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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崤函疑兵(第2页/共2页)

。但是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望着慧英说:“再过天,慧英,咱们就杀出崤山,让官军知道我并没有死!”

慧英笑着说:“夫人,真是奇怪,怎么官军会谣传说你已经阵亡了呢?”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巴不得咱们这些人一个个早日死净。”

停了片刻,慧英又说:“可是冲过河南边境的那一仗也真够险了,要不是你那样沉着,亲自督战,全队人马说不定都死在那里。谣言说你先中了箭,随后自刎而死,倒不是完全没有一点谱儿呢。”

高夫人笑一笑,但没有回头望慧英,也没说别的话。这次突围,遭遇是那样艰险,死伤是那样惨重,至今想起来好像是一场噩梦。她缓辔驰着战马,默默地回想着一些往事。灿烂的阳光在她的眼睛里失去光辉,好像她又置身在一个杀声动地、月色苍茫的夜晚,一些激动心弦的场面和一些人影跳出她的眼前,同时一些永难遗忘的话语、喊声和刀剑的碰击声出现在她的耳边。想着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眷属,特别是想起来贺金龙等一群抵挡追兵、至死不退的英雄好汉,她的眼睛不由地潮湿了。但过了片刻,她又想着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离开丈夫单独率领一支人马作战,如果在危急万分时她慌了手脚,或者她扔掉大家逃命,今天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唉,那太可怕了,日后也没脸再看见闯王和全体将士!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说:

“自成!你如今在哪儿?在哪儿?唉,我没有一刻不在挂念你!”

她猛一抬头,才知道玉花骢已经信步走到原来出发的地方停住了。她感到双脚在镫子间冻得生疼,便牵着马遛了一会儿,把缰绳往鞍上一扔。在马旁边踏着碎步,走来走去,并且不时地顿着双脚,哈着双手。她还在思念闯王,心绪缭乱,愁眉不展,对于慧梅和慧英的“打暗号”根本没注意。慧英走到她面前,说:

“夫人,慧梅刚才用剑挥了三下,那是我同她约的暗号:有要紧事请你立刻回去。”

“有什么要紧事儿?”高夫人望着慧英问。不等她回答,随即吩咐说:“好,上马!”

王卖婆被高夫人派到潼关去探听消息,在潼关住了两天,探明白官军既没有捉到闯王和任何重要将领,也没有在战场上寻到他们的尸体,倒是谣传闯王的余部逃到了商洛山中,引起了官军注意。她还说,洪承畴和孙传庭率领五万官军去北京勤王,走到山西境内,得到报告,就派贺人龙率领两千人马星夜赶回,进行搜剿。贺人龙几天前已到潼关,留在潼关的一千多官军也归他指挥,如今正在火急地征催粮草,就要往商洛山去。

这些消息使高夫人又喜又惊:喜的是,她如今已经确信闯王和刘宗敏等几位大将都平安无恙;惊的是,她担心贺人龙追赶到商洛山中,使闯王没法立足。赏了王婆一点银子,把王婆送走以后,她坐在屋中,对着火盆默不做声,心中像翻江倒海般地激动。二十天来,她几次在夜里梦见闯王和他的左右大将,也曾被血淋淋的凶梦惊醒。这里有高一功和许多将领们的妻子,她们天天烧香许愿,算命打卦,背着她哭泣。她自己常常忍着一肚子热泪对她们说些宽心话。前天半夜,她又梦见了弟弟高一功,仿佛是幼年时代,同在村外的山上放羊。她看见了一只狼向弟弟跑来,正要大声呼喊,却急了一身汗,一乍惊醒。急忙睁开矇眬睡眼,看见弟弟的影子在床前一晃,向门口闪了出去。她披上衣,跳下床,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苍茫的月色照满前川。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吹来,她不由地打个冷颤。重新上床以后,她听着老营卫队在附近巡逻的脚步声,打更声,直到天明不能入睡,暗中流了许多眼泪。如今他是不是也到了商洛山中,同他李哥在一起呢?

等激动的心情稍微平静以后,高夫人在心中问道:“难道就看着贺疯子去进攻商洛山么?”又想了想,她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脱口而出地说:

“不能!一千个不能!”

两个女兵都吓了一跳,望望她的异乎寻常的眼神和流露在脸上的坚决神色,都不知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慧英小声问:

“夫人,什么不能?”

“我是说不能让贺疯子往商洛山去,一千个不能!”高夫人回答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直视着慧英的眼睛,一双细长的眉毛向上扬起,使人从她的眉宇间也能够看出来刚毅的性格。

“你说,咱们能袖手旁观,让贺疯子率领大批人马往商洛山去么?”她问,好像立等着慧英回答。随即她转向另一个女兵:“慧梅,你说?”

