匆出寨去劝说百姓。红娘子也匆匆走了。

汤夫人走进卧室,挥手使丫环、仆妇们都出去,独把彩云留下。她取出几件衣服、一包首饰和二十两银子交给彩云,说:

“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身边,如今就要分手了。你心里难过,我也是有点难过。我知道你的衣服不少,这几年也多少有点积蓄,今夜又发了遣散钱,可是我另外给你这些东西和银子,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今后,你打算往哪里存身?”

彩云哭着说:“我虽是蒙主人恩典,有了自由之身,可是我已经死了父母,哥嫂都不是正派人,我没有地方可去。倘若大奶回到汤府去住,我情愿跟随大奶,仍然服侍大奶。”

汤夫人感到心中疼痛,竭力忍着眼泪,苦笑一下,叹口气说:“事到如今,我怎能回到汤府?虽然自古以来,胜者王侯败者贼,可是在眼下你大爷就是反叛朝廷的逆贼,我就是逆贼之妻。既是逆贼之妻,一旦被官府抓到,律应坐斩,轻则充军或籍没为奴。汤府岂是我安居之地?况且,我自幼也读了诗书,从来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如今既然成了贼妇,更有何面目再回汤府?此话休提!”

彩云又哭着说:“倘若大奶随着起义大军西去,我愿意追随左右,至死不离。”

汤夫人沉默片刻,说:“你快将自家的东西收拾收拾,等大军起身时再说吧。我本来应该早一点替你挑一个有出息的后生,将你打发,只因我身边没有第二个像你一样粗通文墨、做事细心的人,所以舍不得让你离开我,多留在我的身边二年,如今后悔无及!”

彩云哭得更痛心,发誓要跟随汤夫人一道随营西去。汤夫人终于忍不住落下热泪,挥挥手说:

“你替我掩上门,出去吧,让我躺下去休息休息。等大军快启程时,你来叫我。”

彩云退出,将门轻轻关严,赶快去收拾汤夫人必须随身带走的东西,并亲自将男仆们为汤夫人和二奶奶准备的两乘青布小轿察看一遍。

寨外和圉镇方面,战鼓雷鸣,同时混合着喇叭声和马蹄声。人马分头在两处集合,大小旗帜招展,长短刀枪耀眼。新来参加起义的农民正在编队,对那些没有兵器的在分发兵器。但是前来投军的农民被收留下来的只占一小部分,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免踊跃而来,失望而回。李信在南门外好不容易才将百姓们劝说得开始有人散去,但是多数人还不肯听从,继续要求收留。有的青少年因为造反心切,没有被收留而大哭起来。李信正在继续劝说,忽然一个家丁神情慌张地跑到他的身边,小声说:

“大爷,不好啦,大奶奶自尽啦!”

李信骇得面色如土,眼神发直,好像并未听清,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谁自尽了?”

“请大爷赶快回府,大奶奶自尽啦!”

李信慌忙奔回家中,一到大门外就被一群仆人迎着。他没有工夫询问,直往里跑,听见内宅传出来一片哭声。他奔进内宅,看见李侔的妻子和一群丫环、仆妇在上房内外号啕大哭。他两步并作一步,走进卧室,看见汤夫人的尸体躺在床上,盖着一条被子,面色蜡黄,双目微闭。李信见此情形,心肝痛裂,伏在尸体上放声大哭。他这一哭,引得满上房和院中的男女亲族们哭得更凶。哭了一阵,李信站起来向服侍汤夫人的仆妇和丫头询问大奶奶是怎么死的,才知道汤夫人送走红娘子以后,将丫环、仆妇们支使出去,吩咐让她躺下休息一阵,不许惊动。后来彩云因寻找东西推门进来,才看见大奶奶已经上吊,惊喊起来。立刻跑进来几个仆妇将大奶奶从绳上卸下,浑身已经冰冷,救不活了。李信听了,在当窗的红木抽屉桌边颓然坐下,又哭了一阵。但寨外和圉镇两处人马正在站队,他必须马上处置汤夫人的后事,同时请红娘子和李侔来商议一下,将人马启程的时间推迟半日,并做好同官军作战的准备。他刚吩咐仆人去请红娘子和李侔二人,忽然看见在汤夫人的镜奁下边压着一张水印梅花诗笺,抽出一看,原是汤夫人的绝命诗二首:

三千勇士刀枪明,

金鼓喧天起远征。

控鹤玉京遵别路,

仍将后约订来生。

万语千言余血泪,

难将珍重苦叮咛。

幽魂夜夜随君往,

化作清风绕旆旌。

李信读罢,又不禁放声痛哭……

第四十二章

因为汤夫人的丧事,使李信不得不将部队出发的时间推迟。幸好上午又有两路探马回来禀报:一路报告说,开封谣言说李信一天之内号召了两三万饥民,兵力强大,又说李信和红娘子准备来攻开封,已串通开封城中饥民内应。巡抚李仙风和副将陈永福虽然匆匆忙忙从封丘回到开封,但因为杞县情况不明,开封谣言很盛,他们只怕省城有失,小心守城,不敢出开封一步。从睢州方面回来的一路探马报告说,从商丘开来的一支官军原只想虚张声势,做个样儿看看,所以到了睢州境内因知巡抚并没有率大军出开封来杞县“征剿”,就赶快缩回去了。李信得到这两路探马禀报,就同红娘子商定,索性在李家寨和圉镇多停两天,一则办理汤夫人的丧事,二则让人马休息,并且趁此机会将部队重新整编。

李信的家中存有一副柏木棺材,漆过两道,就用这副棺材装殓了汤夫人。棺材抬到祠堂的空屋中暂时存放,等日后李信兄弟事成之后回家来正式发丧埋殡。随着汤夫人陪嫁来的奴仆和几个丫环,都已经退还了卖身契,恢复了自由之身。他们虽然都有积蓄,李信仍然吩咐管家多分给他们一些财物,叫他们或回开封依靠汤府,或到别处落户,听其自便。有一个丫环有父母住在陈留,管家派人将她送回父母家中。彩云十岁的时候陪嫁前来,今年正满二十。汤夫人一向对她特别喜欢,把她当成身边的心腹人。她早已父母双亡,哥哥是**无赖,嫂嫂不是正派女人,所以她哭得死去活来,坚决不回哥嫂家中,要求替汤夫人守灵百日,百日之后削发为尼。不管大家如何劝解,她都不听,还说如果不让她做尼姑,她就马上自尽。为着表示她的决心,趁人们一不留神,她拿起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掉。李信没有办法,就把李氏宗祠旁边妙通庵的老尼姑静修找来,将彩云带去庵中,收作徒弟,嘱咐她好生照顾,并交给她三十两银子,作为修缮斋堂、禅房之用。这妙通庵本来是李府所造,静修老尼又一向受到汤夫人很多好处,平日把彩云看得像活的救世观音一般,有什么需求都是先找彩云,小事由彩云做主办了,大事由彩云禀求汤夫人,没有不准。现在大公子将彩云交她领去,又给她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加上她深知彩云积蓄很多,真是喜出望外,对着李信双手合十,连说“阿弥陀佛”,答应说决不会亏待彩云姑娘。把彩云的事处理以后,李信又到汤夫人的棺材前看看,再一次洒了热泪。

