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现在何处?”
“就在汝州城内。”
“怎么他会在汝州城内?”
牛金星大笑起来,说:“献策怀王佐之才,待时而动。江湖寄迹,四海萍踪,实非本愿。开封虽然繁华,也不是他留恋之地。如今他在汝州,正为着待麾下入豫耳。”
自成更觉纳罕,笑着问:“他事前怎么知道我要到河南来。”
金星说:“且不说献策会观星望气,奇门遁甲,就是以常理推断,他也知道闯王必然要乘虚东来。所以他明的是来汝州访友,暗中却是在等候麾下入豫。自古君臣际会,都非偶然。麾下之得献策,正是天以军师赐将军,犹如汉高祖之得子房。”
自成问:“果然可做军师?”
金星说:“倘若献策非军师之才,金星何敢在闯王前冒昧推荐!”
李自成自从牛金星第一次说到将宋献策聘为军师之话,就在心中考虑了这个问题,所以听了金星的这句回答,含笑点头,不说二话,只是接着问如何派人去汝州迎接献策。牛金星告他说,宋献策在十月间因见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深入四川,杨嗣昌也离开夷陵溯江西上,中原空虚,料定闯王必乘虚来到河南,所以借访友为名,到了汝州。他到了汝州之后,就派人到卢氏山中去见金星,说明他的看法。当时刘体纯在内乡境内,势力渐大,官府只认为是李自成旧部溃散的零股小盗,而献策已经判定这必是李闯王入豫的前哨。他劝金星,一旦闯王到了豫西,立刻携家眷到闯王军中,切勿犹豫,而且说他自己也有意与闯王一晤。随后不久,牛金星同刘体纯和谷英派来找他的人见了面,证实了宋献策的料想不差,就赶紧派他的一个忠实仆人去汝州见宋献策,告诉他闯王即将出郧阳山中东来,嘱他在汝州城中等候。牛金星将以上经过说了以后,接着说:
“献策同汝州白云寺高僧圆英系方外之交,起初在白云寺住了些日子,近来住在汝州城内悦来客栈看相卖卜,等候我这里消息。如今派我的一个仆人到汝州城内见他,将我已携眷来到闯王军中以及闯王对他十分欢迎之意,暗中向他说明,请他托故去叶县探友,离开客栈,雇一头毛驴顺着去叶县大道走去。请刘德洁将军率领两百骑兵埋伏在离汝州二十里地方,接他前来。纵然汝州城门盘查甚严,也将万无一失。”
闯王问:“你不写一封书子交贵价带给他么?”
金星说:“贱仆与献策见过面,他进汝州城不用带书信,免得被城门兵勇查出。我替闯王写封书子,交德洁将军带去。德洁为我的官司曾去开封找过献策,已经相识,所以由他去迎接最为合适。”
“好,就这么办。请你立刻写封书子,我就叫二虎马上动身。”
李自成命亲兵到寨外西南二里外的一个练兵场告诉刘体纯:立刻将他所管的一部分练兵事务交付马世耀,点二百精锐骑兵来老营听令。在闯王军中,将士们对闯王都是奉命惟谨,行动迅速,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刘体纯已经率领着一队轻骑,带着牛金星的仆人和闯王的书信,也带着必备的银钱、粮食和豆料,从白土岗出发了。
刘体纯一出发,李自成正要继续同牛金星商量大事,恰巧李双喜进来,问他有没有工夫接见那个从南阳来的百姓。这个急于求见的南阳百姓,是在上午闯王正要出寨去迎接牛金星时来到的。闯王问:
“你没有同他谈谈?”
双喜回答说:“我同他谈啦。他也是暗中来求我们派义军去破南阳的,还说他情愿约好城中的饥民内应。我告他说,咱们的义军暂时还没有工夫去破南阳,以后是准定要破的。他说他还有别的重要话要向父帅当面说出,高低要求见见你。我问他是什么重要话,他吞吞吐吐,不肯对我明说。”
近来,南阳府城内城外,不断有受苦百姓暗中来找闯王,控诉唐王府和这一家族一代代骑在人民头上的滔天罪恶,也控诉贪官豪绅的种种凶横残暴,请求破城,但不一定都要求由闯王亲自接见。现在这个从南阳来的人一定要求见他,使他觉得奇怪,便叫双喜去将这人带来。
那人姓孙,名叫本孝,约摸四十出头年纪,不像是下力吃苦的人。论起此人出身,在十年前原是有几十亩土地的小康之家,正如闯王曾看见很多这一类人家一样,在官府勒索,大户欺凌、兼并,官兵淫掠,各种天灾与人祸交织的遭遇中,很快衰落,终至家破人亡。他去年已经将城内仅剩的三间祖居房子卖去,移居卧龙岗下边靠大路北不远的一个小村里,每天在官道旁摆个小摊子,向那些去诸葛庵抽签、还愿的各色人等卖香、表、蜡烛,纸扎的马、牛、猪、羊,勉强使自己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没有饿死。他在南阳的熟人多,冒着极大风险,来见闯王。
孙本孝在面见闯王之前,已经将南阳城的防守情形,扼要地告诉双喜,希望闯王派人马前去攻城。见了闯王之后,他将南阳的守城情形和地势说得更加详细,还用右手食指在地上画着地图。他还说,南阳府、县衙门的监狱都关满了人,十之七八都是交纳不出田赋的老百姓,也有的是因为拖欠王府和大户的地租和各种形式的高利贷被送进班房。他说南阳城中贫民,人人都在盼望着闯王的义军破城;班房中他有亲戚,知道坐班房的人们也愿意做闯王内应。他还说,如今四乡百姓进城讨饭的很多,那些饥民因唐王府和大户们不肯赈济,背后咬牙切齿,只要事前派人去暗中串连,接上头儿,一旦义军攻城,穷百姓在城内准定会呐喊放火,打开城门相迎。闯王听了这些话,心中很高兴,笑着问:
“南阳城内百姓不怕我的人马杀进城去,玉石俱焚么?”
孙本孝笑一笑,说:“倘若是前十天,闯王才来到河南境内,穷百姓还害怕破城后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大家不但不肯做内应,相反地还要帮助官府大户守城。如今大家都知道闯王的义军纪律严明,惜老怜贫,只杀富人,不扰平民,果然是仁义之师。凡是真正穷苦小民,谁还愿意替官府大户守城?”
