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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谷城会晤(第2页/共2页)

叫他们奏乐。自成想要他们。敬轩将军不给。后来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们的大帅恼了,毁了乐器,杀了小太监,从此两个人失了和气,貌合神离。虽然这个传说未必全真,但他们两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则是千真万确的,人人都很明白。古语云‘两雄不并立’,何能风雨同舟?”

“你跟大帅做军师才几个月,大帅同李闯王从前不和,你怎么清楚呢?”

徐以显说:“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劝大帅下毒手了。我同众将士一心拥戴大帅,所为何来?难道不是见明朝气数已尽,咱们的大帅是应运而兴的英雄,应该不惜肝脑涂地,竭智尽忠,辅佐他早成大业?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鸿门宴上除掉刘邦,一举手之事耳。失此机会,后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后会同咱们大帅争天下?”

徐以显带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气笑一笑,说:“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义军领袖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夺取明朝江山的心思。在高迎祥活着时候,自成是拥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棱角,但行事多有与众不同。自从高迎祥死后,他被推为闯王,他对亲信将领们再也不讳言自己的远大抱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为大帅军师,岂是糊涂之人?”

丁夫人说:“他纵然像你说的那样,想夺取明朝天下,可是近来败得很惨,想恢复元气很难。我看……他不会再有心争夺天下了。”

“夫人所见差矣。自古打仗,有败有胜,得天下者很少有一帆风顺的,故云创业不易。自成虽然新遭大败,但此人百折不挠,锐意进取,加之重要将领均在,上下同心,亲密无间,又善于整饬军纪,救民之急,所以只要他喘息一下,重振旗鼓不难。”

丁氏觉得军师的话有道理,随即沉吟说:“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并无对不起咱们大帅之处。”

徐以显冷笑一下,说:“夫人这么想,正所谓‘妇人之仁’,最误大事。刘备兵败下邳,关、张失散,妻子不保,只身寄食许昌。曹操一世英雄,多谋善断,明知刘备终非池中物,曾当面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错在他不肯除掉刘备,致后来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读过《三国演义》,难道不记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头来问:“军师,万一大帅不听我的劝告怎么好?”

“夫人最受大帅宠爱,说话定然有效。倘若大帅仍然迟疑,我另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送来一包毒药,夫人可叫心腹丫头给十八子送茶时下在壶里,岂不结果了么?”

“我们不得大帅同意,岂不要惹出大祸?”

“纵然大帅一时生气,事后必定感激夫人。”

丁氏的心中紧张万分,浑身微颤,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为着镇定自己,她低下头,用力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青白色,但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不但她的嘴唇麻木,连脑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显用阴险而尖利的眼光逼着她问。“为夫人母子着想,请不要当断不断!”

丁氏仍不做声。徐以显认为丁氏年幼无知,又一向受献忠的另外几个女人嫉妒和欺负,孤立无援,对此事必然会听从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间胆怯和踌躇罢了。

“好,请夫人再想一想,我马上就亲自把毒药送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显不再说话,对着她阴险地笑一笑,转身走了。丁氏望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个不要,你千万莫送来!”

她望着灯光发呆,瘫软得站不起来。过了一阵,看见有两个丫头已经回到她的身边,她对其中一个说:

“春兰,你到花厅去启禀大帅,就说楼上已收拾停当,请大帅亲自看看。”

丁氏正在担心徐以显转来,徐以显果然来了,将一包烈性毒药放在桌上。她恐怖地说: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这个手……”

徐以显说:“自古为争夺天下,父子兄弟不能相容。子弑父,父杀子,兄弟互相残杀,史不绝书。我们大帅姓张,闯王姓李,姓张的杀姓李的,有何伤天害理。孔圣人和孟夫子爱讲仁义,他们的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可是在当时就没人听从,后世更没有一个傻瓜指靠空讲仁义取天下。别说后世,在上古也没有。孔圣人把尧、舜禅让捧得天花乱坠,其实并没有那么回事儿,‘尧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后世不论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产业的,兄弟叔侄争产,势同仇人,平日所讲的仁义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风吹了。至于异姓之间,不是我骑在你头上,便是你骑在我头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几千年就是这样过去了,你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吃掉。夫人,你母子要能够长保富贵,就在你今夜当机立断,敢作敢为。失此良机,悔之晚矣。毒药留在这里,请你勿多犹豫。”徐以显并不等丁氏说她同意,站起来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时只懂得描龙绣凤,读一读《女四书》和《列女传》,听长辈讲一些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的大道理,闷的时候吹吹箫,弹弹三弦,连厨房里杀鸡子也不敢看,连茶豆架下落掉一个毛毛虫也不敢踩死。她万没料到自己竟然临嫁“失节”,成了八大王的第八房妾,亲眼看见了许多杀人的事,而如今军师硬逼她下毒药杀害李自成!军师一走,她的心中紧张万分,不知所措了。她觉得军师的话都有道理,既是为献忠创建大业着想,也是为她母子的前途着想。但是她平日风闻李自成的为人和行事跟献忠大不相同,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他,深深地感到受良心谴责。她将毒药包扔进抽屉,扶着椅背站起来,两腿仍然发软,艰难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在灯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婴儿,然后在婴儿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脸腮上轻轻一捣,叹口气说: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精神恍惚地从卧房中悄悄出来,在方桌边重新坐下,紧咬嘴唇,低头沉思,等候献忠。楼上有老鼠把什么东西弄得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但丁氏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心中一阵狂跳。她仰脸望着楼板,在心里害怕地说:

“他们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闯王杀死在这楼上么?”

她继续望着楼板,仿佛看见鲜血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她的脸色更发白了。

忽然,想起来她的哥哥丁举人,又想到母亲,几乎忍不住痛哭起来。仿佛丁举人就坐在她的面前,等着要她的金银珠宝,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她在心中哭诉说:

“你原来已经不把我当成丁家的后代,如今却来认亲,把我当成了你们丁家的宝贝看待。唉,你只知要钱,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原来你们常讲的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都是假的!”

她重新将徐以显讲的话回想一遍,更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都是为自己,为争名争利随时都要坑害别人。官杀民,富杀贫,有权有勇的杀无权无勇的,得志的杀不得志的……她想起来人们常说的“不奸不毒不丈夫”,确实如此,吃亏的都是老实懦弱人!于是她为着自己和儿子的富贵前途,决定按照军师的话做,别的暂时不想了。

听见献忠的脚步声,丁氏心头狂跳,机械地站起来。看见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说:

“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献忠在她的嫩脸上摸了一下,乜斜着眼睛说:“一时不看见咱老张,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开献忠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简直有点后悔把献忠请回。可是,既然下定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个眼色叫丫环们出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她本来打算叫献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却自己心一慌,腿一软,先坐下去,让献忠立在她的面前。献忠看见她的神色异常,颇为诧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问:

“乖乖儿,出了什么事?”