经过挑选,有一千多贫苦的青年农民参加了起义队伍。现在李信和红娘子率领的这支队伍已经有三千多人,加上各种非战斗人员,约有四千出头,超过他原来打算限制的兵员人数。战马有一千多匹,驮运东西的骡子和大驴子有四百多匹。李信参考当时官军的镇兵制度,同时也根据他所有的马匹、驮运、武器等实际情况,将会使用火器的编为火器营,会使用长枪的编为冲锋营,另外有步兵左、右、前、后营,骑兵左、右营。他还将他自己平日训练有素的家丁、李氏子弟和恢复自由身份的青年奴仆,同红娘子的一部分精兵混合一起,编成一个中军营。各营都设有正副首领。中军营特别精强,是全军的作战骨干,由红娘子自己率领。老营和辎重队随着中军营前进。李侔掌管老营;全军的军粮、财物、甲仗等项,以及军纪、军令、行军计划,都交给李侔负责。他的职掌,类似当时总兵官下边的中军和参谋两种职务兼于一身。

利用在李家寨和圉镇停留的这两天,李信有时间同红娘子、李侔一起对全军进行了新的编制,建立了必要的制度,发布了几条重要纪律,选拔了偏裨将领和大小头目。命人赶制了各营的大小旗帜。全军上下,焕然一新,人人喜悦,士气十分旺盛。红娘子大为高兴,叹息说:

“我原担心新弟兄一乍来了这么多,乱糟糟的,猝然打起仗来不好指挥,像人们常说的‘乌合之众’。经大公子这么一摆弄,就成了一支真正能够顶事儿的人马!”

第三天黎明时候,全军饱餐一毕,都到李家寨北门外的大路上整队待命。李信率领李侔、李俊到李氏宗祠去叩辞了祖宗和父母神主,还到汤夫人的棺材前拜了几拜。刘夫人也向汤夫人的棺材洒泪拜别,焚化了阡纸。然后他们率领着全军向通许、尉氏方面出发。部队整齐,旗帜鲜明,平买平卖,对百姓秋毫无犯。沿途百姓不但不逃避,反而站在村边看大军过境,准备好茶水、草料迎接。几十年间,老年人从没有看见过这样队伍整齐和纪律严明、臂缠红布的人马,都说这是“李公子仁义之师”。沿途村中饥民,纷纷要求投军,都被婉言拒绝,一个不收。李信因见陈永福不敢来追,叫大军每日只行六十里,免得步兵过于疲倦。这时李闯王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所以他一面行军,一面派人打探。

一天中午刚过,大军走到尉氏附近,北边大路上一溜尘土腾起,隐约中看见六个人骑马飞奔而来。李信今日在路上听到一些谣传:有的谣传说陈永福就要率数千官兵追来,有的谣传说巡抚要派人赶来招降。他命令大军继续前进,自己同李侔和红娘子立马等候。红娘子怒气冲冲地说:

“要是官府派人前来招降,我就杀他一颗人头,叫他们带回去,永绝此念!”

李信没有做声,凝视马尘,看着看着近了……

所有来的六个人都遵照李侔吩咐,下马停留在三十丈外的坟园旁边,不许随便走动。由李侔问明来意,将那个为头的武官带到李信面前。那人向李信拱手施礼,说:

“鄙人是抚台衙门武巡捕张子勇,今奉抚台大人之命,携带抚台大人手谕,前来面交公子,并候公子回话。”

李信脸色严厉地说:“把李仙风的手谕给我!”

张巡捕从怀中掏出一个很大的文书封套,交给李信的一个亲兵,转给李信。李信从文书封套中抽出李仙风的手谕一看,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忽听红娘子说道:“请你念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李仙风是怎样嚼蛆的。”李信含着一股冷笑,把李仙风的手谕念了一遍,让红娘子句句听清: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南地方事李,为严谕李信兄弟火速悔罪来归,投诚免死事。昨据睢州、陈留等州县官及杞县逃出士绅禀报,李信兄弟勾串女贼红娘子,破城杀官,劫狱焚衙,号召饥民作乱,谋为大逆。本抚院当即派员查探属实,不胜震怒。本拟即派大军痛剿,不使一人漏网,然念李信兄弟二人,或中乙榜,或为庠生,忠孝之心或未全泯;又系宦门公子,世受国恩,作逆之志应非初衷。破城杀官等事,当系红娘子等人所为,李信兄弟事前或不知情,临时或受胁迫,事有曲折,情尚可原。本抚院整师待发,如箭在弦;暂缓征剿,以期自拔。兹特传示手谕,深望李信兄弟,临悬崖而勒马,步迷途而知返,翻然悔悟,转祸为福,速将女贼红娘子缚送辕门,立功赎罪。如欲缚送该女贼而力有未能,可速逃出贼营,只身归诚。本抚院定以宽大为怀,减等拟罪。杞县密迩省会,情节极为严重,论之国法,万难轻宥。然本抚院犹体上天好生之德,愿开汤网三面之恩,特此剀切晓谕,幸勿自绝朝廷,甘受重诛。

此谕!

红娘子听完后,十分气愤,冷笑说:“李仙风这老狗,武的不行来文的,这一手真够毒辣!大公子,你打算怎么回答?”

李信将巡抚的招降手谕撕得粉碎,猛力向张巡捕的脸上甩去,喝道:“你赶快滚回去,告诉李仙风这个老狗,休在我面前耍此花招!我同红娘子今率数千精兵,往豫西投奔闯王,不日将随李闯王陈兵开封城下,与老狗相见。滚开!”

张巡捕吓得面无人色,连声“是,是”,躬身作揖,退后两步,转过身子,正要走掉,忽听红娘子大喝一声:“站住!”他两腿打颤,转回身来,低头待命,心里说:“完了!”红娘子望着一个亲兵吩咐:

“他辛苦来了一趟,让他挂点红回去,也好多领几个奖赏。快把他的两只耳朵割掉!”

张子勇一听说要割掉他的两只耳朵,跪下磕头求饶。红娘子轻蔑地嘲笑说:

“瞧瞧你这个大明朝巡抚衙门的武官儿,块头不小,平日在小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一听说要割你的耳朵就软得像泥捏的,跪到地下磕头如捣蒜,平日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其实,你的狗耳朵值不了仨皮钱,我是为了叫李仙风休要自作聪明,再在李公子面前玩弄离间招降花招,才要割下你的狗耳朵。既然你这样害怕,暂且割下一只,留下一只记在账上也可。”见张巡捕仍在磕头求饶,红娘子又喝道:“放老实点儿,不然我就要割掉你的脑袋!”

红娘子注视着张巡捕捂着血流半脸的右耳伤口,踉跄走到坟园旁带着四名兵丁上马飞奔而逃,随即转望着李信兄弟畅快一笑。李信叫将另一个下书人带来,自己下马等候。红娘子和李侔也下了马,站在他的左右。这个来的下书人是陈留县陈举人的家人,当他走到面前时,李信忙问:

“啊,赵忠!你是从陈留来的?”

赵忠赶忙跪下磕头,站起来说:“小的是从开封来的。家主老爷在开封听说老爷在杞县起事,十分焦急,连日在抚台衙门和藩、臬等衙门奔走,为公子说项。如今蒙各宪台大人见谅,只要老爷遣散人众,不再谋反,就可以既往不咎。各宪台大人都明白口谕:倘若老爷能剿贼自效,定当将功赎罪,立刻题奏。现有家主书子一封,请老爷赐阅。”

李信拆开赵忠呈上的书子一看,内容与赵忠口述略同,不过措词更为恳切,并劝他以千秋名节为重,万不可玷辱祖宗,遗臭青史。李信将书子转给李侔去看,叫赵忠暂去一旁休息,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回书。红娘子知道陈举人是李信的同窗好友。她看见李信沉吟不语,笑着说:

“大公子,陈举人劝你的话,也是一番好意。眼前现放着剿贼良机,不必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可以为朝廷立一大功,不但前罪俱赎,还可以获得重赏,不愁总兵印不拿到手里。”

李信的心中一惊,说:“我们已同心起义,前去投奔闯王,你怎么说出来这样的话?”