闯王望一眼牛金星,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对孙本孝说:“南阳城我迟早是要破的,只是目前没有工夫去破,只好让众百姓多苦几天。你这次来的好意,我很领情。至于南阳一带父老兄弟们说我的军纪如何严明,倒叫我心中不安。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是新集的几万大军,训练的时间很短,难免会有些人暗中不守纪律,骚扰百姓,只是没有查出来罢了。你还有什么要紧话要对我说?”
孙本孝见闯王说话是这样平和谦逊,打破了他的心中顾虑,说:“闯王爷,倘若我说错了,请你不要怪罪,我就大胆直说了吧。你这次来到河南,老百姓都看得清楚,的确是一番打天下的气派。你提出的宗旨是剿兵安民,打富济贫,开仓放赈,又叫百姓们都不向官府纳粮。南阳一带的贫苦百姓都把你看成了现世救星,打心眼里拥戴你。可是,闯王,你的这些济世活人的救急药方,都只能,只能……”
自成见孙本孝想说又不好出口,便鼓励他说:“你大胆直说,不必忌讳。”
“好,我说,我说。我说的是,你闯王爷的这些好药方只能治表面上的病,不能治五脏里边的病。如今这世道,病根太深啦。”
自成忙问:“如何能治除病根?”
孙笑一笑,说:“请闯王想个法儿,叫穷百姓如何有谋生之路,能够早见太平;太平后能够使士、农、工、商各安其位,各乐其业。”
闯王说:“我起义宗旨就是要顺应天心民意,诛除无道,使天下早见太平。一俟天下太平之后,兵戈停止,士、农、工、商就能够各安其业,共享太平之福。”
孙本孝不再说话,摇摇头,叹一口气,心思显得沉重。闯王感到奇怪,笑着问:
“你以为战乱不会停止,天下不会太平么?”
孙摇摇头,说:“小的担心的是,日后战乱停了,天下太平了,小百姓未必能享到太平之福。小百姓享不到太平之福,战乱还会重起。小的盼望闯王爷想出一条根本的治国大计,使小百姓在义军所占地方能够喘喘气儿,在闯王爷坐了天下之后确能享到太平之福,各安生业。”
闯王说:“目今战乱不止,我决不再征钱粮。日后战乱停止,我将使国家轻徭薄赋,吏治清明,兴学校,奖农桑,通商惠工。这样,百姓们难道不可以各安生业,共享太平之福?”
孙本孝又摇摇头,说:“纵然天下太平,小民也不免有失业之苦。”
闯王的心中一惊,觉得这个人的话很有道理,比他平日所想的要深。他同牛金星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对孙本孝看了看,说道:
“确实在太平年头小民也常常有失业的,男不能耕,女不能织,稍遇灾荒便妻离子散,饿死道路。你看,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将来天下太平之后,小民不再有失业之苦?”
孙本孝回答说:“小的自己读书很少,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只是我祖居府城,亲身经历和耳闻目睹的事情很多,也听过不少老年人谈论古今,深知小民的痛苦不完全是因为世道乱,灾荒大;病根多种在太平治世。小的知道闯王爷是真正居心救民,重建太平,所以小的特意跑来求见闯王,除禀明南阳城的防守情况,也说出来这几句心里话,请闯王爷做个思虑。”
闯王想了想,说:“啊,你的意思我明白啦。纵然在太平治世,小民也有官府聚敛敲剥之苦,大户欺凌兼并之苦。有一种苦,小民就不能享太平之福;倘若这两种苦一齐落在身上,纵然不遇天灾战乱,也常会走投无路,陷入绝境。我深知百姓如同在水深火热中过日子,所以才兴起义师,来到河南。等日后我有了天下,一定从根本上想想办法。”
孙本孝说:“倘若使小民不受官府聚敛敲剥之苦,不受大户欺凌兼并之苦,就能使小民有求生之乐,长保闯王爷的铁打江山。”
闯王又说:“我家十世务农,所以深知小民之苦。我幼年替村中富户放过羊,挨过鞭打;二十一岁的时候因为在家乡不能糊口,托亲戚说情,去当银川驿卒。当驿卒没有好吃的果,送公文风雪奔波,迎送和侍候过往官员常常要遭受打骂。后来朝廷裁减驿卒,砸了饭碗,我只好去吃粮当兵。当兵之后,朝廷欠饷;偶然关饷,长官又侵吞饷银。当兵也是没办法,逼得我只好聚众鼓噪,杀官起义。可是在起义的开头几年,到底将来应该怎么办,我的心中是一盆糨子。近几年,我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世面多了,遇到的各色人等多了。每到一个地方,我喜欢留心看一看,问一问,想一想。一来二去,我懂得了一些道理。拿田赋说吧,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却自来积弊很深,使百姓受苦不浅。第一,各地田赋,轻重不一,十分不公。拿你们河南全省说,杞县、太康两县比别处都重。拿全国说,听说有的府、州、县就比别处重。……”
牛金星插言说:“苏、松两府就比别处重。”
闯王接着说:“拿一个县来说,往往近乡比远乡重。第二是每两银子额外加三分,名叫‘火耗’,叫地方官吏们下到腰包里,实无道理。岂不是额外搜刮百姓?”
金星说:“杞县、太康本是穷地方,只因田赋较重,地方官吏吃的‘火耗’多,做官人就称之为‘金杞县、银太康’。”
闯王又接着说:“第三是不顾百姓死活,动不动加征田赋。看看从万历以来,加征了多少银子!第四是只要有一点战乱,官军过境,军前杂派按田赋增收,常比正赋多几倍。第五是有钱有势的乡绅大户之家,勾结官府胥吏,将自己应缴田赋和随粮增加的额外杂派转嫁到小民身上。这一层,最为不公,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小民受苦最深。”
孙本孝赶快说:“着,着,都叫闯王爷说着了。闯王爷,小的真没想到,你在戎马奔波之中竟然有工夫看透了几百年田赋积弊!怪道闯王爷来到河南以后就叫百姓们不再向官府纳粮!”