她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献忠的一只大手,原来准备了许多话,却临时想不起来,只是吃吃地说:

“大帅,你把李闯王杀了吧!你不杀他,他日后就会杀你!”

张献忠甩脱了她的手,吃惊地望着她,抓住大胡子在手中揉着,过了片刻,严厉地问:

“是老徐刚才来过?”

丁氏感到献忠的脸色可怕,只把头点了一下,不敢出声。

“人家有了困难来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干!”

丁氏觉得完全无策了,忽然抓住献忠的袍襟,哽咽说:“大帅,你不替你自己日后着想,也该为我,为你的孩子着想啊!”因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的忍不住滚出泪来。

献忠望望床上的婴儿,想起来王又天昨天替他父子批八字的事。自从十年前起义以来,曾有不少人说他日后会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说出了别人说过的话,所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连总理熊文灿都待如上宾,他的话特别能打动献忠的心。此刻回想着王又天的话,三四年来对自成的忌妒情绪忽然在献忠的心上活动了。

“妇道人家,这样的事用不着你们多嘴!”献忠说毕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尽管献忠用的是责备口气,但丁氏却看出来献忠的心中有几分同意了。过了片刻,她又觉得对献忠的口气捉摸不定。她的心头很乱,也很恐怖,一会儿好像楼上马上就要杀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剑抵抗,互相砍杀;一会儿又像楼上风平浪静,而徐以显来催她赶快命丫头用毒药毒死闯王。一想到徐以显,她就毛骨悚然。她心中叹道:

“这个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环们忘记给铜灯添油,灯光不亮,一点昏黄的火苗儿在冷空气中颤抖。她觉得绣房中阴森森、黑黝黝的,更加害怕。

她突然扑到床上,抱起来婴儿,逃出绣房。丫环们已经进来,看见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浑身打颤,以为她受了感冒,赶快扶她坐在火盆旁边。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四个丫环的包围服侍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惊,望着楼板,小声问:

“楼上有人么?”

“没有一个人。”春兰回答说。

“我听见好像有人在上边走动。”

四个丫头平时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来黄鼠狼也害怕。听丁氏这么一说,都恐怖地望着楼板,屏气静听。正在这时,从院里传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第十八章

丫环打起帘子。张献忠同徐以显把李自成让进屋里。丁氏已经躲进里间去了。献忠把她唤出来,介绍给自成说:

“李哥,认识认识,这是你第八个弟妹。怎么,还俊俏吧?”

李自成比献忠长几个月,按照自古传下来的老规矩,兄长是不能在弟媳妇面前开半句玩笑的,朋友间也是如此,何况自成又是个比较严肃的人,所以当时感到有点窘,无话回答。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满面通红,一转身逃进绣房。张献忠乐了,拈着长胡须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们正要上楼,马元利来了。马元利同李自成从前也很熟,今晚因留在察院照料,没有机会来奉陪接风酒宴。他同自成见过礼,寒暄几句,就把一个红纸礼单呈给献忠。献忠紧皱粗眉,握着长须,把礼单细看一遍,抬起头来问: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两位亲信幕僚琢磨很久,这一股子脓,疼是疼,恐怕要出。林大人跟他的左右,这次来谷城,不把胃口填饱恐怕不会离开。”

献忠带着怒意地说:“请他赶快滚还不容易?”

“当然容易。在谷城故意搞点儿小乱子,就会把他吓跑。可是咱们现在还得打鬼就鬼。腊月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让他上天后不能说坏话。大帅,你就忍口气,也忍点疼,权当是打发灶君上天吧。”

献忠沉吟说:“这么算下来,光送礼也得五千两银子以上。只是,这一颗大珍珠不好弄到……”

马元利笑着说:“听林大人的一位亲信说,这是四姨太太亲口说出来的,不好拒绝。她原想要一颗祖母绿,后经我再三说明咱这里如今没有,才改成大珍珠。”

“操他们的祖宗八代!”献忠轻轻地骂了一句,就往里间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在心中暗笑说:“你玩假降这一手,玩来玩去,现在可尝够了好滋味!”同时他更觉得自己来得恰是时候,不怕献忠不听从他的劝说。为着避免打听,他不再同马元利说话,背过身去,打量着屋中的高雅布置。家具都是楠木的,式样古雅;墙上挂几幅名人字画,一张三弦,一管紫竹玉屏箫。箫的尾端带有杏黄色的两条丝穗子,上边用一块小小的汉玉坠儿绾着。他的眼光扫到山墙上,看见了一副装裱考究的红纸洒金对联,上写着颜体行书,十分雄劲和奔放:

柳营春试马

虎帐夜谈兵

他知道柳营是用的西汉名将周亚夫的典故,觉得这对联很合乎献忠的身份。看看落的下款,是题着“谷城徐以显彰甫拜书”。今晚看见献忠的军师,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怎么好。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凭着他的人生阅历,朦胧地觉得徐是个阴险的人。但徐以显的一笔颜体字他觉得不错,增加了对这个人的敬意。

正当他欣赏徐以显书法的时候,他听见是献忠的八夫人小声赌气说:

“你们近来给大官儿们送礼,总是来挤我,把我当成个出血筒子。上月你们拿走我的一块祖母绿去给总理的小姐送礼,今晚又来要我的大珍珠。我不给!”

张献忠走出来,没有生气,无可奈何地对马元利笑着说:

“这个礼单放在我这里,咱们明天再商量吧。”

马元利一走,献忠就把自成请到楼上去,并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也上楼来谈谈吧。”

徐以显赔笑说:“我还有事,不能奉陪闯王啦。”

献忠也不勉强,说:“你是忙人儿,随你的便。”

李自成对徐以显拱拱手,随着献忠上楼了。徐以显小声对春兰说:

“请夫人出来,我跟她说句话。”

丁氏从里间抱着婴儿出来了。她以为徐以显要问下毒药的事。但徐以显不再提这件事,因为他后来想,不得献忠同意决不敢下此毒手。献忠的脾气他很知道,一旦动了火,他的头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帅说了么?”他小声问。

“说了。”

“大帅怎么说?”

“他不许我多嘴。看他的神气,他心里有些肯。”

徐以显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别的话,转身走出。他已经想好杀害李自成的新办法,用不着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楼上,看见放着许多书架子,上边摆满了书,简直发呆了。他用眼睛扫着书架子,问:

“敬轩,这是个藏书楼么?”

“不是,不是。这些书都是方岳贡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垫马棚啦。后来方岳宗请我帮忙,下令不准再糟蹋这些书,把已经散失的也收集起来,搬到这座楼上藏起来。这楼同咱们吃酒的花厅都不是方家的,同方家是紧邻,我把两家宅子打通啦,还开了一道月门。你看,你在这里住,不会有人打扰吧?”