红娘子说:“我为公子打算,现在回头并不算迟。我甘愿将自己五花大绑,凭公子押送开封,岂不是不费公子一枪一刀就做到了剿贼自效了么?”

李信发急说:“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怕我不造反到底?”他随即从箭箙中拔出一支箭就要去折,说:“我现在再对你折箭为誓,以表区区之诚。”

红娘子夺过箭去,大笑起来,瞟一眼李侔,又向李信说:“嗨,你当真的!我看你有点迟疑,才故意激你两句。倘若我有一丝不信任公子,也不会……”

李信不等红娘子把话说完,对她笑了一下,命亲兵去把赵忠叫来,对他说:“我本来应该详细写封回书,向你家老爷说明我起义宗旨与不得不起义的苦衷,可是大军正在赶路……”刚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一骑自朱仙镇方向飞奔而来,随后看清楚是个和尚,使他心中十分纳罕:这是谁派遣来的?因已有两个亲兵策马迎去,所以他继续对赵忠说:“戎马倥偬,实在没有工夫写一封详细书子,把一肚子话都对老朋友倾吐出来。简单地写几句,又说不清楚,索性不写了。你替我回禀你家老爷,就说我同舍弟二公子谢谢他的好意。我在狱中时候,承蒙他在开封奔走营救,虽未成功,却使我没齿难忘。我如今既然起义,断无中途罢手之理。你家老爷平日惟知读书吟诗,书生气十足,不明白人家对他说只要我李信遣散人众,自己投案,就会蒙受法外施仁,不咎既往,这些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今日离开军中,明日就系颈巡抚辕门,跟着就凌迟处死。况且自古无不亡之国,朱家朝廷的气数已尽,我只恨起义不早耳。今日我只知起义救民,至于青史如何留名,是流芳还是遗臭,留给后人评论,我早已置之度外……”

红娘子忍不住插嘴说:“死跟着朱家朝廷的人,一定要遗臭万年;造反起义的,未必不流芳百代。”

李信继续说:“你回去,将我的话回禀你家老爷。”他又笑着说:“你再回禀陈老爷,等我事成之后,归隐田园,还要同他起个诗社,在一起限韵赋诗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在意。”

赵忠连答应几个“是”字,又躬身说:“老爷的话,小的一定句句带回。只是恳求老爷略写数行,以为凭信,免得人们疑惑小的怕路途风险,未曾追上公子。家老爷自己倒不会疑心小的。有公子写的几行字,家老爷向各宪台面前回禀此事,就好为凭。”

李信笑了起来说:“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抚、按各衙门的大人们嘱咐你家老爷向我劝降!”

“既是各宪台大人嘱咐,也是出于家主老爷自己的一片对朋友的忠诚之心。请老爷随便略写数行给小的带回复命!”

“好吧。上次诗社会上,你家老爷是东道,限韵做诗,大家都做了,只有我一个人因有俗务在身,中途离席,未得缴卷。不久我就回到杞县,坐了班房。今日仍用四支韵补做一首,你带回作为凭据吧。”

李信命亲兵取出笺纸、笔、砚。他将笺纸摊在马鞍上,随他起义的书童(现已改作亲兵)磨好墨,捧砚立在身旁。北风刺骨,砚墨刚研好就开始结冻。李信略一沉思,膏膏笔,又沉思片刻,将笔尖插进口中呵一呵,写成七律一首:

猎猎黄风吹大旗,

扬鞭西去壮心悲。

百年朝政滋昏暴,

一纪干戈靡止期。

群虎纵横血满口,

遗黎辗转命悬丝。

千秋功罪君休问,

只为苍生不为私。

刚把赵忠打发走,李信命人去把那和尚带来相见。红娘子看着又得耽搁一阵,索性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她对李信兄弟笑着说:

“咱们又不请和尚、道士念经,和尚倒自己来了。这和尚有什么事儿要见公子?”

李信也笑着说:“我也有点奇怪。反正一见便知,大概既不是来念经的,也不是来化缘的。”

和尚被带到了李信面前,双手合十行礼,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子呈上。李信一看是圆通法师写来的书子,内情已猜到八九。他暂不拆看书子,却深感兴趣地打量这位前来下书的和尚。这和尚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秤锤鼻子,穿一身补缀的黑色直裰,腰挂戒刀,背着一张劲弓,箭箙中插着二三十支羽箭。李信笑着问:

“小师父大概原来不是相国寺的和尚吧,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和尚回答说:“小僧原在嵩山少林寺出家,上月因周王殿下两次派人请圆通老法师来开封相国寺主持护国佑民弭灾祈雨时轮法会,小僧与几个师兄弟跟随老法师来到开封,所以不曾见过公子。”

李信说:“圆通长老重来开封,我已听说,只是未得参谒,恭聆禅理,十分抱憾。”他又笑着说:“小师父既是从少林寺来的,又是这么装束,想必武艺精通。如果小师父脱掉缁衣,换上一身盔甲或箭衣战裙,那就俨然是一员武将了。”

和尚笑着说:“长老差小僧前来追赶公子,是从周王府中借的一匹快马。如今不管遇着官兵土寇,谁看见这样马匹不眼红?因此小僧就随身带着戒刀、弓、箭,防备有人抢劫马匹。”

“你一个人走路,倘遇多人拦劫,如何是好?”

“不怕公子见笑。小僧如是徒步行走,遇到二三十个强人并不放在眼中。有了这一张弓,一匹马,就是一百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信听他声如洪钟,吐语豪迈,连连点头称赞:“好,好。不愧是少林寺的和尚,果不虚传!”随即拆开书子,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圆通老和尚劝他立刻回头,遣散人马。书中有一段写道:“老衲已面启周王殿下,只要公子翻然悔悟,释兵归来,周王殿下与各宪台大人定将法外施仁,力加保护。公子世受国恩,纵不能为皇上尽忠效力,亦当洁身自好,勿贻祖宗之羞。如公子对国事有所陈诉,为民请命,此是大好事,尽可上书朝廷,披沥陈词;周王殿下及各宪台大人亦愿代为上奏。再者,老衲曾言公子夙有慧根,倘肯解甲释兵,随老衲云游普陀、罗浮,不惟今生可跳出尘劫苦海,徜徉乎世外桃源,而将来西方净土少不得又添一位阿罗汉。何去何从,愿公子驻马三思!”李信看罢,微微一笑,向青年和尚说道:

“拜托小师父,回禀圆通长老,就说弟子李信势逼至此,惟有造反一途。一旦解甲释兵,即被斩首西市,望普陀而路远,去罗浮以何及!长老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青年和尚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素笺,递给李信说:

“这是长老写的四句偈言。长老说,如公子执意不肯回头,也不好勉强。望公子不要忘记这四句偈言,随时回头,都可立地成佛。”

李信打开素笺,看那四句偈言是:

一苇慈航渡迷魂,

劝君早进般若门。

鸡虫得失何须管,

莫忘前生有慧根。

李信把偈言看了两遍,笑着说:“拜托你回禀老法师,就说赐偈拜领,永不敢忘。”

和尚说:“请公子写几行字,以便小僧复命。”

李信回答说:“也好,我也写一首诗回报长老如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信又向随侍亲兵要来笺纸,摊在鞍上,凝思一阵,呵开冻笔,写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声嘶难叩九天阍。

小民饮恨诛求急,

大地残伤杀戮繁。

佛国空闻存净土,

人间何处有桃源?

弯弓赴救红尘劫,

即证前生有慧根。

和尚怀了诗稿,合十拜辞,转身走至马前,攀鞍认镫,腾身而上,动作极其爽利。那马前蹄腾空,打个转身,即欲奔驰。李信实在喜欢这个和尚,连忙将他唤住,笑着说:

“我看小师父实在是天生一员武将,不应该老死空门。愿小师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要做五台山的鲁智深,随我起义如何?”