慧梅被高夫人的眼光逼得退后半步,没有回答。本来么,一个十七岁的腼腆少女对这样的重大事情能说出什么呢?其实,高夫人自己也不一定要她们回答什么。

慧英喃喃地说:“夫人,咱们当然不能够对这事袖手旁观,不过……”

“你们都到外边去吧,让我一个人仔细想想。”

高夫人独个儿留在茅屋中,在放着已经绣好的“闯”字大旗的方桌旁边坐下,用右手支着腮巴,默默地寻思一阵。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几个办法,但都是缓不济急,被她一个一个放弃了。“怎么办呢?”她茫然地、苦恼地在心中自问。“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她的乌黑的眼珠在转动着,转动着,偶然落在叠好的大旗上,落在那半个“闯”字上。忽然,她的心一动,一个念头从她的心上闪过。她赶快抓住这个念头,反复盘算,心中觉得豁亮了。

“这是个好办法,”她在心中说,“只是要冒风险。要冒的风险很大!”

她继续寻思,可是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更好的办法。为自己的丈夫冒点儿风险算得什么呢?在潼关南原突围的那天夜间,她不就是准备打着闯王大旗,引诱敌人,以便救丈夫脱险么?那时的艰险情形比着将要遇到的艰险大得多呢!可是她想到了她的箭伤。因为没有医生,没有尚神仙的秘方金创解毒散,这箭伤竟然到今天还没有十分痊愈。要是再过天就好啦!她犹豫片刻,忽然下狠心说:

“不,不!不能等那么久,不能耽误!”

她看清楚对这件事需要当机立断,不能稍有迟误。如果成功,闯王就容易在商州一带站稳脚跟,早日重振旗鼓;如果失败,她也许会死掉,永远不能同丈夫再见。她下决心把这个天大的风险担当起来,吩咐慧英说:

“你去派一个亲兵,立刻骑马去把刘爷找来,我有紧急事要同他商议。”

第二十一章

因为房子欠缺,刘芳亮带着一部分将士驻扎在二里外的湾子里,本村里只驻一部分眷属和老营的卫队,还有一部分眷属同孩儿兵驻在另一个小村里。慧英出去传达了她的命令之后,不过一刻多工夫,刘芳亮就骑马来了。高夫人把潼关的消息对他说了之后,问道:

“明远,目前商洛山中的局势很紧急。我想闯王他们在商洛山中的人马一定很少,零零星星,一切都未就绪,说不定多数人身挂重彩,如何能对抗贺人龙的两三千人马?倘若他们被撵得无处立脚,那就糟了。你看怎么办?”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咱们是不是可以迅速冲过兰草关,去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会合,免得他们人数过于单薄,没法对抗官军?”

“不行。你说的是下策!你再想想,难道没有一个好的计策?”

“我一时想不起来,恐怕别无善策。”

“我们如今连孩儿兵和轻伤的将士算在一起,能够骑马打仗的不足三百人,还有眷属和重伤号拖累,如何能冲过兰草关到商洛一带?纵然冲得过去,岂不又要损兵折将?别说要损兵折将,即令全数到达商洛山中也不过三百个能够作战的人,何济于事!”

“夫人,你有何妙计?”

“我有一个妙计,必须立刻动身。”

“你说出来,我立刻照计而行。”

“我们立刻树起‘闯’字大旗奔到潼关城下,虚晃一枪,使贺人龙认为真闯王是在我们这里,不在商洛山中,把潼关的官军和贺疯子引诱过来。”

刘芳亮在闯王的手下平素以勇猛善战出名,听了这个计策却沉默不语,从地上拾起一个柴火棒,在手中慢慢地一截一截地掐断。

“明远,你为什么不说话?”

刘芳亮抬起头来,笑一笑,摇摇头,说:“我刚才在心中也闪过这个念头,可是一想,觉得这办法使不得,所以没敢说出来。”

“为什么使不得?”

“潼关原来就驻有一千多官军,加上贺人龙的,就有三千五百上下。潼关以东各州县都有官军,少者数百,多者一千多。咱们倘若树起‘闯’字大旗,潼关官军势必倾巢来追,各州县官军再分头堵截,我们如何能招架得住?”

高夫人说:“潼关是朝廷的军事重地,必然要留下军队驻守。既然谣传商洛山中有闯王人马,加上咱们一次奇袭,贺人龙不但不敢倾巢追咱,还得多留下一些人马。追不上咱们,他不过受朝廷责备,万一失陷潼关他就要失去脑袋。据我看来,他顶多率领一千五百人马出关,留下五百人马协助原驻部队守关。”

刘芳亮不禁连连点头,但依然紧皱双眉。

高夫人又说:“至于附近各州县虽都有一些官军,但人数不多。一闻闯王在此,他们心惊胆战,各自守城不暇,谁还肯派军队远离城池?倘若他们出兵追赶,咱们有办法叫他们非守城不可。打了十来年仗,难道这一点小办法也没有?”