“这地方确实清静。”

“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决不会有风吹草动。”

自成笑着说:“八弟妹住在下边,自然闲杂人不敢进来。”

他们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一个霁红官窑梅瓶,新插了两枝红白二色的腊梅。春香来替他们倒了两杯茶。献忠一挥手,她赶快下楼了。献忠是一个不喜欢安静的人,更不喜欢稳重地坐下谈话。他站起来走到自成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着说:

“哎,李哥,你不如跟着咱老张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转过头来,看看献忠。看见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管献忠的话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头一仰,回答说:

“啊,不行,决不投降!”

“好家伙,已经‘赔了老婆又折兵’,还不服输?”

“胜败兵家常事。没有败,也就不会有胜。自古起义,哪有一帆风顺的?”

“好我的哥,你难道打算丢掉几次老婆孩子?我看,还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一笑,说:“要是只打算一家团聚,死在老婆床头,咱们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罢休。”

献忠瞪着眼睛在自成的脸上注视一阵,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声说:

“好样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输,也不泄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坐回原位。“李哥,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听听你的主见。”

“听我的主见?”张献忠狡猾地挤挤眼睛,拈着大胡须说:“咱老张已经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们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么好听我的主见?”

“敬轩,咱们说正经话,别开玩笑啦。我这次来看你,就是要跟你谈谈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自成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慢。停顿片刻,见献忠一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声,他接着说:“从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为咱们十三家拧成一股绳,齐心作战,把官兵杀得顾东不能顾西。这两年,咱们十三家分成几股,你,曹操,我,老回回,还有革里眼他们,各打各的,没有好生配合,互相策应,都吃了官兵的亏。敬轩,如今满鞑子深入畿辅,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去勤王,内地官兵空虚,加上河南等省连年灾荒,人吃人的年景,正是咱们大干一番的好时机。我不能住在商洛山中当神仙,你也不应该就这样在谷城长住下去。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你想重振旗鼓,当然很好。痛快说吧,你可是要我帮助你?”

“我来谷城,不是来求你帮助,只是要跟你商议商议咱们今后应该如何干。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就拍得响。我来找你,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

献忠又笑起来,说:“好家伙,还为我!”

“是,也为你。你大概还记得,几年前咱们在城固左近抢渡汉水,没有船只,水流很急,还有风浪。骑兵过去后,步兵过不去。大家正没办法,还是你想出主意,叫步兵强的跟弱的搭配,人牵人,手拉手,扯成长线,踏过汉水。转眼间,不但步兵都平安过来,连老弱伤病的弟兄也过来了。风浪大的地方,许多人手牵手站成一排,挡住浪头,让抬运伤病和辎重的弟兄们顺利过去。可见,力量分散了,就抵不住激流,挡不住风浪,力量合起来就什么困难也不怕。”

“你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哥?你的人马不是打完了么?”

“那是暂时的事情。时候一到,只要我的路子走得正,重树起我的‘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会有多少。”

“你有把握?”

“有把握。明朝已经失尽人心,加上灾荒连年,饿殍满地,只要我们能够为民除害,救民水火,还怕没有老百姓跟着造反?”

“你真是要干到底?”

“说实话,我目下已经在商洛山中集合力量。”

张献忠猛地跳起来,把大腿一拍,伸出一个大拇指,大声说:“好汉!好汉!自成,我就知道你不会完蛋,定有重振旗鼓的一天。果然你丝毫不丧气,不低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真不愧这个‘闯’字!不过,老兄,你也不要在我老张面前打肿脸装胖子,硬不要朋友帮助。说吧,你需要什么?需要我老张送一些人马给你么?需要多少?……嗯?说!”

“敬轩,你的情谊我十分感激。可是,请你暂且不谈怎样帮助我。咱们先商量今后大计要紧。”

“好,暂且放下这一章,先谈重要的。你打算今后怎么干?”

“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干?”

张献忠拈着大胡须笑一笑,重新坐进椅子里,装出心安理得的样子说:“你看,咱俩走的不是一条路。我已经娶了八个老婆,不久还要娶第九房,是本城敖秀才家的姑娘,十七岁。咱们造反,还不是为着过几天舒服日子!”他挤挤眼睛,摇摇头,打个饱嗝,双脚蹬在桌撑上,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在谷城安安稳稳地住下来,把兵练好,朝廷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就出把力。”

自成笑着问:“真的么?”

献忠说:“信不信由你。”

自成坐下去,诚恳地、严肃地、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敬轩,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良机难得,咱弟兄俩应该好生谈一谈。咱们起义已经十来年啦,弟兄们死了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更大,到如今还没有打出个名堂来。你抱定宗旨杀贪官污吏,可是贪官污吏越杀越多,看起来若非推倒明朝江山,来一个改朝换代,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喘喘气,然后大干。可是这情形不能拖得太久。你在整练人马,左良玉们也在整练人马。你只有谷城县弹丸之地。池塘小,难养大鱼。等到你的创伤养好了,羽毛丰满了,左良玉们的人马也整练好了,比以前更多了。你的把戏只能够骗住熊文灿,可是骗不住左良玉和罗岱,骗不住朝廷,骗不住众人的眼睛。目前正是极其有利的局面……”

张献忠截断自成的话,问:“自成,自成,凭良心说,这几个月来你们是不是常骂我老张脊梁骨软?说我张献忠是真投降了?”

“不管别的人如何说你,我自己心中有数。”

“好,还是你厉害,有见识!”献忠因为自成没有误解他,快活地连连点头。随后,他叹口气说:“自成,你不明白,我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熊文灿在广东招抚过刘香,在福建招抚过郑芝龙,发了大财,吃惯了这号利,把我也当成刘香和郑芝龙。嗨,他妈的,老狗熊!”

“他们把你当成了摇钱树,聚宝盆。”

“李哥,我这十个月的安稳日子是拿钱买的,没有一个文官武将,不问咱老张伸着手讨贿赂。妈妈的,把老子几年的积蓄快挤光了,还是填不满他们的没底坑。就从这一点说,明朝非亡不成,不亡才没有天理哩!别说我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这班大小官儿们也会逼得咱老张非重新起义不可。”

“所以我劝你不要这样拖下去。”

“伙计,你以为我高兴拖下去?你以为我愿意低三下四应付那些大官儿们?这班官儿们,黑眼珠只看见白银子,句句话忠君爱民,样样事祸国殃民。你以为我喝了迷魂汤,愿意跟他们在一起长久泡下去?咱弟兄们虽不说曾经叱咤风云,跺跺脚山摇地动,可是不含糊,咱是从砍杀中闯出来的,一天不打仗急得发慌。如今这日子,像二锅水,不冷也不热,温吐噜的,尽叫人磨性子,你以为我喜欢?有人说咱张献忠服输了,真想投降,这可是把眼药吃到肚里啦。”献忠嘿嘿地笑一阵,把大腿一拍,接着说:“至于熊文灿这班龟儿子,他们忘记了,我的名儿叫张献忠,可不叫张献宝!”

“我听说你派人到北京去花了不少钱,真的么?”