自成点点头,接着说:“还有,小民另一桩最苦的是大户盘剥,欺凌,兼并土地。凡是大户,钱多势大,以强凌弱,毫无例外。俗话说,大鱼吃小鱼。大户不吃小户就不能成为大户,富人不杀穷人不富。所以我每攻破一个地方,对乡绅土豪从不轻饶。不严惩乡绅土豪,就不能保护善良小民。至于日后得了江山,如何定出法律,限制大户,那是必要办的。目前忙于打仗,一时还顾不到。你今天来,将南阳守城情况和乡绅大户底细告我知道,又提醒我立国救民的一桩大事,都十分叫我感谢。眼下我初来河南,诸事草创,正是用人时候,你能不能留下来同我共事?”
孙本孝说:“老母为小的二十七岁守寡,今年七十二岁。只因老母尚在,无人奉养,所以小的虽有一片忠心,实不能跟随闯王。一旦老母下世,小的一定一心相随。”
自成说:“可惜你不能留在军中!什么时候回去?”
“我马上就回。在此不敢耽搁太久,惹动邻居生疑。”
闯王随即叫双喜取出十两银子交给孙本孝,嘱咐他回去做个小生意,奉养老母。又担心他身带银子会在路上出事,吩咐派几名骑兵在夜间送他到卧龙岗附近。孙本孝走后,闯王对牛金星微微一笑,说:
“这个人虽然读书不多,却能提醒我去思虑日后的立国大计,倒是一个很有心思的人。”
牛金星说:“刚才闯王所讲的田赋积弊和大户兼并,确实是深中时弊,应当为百姓解此疾苦。”他停了一下,突然问:“麾下下一步已经决定东进?”
闯王说:“我正要同你商量,这事须要马上决定。”
在屋里和门口侍候的亲兵们见闯王使个眼色,都立即回避了。
牛金星在来白土岗的路上,已经知道闯王打算率大军从此向东,纵横豫东和豫中,或者只派李过和袁宗第东向豫中,他自己暂驻此间练兵。他也知道,闯王进入河南以来,严禁部下攻破大小城池,只攻山寨,用意甚妙。尽管李自成还没有来得及同他深谈,他已经明白了自成的卓识远见。现在屋子里只剩他同闯王,他说:
“闯王,我在卢氏山中,得到你从浙川进入河南消息,以为必迅速攻破几个县城,以壮声威。随后并未听说你攻破一个城池。就以这南召县城来说,近在咫尺,四面都有义军,完全成了一座孤城,也不去攻破。我正在不解,听子杰将军一说,恍然大悟,更信闯王用兵,全从大处着眼,远非他人可及!”
自成笑着说:“原来将士们也都在等着我一来到河南就连破几座县城,替我壮壮声威。像浙川、内乡、镇平三县,都已经约好饥民内应,定好破城时间。我下了一道严令,不许攻破一个城池,都一时莫名其妙,傻眼了。我没有别的远见,只是跟明朝打了多年仗,摸清一些道理。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收揽人心,号召饥民起义,赶快练出来一支十万精兵,立于不败之地,倒不是攻破几座城池。如今富豪大户都知道‘小乱住城,大乱住乡’的道理,多住在险要山寨中,不住城里。攻破一座城池,反不如攻破一座富裕山寨得到的粮饷多。从惩治乡绅大户、除暴救民着眼,也应该多想法攻破山寨。明朝的封疆大吏,我们还不清楚?他们为保持禄位,遇事上下欺蒙,互相推诿,都怕担责。你只要不攻破城池,杀戮朝廷命官,纵然你到处攻破山寨,声势日大,百姓归顺如流,那班封疆大吏也还会装聋卖哑,不肯上报朝廷。倘若他们上报朝廷,崇祯就要发急,动了脾气,一道一道上谕飞来,限期他们‘剿灭’,也不管兵在哪里,饷在哪里。到期不能‘剿灭’,反而如火燎原,他们有些做封疆大吏的,轻则降级、削职,重则下狱、砍头。所以这班封疆大吏如今都学能了,抱着一个宗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天和尚撞天钟,能够保一天禄位就保一天。”
牛金星赶快接着说:“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麾下真正是看事入骨,玩敌人于股掌之上!”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又说:“况且这班封疆大吏也很明白,倘若朝廷能派兵前来,地方上就得饱受官兵骚扰之苦,使他们无法应付。所以他们另外也抱定一个主意:能够不向朝廷请兵就决不请兵,拖一天是两晌。”
“可是等他们不得已向朝廷请兵时候,不仅朝廷未必有兵可派,而且也为时已晚。我在郧阳山中时就打算好,进到河南后不管河南各地如何空虚,府、州、县城如何好破,也不管将士们当面如何向我恳求,背后如何说出怨言,我死抱住一个主意:人马不到十万以上,决不攻破城池!”闯王笑一笑,又说:“我进入河南以来,依靠饥民响应,不过十天光景,已经有了五六万人马。转眼之间,就会有十万之众。我敢断定,如今河南巡抚和布、按二司仍然坐在鼓中;再过一个月,我们已经有了十万以上人马,大部分经过一些训练,他们纵然明白我们已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未必将实情上奏朝廷,崇祯和杨嗣昌还是对中原高枕无忧,如同做梦一般,说我李自成杳无下落,已经完了。”
他们相对大笑。牛金星用火筷子将三块黑炭放在红炭下边,然后将火筷子插进盆边的深灰中,抬起头来说:
“麾下当时不经商洛山由卢氏和永宁境内进入河洛一带,而由郧阳走武关南边,由浙川进入南阳一带,在南阳各县号召饥民起义,实为上策。朝廷在成化年间为着围剿郧阳山中流民,而郧阳是三省军事要冲,控扼荆、襄上游,特设郧阳巡抚。南阳府在军事上既归河南巡抚管辖,又归郧阳巡抚管辖。如今官军空虚,地方疆吏以推诿责任为能事,这地方就成了两不管了。”
闯王说:“我当时只想着从郧阳到浙川路途较近,并且南阳一带的灾情最大,百姓最苦,倒没有更想别的。一进入河南,果然十分顺利。”
牛金星轻拈长须,问道:“麾下下一步旌旗所向,是往东乎?”
闯王说:“目前还没有做最后决定。先生之意如何?”