“夫人,你说的全对。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着险棋,能不走就不走。请你三思而行。”

高夫人拿话激他:“唉,明远,你十九岁就跟着自成起义,南征北战,立下了数不清的汗马功劳,由小校升为大将。别说咱们义军中人人敬佩你的英勇,就是官军看见你的白旗和一杆红缨枪,也纷纷退避。我万万没有想到,经过潼关一战,你竟会变得如此胆怯!”

刘芳亮的白净面皮刷地变得通红,苦笑一下,忘记按照近两年的习惯称“夫人”,忽然冲口叫道:

“嫂子!你把我刘某人太看扁了!”

高夫人含笑问:“兄弟,难道嫂子说的不是么?”

刘芳亮霍地站起,激动地说:“嫂子,潼关突围之时,闯王命我保护老营。老营失散了,一功和老袁不知死活,捷轩同补之等许多朋友的眷属下落不明,你也中了箭伤。为着这件事,我常常愧得要死。现在我把实话告诉你:前年我哥哥阵亡,我只哭过一次,可是为着这件事,我暗中流过多少眼泪!倘若再走一着险棋,成功了自然很好,倘有差池,我一时回不来,老营在此落入官军毒手,叫我日后有何面目去见闯王?!”

“此地尽是崇山峻岭,方圆两百里以内没有乡勇,更没官军,附近老百姓又同咱们相处很好,愿意帮忙。倘若官军远道找来,老营在此消息灵通,随时可以移动,官军有何办法?你放心。倘有一丝差错,嫂子我一人承担,决不会有人抱怨你半个字儿。”

刘芳亮想了一下,问:“夫人,你觉得老营在这里会万无一失么?”

“我敢保万无一失。官军来到这几百里大山中是聋子、瞎子,可是咱们处处派有探子,又有老百姓通风报信,别说来少数官军,即令贺疯子的人马全来,也只会望着大山叹口气,找不到咱们老营的影子!”

“好,既然如此,我就挑选二百个弟兄随我前去玩弄官军,把轻伤的将士和孩儿兵留下来守护老营。倘若我不能像牵瞎驴一样把贺疯子牵到崤山中打转转,从此不再姓刘!”

“你打算何时动身?”

“请夫人赶快叫几位眷属来缝制大旗。一有大旗,我就出发。”

“大旗现成。”

“大旗现成?突围的时候,大旗不是由闯王自己带去了么?”

“我近日没事,已经绣了一面。”

“嗨,夫人,你真是一位有心人!”

高夫人抿嘴一笑:“嫂子跟着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并没有吃白饭。”

“既然大旗现成,我随时可以出发,请夫人下令。”

“你现在就去挑选人马,提前吃午饭,饭后立即整队出发。老营的事,由我安排。我们必须日夜行军,尽快地奔到潼关,免得贺疯子往商洛山去。”

“你同老营留在这里,你身边并无多的兵将保护,叫我很难放心。”

“我自己有办法,不用你替我担心。”

“你自己?……”

“我同你一道去。”

“嫂子,用不着你亲自出马!”

“不。我一定得去。俗话说,一人不过二人智。这是一步险棋,困难很多,我同你一道,缓急之间可以帮你出个主意。”

“正因为是一步险棋,我决不让你亲自出马。”

“我非去不可。不说论公;论私,我是嫂子,你是老弟,你现在得听嫂子的话。”

“可是你的箭伤还没有痊愈。”

“我刚才已经试过,并不妨碍骑马。”

刘芳亮顿脚说:“嫂子!潼关自古称为天险,又有朝廷重兵镇守。我们只有二百骑兵前去,还得越过灵宝和阌乡两座县城,这事情不是玩的。即令贺人龙只带两千人马出关,也是我们的十倍之众。我刘芳亮为解救商洛山中之危,纵然粉身碎骨,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万一夫人你有好歹,叫我,叫我今生永远无面目再见闯王!”

“明远!我们此去诱敌,要对付的可能不是十倍之众,大概还要多一些。正因为这件事不是玩的,我必须同你前去。我冲锋陷阵不如你,可是临机应变你不如我。咱们二人同去,方能走好这着险棋。”

“唉,相随八年,我从没有见过你像今日这样固执!”

“明远!你就让嫂子固执这一次吧!”

刘芳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摇摇头,告辞走了。

高夫人吩咐慧英和慧梅赶快准备。过了片刻,她又吩咐慧英出去把亲兵头目张材叫来,准备动身;吩咐慧梅把老营总管叫来,把后方留守的责任交代给他。然后她亲自出去到高一功的妻子那里,把照料各家眷属的事情托付给她。为着不走漏消息,她只对高一功的妻子说她同刘芳亮率领一部分弟兄出去打粮,顺便看看官军动静。从高一功妻子那里回来以后,她把兰芝拉到怀里,坐在她膝上,替她把一个没扣住的扣子扣上,又替她把辫梢上松开的红绒头绳扎好。兰芝含着泪说:

“妈,你带我一道去吧?”