“别提啦,都怨那个薛瞎子!他龟儿子目下还住在北京。等他回来,我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自成知道他骂的是一个叫做薛子斌的,是献忠的亲信将领,一只眼睛在作战中挂了彩,瞎了。自成同他也很熟。

“难道不是你派薛子斌去北京替你拿银子打通关节?”

“我派他?派个屁。是他自家出的主意!我起初只打算假降一时,叫我喘口气,补充一些人马甲仗,可是老薛这个龟儿子想真降。他天天怂恿我派他去北京,走他堂伯薛国观的门子,用金银财宝收买朝里的达官贵人替我说话。我一时糊涂,就派他去啦。妈的,钱花了不少,可是朝廷该猜疑还是猜疑,没有买到别的,只买到一点:让我暂时能够在这儿休息整顿!”

自成笑着说:“有你派老薛去北京花的那些冤枉钱,拿出来一部分养兵,一部分周济穷人就好啦。我们要成大事,应该首先得民心,用不着拿钱买朝廷的心。敬轩,你想收买满朝的达官贵人,他们的胃口如何填得满?你的钱扔进大海里啦。”

“扔进大海里还会听见响声,扔进他们的口袋里有时连响也不响。”

李自成诚恳地说:“损失一些金银珠宝还是小事,重要的是丧失了咱们起义领袖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背离了起义宗旨,也给各地造反的人们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因为咱俩是老朋友,在战场上共过患难,所以我才这么直言无忌。敬轩,你可莫见怪啊!”

张献忠点头说:“李哥,你说得对,说得对。不管是真是假,到底背了个投降的孬名儿。这几年因为我老张的名声大,众人的眼睛都在望着我。我是替自己名声抹黑啊,还要低三下四地应付那些王八蛋们!”

自成又说:“虽然你走这着棋替自己的半世英名抹了黑,好在赶快挽回还来得及。敬轩,我再奉劝一句:一生名节所关,你千万莫再这样下去!”

献忠点点头,但没做声。

“曹操怎么样?”自成问。

“曹操?滑得流油,滑得像琉璃珠珠。他只花了不多钱,买通了太和山提督太监李继政替他向熊文灿写了一封书子,又给熊文灿送点礼物,另外没花一个冤枉钱,就占据几县地盘安安稳稳地住下来啦。老熊反而将就他,生怕他三心二意不肯投降,又是派房县知县郝景春找他劝说,拉拉交情,又是向朝廷保他做游击将军,说他是诚意投降。妈的!有我张献忠在东边做屏风,替他遮风挡寒,他躲在大山里边安闲自在地享福啦。”献忠又笑了起来,他的眼色和笑声里带着鄙视,但又流露着亲切,分明很赞许曹操对朝廷的狡猾态度。

“他打算以后怎么办?”

“哼,还不是坐在山里边观望风色?熊文灿要调他出来立功,他不肯出来,说他不愿做官,也不要朝廷粮饷,只愿同他的部下散居在山里做农民,自耕自食,同老百姓在一起安居乐业过日子。你瞧,多会应付!可是,只要咱老张干起来,他就得跟着一起干,不怕他油光水滑。”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起事?”

“等我准备好了以后就动手。”

“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张献忠心里说,你现在是输光了,巴不得我老张干起来,闹得四处起火,八下冒烟,你好趁火打铁。我偏不急!于是他装做不大在意的样子说:

“说不准啊,走着瞧吧。”

李自成也不再问,淡淡一笑,从桌边站起来,背着手走近一个书架,随便欣赏着那些带布套的和带夹板的、排列整齐但顶上蒙着一层灰尘的书,心中却在想着如何趁今晚将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日期商定,免得夜长梦多。献忠在他的背后忽然说道:

“李哥,你真是有胆气!”

自成转过身来:“什么有胆气?”

“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打垮了以后不躲藏起来,竟然敢跑来谷城见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何不敢来见你?”

“你不怕我黑你?”

自成心中吃惊,坐下去笑着说:“如果有丝毫害怕你落井下石,我就不会来谷城。”

“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难道不怕万一我张献忠翻脸不认人,对你下毒手?”

“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万一。在我们十三家弟兄中,除像刘国能和李万庆那样枉披一张人皮的畜生,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卖友求荣,无耻之极,其余众多真正的英雄豪杰,从来没有黑过朋友的,何况你张敬轩?什么话!”

“要是俺老张处在你的地位,我的左右人就不会让我去找你。”

“那很奇怪。我的左右人没一个人不盼望我快来找你,共商大计。他们都说,只要咱弟兄俩能够携手,明朝官军虽多,就再也不会把咱们各个击破。”

“可是人们都说在十三家义军中咱俩是两雄不并立,互相不服。再说,这两三年咱俩又起了生涩,撕破过面子,难道捷轩他们都不想到这些事?”

自成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敬轩,你也太把我那边的朋友们看低了!”

“怎么看低了?”

“在他们看来,咱俩虽然曾闹过意见,伤了面子,但是牙跟舌头还有时不和哩,何况是朋友相处?这是家里的小事情,不能因小失大。目前大敌当前,同心协力还怕迟误,谁还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张献忠继续目光炯炯地逼着自成问:“可是,自成,有朝一日,打垮了明朝,咱俩终究要争江山呀!难道天有二日么?”

李自成完全没料到献忠会讲出这个问题,不禁身上出了冷汗。但是他用鼻孔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

“眼下是大敌当前,只有同心协力才有办法。至于打垮了明朝以后的事,远着哩,你未免想得太早了。”

“太早?据我看,明朝也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如今是勉强撑持,一旦要垮,很快。到那时,难道咱俩并排儿坐在金銮殿上?”

“敬轩,我们两人都是在刀枪林中过日子,每次作战都躬冒矢石,谁晓得何时阵亡?我们两个人倘有一个不幸阵亡,这难题岂非不解自解了么?”

“要是咱俩都不阵亡呢?”

“倘若托天之福,咱俩都不阵亡,那也好办。到那时,有一个人看见天命有定,自己争也无用,低首称臣,早弭兵祸,共建太平盛业,岂不甚好?”

“要是都不肯低头呢?何况你我,纵然有人肯低头,手下的将士们也不依啊!怎么办?”

“那也好办,不过多留下一些孤儿寡妇而已。”

“不是还得杀个你死我活么?”

“到那时,如果没有别的和解办法,咱弟兄俩就堂堂正正地排开战场,见个高低,总比目前大敌当前,自己家里互相残杀强得多。再说,不管你暗害我,或我暗害你,都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失天下义士之心,留千载不义之名。假若你战败前去见我,不惟我不会下此毒手,连我的手下人也不会想到这里,除非他疯了。倘有人对我出这号孬主意,我会立刻砍掉他的脑袋。我向来做事情光明磊落,最恨的是当面做人,背后做鬼,阴一套,阳一套。我的部下决无人敢劝我做不光明磊落的事!”

张献忠用拳头在八仙桌上猛一捶,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好哇,这些话才真是痛快!李哥,你说得很真诚,也是英雄本色,叫俺老张听起来不能不佩服。”他向楼下大声叫:“拿酒来!”