牛金星决意一到闯王军中就献出重要谋划,奠定自己在闯王面前和全军中的立脚地,如张良在刘邦面前的借箸划策。他确实怀着一个想好的用兵方略,但故意不立刻说出,拈须微笑说:
“目前麾下已有将近六万之众,饥民从者如云。旌旗所指,关乎中原大局,想闯王必有一番斟酌。愿先闻明教,金星再试为借箸一筹。”
闯王说:“豫中、豫东,不像南阳各县残破,军粮来得较易,所以东去也是一个办法。不过目前我派两支人,只是虚张声势,便于号召饥民从军,征集粮食、骡马。我的老营,倒是要沿着这伏牛山逐步北进。从此往北,虽然地方残破,但各处富裕山寨很多,各山寨都积存粮食不少。专破山寨,有粮食养兵与赈济饥民,并能征收骡马,一步步壮大骑兵。况且近来土豪恶霸,多住山寨,豢养练勇,私设法堂,残害小民。所以破山寨也是为的解救小民的真正痛苦。至于南阳,老百姓和将士们都想早破,破起来也不困难。我是抱定主意在目下不破城池,所以把南阳撂在一边。再过一个多月,我们的羽毛开始丰满,单说可以作战之兵,大约会有十万左右,到那时方说攻破城池的话。我想,咱们不打则已,要打就猛出一拳,打在崇祯的要害地方,打得他闪腰岔气,眼冒金星,打得杨嗣昌晕头转向,说不定他的全盘棋势都要打乱,连着丢车折炮。”
牛金星点头说:“此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闯王如此用兵,真正是从大处着眼,非他人可及也!”
闯王问:“目前究竟是东进好还是沿伏牛山北进好,启东,你的看法如何?”
金星问:“众位将领之意如何?”
自成说:“多数将领因见豫中、豫东不甚残破,人烟较多,都想挥师东进,驰骋中原。”
牛金星点点头,表示他明白了众将主张东进的心思,然后说:“目前趁中原空虚,挥师东进,大军驰骋于千里平原,未尝不是一个大好时机。既然补之与汉举二将军已率两万人马进驻叶县与裕州之间,大军继续东进,如箭在弦。虽然按麾下目前之意,东进只是偏师,北进才是正师。然军旅之事,因势变化,如同转圆石于千仞之岗,常常心欲止而势不可止。若偏师东进,处处得手,就会变偏师为正师,北进为虚了。”
闯王点头说:“你说得对。在用兵上,奇正虚实,常常因势变化,不是死板板的。”
金星说:“以金星愚昧之见,不如全师沿伏牛山北进为佳。目前杨嗣昌追赶张敬轩、罗汝才深入四川,川中战局断无持久之理。不是张、罗兵败被歼,便是他们突围而出,都要在一两个月内看出分晓。以今日情势来看,大概罗汝才会中途离开敬轩投降,致敬轩孤军奔命,而官军四面围堵,穷追不止。倘若如此,敬轩就不好办了。倘不幸敬轩败亡,杨嗣昌就会立刻率其得胜之师出川,与江北、陕西官军会师中原,全力对我。豫中、豫东,纵横千里平原,虽利于骑兵作战,但今日我军系重振旗鼓,饥民都是徒步来投,骑兵尚不很多。且因时日仓猝,未能充分训练。麾下新到豫中、豫东,民心未服,纵有二十万新集之众,对付数省官军也不能稳操胜算。至于回、革等人,实系凡庸之辈,胸无大志,三年来观望风色,动摇不前,时时与朝廷议降,以为缓兵之计。这等人物,缓急时很难得力。因此,目前应竭力避免大军向东。过早引起朝廷重视,弊多于利。”
自成连连点头说:“对,对。你说得很有道理。”
金星接着说:“至于沿伏牛山往北,既可以不引起朝廷注意,又可以依山为势,能战能守,进出在我。此策较为稳妥。等到羽翼丰满之后,可一举而破洛阳,用福王的财富养兵赈饥,争衡中原。”
自成的心中一动。他曾经有此想法,尚未决定,不料金星的建议正是不谋而合。他笑着问:
“破洛阳,活捉福王?”
“是,破洛阳,活捉福王。洛阳古称居天下之中,依山带河,为九朝建都之地。攻破洛阳,先占地利,然后东出成皋,或南出汝州,争夺中原,攻守自如。况且福王朱常洵是神宗爱子,他母亲郑贵妃专宠后宫,几乎夺嫡。万历皇帝搜刮了几十年,据说宫中有一半财富运来洛阳。万历将福王封到洛阳,命河南、山东、湖广三省为福藩搜刮良田四万顷。户部与三省疆吏实在搜不到这么多土地,一再力争,才勉强减了一半。这两万顷良田,每一寸土地都是夺自民间。当时王府的官员们和太监们带着校尉兵丁,扈养厮役,共有一万多人,到处看见好地就丈量,丈量后就成了王庄田产,按亩征租。有钱有势的官绅人家可以向王府的执事官员和太监们纳贿说情,保住自己的土地。地方无赖,投靠王府,为虎作伥。苦的是小户人家和平素无官绅依靠的中产之家,顷刻间倾家破产;稍敢抗拒,就加以违抗圣旨的罪名。驾帖捕人,奸女,抢掠财物,格杀平民佃户,弄得三省骚然,人心惶恐,怨声载道。”
李自成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皇帝、亲王,尽是强盗、吃人魔王!”
金星接着说:“福王除平白地夺占了百姓的两万顷良田之外,万历皇帝还赐给他自江都至太平沿江荻州杂税,四川盐井和茶叶税银。又给他淮盐三千引,在洛阳开设盐店。王府太监们到淮扬支取食盐,成几倍勒索,中饱私囊。中州人民原来吃河东盐,不吃淮盐。福王为强迫士民改吃淮盐,非王店中的盐不得贩卖。河东盐原为边兵饷银的一个来源,因中州改吃淮盐,河东盐销不出去,影响边饷。倘若我军攻破洛阳,单只福藩财产就可以供数十万兵马一年之需,何况还有王府掌事太监与乡宦豪绅之家,按户抄没,其数目亦甚可观。福王府中粮食山积,腐烂仓中,眼看着洛阳百姓纷纷饿死,不肯稍施赈济。洛阳饥民卖儿鬻女,大姑娘论斤称,而福王出京前一次婚费用去了国库银三十多万两,修建洛阳宫殿和购置陈设花去国库银六十多万两,地方所负担的费用不在其内。为着他一家从北京来洛阳,号用了民间大小船一千二百多只,许多船户为此生计断绝。破洛阳,杀福王,正所谓‘吊民伐罪’,使中州百姓,尤其是河洛百姓拍手称快,益信闯王义军真乃汤武之师。义旗所指,必然望风响应,箪食壶浆相迎。”
自成频频点头,说:“好,好,破洛阳,杀福王!”