高夫人忍着泪回答说:“这一回不能带你去。你同舅母住在一起,等着我回来。每天一早一晚,好生用功读书写字,白天愿意玩就玩,愿意练武就练武,随你。虽然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和习武都不是女子的本行,可是咱们的情形不同。咱们是造反的人!你能多学会一些本领,几年后就是你爸爸的帮手!”

她一面叮咛,一面心中阵阵酸痛。为着赶快解救闯王和刘宗敏等在商洛山中的危急,她不得不带着箭伤,在冰天雪地中亲自去扰乱天险潼关,同强大的官军周旋。可是哪是自家的兵和将?一共才只有二百个人!起义以来她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艰难,也没有独担过如此重担。打仗不是儿戏,纵然次次都打胜仗,也难免有人阵亡。此一去,说不定就是母女永诀了……

从明朝中叶以来,全国到处都有关帝庙,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关帝神像或牌位。农民军受了当时历史风气的影响,崇信关公。高夫人用清水净了手,在关公神像前焚了香表,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暗暗祝愿三件事:第一愿,闯王和几位大将,双喜和小张鼐全都在商洛山中,平安无事。第二愿,她此去旗开得胜,不要损兵折将。第三愿,她同闯王能够早日会师,骨肉团圆。她起来之后,慧英和慧梅跟着跪下磕头,也都有自己的祝愿。除掉祝愿此去旗开得胜,高夫人平安无恙之外,另外不尽相同。事属末节,就不提了吧。

提前吃毕午饭,人马在川里排好队伍。刘芳亮派小校来请高夫人。高夫人率领男女亲兵骑马下山,老营男女和村中百姓都站在崖上送行。奔到队伍前边,高夫人用亲切的眼光从排头看到排尾,然后从亲兵头目的手中取过“闯”字大旗,严肃地叫道:

“刘芳亮接旗!”

刘芳亮勒马近前,双手接住大旗。高夫人字字响亮地说:

“保大旗如保闯王。你人在旗在,不得有误!”

刘芳亮大声说:“夫人放心!只要我刘芳亮在,大旗有失,提头见你!”随即转过身去,说:“掌旗官,接旗!”

掌旗官接住大旗,还没有来得及举起,高夫人说:

“一路之上,偃旗息鼓,务求秘密。等到潼关附近,听我号令,再将大旗打出。”

“遵令!”掌旗官在马上回答,把大旗卷了起来。

高夫人又把全队从排头看到排尾,又特别看看那些随在队尾的十几匹骡驮子,转向刘芳亮低声说:

“明远,你下令起吧。”

刘芳亮把鞭子一挥,大声说:“起!”于是这一小队人马精神奋发地在万山丛中出发了。他们专走偏僻小路,神出鬼没,昼伏夜行,第四天黎明时候便到了阌乡县西南乡的大山里边,潼关城隐隐在望。

潼关城居高临下,地势险峻,自古作战很少从东门仰攻。高夫人因为两次随闯王从潼关附近经过,早已对潼关城的地理形势有所了解。在到了阌乡县境之后,她让人马在山中隐藏起来,一面休息,一面派人打探潼关的官军动静。经过打探,她知道官军已经把粮草和驮运粮草的骡子、驴子准备齐全,定于十一月某日黄道吉日拔旗出发。潼关城南贯通河南、陕西两省的几条峪和崎岖小路,如今因潼关解严,四野无警,官府认为李闯王的余众都逃到两百里外的商洛丛山中,所以这些峪路的防守不再像一月前那样严密,而潼关南门和水门的守军也很单薄。

贺人龙在高夫人来到阌乡西南的第三天,也就是他所选定的吉日,率领着本部人马和潼关原有守军的大半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商州进发了。队伍开拔后,他也骑马出城,却故意不出南门,而从水门出去。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名字上有个“龙”字,龙得水可以腾云致雨,从水门出取个吉利,便可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阖城官绅送他从水门出城,在通洛川为他饯行,预祝他一鼓扫清“余孽”,使朝廷无西顾之忧。贺人龙认为李自成和刘宗敏大概都已阵亡,纵令未死,身边剩下的人马也很有限,苟延旦夕,已成惊弓之鸟,只要他用心搜剿,不难斩尽杀绝。他连喝几大杯酒,意气风发,与送行的众官绅拱手相别,飞身上马,挥鞭追赶大队。送行的人们望着他的大旗和前后簇拥的亲兵、幕僚们转过一个山脚,于是或骑马,或坐轿,散乱地各自回城。