和尚在马上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不敢从命,回开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转马头,将镫子一磕,那马顺着朱仙镇大道飞奔而去,转眼间不见踪影,只剩下很远处一溜黄尘在旷野上渐渐散去。他赞叹说:

“好骑手!这样后生有为,竟是出家之人,空对着黄卷青灯!”

李侔说:“哥,我们快赶路吧。这里离开封较近,这一阵子就接连来了三处劝降书信。咱家的世谊、年谊、戚谊众多,倘若大家知道我们去投李闯王,说不定还会有人差人追来,下书劝阻。虽说我们义无反顾,但这些事情多了,会使将士疑虑。咱们加速赶路,以后倘若再有谁差人下书,一律不见。”

红娘子也笑着说:“别人造反,都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儿。俺在打算造反时候,没有一个人拉俺后腿,倒是个个拍手赞成。那些同乡亲友和江湖相识,都对俺说:‘红娘子,你反吧,反吧。这样混账世道,像你这样人儿,不造反净受欺负。你还等什么呢?’谁想公子造反,竟比修仙得道还要困难!去豫西投奔闯王就像是唐僧取经。起初,我劝公子造反,公子不肯听劝,回到府上,白受半个月牢狱之灾。出狱后,反呀不反,又要冲破不少难关;好容易下了狠心,舍了家产,抛了祖宗坟墓,路上还有九妖十八洞,处处有磨难。如今才走到这儿,就有巡抚招降,陈举人下书苦劝,连出家的圆通老和尚也下书苦劝。可笑这位老和尚,你自己念经修行好啦,红尘上的事儿你管那么多干啥呢?他偏偏就要劝你回头是岸,巴不得你死后成个罗汉。好像相国寺里东西廊房泥塑的五百罗汉还不够多,一定得塑成五百零一个他才满意!”

李信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圆通长老深通禅理,宏扬佛法,是目今十分有名的高僧法师。他与我平日颇有往来,所以来书相劝。”

红娘子用鼻孔冷笑一下,说:“什么高僧,什么法师,其实不过是身在佛门,心在红尘,专洑上水,攀高枝儿,巴结王府,结交达官贵人,也结交名士和像你这样有钱有名的宦门公子,抬高他自己身价。倘若你是个叫化子或无名小百姓,他也同你往来么?断断不会!我看他这个高僧,同朝廷一鼻孔出气儿,只会替官府朝廷着想,从来不站在老百姓方面想想。他说你生有慧根,可以成佛,哼!别听他的骗人鬼话!”

李信兄弟听了红娘子这一派议论,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特别是李信,虽然他觉得她对圆通和尚的批评有点儿过于尖刻,但是有些看法却使他不能不心中佩服,也使他的心中为之一亮。他又一次看出来,红娘子这个识字不多的女子常常有些见识远远超过读书人和自命不凡的须眉丈夫。大笑一阵之后,李信说道:

“我几次在相国寺听圆通讲经,觉得他妙谛禅机,出口如泉,确实难得。听你一番宏论,倒是语语道破玄机。是的,你说得很对。如果他下书劝我不是为着明朝着想,周王也不会借给他一匹好马。”

“对啊,公子这才说到点子上啦。别听他平日嘴里讲的是什么佛法禅机,他现在劝你的句句话里都藏着杀机。倘若他自己是受了周王和巡抚等人的愚弄,不清楚他的劝你会把你置于死地,那倒也情有可原。其实,他奔走官府,深通世故,明知照他的主意办会将你置于死地,却偏要下书劝诱,这就是口蜜腹剑,佛面兽心。要是真有地狱,哼,他死后就该打入十八层地狱!事情是明摆着的:李巡抚倘若手下兵多将广,十拿九稳能把咱们打败,消灭,他就用不着招降了。如今他硬的不行,才来软的,连老和尚也用上啦。算啦,既然大公子不上巡抚的圈套,也不上法师的圈套,咱们快点儿赶路是正事。说不定你在省城的那些亲戚、世交、同窗、同年、老师、社友,吃不郎当一大串这瓜葛,那牵连,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也就是这谊,那谊,都会差人来下书劝你离开起义大军,自投罗网。有那些用心特别阴险的,还要劝你‘剿贼自效’,在我红娘子身上立功赎罪。咱们快走吧,离开封越远越好。”

李侔深为同意,说:“红娘子说得对,咱们离开封越远越好。”

红娘子又说:“还有,自从两位公子在杞县起义之后,李仙风这老狗何尝不想立刻将咱们剿灭?只是他手中兵少,才不敢轻举妄动。连着用离间劝降的计策收拾咱们。这两天,他可能已经拼凑了几千人马,且不管他敢不敢打硬仗,他总得追一追做个样儿,好向朝廷交代。现在,你率领大军快点赶路,我带领一支人马断后。倘若真的有官军追来,我就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若是再有什么人拿着书信来追你,我一律挡回,不许他们见你,免得扰乱咱们的军心。你看,就这样办好吧?”

李信连连点头,说:“好,立即传令,大军加速前进。倘若真有官兵追来,我们决不轻饶。”

红娘子催促李信兄弟率领大军启程,等最后一队人马已经走了两三里远,她才从容上马,率领一支精锐骑兵缓缓出发。

李信和红娘子的义军从新郑和长葛的中间穿过。虽然携带的军粮相当充足,但李信想着从新郑往西,灾荒特别严重,打粮困难,所以同李侔和红娘子商议决定,人马在新郑境内暂停三日,派出几支部队向一些乡寨富户征用粮食、骡、马。这一带富户因见李信和红娘子的人马纪律严明,部伍整齐,且本地饥民纷纷起义响应,十分害怕,都希望尽量不惹动李信攻寨,送上一点粮食和几匹骡、马了事。李信依靠本地饥民,对每个乡寨的殷实情况知道得相当清楚。他对每个乡寨都不多要,避免因要得过多而发生富户们反复请求减少,拖延时间,甚至逼得他们凭寨顽抗。李信利用红娘子破杞县的声威,也利用本地饥民的力量,处置十分得当,果然在两天之内征到了上千石粗细粮食,两百多匹骡、马和几十匹大驴。他用一半粮食分赈饥民,一半当做军用。

每天都有饥民要求投军,李信严令手下头目一概婉言拒绝。这些饥民有的只好散去,有的自己结合成小股活动,因此,自杞县往西,凡李信和红娘子义军所过之地,风声所及,小股起义一时纷起,十分旺盛。

李信与红娘子率领人马离开新郑境内,继续往西走,第三天黄昏前来到禹州西南六十里的神垕镇,决定在此地休息兵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确实驻扎何处,以便前去相投。这神垕往北去几十里远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据一方的所谓“土寨”首领李际遇的势力范围。李信为避免同李际遇发生误会,到神垕镇扎营方定,就写了一封书子,派镇上一个尚未逃走的乡约带着他自己的会办事的一个小头目连夜去李际遇那里,说明他与红娘子只是路过此地,驻兵休息,一二日内即继续西行。趁着部队埋锅造饭的时候,他带着一群亲兵在镇上巡视一遍。