金星又说:“福王朱常洵非一般藩封亲王可比。他是崇祯的嫡亲叔父。自从天启末年各地英雄起义,十余年来尚无一处亲藩被戮。今日我们要杀,就从崇祯的亲叔父开刀。杀了福王,将使全国震动,也使崇祯惊慌失措,乱了手脚。此事不论就军事言,就人心言,或就朝廷之震动言,其影响之深远重大,都可想而知。至于南阳,虽然也是府城,有唐王在彼,但比之洛阳,十不比一。第一代唐王是朱洪武的第二十三个庶子,并非嫡生;传至目前,已有九代十一王,同崇祯这一家在一百多年前已经出了五服。这一代唐王本是聿键,只因崇祯九年七月间满洲兵自喜峰口进入长城,骚扰畿辅一带,八月间退出长城。这位唐王就在北京周围军情吃紧的时候,上表请求率领他的王府卫士勤王,招了崇祯的疑忌,贬为庶人,押送凤阳高墙幽禁,由他的弟弟聿镆继承王位。倘若如今破南阳,杀唐王,所获粮饷不多,也不会使崇祯伤筋动骨,惊慌失措,反而促使崇祯赶快调兵遣将去防守洛阳。故衡量轻重缓急,目前只能先筹划破洛阳,而破南阳非当务之急。”
李自成说:“先生所论极是。我也有攻破洛阳之意,所以才率领老营和大军暗向北移,也派了细作到洛阳去察探守城情形,大约十几天后就可回来。今听先生一谈,正合我心,这件事就算定了。倘若能一举破了洛阳,杀了福王,正如你刚才说的,可以为中原百姓除害,符合我军吊民伐罪的起义宗旨,可以用福王的财富养军赈饥,可以使朝廷大为震动,惊慌失措,可以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为我们自己在中原打开个极好的军事局面。真是一举数得!另外……你认为杨嗣昌这人如何?”
“杨嗣昌嘛……”牛金星不明白闯王为何忽然问到杨嗣昌,略微沉吟一下,接着说:“因为朝廷上门户之见甚深,加上他暗主对东虏议款,所以颇受攻击。然平心而论,他在大臣中还算得一个精明练达的人,又深得崇祯倚信,现任的兵部尚书也出自他的引荐。崇祯将他放出京来,实是万不得已。此人如败,崇祯再也挑不出一个像样的督师了。纵然有那样的人,也不像杨嗣昌深受皇帝倚信,挑得起担子,也比较能经得起朝廷上众口攻击。”
自成说:“我在郧阳山中时候,一直在想主意如何打伤崇祯的这个膀臂。如今看来,只要我们能够破洛阳,杀福王,杨嗣昌就完了。”
金星说:“杨嗣昌正在全力追剿张敬轩和罗汝才,远在四川。崇祯只会杀掉河南巡抚,对杨嗣昌降旨严责,还不会就治他重罪。”
闯王笑一笑说:“倘若我们破了洛阳,杀掉当今皇帝的亲叔父,这可是明朝三百年间从来没有的大事。杨嗣昌现任督师辅臣,怎么能卸掉担子?纵然崇祯暂时不加他重罪,也必怀恨在心。再遇挫折,便会两笔账一起清算。何况朝廷上门户之争很烈,那些平日攻击杨嗣昌的朝臣们岂能不借洛阳的事大做文章?崇祯这个人,一向功则归己,说他如何英明,过则归于臣下,喜怒不测。你看吧,或迟或早,或死或贬或下狱,杨嗣昌必定完蛋。杨嗣昌不管本领如何,各路官军有他在总还是有个统帅,有一杆中心大旗。他一倒,纵然崇祯派别人督师,从各方面说都差得远,实际上等于没有统帅,没一杆中心大旗。到那时,官军的败局就会急转直下。”
牛金星不觉连说“妙,妙”,赞叹闯王智虑深远,然后哈哈大笑。
李自成谦逊地说:“这破洛之策原是先生帮我定的,说不上我有什么智虑深远。倘若足下不是洛阳人,恐怕也不会将破洛阳杀福王的道理讲得那么透辟。真是十分难得!先生今日初到,就拿出这一重要建议,果然不负全军对先生期待之殷!”
金星说:“日内宋献策来到军中,将更有极为重要的意见奉陈。”
自成忙问:“献策有什么极为重要的话?”
金星笑着说:“我只知关系十分重大,但也不知其详。不面见麾下,他是不肯随便说出口的。”
李自成立刻命亲兵叫进来两个小校,命他们各带一小队骑兵分头传令:袁宗第火速从叶县和北舞渡之间退兵,向西破鲁山境内的张良店,再从摩天岭的北边进入伏牛山脉,在二郎庙附近等待后命;李过从方城境内的独树镇退兵,沿途遇到比较富裕的山寨就破,由摩天岭的南边进入伏牛山,到栾川附近待命。打发走两个飞马传令的小校以后,李闯王因见牛金星旅途疲劳,要他休息休息,便自己往寨外看操去了。
第三十七章
闯王出寨不远,看见刘宗敏、高一功和田见秀三个人站在一起商量什么事,亲兵们都离开几丈以外。他叫自己的亲兵在路边等候,下马走去,向他们问道:
“有什么重要事儿?”
高一功回答说:“各营粮饷上的事儿,我找他们两位商量一下,已经商量好了。”
闯王说:“我也正要找你们。很好,就站在这里说说吧。”
他将如何同牛金星商定下一步破洛阳杀福王的事和牛金星推荐宋献策为军师的事对他们都说了。他们知道闯王在前几天就有攻破洛阳的设想,所以听了这个决定并不奇怪,倒是十分高兴,只是对请宋献策做军师一事不曾料到。高一功问:
“你已经答应了么?”
闯王说:“我笑着点点头,没有明白说决断的话。既然启东在商洛山中已经同我谈过此人,现在又竭力推荐,想来此人必是有些本领。我已经命二虎前往汝州城外迎接去了。等宋献策来到军中,同咱们见面之后,如是大体不差,就可以拜为军师。你们说,行么?”