到了下午,大约申尾酉初,高夫人和刘芳亮就率领队伍向潼关出动。一气奔了五十多里,黄昏后来到了潼关城外七八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人马即刻把村庄包围,不使走漏消息。事前高夫人就从向导的嘴里弄清楚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勾结官府、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家中广有钱财,骡马成群。农民军出其不意进到庄里,将他捉住,当众乱刀砍死,又杀了他一家二十多口,然后开仓放赈。刘芳亮把全村百姓叫到场里,对大家说他们闯王亲自率领的人马,来此向潼关官军挑战,还有大队人马在围攻阌乡县城。老百姓看见他们杀了恶霸,开仓放赈,行事已自不凡,又看见“闯”字大旗和队伍整齐,一色高头大马,就对刘芳亮的话完全相信。高夫人还怕骗不住官军,事前从亲兵中挑了一个人扮做闯王模样,在场里出现一次,对刘芳亮低声说了几句话,仿佛有所指示,然后同他匆匆地在村中各处巡视。于是老百姓对李闯王的来到村中,更加坚信不疑。

刘芳亮散了赈之后,只叫大家帮忙做一件事,就是在挑战时候全村百姓去到潼关城下边呐喊助威。百姓们久已震于李闯王的威名,今晚又得到好处,且料就官军夜间不敢出关,纷纷答应照办。一些贫苦青年平日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还受有钱有势的人们欺压,这时都恳求收留他们。可是农民军因为缺少马匹,不能多收留,只挑选了五个年轻力壮、家中没什么挂牵的小伙子留下,把在土豪家里得到的三匹好马和两匹骡子给他们骑。

三更时候,刘芳亮亲率三十名将士拿着沿途收集的鸟枪、火铳,到了潼关城下,站在滚木、礌石、箭和抬枪所不及的地方,向守城官军高声谩骂,挑战。站在后边一箭之外的将士和老百姓呐喊助威。关上驻军从梦中惊醒,齐奔上城,火炮、弓、弩乱发,滚木、礌石齐下。刘芳亮下令向城上施放鸟枪、火铳。官军刚把大部分人集合东门,正准备派一支人马出战,忽然南门和水门外炮声又起,火光冲天,呐喊挑战,并见树林中火把甚多,来往不绝,摸不清农民军的虚实,只好龟缩在潼关城内,等待天明。农民军在城外闹腾到四更时候,突然撤走,不知去向。

当农民军在城外挑战时候,丁启睿惟恐关城有失,仓皇奔上南城,督率将士严守,同时派人潜出潼关西门,飞马追赶贺人龙,叫他火速回师。等到农民军退走以后,他派人出城察看,见一通石碑上贴着李自成给贺人龙的挑战书,约他于十日之内到陕州以东的张茅镇附近会战;如贺人龙不去会战,闯王就要重回来攻进潼关。询问城外百姓,都说确实是李自成的人马,亲眼看见“闯”字大旗,并看见李自成本人穿着青布箭衣,戴着白色小毡帽,骑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马上指挥挑战。丁启睿立刻一面火速奏报皇上,一面檄告河南巡抚李仙风。有一个幕僚对此事有点怀疑,趁他的奏疏尚未发出,走到他的面前说:

“大人,河南府系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论这股流贼是否有闯逆在内,给河南李抚台的文书均应火速发出。只是给朝廷的这封急奏以及与兵部的紧急塘报,是否可以稍缓发出?”

“老先生有何高见?”丁启睿问,轻轻地晃着脑袋。

“以卑职看来,昨夜这股流贼,未必有闯逆在内。请大人再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闯逆在内?”

“当日流贼突围逃窜之时,分作二股,精兵悍将多向商洛山去。倘闯逆未死于乱军之中,必随这一股逃入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职对此不能无疑,恐坠入流贼狡计。”

丁启睿哈哈大笑,随即用指头轻敲桌子,说:“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为何许人!此贼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学生愚见,当日李逆欺骗官军,分作两路,他自己潜携老弱,向豫西逃命。马科与孙抚台都上了他的大当,以为他必以精骑自卫,故误向西南一路追杀。倘若当时孙抚台一直向东追杀,则闯贼岂能逃脱?不幸孙抚台见不及此,致使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留地方之患。”

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说:“大人明察贼情,所见自甚有理。只是卑职仍不明白:当时大军云集,围得铁桶相似,闯贼为自身计,离开精锐,而随老弱突围,岂不甚危?”

丁启睿又笑了笑,说:“这几年学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与兵法暗合。即以他这次随老弱突围一事来说,也正是所谓虚虚实实,变化无端。《兵法》云:‘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逆贼李自成之所以能流窜数省,屡挫官军,迄今未能斩除者,盖彼用兵往往与孙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一停,他又说:“当夜有不少人亲见女贼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说,也断无夫妻分开逃命之事。纵然闯贼想抛弃高氏,高氏岂肯离开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领,但不论如何,终是女流之辈,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彻,卑职实不应再有疑心。但卑职今日听说,昨夜袭扰潼关的流贼人马不多。闯贼新败之后,既然人数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难道不怕大军追剿么?”

丁启睿拈着胡须说:“此李自成之所以为李自成也!”