自成赶快阻止说:“不用拿酒,咱们还有正经话没谈完哩。”

“俗话说,喝酒见人心。一边喝一边谈,岂不更痛快?”

“你知道我平素不大吃酒,今晚已经吃的不少了。”

“好,那就算啦。自成,说实在的,这两年就吃了咱弟兄俩闹意见的亏!”

“敬轩,你这一句话算说准了。过去都怪我气量窄,脾气躁,所以弄得弟兄们犯了生涩,给官军以可乘之机。三年来我吃了不少亏,作了不少难,才知道铧是铁打的,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所以冒着路途风险来找你,要同你重新拧成一股绳儿对付官军。今晚你既然掏出真心话,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我的心就安了。我对你说句老实话,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只要你张敬轩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不要心存忌刻,诛戮功臣,我李自成愿意解甲归田,做一个尧舜之民,决不会有非分之想。我还要劝捷轩和补之他们都拥戴你像拥戴我一样。你放心吧,敬轩!”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微笑着,拈着胡须问:“真的?”

“当然是真心话,我敢对天起誓。”

献忠往椅上猛一靠,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自成问。“你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

“俺老张不是小孩子。枪刀林里混了十几年,刀把儿在手心里磨出茧子,肉屁股磨破了几副马鞍子,在这样事情上还不清楚?你就是一口说出二十四朵莲花不少一个瓣,咱老张也不信!你如今打成光杆了,自然没有争江山的心;等到你羽毛丰满,还会想到拥戴俺老张么?哈哈哈哈……”

自成望着献忠微笑,心里说:“不管你多么诡诈,只要你肯暂时同我合作,肯听我的话在谷城起义就成!”等献忠的笑声一住,他不慌不忙地说:

“敬轩,你对我的话没听清楚。我是说,倘若你日后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我就拥戴你。反过来说,你要是不仁不义,不能解民倒悬,不用说别人不会拥戴你,我李自成也不拥戴你。天王老子地王爷,人血一般红。倘若你不仁不义,不能救民水火,别人凭什么要拥戴你?”

“这话倒有些在理。”

自成忽然脸色严肃,声调沉重地说:“敬轩!我虽然知道你一向直爽,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真是出我意外!咱俩一起焚毁了凤阳皇陵,同当今皇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满鞑子退出长城,朝廷能让你安生练兵么?你如今困在谷城,上而受朝廷疑忌,不给职衔,不发关防,不给粮饷,下而受地方官绅讹诈,日日索贿,这处境实在不好。另外,众家起义兄弟,只要有点骨气的,谁不说你不该投降?不管你真降假降,别人可捣着指头骂你!这样下去,别说朝廷这一头你抓不住,连朋友也会失尽!”

“我知道。我这一年是耗子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可是,你竟然还想着咱弟兄俩日后争江山的事,这不是奇怪么?假若有人再挑拨离间,敬轩,我劝你砍了他的脑袋!”

献忠的脸红了,嘻嘻笑着说:“李哥,你莫疑心。不关别人的事,是俺老张跟你说着玩儿的。”

“近来我常常想着我们这些人为什么逼得造反,越想越不能半途而废。我小的时候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二十一岁的时候因欠人家的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因为我坐牢,母亲又气又愁,不久下世啦。拿你说吧,常听说你小的时候同张老伯赶着毛驴儿进川做小生意。你现在还常骂‘龟儿子’,就是你那时在四川学的,说习惯了。有一天你们把毛驴儿拴在一家绅粮大门外,绅粮出来看见地上的驴屎蛋儿,逼着叫老伯捧起来吃下肚去。老伯跪下去磕头求情,情愿把地上扫干净。可是那个恶霸绅粮不答应,硬逼着老伯吃下去几个驴屎蛋儿。从此老伯得了病,从四川回来不久就死了。敬轩,别说咱们起义是为了救民水火,就说咱们的私仇……”

献忠不等自成的话说完,双目圆睁,眼珠通红,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

“我操他八辈儿老祖宗!老子日后得了地,到了四川,非把那些绅粮大户杀光不可!”

自成突然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在谷城起事?”

献忠正要回答,马元利走上楼来,笑着说:“真是蠓虫飞过都有影,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自成机警地问:“老弟,什么事?”

马元利说:“你路过石花街的时候有人认出你来,已经报给襄阳兵备道张大经了。你看,多快!”

“他妈的,真快!”献忠骂了一句,看着自成说:“可是,张大经的耳报神虽然很灵,咱的耳报神也不弱。他周围的动静不管多严密,咱这里马上就知道。”

“你的办法真多。”

“屌办法,还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元利对献忠说:“咱们得小心点。明天一早,张大经就会把这个消息禀报林铭球。”

献忠说:“林铭球这个龟儿子,说不定明天见面时会要我献出人来哩。”他调皮地对自成笑着挤挤眼睛:“李哥,你替我惹出麻烦啦。这可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好办。你明天把我献给林铭球,岂不是既省去麻烦,又可以请功么?”

“那呀,那样一搞,俺老张在朋友们面前就只好头朝下走路了。”献忠转向马元利,把右手一挥,说:“明天在城里多派巡察,倘有人散布谣言,说闯王潜来谷城,都给我抓起来,轻则打他个皮开肉绽,重则叫他的吃饭家伙搬家。至于林铭球和张大经这两个杂种,咱老子自然有法子应付过去。”

马元利走后,李自成有点不放心,向献忠问:“万一他们找你的麻烦,你怎么应付他们?”

献忠笑着说:“你不用担心,李哥。玩一玩这班官僚杂种们还不容易?到时候我自有办法,保管你安安稳稳地住在这楼上,没人能动你李闯王一根汗毛。哎,谈咱们的正事吧。”

“好,还谈那件事吧。你说,你打算何时动手?”

“这件事我常在心中盘算。今晚同你一谈,我更想早日动手。李哥,我张献忠要不反出谷城不是父母养的!你说,我什么时候动手好?”

“我看,你最好是明年收了麦子就动手。”

“我也是这么打算。到那时,粮草就不发愁啦。”

“我的羽毛也长满啦,决不会使你陷于孤军作战。”

“这里是四月半间开始割麦,咱们就决定在端阳节过后一两天内同时动手吧。”

“敬轩,此事非同小可。咱们今夜一言为定,你可不要中途变卦啊!”

“自成,谁要是中途变卦,你看,”献忠跳到柱子旁边,拔出宝刀,喀一声砍进柱子,大声说,“就如同这根柱子!”

自成拔出一支雕翎箭,喀嚓一声折断,说:“我李自成倘若不同你协力作战,有如此箭!”

“好啊李哥,咱们大计已定,你就在我这里安心住下去,我替你多派几个人到各处打听嫂子的下落。”

自成暂不谈是否住下去的话,却提出个新的问题:“敬轩,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他们三个人怎么办?听说他们都在观望风色,准备投降朝廷,这话可真?”