从新郑、长葛往西,灾情特别严重。沿途市镇,都是满目荒凉,处处是烧焦的墙壁,拆掉的门窗,成堆的瓦砾,行人稀少,炊烟断绝,死的人没有人埋,村中和路边的枯草中白骨纵横。打听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军烧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烧的。有的市镇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乱窜。李信原以为神垕的残破情况应该好些,但是竟然强不了多少。他素日只知道这个市镇是全国有名的瓷器产地,曾经十分繁荣。北宋时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这地方所产的瓷器就叫做均窑瓷。那些胭脂釉色,带着兔丝细纹,现出小小朱砂斑点的各种瓷器,至今为收藏家十分珍视。经过金、元两代,均窑名瓷衰落,但是直到不久以前,这神垕一带仍然出产各种碗、碟、茶壶、杯、瓶之类的日用粗细瓷器,行销中原,远及邻省。不料像神垕这么一个有六七百年出产瓷器历史的著名市镇,如今竟然不到百户人家,原有的二十几座瓷窑仅存三个,还不能经常开工。李信找到一两个老人,询问为什么这神垕镇竟残破到如此地步。据老人们回答说,由于年年旱灾、蝗灾、疫灾,苛捐杂派多如牛毛,加上土匪骚扰,官军残害,弄得瓷业萧条,瓷窑荒废,烧瓷工人流亡他乡。特别是去年官军同土寇在这里打仗,土寇绕过神垕镇往西退走,官军攻破了寨,杀死七八十个善良百姓,割下首级向巡抚报功,同时奸女,抢劫财物,烧毁了几百间房屋。从此以后,这十年前上千户的大市镇,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日趋荒凉,如今残破得不像样了。

李信上到寨墙上走了一段,一则察看他的士兵们是否认真在寨上巡逻和放哨,二则想多看看寨内外的地势,以备万一李际遇来攻时自己对地形心中有数。他看见寨西南角有很大一片空地,满眼荒草、乱坟,还有一座被烧毁的古庙,仅剩墙基和庙门外的三四座石碑,一株半被烧死的古柏。他凝望一阵,看见那庙宇一带渐渐被黄昏的暗影笼罩,出现几处磷火,忽聚忽散,飘飘荡荡,气氛阴森。他心中感到凄然,缓步走回老营。

晚饭以后,他同李侔、红娘子在老营围着火堆,商量明日派人继续打探闯王的确实驻地,以便先给宋献策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他们来投闯王的诚意。大家都很疲倦,商量一毕,各自睡觉去了。李信因为担心李际遇会趁着黑夜前来偷营劫寨,夺取骡、马、辎重,所以仍像往常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上开始生了虱子。今晚睡下以后,总感觉有虱子在身上和腿上乱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乱,越发不能入睡。

李信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背叛了朝廷,却没有背叛他的阶级。在他身上的深刻变化是对朱明皇统和政权由伤心,绝望,直至决裂,却没有改变他的本阶级的立场以及这一阶级必有的思想和感情。在投奔闯王的路上,他虽然对起义不曾有过丝毫后悔的念头,但是对于抛弃祖宗坟墓,以及汤夫人的自尽,他时时暗暗痛心。他对于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将领们融洽相处,都觉得没有准儿。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仁义,他也无从知道。诸如此类问题,平常也在心中盘算,而此刻纷至沓来,一齐涌上心头。他还想起来汤夫人一再叮咛他“功成身退”的话,更使他的心中出现了种种疑虑,扰乱得他不能入睡。

几天来他没事时候,常在马上盘算不再用李信旧名,按照“以字行”的办法只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为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将“伯言”改作“伯岩”,字面改了而音不改,这个“岩”字,就含有日后归隐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阵,觉得满意,认为这“伯岩”可作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个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确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后,他的心中好似了却了一件麻烦的事儿,觉得轻松。不一会儿,他便矇眬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军。汤夫人并没有死,坐着一乘青布小轿,有时也骑着一匹驯服的骟马,随同老营前进。不过她总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县的家和汤府的老父老母,也不习惯天天过行军生活,有时不免暗中流泪。李信因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黄昏,人马宿营以后,李信回到老营,同汤夫人闲谈旅途所见。汤夫人写出来今日在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给他,请他润色,并请他和诗一首。虽系戎马倥偬,风尘仆仆,但往日夫妻唱和的乐趣尚未全失。只是他看了汤夫人的诗以后,觉得过于凄婉,使他的心头沉重。他正要劝慰,有人前来禀报,说有一大群饥民来到老营门外,哀求放赈。果然他听见很多老幼男女在营门外啼饥号寒,声音凄惨。他走出老营,百姓们围着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军粮有限,不敢拿军粮散给饥民,但一时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恰在这时,一个老仆人跑到他的跟前,气急败坏地说:

“大爷不好了!大奶奶自尽了!”

李信猛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天尚未明。汤夫人给他诗看,众百姓啼饥号寒,种种情形,历历犹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灭,发出暗暗的红光,偶尔还发出木柴的爆烈声,迸散几点火星。自从汤夫人死后,他一直怀着极大的悲痛,所以在行军途中,今夜是第三次梦见了她。他想着想着,不禁在枕上热泪奔涌。为着免得天明忘记,他下了床,点上牛油蜡烛,将梦中汤夫人吟的诗写在纸上,然后又默诵一遍:

惨淡斜阳落浅岗,

乡关回望更微茫。

朔风瑟瑟催征马,

寒雁声声断客肠。

绣户珠帘留噩梦,

银枪鼍鼓赴沙场。

不堪瘦影临明镜,

尘满蛾眉鬓带霜。

他披好斗篷,走到院中,仰视天空,东方尚未发白,下弦月斜挂屋角,繁星满天。大庙外,荒鸡断续啼叫,战马偶尔长嘶。他不肯惊动老营将士,走回屋去,坐在火边,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萦绕在投奔李闯王这件事上。他因为很快就会见到闯王,越发担心闯王是否会以诚相待,是否真正胸怀大志,可以共图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万一传闻不实,他将怎么是好?越想他越疑虑重重,没法解脱。在极端愁闷中,他拿起来梦中汤夫人的诗重读一遍,思索一阵,也用“七阳韵”写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乱岗,

伏牛西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输陈涉,

垂钓已迟愧严光。

燐绕荒村人似鬼,

孤鸣空市草如墙。

神州陷溺凭谁救,

我欲狂呼问彼苍。

李信放下笔,心潮汹涌,没法平静,便站起来在屋中踱来踱去。忽然他想着自己毕竟是个文人,平素惯于同一般知己朋友结诗社,饮酒赋诗,虽然近几年多涉猎些诸子百家、经世致用的书,和一班朋友不同,但他从不曾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想着往日饮酒赋诗的文人生涯一去难返,他感到留恋,也感到怅惘。

他刚刚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闭眼休息一阵,忽然李侔匆匆进来,使他感到诧异。一个出他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第四十三章

刚才探马回营向李侔禀报:在神垕以西大约二十里的大路上,有一支骑兵,正向东来。夜间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单听马蹄声,约摸有七八百人。是否另有步兵,尚不清楚。李侔得到禀报以后,一面立即命人去叫醒红娘子,将这突然出现的紧急军情告诉她,一面亲自来禀报李信。李信听了,心中有点吃惊:难道是李际遇前来劫寨?

老营的将士们都起来了。大家情绪激动,只等候主帅一声令下,奔往寨外迎敌。李信向一个亲兵说:“快去请红帅过来!”这句话刚落地,红娘子穿着绵甲,外罩斗篷,弓箭齐全,提着马鞭子走进来了。她自从起义以来,已经打过几次恶仗,有了些实战经验,所以神情十分镇静,不等李信开口,笑着问:

“大公子夜间睡得可好?”

“还好。有几百骑兵正在向我们这里来,你已经知道啦?”

“知道啦。我已经替你传令,叫全军立即起床,赶快做饭吃饭,准备打仗。这寨内寨外,请你同二公子部署一下。这是咱们离开杞县以后第一仗,趁着士气很高,叫敌人有来无回!”