这位幕僚不再说话,其余的幕僚们同声称颂:“大人明智,所见极是。”两份送往北京的火急文书就这样发出了。

却说高夫人和刘芳亮进扰潼关后过了两天,突然在夜间攻进灵宝,占领了城东北角一里多远的娘娘山,进入东关,焚烧了几间房子,火光冲天。知县和驻军都惊慌失措地奔上城墙,在火光中只见“闯”字大旗招展,骑兵来往如穿梭一般。高夫人派她的亲兵头目张材一直骑马到吊桥附近,向城上射了一封书子,以闯王的名义告诉城中父老不必惊慌,他只是要逼贺人龙出关作战,并不攻城。一个守城兵探头往下问:

“喂,你们到底是谁的人马?”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

“李闯王不是在潼关南原完事了么?”

“放狗屁!我们闯王的人马永远不会完!”

“你是谁呀?”

“你问爷爷么?好,你听!”

张材清一下喉咙,用一套韵语向城上回答,声音中带着自豪和对敌人的轻蔑:

你爷爷的家住在

北山南里,

南山北里,

有树的村儿,

狗咬的营儿。

《百家姓》上有姓儿,

朝廷的告示上题着名儿。

十五岁跟了闯王,

放羊娃儿的鞭子换成了刀枪。

你爷爷走过平阳,

会过荥阳,

打过凤阳,

攻过南阳,

围过郧阳,

破过泾阳。

这一年你爷爷闯得远啦:

进过四川,

逛过甘南,

去过西番,

长城外打过转转,

逍逍遥遥地来到河南。

三天前攻过潼关,

如今来灵宝随便玩玩。

唱完这一段之后,张材拨马便走。等城头上一阵乱箭射下,他已经走到强弩的射程之外了。

农民军在这里没有杀人,只把粮店里的粮食装满驮子,把一部分粮食抛到大街上任穷人自己去拾。闹腾了更把天,整队撤走。这时城上发现了这一股农民军的人数似乎不多,但因为是夜间,不敢出城追赶,只在城头大骂。高夫人怕完全露了底,不许弟兄们回骂,却对慧梅笑着说:

“慧梅,吹一阵笛子让城上听听。”

城上的人们听不见农民军回骂,只听见在杂沓的马蹄声中忽然出现了美妙的笛声,登时不再骂了。农民军渐渐去远了,马蹄声听不见了,却听见那一管笛子继续在吹。过了一阵,那欢快而悠扬的笛声变得隐隐约约,在远远的岗岭间,在苍茫的月色中,不绝如缕。城头上有些人在谈论,有些人仍在侧着头,屏息静听,直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时还仿佛觉得有遥远而细微的笛声飘入耳中。

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着人马拉到熊耳山下,又进入永宁县境。一天下午,人马刚刚走出一个山口,听见山下边一片呐喊之声,同时看见二十几个人,男女老幼都有,挑着担子,手执武器,从一座寨门里奔逃出来。一位女的骑着一匹小马同三个执刀步行的男人断后。有一百多条汉子手执刀、剑、红缨枪和棍棒等各色武器在后边呐喊追赶。那个女的逃了一段路忽然停止,身上带有弓箭不用,却用弹弓连着打伤两个追在前边的汉子,然后又走。走了不远,又回头打伤了一个追近的人。尽管她弹无虚发,但毕竟寡不敌众,又被行李所累,眼看着她的二十几个人就要被包围起来。高夫人用鞭子指着,向刘芳亮问:

“你看,这是什么事?”

刘芳亮仔细凝视片刻,说:“那一群逃跑的人分明是跑马卖解的。你看,走在前边的那个老头子还牵着一只猴子。”

“啊,我明白了。那后边穿红袍指挥追赶的中年人准是本地的恶霸。咱们快去救一救,不然他们就要吃大亏了。”

刘芳亮没有说第二句话,一马当先,率领着人马飞奔前去。从寨中追出来的人们突然看见这一队骑兵和“闯”字大旗从山脚下奔来,大惊失色,怔了片刻,一哄逃回寨中,关上寨门。寨里响起一片锣声,寨墙上立刻站满了人。那一小群卖艺的人们看出来这一支突然冲出的人马是来救他们的,在一个土地庙前停了下来。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人马一到,他们都跪下去感谢救命之恩。高夫人看那个会使弹弓的妇女约摸有二十岁,模样儿生得不错,跳下马来,亲手拉她起来,问道:

“你们是卖艺的,怎么同他们打起架来?”

刘芳亮在一旁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她是李闯王的夫人,对你们在江湖上吃饭的朋友最怜念不过。”

年轻妇女赶快重新行礼,说道:“啊,我们久闻夫人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夫人,永远感不尽夫人的大恩!”

“别这么多礼啦。快说吧,他们为什么追赶你们?”