高一功说:“军师,这职位可是重要得很啊。像徐以显那样的人,只会帮张敬轩出歪点子,咱们万不能拜为军师。”
闯王望着刘宗敏问:“捷轩,你说?”
刘宗敏笑着说:“咱们听闯王决定,准没错儿。军师嘛,像诸葛亮那样的人自古以来也只有一个。如今的军师,只是帮助谋划谋划,既不指挥打仗,也不手握兵权,有什么大不了的?名义很高,实际是主帅身边的一个幕僚。他为人正派,出了好主意,咱们大家尊敬他;倘若是个饭桶,又出歪点子,就送点银子请他走路,或者不让他再居军师高位,在军中吃碗闲饭得啦。我想,既然是牛启东推荐的,准定不会太差。”
闯王又问田见秀:“玉峰哥怎么说?”
田见秀回答说:“咱们才到河南,事业方在草创,正是网罗人才的时候,不可求之过严。求之过严,人才就不来了。”
刘宗敏见闯王微笑,忽然想起来一个故事,哈哈大笑,说:“对。玉峰哥说得对。闯王,等宋矮子来到军中,你看着办,只要他还有点真本事,对你有帮助,就拜他为军师吧。这也是对三教九流中有本事人物的一个号召嘛!”
李自成感到满意,离开他们,上马往一个大的校场奔去。高一功向刘宗敏问:
“捷轩,你为什么忽然大笑?”
“我想起来在快来河南之前,闯王同咱们谈过到河南后要如何网罗人才的话,真是站得高,看得远!他讲了个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你们忘了?很有意思,不知他是不是从《新列国志》那几本小说上看来的。刚才听了玉峰的话,我又想起来这个故事,所以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故事是故事,咱们可不能把宋献策比做马骨。此人必有些真本领,能够助闯王一臂之力。”
大家都曾经听闯王讲过这个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于是都笑了。高一功说:
“这位宋献策一定有些真本事。牛启东很有学问,他不会随便推荐人来做军师。”
牛金星本来想在床铺上矇眬一阵,但是靠在枕上以后,因想着刚才同闯王的谈话,心情兴奋,瞌睡跑了。他正在仰视屋梁,思绪飞腾,尚炯满脸堆笑地进来。金星赶快下床,拉着医生在火边坐下。医生说:
“我刚才遇见闯王,他对你帮助他决定下一步用兵方略,十分高兴。我的事情很忙,顺便来看你一眼。”
牛金星谦虚地说:“愚弟碌碌书生,谬承老兄推荐,竟蒙闯王青眼相待,虚心下问,愚弟自当竭智尽忠,以报万一。”
医生说:“我跟随闯王数年,深知闯王深谋远虑,有过人之智,更善于采纳嘉言,从不自以为是。有时他自觉思虑未周,总是召集众将,叫大家各抒己见。他虚怀而听,择善而从。别人如有好的主意,纵然出自马夫小卒,他也听从。我曾说他:‘闯王,你惟其不自是,所以常是。’可是在大关节上,他也坚持自己主张,不稍让步。像闯王这样人物,尽管过去几年中屡经挫败,但确实有过人之处,确实了不起。遍观当今起义群雄,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他的。张敬轩比他矮了一头,像革、左之流的人物连他的十分之一也不如!”
牛金星说:“自古成大事的英雄,必是如闯王这样有雄才伟略,虚怀若谷,从谏如流。汉高祖和唐太宗都是如此。”
医生说:“牡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自古创业英雄都必有谋臣辅佐。张良、陈平都能在要紧时候为刘邦出谋划策,决定大计。朱洪武创建大明,刘伯温实是不可少的谋臣,人们称他是诸葛孔明一流人物。但望启翁从此扬眉吐气,展舒长才,为闯王身边的良、平、伯温。”
这几句话正说在牛金星的心坎里,使他不觉哈哈大笑,但笑后就在谦逊中含着自负地说:
“愚弟何能与古人相提并论!”
第二天中午过后,李自成的老营离开白土岗,穿越伏牛山的东部,向北进发。在离开白土岗之前,他已经同牛金星、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等一群重要将领商议,决定将“随闯王,不纳粮”和“义军所至,三年免征”两句话写成揭帖,在大军所到之处普遍张贴。前一句话是李闯王一进入河南境内就提出的一个口号,后一句话是现在新添的口号。前者是号召百姓不再向明朝的官府纳粮,后者是说闯王自己免征钱粮,流传之后就简化为半句“三年免征”了。闯王早在三年前就提出过“剿兵安民”的口号,因目前中原官兵空虚,不再着重去提。另外还有“割富济贫”和“平买平卖”等话,都是李自成义军的一般口号,已经行之多年,不像入豫后新提出的两个口号在百姓中震动之大,传播之广。
这两个新口号的提出,标志着李自成的革命事业开始了新的阶段,也标志着明末农民革命战争进入了新的阶段。这不是像“均贫富、等贵贱”那样空想的、在封建社会中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口号,只有理想的光辉,没有实践的意义。李自成的这两个新口号反映了深受钱粮杂派之苦的农民和有少量土地的中小地主的切身利益,又反过来争取他们转向革命,立刻产生了巨大影响。李自成入豫后还有均田的设想,但由于没有建立稳固的根据地和政权,没法实行,所以没有制定具体办法,也没有认真宣传。由于两个新口号的提出,加上破山寨开仓放赈,军纪严明,秋毫不犯,对李自成的声誉立刻产生了巨大影响。过了摩天岭往北,凡遇集镇村落,在路边欢迎的人群更为踊跃,其中就包括濒于破产的中小地主。
李自成向北进军,绕过摩天岭,在二郎庙停下来等候同宋献策会面。在第五天中午,宋献策来到了。李自成、牛金星、刘宗敏率一大群将领出寨相迎。虽然宋献策只到闯王的肩膀高,比一般中等身材的人矮半头,但是气宇轩昂,谈笑风生,立刻获得了众将领的好感。闯王的老营扎在一家大乡绅的宅子里。午宴以后,闯王请他和牛金星到书房中谈话。恰好刘宗敏没有重要事,也来了。闯王笑着说:
“献策兄足迹半天下,见闻极广,又胸富韬略,精通兵法战阵,今日承蒙不弃,前来共事,不惟是自成一人之幸,也是全军之幸。依足下高见,我们应如何练成一支精兵?如何早日夺取明朝江山?”