“不假。他们都想跟俺老张学,好驻扎在大别山中休养人马,没有谁真打算洗手。”

“请你快派人劝说他们趁目前黄河以南各地官军不多,假降这一招切莫再用。请他们早做准备,一旦咱两个大举起事,他们也跟着闹腾起来。这样互相呼应,全盘棋都活了。”

献忠在自成的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嗨,你想的真周到!请放心,他们经常派人到我这里来,我只说一声就行啦。”

自成来谷城的全部计划都成功了。他的心中十分高兴,但为着提防意外变故,决定即刻离开谷城。他紧紧地握着献忠的手,感情激动地说:

“敬轩,如今咱们两条心又合成一条心,齐力往前干,大局就在咱们的掌握中了!”

“伙计,你到底肯不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献忠问。

“不,我今夜就走。”

“什么!今夜就走?”

“今夜一定走,决不在此多停。”

“为什么这样急?又不是火烧屁股!”

“你这里朝廷耳目众多,加之张大经已知道我潜来谷城,住下去对你诸多不便。”

“怕个屌!他们都吃过咱的贿,说话嘴软,也不想同咱闹翻。他们遇事替咱老张掩盖三分,双方都有好处,决不会过于顶真。再说咱老张手里有几万精兵,怕谁咬了咱的屌?倘若林铭球和张大经不识抬举,请他们滚出谷城很容易,不用费吹灰之力。明天夜间来个假兵变,声称要向朝廷索饷,在城里一阵鼓噪,烧几间草棚子,杀几个人,准保他们吓得尿到裤裆里,不敢在谷城多住。”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你这里住下去当然万无一失,可是咱们为着明年麦罢大举起事,万不能在事前走漏一点消息,使官军有备,甚且对你来一个‘先发制人’。你要做得真像是诚心投降,到时候给他们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请你不要留我,我说走就走。”

“你在路上走了五六天,还没有歇歇呀,我的哥!”

“你我多年来鞍马为生,骑在马上就能休息。”

献忠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不留你!李哥,我没有别的帮助你,送你点马匹和甲仗好啦。你要多少?”

自成连忙说:“不要,不要。这一年来你也受了挫折,马匹器械都不够用,我不能再要你的。”

“怎么,你看我不起?看我老张不够朋友是不是?你要是认为我老张不是朋友,你就不用来同咱商量什么今后大计,各人管各人的事好啦。”

“我知道你也困难……”

“我虽说也困难,目前到底比你的家底厚,帮帮你的忙也不会叫我伤筋动骨。说吧,李哥,要多少?”

“你要是马匹多,就送给我一百匹。另外,再送我一点甲仗。”

“只要一百匹?”张献忠望着他,好像没想到他提出的数目竟是这样小。“一百匹怎么够?这样好啦,我送你二百匹好马,你所需要的甲仗可以尽量驮去。行么?”

“这,这我可太领情啦。”李自成感激地说,连连拱手。

“小意思,小意思,算不得一回屁事儿!朋友们谁都会有遇着困难的时候,水帮鱼,鱼也帮水。要不要一点钱用?”

“不用,不用。银子我还有。”

“这个我不勉强,要用钱你就直说。反正咱老张不打算赶上沈万三啦,从这只手里抓来钱,从那只手里花出去。真不需要?”

“真不需要。现在已经三更多天。我稍微休息一下,五更动身。你送我的马匹、甲仗,请你马上就派人准备好。还有,你顺便告诉我的人们,要他们五更以前把上路的事情准备停当。”

“我马上就去吩咐。你睡吧,还可以睡一个时辰。”献忠想了一下,又说:“你带的人太少,马匹多,路上万一有事不好照料。我再送你一百名弟兄吧。”

献忠口说下楼,却未动身,仍在转动心思。李自成暗自庆幸不虚来谷城一趟,同时也担心他走后夜长梦多,献忠会由于嫉妒他,容易受别人挑拨,取消了明年麦收后大举起事的约定。他故意流露着心安理得的微笑望着瓶中插的梅花,并且闻了闻清幽的芳香,打个哈欠。

“李哥,你打算从哪条路走?”

“石花街这条路我比较熟,往西去驻着王光恩的人,我想还从原路转回去。”

“不好。既然有人在石花街看见你,暗中报给张大经,你再从石花街走,岂不容易走风?再说,你五更动身,白天走在朝山大道上,很不机密。”

“我来的时候没有去找王光恩,打算回去路过均州附近时顺便约他见见面。”

“你不用见他吧。看样子他是想真心投降朝廷。连曹操近来也对他存了戒心,你何必见他?他此刻纵然不会黑你,可是万一从他那里走漏消息,你从武关附近穿过时就说不定多些麻烦。小心没大差,别走原路啦。”

“老河口对岸不是有个冷家集么?我从冷家集和石花街中间穿过去,打青山港附近进入淅川境,你说行么?”

“不好。青山港驻有官军,附近没有别的渡口,两岸是山,水流很急。”

“那么走哪条路好。”

“我看这样吧,干脆出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河。人们每天看见我的人马在谷城同王家河之间来来往往,一定不会起疑心。到了王家河附近,顺着官路往光化走,人们也只以为是我的人马去换防哩。过光化往西北,人烟稀少,山岭重叠,就不怕走风啦。我送你的人马在光化县西边的僻静处等候。”

“好,就这样吧。”

献忠匆匆下楼去替自成准备人马和甲仗。自成又打个哈欠,向床铺走去。他们都没料到,徐以显这时已经到了王家河,正在同张可旺秘密计议,要趁机除掉李闯王的办法已经决定了。

第十九章

当张献忠同李自成在楼上谈话时候,徐以显带了几名随从,飞马奔往王家河,在路上不断地用鞭子抽打坐骑。到了张可旺的大营,已经是四更时候。他叫起张可旺,把应该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意说了一遍。可旺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心辣手狠,超过他的义父。献忠在丁氏生下来儿子之前,一向把可旺当成他的继承人,而可旺也以献忠的继承人自居。近来虽然献忠生了亲儿子,但是因为一则农民军中一向重视养子地位,二则戎马间婴儿多不能养大**,所以张可旺仍然相信他自己定会继承张献忠日后打下的江山。听了徐以显的话以后,他的睡意忽然全消了,虎地跳起,大声说:

“你说的对,决不能放虎归山!”

“可是大少帅,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急什么?飞不了他!”

“万一飞去,后悔莫及。”

“他既然远道前来,必不会走得太急,至少会歇息三天五日。杀他的事,包在我身上,容我慢慢同父帅商量。”

“将军差矣。李自成决不会在此多停。倘不立即下手,我们就交臂失之。”

“怎见得他不会多停?”

“我想,李自成正在忙着收集溃散,查听妻、女及部将下落,正所谓心急如焚,原来就无意在此多停,加上知道林铭球于此时来到谷城,更使他不肯多停。此人颇为机警,说不定今夜与我们大帅商定起事办法,明日天不明就会突然别去。”

“他会走得这么快么?”