年轻妇女的眼睛红了,恨恨地说:“什么也不为,只为我是个跑马卖解的,别人以为好欺负,不把我们当人看待。夫人,我们虽然是穷人,抛头露面混江湖,可是我们靠自己本事吃饭,卖艺不卖身,哪能受人们随便欺负!这村里有一个恶霸,听说是替永宁万安王府管庄子的,硬想欺负我。我们起初忍气吞声向他讲好话,谁知反而惹他动了怒,一声呼喝,上来一百多狐群狗党就打我们。我们当场打倒他们几个人,挑起行李往寨外逃……”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又说:“唉!夫人,你看,我们吃碗饭多不容易!”

高夫人把她上下仔细打量,觉得她虽系女流,眉宇间却英气勃勃,又亲眼看见她的弹弓百发百中,心中十分喜欢和同情她,拉着她的手问: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属羊的。”

“你的男人跟你一道卖艺么?”

青年妇女刷地满脸通红,摇摇头,低下头去。

牵猴子的老汉代她回答说:“她还没有出阁哩。家乡灾情大,婆家一家人前年逃荒出外,如今还没有回去,所以她也没法出阁。”

“她是你的女儿?”刘芳亮问。

“不是。她父母早死了。我同她的师傅是一个村子的。”

“你们是哪儿人?”

“小地方是大名府长垣县。在我们那里,打拳卖艺的、玩猴的很多。她起小就跟着师傅学会几套武艺,弓、马、刀、剑样样都通,走绳子是她的拿手本领。自从前年她师傅亡故,她就领着我们这个班子闯南跑北,给大家挣碗饭吃。可是这年头,姑娘大了,又生得有个模样,这碗饭实在难吃!”老头子深深地叹口气,连连摇头。停了停,老头子接着说:“今年春天,我们在杞县圉镇卖艺,也是受当地恶霸欺负,幸而出来一位李公子打抱不平,救了我们。可是不吃这碗饭,散了班子,难道让大伙回到家里饿死不成?唉!唉!一言难尽!”

高夫人听到圉镇,想起来崇祯八年从凤阳退回时曾打那里走过,便问:

“是杞县南乡的那个圉镇么?那儿的年景怎样?”

“就是杞县南乡的圉镇,年景也是很坏。”

卖艺的姑娘忽然接着说:“那个李公子可真仁义!年景坏,他除自家拿出来一百多石粮食赈济穷人,还作了个劝赈歌,劝富豪大户施舍粮食。全县穷人,没一个不说李公子好。”

高夫人沉吟说:“我们那年从圉镇附近过,听说有一家大户姓李,老子是魏忠贤的一党,原是山东巡抚,在天启末年挂过兵部尚书衔。当时也有人主张攻破李家的寨,忘记为什么高闯王不同意,就从寨边附近,直奔开封。后来见开封有防备,我们的人马从朱仙镇往西来了。你说的李公子可就是这位兵部尚书的儿子么?”

“就是,就是。虽说他家死去的老太爷与魏忠贤有瓜葛,可是这李公子却是难得的仁义君子,也喜欢结交些江湖朋友。去年开封以东的白莲教造反,攻打杞县城,破了许多寨,可是大队人马几次打李公子的寨边过,秋毫不犯。”

“这个李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李信,表字伯言。”

牵猴子的老汉在旁补充说:“听说他有一个堂弟名叫李德齐,也很不错。”

姑娘纠正说:“德齐是二公子的字,他的官名叫李侔。”

高夫人因见天色不早,急于赶路,没有工夫谈下去,对卖艺的姑娘和老头子问:

“你们的人不少一个吧?”

姑娘说:“不少,不少。我用弹弓打得那一伙狗东西不敢靠近,前边也有几个武艺好的伙计开路,把大家都带出来啦。”

高夫人赞叹说:“你们打得好,打得好。要是在这群恶狗面前软弱一点儿,就糟啦。”

姑娘笑着说:“冬天他们穿的衣裳很厚,我们专打他们不穿衣服的地方。”

牵猴子的老头接着说:“那一群恶狗原不信我们的班主厉害,硬往前扑。领头的是本寨的教师爷,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边追赶一边骂着难听的丑话。我们班主说:‘混账东西,给我老实点儿,放下你的大刀!’他骂得更丑了。我们班主一弹打在他的右手上,那把举着的大刀当啷啷落在地上,吓得他握着手退了回去。又一个恶狗更坏,掂着红缨枪,挤眼歪嘴,十分下流。我们的班主说:‘我先打瞎你的左眼!’话刚出口,那家伙左眼中弹,叫声‘不好!’登时捂住左眼蹲了下去。追的人们一齐大惊,不敢走近。可是恶霸的乡勇头目大叫着‘追呀!追呀!’驱赶众人向前。我们的班主说:‘小心鼻子!’那家伙躲闪不及,鼻子中弹,满脸开花。我们跑到寨门洞时,乡勇们正在关闭寨门,我们的伙计一绳鞭打倒一个,其余的两个乡勇赶快逃命。我们出寨之后,他们仍不罢休。只是我们害怕吃官司,不敢放手打,伤害人命。要不,夫人呀,打死他们几条狗命实在不难。我们班主在箭法上也是百发百中。他们穿的棉衣不论多厚,也不会挡住利箭。我们班主一直忍住,不肯用箭射死他们的人!这一次,我们虽然不肯伤害他们的性命,也叫他们尝点儿厉害。”

姑娘说:“他们是地头蛇,一方之霸。我们的人太少,又有老弱拖累,要不是得到夫人相救,终究会吃大亏。”

高夫人说:“可惜,你们连老弱在内只有二十几个人!”