宋献策回答说:“献策生逢乱世,书剑飘零,寄食江湖,碌碌半生,一事无成。今日来到将军帐下,得能常在左右,自当竭忠尽智,佐将军早定天下。但军旅之事,容当陆续奉献刍荛之见,供将军斟酌可否。今日初次晋谒,愿先谈一事,权当芹献。在未谈此事之前,请将军受献策两拜。”说毕,离开座位,跪下便拜。
李自成慌忙离座还礼。牛金星和刘宗敏也赶快起立。金星最近尚未同献策见面,通过献策到临汝后与他信使往还,他已知道献策认为李自成上膺天命,将有天下之分,但献策的依据他不知道。现在见献策如此行礼,明白就要说出极其重大的事。宗敏也心中有些明白,当献策拜毕起立时,他一把抓紧献策的臂膊往椅子上一按,大声说:
“老兄赶快说出来吧,咱们李闯王日后会有天下么?”
“有,有。闯王名应图谶,吉兆显明,实系应运而兴,必有天下无疑。”
宗敏又说:“献策老哥,你别绕圈子,明白说出吧。咱们闯王是怎样名应图谶?什么图谶?什么吉兆?怎见得是应运而兴的?请快点儿说个明白,可不要有半句奉承!”
献策哈哈大笑,说:“此系何事,岂敢虚为奉承之语?且献策今日到此,岂是为打秋风而来?倘若捷轩将军以江湖之士看献策,则弟即惶愧不安矣!”
闯王忙说:“捷轩喜欢说爽快话,请献策兄不要见怪。”
宋献策又哈哈大笑,然后向地上吐口痰,清一下喉咙,肃然坐正身子,又向闯王拱拱手,从容不迫地说:
“今日献策所要言者,原是天机。不遇其人,不遇其时,不敢轻易泄露。随便泄露,不仅败坏大事,且有杀身之祸。今日献策来至义军,面谒麾下,说出天机,正其时矣。献策因见明朝气数已尽,必有真命天子应运而兴,故十年来浪迹江湖,萍踪南北,暗中察访究竟谁是真正的济世英雄。后来得到古本袁天纲、李淳风《谶记》一书,也就是世人所知的《推背图》。然目今所见的《推背图》全系后人伪托,与袁天纲、李淳风二人原本出入甚大。我所得到的是古抄本,题为《谶记》,也是有图有诗,但次序与今日所见诸本不同,所记图谶也大有出入。有一极为重要图谶,为今日诸本所无,正是闯王必得天下之谶。”
宗敏问:“那上边画的什么?怎么写的?”
献策说:“上面如何写的画的,不用我空口说明,现有实物为证。请将我的贱仆唤来。”
宗敏立刻叫亲兵将宋献策的仆人叫来。献策向仆人吩咐一句,不过片刻,那仆人捧了一部青布函的大书进来,递给他以后赶快退出。刘宗敏看到书函的黄纸题签,笑着说:
“这不是一部《金刚经》么?我们田玉峰大哥喜欢这样书,难道这里边也有《谶记》?”
宋献策不慌不忙,打开青布书函,取出大字刻版的四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抽出第三本,撕破背面书皮,拿出半页纸色很古的手写图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捧呈闯王,同时解释说:
“因怕路上被官府查出,故将全书留在开封,只带来这有用的半页图谶献于麾下。”
闯王站起来接过图谶,与金星、宗敏同看。宋献策还怕闯王和宗敏不能够完全明白,站在一旁解释说:
“这画上被射死的大猪即指朱姓朝廷。四句谶语中所说的‘红颜’就是‘朱颜’,即朱姓美人。所谓‘红颜死,大乱止’,即是说朱姓亡国,天下大乱方止。所谓‘十八子,主神器’,即是说姓李的当主神器。神器者,天子之位也。闯王当有天子之位,岂不甚明?”
刘宗敏大叫说:“我的天,果然这《谶记》上写得明白!”
献策又指着后边的四句七言颂诗说:“请看这第三句是‘十八孩儿兑上坐’,十八孩儿即俗话说的‘十八子’,是个‘李’字,明明指的是闯王。兑为北方,闯王起自延安府米脂县,正是兑方。再看这第四句‘九州离乱李继朱’,话就说得更明白了。”
金星说:“《谶记》如此明白,则闯王上膺天命,数已前定,复何疑哉!”
宗敏又叫着说:“献策兄,你,嗨!你献来的这一《谶记》,胜添十万人马。我刘宗敏拼死也要保闯王早定天下。”
宋献策点头微笑,接着说:“这卦是‘既济’,坎上离下,水火交相为用,事无不济。且水在上,火在下,水能灭火。明朝为火德王。闯王起自西北,北方壬癸水,故为水德王。水灭火,即水德王代火德王之明证。”
李闯王一直在听,在看,在想,默不做声,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这时他不再忍耐,望着宋献策和牛金星说:
“我原是出身农家,曾为驿卒,为生计所迫,不得已而聚众起义,立志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意名应图谶,当得天下。不过自古得天下的,虽有天命,更要依赖人事。今后望两位仁兄多多帮助,见我有不是之处,随时指出,使我改正。倘果然能得天下,不敢忘兄等辅佐之功。”
宋献策又对闯王说:“崇祯元年十月间,紫禁城中御花园有一棵李树开花,朝臣都向崇祯上表祝贺,说是祥瑞。其实,花开不时,何曾有什么祥瑞?按五行说,此系‘木眚’,出在紫禁城内,对崇祯颇不吉利。然李为麾下姓氏,实预兆麾下将开花于紫禁城内。可怜崇祯满朝文武,莫解李树十月开花之故!”
刘宗敏说:“那时候咱们李闯王还没起义,崇祯的满朝文武当然不懂!”