李侔说:“这一支骑兵来得很奇怪。据我们的探子禀报,汝州方面只有少数官军,更不会派出这么多的骑兵。李闯王的人马如今都在伏牛山和熊耳山一带,离此地最近的也有两三天路程,不会无缘无故派一支骑兵离开大营来这么远。我怕是李际遇这个地头蛇劫营,想抢夺我们的骡马辎重,吃掉我们。莫非他率领大股队伍从北边过来,另派一支骑兵从西边包抄我们,截断我们西去之路?”

李信还在沉吟、思索,不很相信李际遇竟然前来劫营,看见一个亲兵替他端来一盆温水,他随便用湿手巾在脸上揩一把,望着李侔问:

“北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北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很奇怪。登封县在我们的北边。倘若是李际遇前来劫营,他应该从北边来才是。据本地百姓说,这北边不到二十里地方就驻有他的一支人马,何必绕到西边,而且绕了那么远?”

李侔问:“会不会他派出一支骑兵埋伏在西边,截断我们西去之路,然后从北边和东边两路来攻?如今北边尚无动静,说不定是因为有一条荒僻山路,咱们的探马尚不知道。”

李信觉得他弟弟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立刻下令,将人马做了迎敌部署,并派出几路侦骑,向西边和北边继续侦探。他又召集一部分将领,来到老营,向他们面授机宜。等这些将领走后,他对红娘子和李侔说:

“倘若果真打起仗来,对我们利与不利各半。对我们有利的,第一是士气甚高,人人都愿意打仗;第二是此地离豫东很远,将士们都明白非打胜没有活路。对我们不利的,第一是我们在这儿人地两生,势如孤悬,毫无救兵;第二是将士连日奔波,不免疲惫,特别是步兵最为疲劳。既然情形如此,不管是李际遇来也罢,或是汝州新到的官军前来也罢,我们只宜速战取胜,万不宜困守孤寨。一旦拖延时日,我军粮尽援绝,而敌人却会人马愈战愈多。”

李侔说:“哥的意见很是,我们只宜速战取胜。”

“走,我们同往寨外去察看察看。”

李信和红娘子、李侔刚出老营,正待上马,那个派去给李际遇下书的小头目骑马奔回,并带来了李际遇的一封回书。李信感觉意外,来不及拆看书信,忙问: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头目回答说:“我们在路上过了一个山口,离这里不到二十里远,有李际遇的几百人把守。我们向他们的头目说明了来意,才知道李际遇昨天已经离开玉寨,来到近处,离这里只有三十多里。这个头目派人带我去见李际遇,当面呈上老爷的书子。李际遇看了老爷的书子十分高兴,赏小的吃了酒饭,带着他的回书连夜赶回。他对小的说,他前天就知道老爷和红帅率领数千人马去投李闯王,估计会路经神垕,所以他准备了牛、羊、烧酒、粮食劳军。他说这些劳军的什物,等天明就启运,午前可以运到。”

李信问:“你看见一路上他的人马多不多?他驻扎的寨子里像不像准备打仗的样子?”

“一路上没有看见多的人马。他住的那座寨子里平平静静,不像要打仗的样子。小的到的时候,他已经睡啦,是他的手下人进去把他叫醒的。他一听说是老爷差人下书,就赶快起来,将小的叫到面前问话。”

李信叫小头目出去休息,随即拆开书子,看过之后,交给李侔去看。红娘子见李信的脸色略有笑容,赶快问:

“李际遇的书信上说的什么?”

“无非是说些客套话,说他如何久仰大名,如何知道我们将去投李闯王。他说他因为俗务在身,不能来神垕恭迎,预备了若干劳军之物,明日一早送来。他还说,他对李闯王也是极其景仰,请我见闯王时务必代致仰慕之意。”

红娘子说:“这样看来,那从西边来的一支骑兵未必与他相干了。虽说兵不厌诈,我们还得小心,但也不可大事部署人马,引起他的疑心,反而不美。”

李信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又有探马回来,向他和红娘子禀报:从西边来的那支骑兵在距此十里地方扎营,正在埋锅做饭。李信问:

“到底是谁的骑兵?”

“刚才天色不亮,又有树林遮掩,看不清旗帜,不知道是谁家骑兵,只看见部伍很整齐,并不进入村庄,只在山脚下扎营休息。”

李信又问:“到底有多少人马?另外有步兵没有?”

“约摸有五六百骑兵,并没有看见步兵。”

“像不像是从汝州来的官军?”

“不像官军。要是官军,他们会到村庄里宰老百姓的耕牛、鸡、羊,闹得老百姓四散奔逃。”

红娘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是谁家的人马也探不明白!大公子,你同二公子留在寨中,我自己带几十名骑兵亲自前去瞅瞅。”

李信说:“倘若是前来劫营,他们会趁半夜或五更前来。既然是停下来埋锅造饭,等待天明,足见并无意前来劫营。况且看不见有后续兵马,正北边也没有一点动静,这一支骑兵来得确实十分奇怪。德齐,你留在寨中照料,督促各营整好人马,以备万一。我和红帅一起前去瞧瞧,大概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回。”

他同红娘子带领各自的亲兵和中军营的一百名精锐骑兵,奔出神垕西门。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李信和红娘子驰出神垕西门,转眼间已跑了七八里路,在一座小山丘上立马瞭望。这儿,离那支来路不明的骑兵的临时扎营地不过二三里远,看得相当清楚。只见那支骑兵虽在休息,有人喂马,有人做饭,却仍然部伍整齐,在扎营地的周围路口都戒备森严。附近的村庄虽然十分残破,居民稀少,但仍有少数老百姓送茶水,送柴草,绝不像看见官军那样惊慌逃命,尽量向荒山野谷中躲藏。树林中有一面红旗,由于树枝掩映和薄薄的晨雾笼罩,确实看不清楚。李信和红娘子都开始疑心这会是李闯王的一支骑兵,但都不肯说出口来,因为这事情使他们觉得太玄虚了。平白无故,李闯王怎么会派出几百名骑兵,远离大军三日路程,到此何干?他们正要派几个人前去侦察、询问,忽见一小队骑兵奔驰而来,数了数,共是十人。但因为一团乳白色的雾气掠过面前,使他们看不清这十名骑兵的裆(裆——背心古称裆,但作为战士号衣(军装)的裆则较长,胸背有字。)上有一个什么字儿,只能断定他们决不是前来挑战。李信和红娘子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走下小山头,立马山脚等候。

那一小队骑兵弓在弢,剑在鞘,很快临近。李信等蓦然看清楚每个人的心口上都缝着一块碗大的白布,上有一个朱红色的“闯”字。他们一惊,一喜,同时又不禁感到奇怪:闯王的骑兵为何来到此地。眨眼之间,小队骑兵已经奔到面前,在相距十丈远的地方停住。为首的小校缓辔前进几步,拱手询问:

“请问,你们是杞县李公子和红将军的人马不是?”

李信反问:“你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到此何事?”

小校回答:“我们奉闯王之命,前来迎接李公子和红将军。”

李信喜出望外,赶快说:“鄙人就是李信。这位就是红娘子将军。”

那十个骑兵立刻跳下战马,来到面前。为首的小校抢前两步,跪下行礼。李信和红娘子也赶快下马,将小校搀起。小校笑着说:

“果然接到了!我们宋军师估计说,公子和红将军的人马既然从新郑、长葛之间往西来,一定会走神垕这条大路。闯王派我们双喜小将爷率领五百骑兵前来神垕迎接公子和红娘子将军,果然接到了!”随即向红娘子笑着问:“你还记得我么?”