“李自成平日用兵神出鬼没,常使官军捉摸不定,何况他今日远离部队,身入危境,岂敢大意?”

张可旺想了一下,说:“好,决不令他远走高飞!”

他立刻从标营中挑选了二百五十名精锐骑兵,随同他和徐以显往谷城出发,把早晨操练方阵的事情嘱咐义弟张文秀负责。他们奔出王家河寨外时,公鸡已叫二遍了。

鸡叫头遍,李自成被张献忠派的丫头叫醒了。他才匆匆漱洗毕,张献忠就走上楼来。

“李哥,我是个急性子,把你提前叫醒了。走,到花厅去吃杯暖心酒,你们就趁着天不明动身吧。你来的机密,走的机密,林铭球住的虽近,他会晓得我个屌!”

“子明来了么?”

“叫来啦,在花厅里等着你哩。”献忠陪着闯王下楼,又说:“为了机密,我已经叫人马甲仗连夜出发啦,到光化县等候你。你自己的五十名亲兵已经来到,正在吃饭哩。”

“这样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张献忠在朋友的肩上拍一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有朝一日俺老张到你李哥的房檐底下躲雨,你可别让我淋湿衣服啊。”

自成抓住献忠的手,回答说:“敬轩,倘若有那一天,我决不会让你站在房檐下边,一定拉你进屋里。倘若你的衣服淋湿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你穿。”

“真的?”

“当然真的。”

张献忠摇摇头,哈哈地笑起来。自成感到心头发凉,在这刹那间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同献忠的合作决难长久。他在献忠的背上用力打了一下,说道:

“日久见人心,到时候你就相信我说的话了。”

匆匆地吃过送行酒,闯王带着医生尚炯、张鼐、双喜和亲兵们出了角门,上马动身。献忠带着二十几名亲兵送他们出城。

天还不明,宵禁尚未解除。街上冷冷清清,只有献忠部下的岗哨和巡逻小队。献忠一直送出城外十里,过了仙人渡浮桥,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才同客人作别。他对尚炯说:

“哎,干亲家,我真想把你留下,怕的自成不肯,没有说出来。这里离王家河很近。你们要从王家河旁边经过,不看看你的干女儿跟干女婿么?”

“我要同闯王赶路,这一次只好不去看他们啦。以后事情顺手,见面的日子多着哩。”

尚炯的话刚落地,忽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北边飞奔而来。虽然有一片疏林隔断,看不清有多少人马,但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单听马蹄声也判断出有两三百骑。献忠觉得诧异:王家河出现了什么事儿?闯王的心中也不免紧张,同医生交换了一个眼色。医生用眼色给两个小将和亲兵们一个暗示,所有的宝剑在一霎间都拔出鞘来。献忠一惊,随即笑着说:

“干吗?喝,在我老张这里,何必这样?在这里,既没有官军,也没有什么人敢打你们歪主意。这些人是从旺儿那边来的,不用多心。”

自成也笑着说:“他们时时刻刻都怕遇到意外,已经成习惯啦。”随即向左右大声喝道:“还不快插进鞘里!”

尽管他这么大声一喝,双喜连说“是,是”,却不肯把宝剑插入鞘中,而张鼐和那五十名亲兵都看双喜的眼色行事,自然也继续握剑在手,以防万一。双喜从义父的眼色中看得明白,这一声喝叫并不是出于真心,加上医生又对他瞟了一眼,所以他不但格外警惕,还想着万一出事,他要猛扑到献忠面前,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转眼之间,张可旺和徐以显所率领的骑兵穿过树林。这时东方已经发白,所以张可旺一出树林就看清了自成正在同献忠告别。他对军师说:

“咱们来得正好,晚来一步就给他走掉了。”

“见面时请你不要急,一定得大帅同意才好下手,反正他走不脱的。”

“我明白。”

一到三岔路口,张可旺和徐以显忙同客人们拱手打招呼,说几句挽留的话,但并不下马行礼。尚炯问:

“茂堂,你们有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张可旺支支吾吾地回答:“夜里军师到了王家河,小侄听说李帅同你老驾临谷城,所以特意去城里拜望二位。没想到二位仁伯走得这么急,倘若迟一步,连一面也见不到了。”

徐以显接着说:“还算好,赶上送行了。”

自成连说“不敢当”,不再耽搁,重新对献忠等拱手辞行,率领着一干人众策马而去。他们刚一离开,献忠向养子问:

“旺儿,你们急急忙忙跑来做什么?为什么带这么多人?”

张可旺对周围的将士们挥手说:“你们都退后几步!”

等将士们退后几步,他把要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张匆匆地告诉义父,要求答应他马上动手。献忠说:

“李自成虽然同老子尿不到一个壶里,迟早会翻脸成仇,可是今日他在难中,特意来找老子,老子怎么好收拾了他?不行!”

“父帅,既然你也明白迟早会翻脸成仇,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收拾了他,免留后患?宁为凶手,不为苦主!”

张献忠不再做声,眼色里流露出矛盾和迟疑。虽然昨夜他已经同李自成起誓要在明年麦收后共同起事,但是他压根儿就认为那是暂时间互相利用。刚才自成的左右人一听见突起的马蹄声就拔出宝剑,岂不明明白白地说明了成见甚深,难以化除么?如果天意真让他张献忠日后成就大事,今日除掉自成,正是上顺天意,下符左右之心,发的誓何足重视!但是,倘若把自成暂时留下,在陕西牵制一部分官军,对他张献忠目前的处境也有好处。到底怎样做好呢?……

徐以显看出来献忠的态度比昨夜活动了,正在犹豫不决,于是他赶快向献忠痛陈利害,求献忠立刻同意,勿失良机。最后,他说:

“大帅如不纳以显忠言,日后必败于自成之手。以显留在大帅身边无用,请从此归隐深山!”

张献忠仍然没有别的表情。他又向张可旺的脸上扫了一眼,转过脸去,向李自成一起人马的方向望望。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看见李闯王的一小队人马在襄江北岸的大道上缓缓地向西北走去,甚至他还看见他的朋友李自成在淡红色的晨光中扬一下鞭子。

“马上动手还来得及,”张可旺焦急地催促说,发红的眼睛里冒着凶光。“父帅,我带着队伍追去吧?……嗯?追去吧?”