经过了十二年的武装斗争,千辛万苦,艰险备尝,尤其是在近两三年连遭重大挫折之后,如今初来河南,开始走上顺利道路,长久来梦想中的宏图大略看来并非空想,正在此时,宋献策来到军中,献上“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记》,对李自成和全军上下都起了十分巨大的振奋、鼓舞作用。闯王暗想:过去只是有人说我李自成日后能得天下,不意果然是上膺天命,见于图谶!刘宗敏等众将领想道:只要闯王上膺天命,纵然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同时从上到下,都想着今后应如何齐心戮力,整饬军旅,除暴救民,佐闯王早定天下。高夫人知道了宋献策献的《谶记》,同左右的女兵们都激动得滚出热泪,立刻在院中摆上香案,焚香拜天。明朝人由于朝廷提倡,最为崇奉关羽,称为关帝。高夫人拜过天以后,又对着关帝牌位,燃烛焚香,虔诚礼拜,默求神佑,使闯王早建大业。老营将士自动地敲锣打鼓,燃放鞭炮,高呼万岁。
宋献策来到闯王老营献《谶记》的消息很快地传知了各处将士,到处一片欢腾,鸣放鞭炮,呼喊万岁。这一振奋人心的新闻也在民间迅速流传,到处议论。虽然那些据守山寨的土豪乡绅们不肯相信,有些人半信半疑,但是广大饥民,特别是年轻人,都相信这《谶记》句句皆真,认为“李继朱”是天命注定。从此,来投义军的百姓更加踊跃,成群结队,川流不息。
经过几次深谈之后,李自成明白宋献策对于天下形势比较熟悉,对于兵法、战阵以及近代名将如戚继光等人的练兵情况,知道得也较多。他虽然心中不喜欢宋献策免不掉流露的江湖习气,但满意他是个难得的有用之才。
宋献策到军中的第三天,在二郎庙的闯王老营中召开军事会议,除讨论各项紧要的军事问题外,闯王当着大小将领拜宋献策为军师。闯王还趁机向将领们说明:目前各种官制尚未建立,没有适当职位给牛举人,但实际上是居于宾师地位。将领们都明白,牛金星将来必定是文臣之首。在这次大会上,闯王又一次对众将领重申军律和注意事项,亲自解说了入豫以来陆续宣告的各种政策,包括如何对待读书人和明朝官吏。对读书人,愿意归顺的给予优遇,量才任用;不愿归顺的也一概不杀,除非有较大民愤或甘作义军死敌。破城之后,抓到明朝现任官吏,除非民愤较大,也都不杀;如肯投降,照旧任职。当时地主阶级内部正在动荡和分化,举人、秀才之类的读书人和地方官吏的政治态度受到新形势的巨大冲击。李自成的各项政策有利于促使明朝政权的社会基础加速分化瓦解。一两年之后,明朝的君臣们更加明白和震惊:在众多起义将领中确实只有李自成最为可怕。
闯王的大军一边继续在伏牛山中攻破富裕山寨,一边扩充人马和抓紧时间练兵,一边逐步北移。到了十二月初,闯王来到了伏牛山脉的北麓,攻破了一座大的山寨。这寨中居住着戴、盛二姓,名叫戴盛寨。闯王将它改名得胜寨,驻扎他的老营。这时他已经有十几万人马,声名远扬,但是还不曾派兵去攻破附近的任何县城。河南巡抚李仙风因无力对付,只好佯装不知。
一些原来散在别处的零星将士都找来了。郝摇旗也率领几百人马回来了。他在白河县同刘宗敏失散,宗敏渡过汉水,而他没有机会过去,率领幸存的不到十名弟兄突围出来,辗转到了山阳和镇安两县之间,害了一场重病。在害病期间,他让手下人跟当地土寇合伙,以便不被乡勇消灭,但也做了些扰害百姓的事。病好以后,他不愿到商洛山中听刘体纯和谷英指挥,所以继续留在山阳一带,等候闯王消息。由于他屡犯错误,又不肯及时回到商洛山中,所以在闯王的老营中说他坏话的人多,替他说好话的少,甚至有人主张不要收留他。闯王严厉地责备了他,也没有派他职务。不久,李自成到得胜寨扎下老营,一面大练兵,一面准备攻破洛阳。郝摇旗见大家忙得要死而他自己闲得要死,心情越发痛苦。他的祖宗几代都是替大户人家喂马的,他在少年时候也随着父亲给人家喂马,所以掌握了许多在养马方面的好经验和医治骡、马病症的秘方。他因见李闯王的士兵迅速增加,战马的来路较难,驮运辎重的骡子也日见不足,就向闯王提出要求:让他专掌繁殖骡、马的事。闯王同意,给他调拨了几十匹口嫩的良种公马和关中大叫驴,以便事先养好,到春天开始繁殖。摇旗从山阳和镇安两县带来的新弟兄中有不少会烧炭的农民,起初为自己的营中人、畜需要,用花栎树和槲树的枝子烧了许多炭,敲着当当响,点着火旺,耐烧,灰少。李闯王路过牧马营中,看了这些木炭,称赞了他们。于是郝摇旗又自动请求,将得胜寨老营各部门所用的木炭都承担起来。
到了十二月中旬,李自成开始准备进攻洛阳及其附近的几座县城。一日,正在同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高一功和李过等众将领商议军事,忽然有探事人从开封回来,除禀报了开封的一些情况外,还报告说杞县李公子被仇人陷害入狱,可能会定成死罪。自从宋献策来到军中以后,李自成和他的几位大将常听他谈到杞县李公子如何如何,大家自然对李信颇有好感,希望他日后也能前来共事。宋献策还把李信在今年春天所作的《劝赈歌》抄给自成,深为自成赞赏。现在听说李信入狱,将要判为死罪,大家都很关心。刘宗敏将桌子一拍,跳起来说:
“他妈的,他们要将李公子置于死地,咱们就杀了他们!破洛阳用不了多少人马。我们总是要到豫东去,不妨现在就派出两万人马,到豫东连破几个州县,顺便破开杞县,救出李公子。如他愿意共事,一起随闯王打天下,咱们欢迎!”
几个将领觉得刘宗敏的话也有道理,但又怕打乱闯王目前的用兵方略,都望着闯王,等待闯王说话。李自成沉默片刻,望望宋献策,问:
“军师的主张如何?”
献策说:“即令将李公子判成死罪,也不会很快处决。我们目前只可专心破洛阳,杀福王,然后再派大军东进,扫荡中原,乘机破开杞县,救出李公子。不知闯王以为如何?”
李自成点点头,同意军师的主张。他吩咐高一功,多派出几个人,去杞县和开封打探李信的情况,随时回来禀报。从此,在闯王老营中,除关心破洛阳的问题外,也常常议论从杞县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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