红娘子万没料到李闯王会派来五百骑兵远道迎接,心中正在十分激动,眼睛湿润,不知如何说话,经小校这么一问,她一乍有点茫然,但是仔细一看,似乎曾经见过,笑着说:

“好像有点儿面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小校说:“前年十一月间,红将军同高夫人见面时,我站在夫人背后。”

红娘子叫道:“啊!怪道好像在哪儿见过!如今夫人可好?可跟着闯王一道来到河南?”

“夫人很好,现同闯王在一起。她叫小的看见红将军时道她问候,并说她巴不得快一点同红将军见面。”

“多谢夫人眷念。我同李公子这次率领义兵西来,就是专诚投靠闯王和夫人麾下,愿作偏裨,誓忠相随。”

李信问:“闯王麾下诸位将领,我都不熟。这来的双喜小将军是谁?现在哪里?”

小校回答说:“他是闯王的义子。我们方才看见这里有一堆人马,双喜小将爷命我前来看看,问明公子同红将军的老营扎在何处,他好趋谒。”

李信越发大喜过望,对红娘子说:“闯王如此相待,实在令人感愧。咱们不用在此耽搁,快去迎接双喜将军!”

小校向背后一个骑兵吩咐:“快去禀报小将爷,就说李公子和红将军都在这里,请他快来。”他又转过头来说:“请你们二位不要劳动大驾,就在此地稍候。他马上就来了。”

李信和红娘子哪里肯依,坚持要去迎接双喜。他们留下一百名骑兵在原地不动,只带着三四十名亲兵和十来名健妇上马前去。刚刚转过一个小山包,他们就看见一位约摸十八九岁的英武小将带着十来名亲兵迎面驰来。小校介绍说:“这前边的一位骑着红马的就是我们的双喜小将爷。”一语刚了,双方相离已经只有十来丈远,同时勒住马缰,纷纷下马,向一起快步走拢,互相趋迎。相见施礼之后,双喜满面堆笑说:

“前几天,家父帅闯王因探知公子和红将军离开杞县西来,不胜欣喜,巴不得早日相见。他恐怕这一带土寨很多,你们在路上会遇到一些麻烦,特派末将率领五百骑兵,前来神垕一带迎接。昨日下午据哨马禀报,得知你们已经过了禹州,估计黄昏时可到神垕镇上。末将一面派人飞禀闯王,一面催军前来。黎明时赶到这里,因知大军在神垕镇上宿营,一夜平安无事,末将才令人马停在这儿稍作休息,埋锅造饭。末将本要动身去神垕镇上晋谒,因望见小山头上出现一堆人马,遂差人前去问询,不料竟是公子和红将军从神垕来到这儿。家父帅和总哨刘爷久闻公子和红将军大名,十分仰慕。我们那里听说红将军破杞县城救出李公子,不惟为李公子庆幸,也对红将军的见义勇为、胆智双全,交口称赞,更愿早日相见。末将动身时候,宋军师和牛举人写有书子一封,交末将带来面呈。”双喜说毕,就从怀中取出书信,递给李信。

李信说了几句如何仰慕闯王和前来相投的话,又对闯王派双喜小将军远道相迎,表示万分感激,然后拆开书信。牛、宋二人在信中先说些问候和不胜想念的话,接着说他们听到他同红娘子率领义军西来,如何欣喜欲狂。再往下,写出闯王如何英明,如何仁义,如何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又如何素仰李信大名,想望风采,如饥似渴。这书信不长,十分诚恳,在末尾用这样几句结束:

足下资兼文武,胸富韬略。文叔北巡,获邓禹之英才;懋功(懋功——隋末徐世,兄其首位。伫候征旆,梦想为劳!

李信看出来这封书信不是宋献策的笔迹,也不像宋献策平日写书信的质而不华的笔调,而必是出自牛金星的手笔。虽然这封书子表露了李自成和牛、宋二人对他的热诚欢迎,使他解除了内心疑虑,满怀感激,但同时他也看见他们并不了解他的起义宗旨,不明白他的对富贵视若浮云的胸怀,倒把他误看成了热衷于建立功名、攀龙附凤的人。他把书子装进怀中,向双喜再一次道谢了李闯王和牛、宋二人。双喜随即说:

“闯王命末将带来战马十匹、绵甲二百袭、军帐五十顶、神枪火器二十件。区区薄礼,聊表微忱,敬乞笑纳。另备纹银千两,牛、羊肉十担,白酒二十坛,作为犒师之用。”双喜又转向红娘子说:“自从前年家母与红将军相遇之后,时常对我们提起,十分称赞。不久前听说李公子在杞县坐监,多亏将军打破县城,杀了狗官,救出公子,同公子一起西来,家母更是赞不绝口。家母特备四色礼物,命末将带来,略微是个意思,也望笑纳。这些礼物,无非是绸缎衣料,珠宝首饰,无甚稀罕,只是有一副七宝镂金雕鞍,原是崇祯八年高闯王攻破凤阳所得,赏赐家母。几年来家母一直舍不得使用,是一件心爱之物,特意叫末将带来奉赠。”

李信和红娘子越发感动,又说了一些感激难忘的话。双喜手下的弟兄们已经将各种礼物和犒军的什物、白银运到,请李信和红娘子收下。

红娘子把那副七宝镂金雕鞍看了又看,确实从未见过。她无限感激高夫人对她的深情厚谊,含着眼泪,叹口气说:

“高夫人是俺的救命恩人,我还没有丝毫报恩之处,如今又蒙她如此错爱,叫俺说什么好呢?俺这一辈子,粉身碎骨,也要追随左右。你不要再称我红娘子将军啦。如不嫌弃,咱们就以姐弟相称吧。我是个苦命女子,自幼儿死了爹娘,学艺卖解。但愿高夫人肯收我做个义女,就是我三生有幸。”说毕,鼻子一酸,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李双喜见红娘子这样真诚,赶忙笑着说:“你既然如此自谦,我也不敢代家母说什么话。我想,家母如有你这个义女常在身边,如像添了一只膀臂,出入于百万军中,也不会把敌人放在眼里。从今后我就叫你姐姐好啦。”说毕,躬身一拜。红娘子赶快笑着还礼。

李信一则因为红娘子同李双喜认作姐弟,二则见双喜不但是一个英武小将,而且举止稳重,出口成章,非一般粗犷武将可比,心中十分高兴,哈哈地大笑起来,说:

“好啊,你们如今已经是一家人啦!我们今日要痛饮几杯,一则为双喜少将军洗尘,二则为你们成为姐弟贺喜。请少将军上马,并请将麾下骑兵,开赴神垕寨内休息。”

李双喜吩咐他的骑兵在早餐后开赴神垕寨内,他自己随着李信和红娘子先走。李信等刚刚上马动身,忽然看见一个骑兵飞驰而来,使他们都觉得有点诧异。那骑兵是奉李侔之命来的,向李信和红娘子禀报:据百姓传言,李际遇五更时在调动人马,已经断绝了从神垕通往登封县境的几条山路,不知是何用意。李信半信半疑,望望红娘子。红娘子对前来禀事的骑兵说:

“你回禀二公子,要做好打仗准备,只是表面上还要安静,要像平常一样。赶快派人再探!”