姑娘说:“俺们的这个班子本来有四五十人,因为挣钱糊口不易,分出一二十个人到城里去了。”

老人接着说:“我们这位班主,别看是女流之辈,行事却十分公正义气。挣来的钱,她从不独吞,总是按份子分给大家。有的吃三份,有的吃两份,有的吃一份,该吃多少是多少。因为她做事大公无私,所以伙计们都愿意赤心耿耿地跟着她走江湖。她师傅在日我们只有二十八个人,现下快有五十个人啦。”

高夫人笑着将姑娘上下打量一眼,随即说:“你们快走吧。趁我们在此休息,寨里的人们不敢出来追你们。等你们走远了,我们再走。”

老头子和姑娘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赶快拜别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众人起程。但是他们刚走几步,高夫人叫住走在最后的老头子,笑着问:

“日后咱们说不定还有相遇的时候,你们班主贵姓?”

老头子连忙回答说:“不敢,不敢。小人的班主姓邢,闺名红娘,艺名红娘子。在豫东、豫北、畿南和鲁西一带,你倘若遇到江湖卖艺的,问到走绳子的红娘子,无人不知。”

高夫人笑着点点头,目送着这一群跑马卖解的向北而去。她自言自语说:“红娘子,红娘子,这个姑娘的艺名儿倒很别致。”随即她也上了马,带着人马赶路。走了一阵,她仍然忘不了那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在马上对刘芳亮笑着说:

“明远,刚才这个姑娘,别的武艺不知怎样,我看她的弹弓倒是百发百中。”

刘芳亮笑一笑,但没做声。

高夫人又赞叹说:“一个女子会几手武艺不难,难的是她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能够带领一班人在江湖上闯南走北,得到自己手下人齐心拥戴,江湖上也都敬服。少见,少见!”

贺人龙赶回潼关以后,因为欠饷,并对李自成有些畏惧,借口他是陕西部队,不负担去河南的“剿贼”任务,逗留在潼关不动。直到半月以后,经河南巡抚李仙风与新任陕西巡抚丁启睿公文协商,以洛阳藩封重地,不可有失,才调他出关去“追剿闯贼”。但高夫人决定不同他交战,只在几百里大山中神出鬼没地同他兜圈子。当时从陕州到郑州,黄河以南各县,一股一股大大小小的杆子和白莲教起义,遍地皆是。这情形很有利于高夫人的活动。

高夫人率领着人马在永宁境的大山中停留了十天,边休息边收集粮草。后来听说贺人龙率大军到了灵宝,她为要引官军继续东来,突然从永宁向北,攻克了陕州东边的茅镇,然后向东,穿过渑池城西北的仰韶村,穿过许多大山,到了一个叫做马蹄窝的黄河渡口。从进扰潼关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人马扩充了一倍。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人马都在马蹄窝的小街里宿了营。高夫人带着十来个男女亲兵,登上一座山头,立马在夕阳中,遥望对面山西平陆县境内的中条山脉,童山秃秃,重重叠叠,雪峰上接青天。向着夕阳处,银光与金光互相闪烁,真是奇景。俯视黄河,夹在两边高山中间,像曲曲折折的带子一般。河水已经封冻,冰上有雪。时有行人在冰上来往,踏成一条大路。河身,向阳处银光耀眼,背阴处暗森森的,已经被暮色笼罩。马蹄窝虽有几家茅屋,却断绝袅袅炊烟。一群从野地归来的寒鸦在暮色中盘旋,纷纷地落下树梢。“闯”字大旗竖在黄河岸边,在西风中卷着夕阳。高夫人望望大旗,仿佛能够听见大旗在呼啦啦地响。对着雄伟的自然风光,玉花骢昂首扬尾,萧萧长嘶,随后不住地用蹄子蹬着岩石。高夫人也在心中唤起来一串回忆。崇祯七年十一月间,她随着叔父高迎祥领导的起义大军就从这里踏冰过河,进入河南。到次年正月间,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于荥阳,从此使战争的局面来个大变……

她继续立马高山,把眼光转向东北。几天来她不断得到消息,说清兵继续深入,快到畿南。如果不是怕崤山中的老营有失,她真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往北去看看情形!

“唉,鞑子兵要进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她向东北凝望很久,满心疑团,直到山头上烟岚浮动,暮色渐浓,才率领亲兵们下山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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