那骑兵勒转马头,猛抽一鞭,飞奔而去。

尽管得到李际遇在调动人马的消息,李信等却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向神垕缓辔徐行。他们认为,李际遇占据登封一带,成为割据局面,号称有几万人马,但多是胁迫的乡下百姓,有事召集起来,无事各回家去,是缺乏认真训练的乌合之众,常备不散的不过两三千人,因此他既然在夜间没有趁义军在神垕扎营未稳,前来偷袭,如今已经是大白天,义军又增加了闯王派来的五百精锐骑兵,他就未必肯出登封境惹是生非。他们也想着,李际遇一定是忽然知道闯王派骑兵往神垕来,起了疑心,所以才暗中调动人马,封锁山路。李信对红娘子和双喜说:

“听说李际遇原来被官府逼迫,无路可走,只好造反。只是这样人胸无大志,只能在一县、两县境内割据,成为一条地头蛇,既抗官军,也抗义军,既不敢与朝廷断然决绝,也不敢与我们死命为敌。尤其目前闯王来到豫西,声势日大,他更是不敢得罪。这种人,可以利用一时,留待日后再说。我们既要暗中防他,也要请闯王对他施以羁縻之策,不使他倒向朝廷。将来中原大局底定,倘不听命,即予剿灭不迟。”

双喜说:“闯王同军师也谈过李际遇的事,打算派人同他联络,暂时各不相犯。”

李侔在神垕已经知道李双喜来到,特出寨外迎接。双喜赶快下马,相见施礼,彼此说了些客气话,然后一同进寨。双喜看见李信和红娘子的人马有的驻在寨外,有的驻在寨内,处处秩序井然,防守严密,百姓安居不惊,绝无喧哗纷扰。寨外西北角有一个地势高爽地方,可以控扼从北面和西面来的大道。有几百步兵驻扎在这个地方,有的住在帐篷中,有的住在几座废窑中。周围用树枝做成两三层“鹿角”,再向外边,荒草全被烧去,一则防敌人潜入偷袭或用火攻,二则准备一旦有事,自家的火器和强弓劲弩容易向大路上发挥威力。双喜在心中暗暗称赞,敬佩李信和红娘子果然不凡。

早饭以后,李际遇送来了粗细粮食二十担,骏马一匹,骡子二匹,可供缝制绵甲用的鲁山绸二十匹,松江上等棉布三十匹,银耳二斤,伏牛山特产的“猴头”二斤。另外还送来牛、羊、猪肉千斤,白酒十坛。随着这些礼物,李际遇还送来三张请柬,邀请李信、李侔、红娘子三人于明日中午去登封县玉寨赴宴。李信心中明白,李际遇差人送来这些犒军礼物,用意无非是希望他看面子早一点离开神垕,何尝有真心请他兄弟和红娘子去玉寨赴宴。他对李际遇差来的人们好生酒饭款待,重重赏赐,又写了一封道谢的书信,并说他同李侔、红娘子军务倥偬,明日一早就将率师西去,关于赴宴的事,婉言谢绝。

他同红娘子、李侔和李双喜商量决定:李侔于午后率领一百名骑兵出发,日夜赶路,先去谒见闯王,答谢闯王派双喜远道相迎,并面陈誓忠投效诚意,而大军在此地休息一天,明日清早出发。双喜不顾鞍马劳累,留下四百五十名骑兵护送李信和红娘子,自己带着五十名骑兵陪送李侔去见闯王。这事决定之后,李信就坐下去写了两封书子,一封给牛金星和宋献策,一封给闯王。他给闯王的书信全文如下:

信以缧绁死囚,幸获更生;揭竿起事,原非得已。茫茫天地,立足无所;哀哀烝黎,痛心何极!遥闻将军躬率汤、武之师,吊民伐罪,自秦入豫,所到之处,百姓扶老携幼,夹道相迎,而丁壮云合,豪杰风起,争趋麾下,如水之激荡澎湃、奔流而归海。将军扬鞭宛、洛,诛除强暴,布德施仁;恩泽所及,如冬日照人,春风被野。凡在水深火热之中,莫不鼓舞振奋,引领而待救,企足而怨迟,盖数百年来未之有也。是以信与红娘子偕舍弟李侔率豫东子弟数千,西来相投,愿效驰驱,誓忠不二。然徒有葵心,尚无纤功,惟望得蒙收入帐下,备员偏裨足矣。何意将军不弃草芥,命少将军远道相迎;骤蒙雨露,不觉涕零!

慨自正、嘉以来,君昏臣奸,官贪吏猾,乡绅肆凶横之毒,小民恨诛求之繁。况富室膏腴万顷,田跨郡邑,而攘夺侵占不止;百姓贫无立锥,饥寒流离,而陷溺苦痛日深。虽值丰岁,尚有卖妻鬻女之悲;稍逢凶年,更多易子而食之惨。官民两立,势如宿仇;贫富悬绝,情逾冰炭。如此天下,安得不乱?纵施严刑,求治愈难。夫民不畏死,欲其不为陈胜、吴广、赤眉、铜马之纷纷发难,不可得也。迨万历季年,矿税起而天下城乡骚然,虏事急而举国赋敛骤增,识者已知明祚之不永矣。爰及启、祯,每下愈况。天灾人祸,交互为虐。国家元气,斫丧殆尽。徐鸿儒发难鲁西,事虽未成而朝廷为之震动。其余波所及,影响殊深。不久秦、晋之民,接踵起义,此仆彼兴,风起云涌。南逾江淮,北连畿辅,处处如火之燎原,而朝廷无一片宁土矣。盖小民生计日迫,不得不然也。然十余年间,大小拥众豪杰,无虑数百,其真能躬行天讨,解民倒悬,恢宏尧、舜之德,发扬汤、武之迹,实惟将军一人耳。

将军奉天倡义,转战数省;今来中州,与昔不同。盖朝廷足累卵之危,百姓极来苏之情,值官军之疲弊,乘腹地之空虚,此正开拓鸿业于千载一时之机也。望将军广收人心,悉力经营,建为根本,以图天下。夫中州西有宛、洛之重镇,地居冲要,山河险固,而东则沃野千里,兵与食咸足资焉。诚能以宛、洛为后距,据形胜而驰骋中原,夺汴梁而囊括徐、砀,下襄阳而虎踞上游,则立国之基可定,而天下莫能与争锋矣。迨中原根基稍固,农桑渐有恢复,兵食备足,然后命偏师东出临清,截漕运而明廷之咽喉绝,收山东而北京之左肱割;西入潼关,据关中而中原无西顾之忧,入山西而燕都之右臂折。然后将军亲率大军,渡河北伐,则孤悬坐困之京师可不烦巨战而得。京师一克,畿辅底定,饮马长江而江南震栗,金陵可降,吴、越可下;陈兵荆、襄而楚、蜀可收,云、贵与岭表可次第归服。盖席卷之势成也。

祖宗开疆拓土,规模远矣。洪、永之间,奴儿干都司领卫三百八十四,所二十四,而建州卫在其内。一俟江南粗定,可命一上将率师北征,先复辽、沈,再复豆满江与海西等卫之地;声威所及,奴儿干之旧境仍归版图。此一统之伟业,非将军孰能成之!

信碌碌书生,谬蒙青睐;竭忠尽虑,莫答万一。叩谒非遥,先肃芜笺,借申感激之忱,并陈刍荛之议。搁笔惶悚,恐有未当,幸将军垂察焉。

虽然李信写这封书信几乎是手不停笔,一气呵成,但是信中的意见都是近几天在马上思考成熟的,可说是已经有了腹稿。可惜由于各种原因,李自成不曾采用,使后人读到这封书信时总要为之不胜惋惜。

午饭后,李侔同双喜动身了。李信兄弟献给闯王几样礼物,其中有去年买到的蒙古种骏马一匹,鞍镫俱全,特别难得的是家中数世珍藏的冷锻瘊子甲一袭,雌雄鱼肠剑二口。红娘子也献给高夫人几色礼物,不必细述。

红娘子和李信将李双喜送了五六里路,分别以后,又继续立马高岗,目送着那一队渐渐远去的人马消失在一道浅山那边。他们仍不肯离开,又向西凝望片刻。但见万山重叠,地势雄壮,许多山头上照射着冬日的灿烂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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