张献忠仍没做声,不住地咬着嘴唇。

“除了他,免落后患。”徐以显用坚决的口气说,同时把剑柄握在手里,用眼睛催促张献忠立刻决定。

从崇祯七年荥阳大会后,李自成的声望与日俱增;到李自成被推为闯王,更使献忠深怀嫉妒。昨天夜里因自成兵败来投,这种嫉妒心和由于互争雄长而起的积怨,暂时被压抑下去,同时自成的态度磊落,议论正大,也使他受了感动,对自成表现了慷慨热情。此刻经张可旺和徐以显苦口相劝,他的心头上陡然起一阵风暴。

他把可旺带来的二三百名精锐骑兵扫了一眼,又瞟一眼自成的小股人马,一个收拾李自成的计划像闪电般地掠过心头。他仿佛看见这一血腥事件的全部过程,简单而又迅速:他装做想起来几句什么重要话要同自成谈,策马追上自成,同自成并辔而行。自成毫不提防。他突然一举手,自成来不及惊叫一声就倒下马去。李双喜等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可旺等收拾干净……

“请大帅当机立断,莫再踌躇。”徐以显一脸杀气地说,剑已经拔出了鞘。

但是张献忠还不能下这个决心。在农民军的众多领袖中,张献忠是以遇事果断出名的。张可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义父在决定杀人之前这样迟疑。

“马上他们就走远了,追起来就费事啦!”张可旺急不可耐地说,随即用眼色命令他的亲兵和标兵准备动手。他骑的蒙古骏马也急不可耐地喷着鼻子,踏着蹄子,挣紧缰绳,只要主人把缰绳稍稍一松,它就会像箭一般地飞奔前去。

张献忠没有点头允许,但也没有摇头拒绝。他一边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人马影子,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带棕黄色的长须。这时,大家紧张屏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每逢决定特别费踌躇的重大问题,或决定杀不杀某一个重要人物时,他总是用右手握着长须,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下捋,如果捋到一半时把手猛一紧,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决定干,如果捋到一半时将手猛一松,那就是一切作罢。

当他把长须捋过一半时,张可旺认为他已经同意,拔出剑来,向弟兄们小声命令:

“准备!”

所有的剑都拔出鞘,马头朝西,只等大帅的马一动就出发追赶。但是献忠的马头没动。他左手勒紧马缰,右手仍然攥着大胡子,既没有往下猛一捋,也不松开。

李自成让他的乌龙驹在晓色中嘚嘚西行,但并不策马飞奔。张可旺和徐以显的突然出现而且带了那么多的人马,使他非常怀疑。不过他也看出来,张可旺的出现也出乎献忠的意外,可见献忠原没有黑他的心。因为他是这样判断,所以他宁肯冒点危险,也不奔驰太快,致引起献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样,不但昨晚同献忠会见的收获将化为乌有,连他自身和一干人众也会有性命之虞。

医生和闯王并辔而行,也深为眼前的情形担心。他悄悄地对自成说:“闯王,好像徐以显和张可旺不怀好意,你可觉察到了么?”

闯王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说:“有些觉察,不过不要紧。敬轩纵然变卦也不至变得这样快。咱们的弟兄们要沉着,缓辔前进,不要露出来慌张模样。”

他说这后一句话是要两位小将和亲兵们听的,所以稍微把声音放大一点。果然,大家虽然情绪十分紧张,却不再用鞭子催赶马匹。

医生又问:“闯王,你原打算在敬轩这里歇息两三天,怎么同敬轩一见面就急着走,是看出敬轩不可靠呢还是因为官军在谷城的耳目众多?”

“官军的耳目众多是一个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来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觉得敬轩的那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生得鹰鼻子鹞眼,不是个善良家伙。昨晚在酒席筵前,这家伙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说话很少,分明是范增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已达,在此多停留没有好处,不如走为上策。”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一个料不到,连老本儿就赔上了。”

“为着大事,有时也不能不冒着几分险。当时我要是听补之他们的话不亲自来一趟,敬轩就不会有决心明年麦收之后起事。”自成说到这里,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来,担一点风险是值得的。”

尚炯说:“当时我虽然没有像补之他们那样劝阻你,可是也总是提心吊胆。常言说,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准张敬轩在谷城投降后安的什么心?”

“其实,我何尝不担心吃他的亏?敬轩的秉性我摸得很透!不过,我想着他投降后朝廷并不信任他,处处受气,连他的将士们都个个忍受不住,我突然来见他,帮他出谋划策,他怎么能加害于我?可是倘若多停留,那就说不准啦。”自成看着医生问:“你说是么?”

医生点点头,说:“你昨晚把亲兵通通留在城外,单带着双喜和张鼐住在敬轩的公馆里,我真是有些担心。可是我看看你的神色,跟平常一样。你真是履险若夷,异乎常人。”

自成笑一笑,说:“既然进了谷城,如果敬轩安心下毒手,五十个亲兵有什么用?在这种时候,不能靠少数亲兵,要依靠一股正气,也靠见机行事。”

到一个村子外边,自成回头望望,看见离三岔路已经走了大约三里多路,张献忠等一群人马仍然站在那里向他们张望,他的心中更加断定张可旺和徐以显的来意不善,而献忠正在犹豫。他没有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等转过小村庄,才狠狠地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当李自成一干人马走进小村时,张献忠向他们最后望一眼,反对杀害自成的想法占了上风。目前,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需要同别人配合作战才能够对付官军,打开新的局面。如果杀了李自成,会使罗汝才等许多人对他寒心,没有人敢同他合伙,剩下他一个巴掌就拍不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一震。他又想,清兵在关内不会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畴和孙传庭还会领着人马回来,说不定还会调来很多边兵。如果干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应付……

“对,留下自成!”他在心里说。“留他在陕西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吧!”

“大帅,还在犹豫么?”徐以显问,随即给张可旺使个眼色。

“快动手吧,万不可放虎归山!”张可旺催促说,同时把缰绳一提,使自己的马走到前边。

张献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抛,严厉地说:

“旺儿,做什么?妈的,这样性急!……进城!进城!”说毕,他勒转马头,把镫子一磕,向浮桥奔去。

张可旺和徐以显互相看看,不敢违抗,沮丧地勒转马头,慢慢地把宝剑插入鞘中,随在献忠的背后往浮桥奔去。

薄雾散尽,冬日早晨的太阳显得分外娇艳。

汉水上闪着金浪。洪流向东去,人马向西行。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老河口镇外。

老河口在明朝末年还是一个不大的市镇,不像清朝中年以后那样的商业发达。但因为它是朝山要道,濒临汉水,所以比它近边十里的光化县热闹得多。这儿驻有张献忠的少数部队,市面秩序很好。李自成因为弟兄们在出发前吃过早饭,就带着队伍从镇外绕过,免得招摇。

当队伍在老河口以北几里远横越朝山官路时,一个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马把香客打量一眼,看他穿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袄,戴一顶在当时北方下层社会中流行了短短几年的一种小帽,帽檐低得遮住眉毛,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脸孔,人们就把这种帽子叫做“不认亲”。特别引起尚炯注意的是,在当时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只有宝丰、郏县和卢氏一带山里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着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遗风。看见这种服装,一种同乡的感情从医生的心头上油然而生,便在马上堆着笑容问:

“老乡,贵处可是宝丰一带?”

“不敢,小地方就是宝丰。”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为知道是同乡,也不怎么害怕。

“我是卢氏人,”尚炯说,“咱们相离不远。”

“那可是不远,近同乡哩!”香客笑着说。

“咱那一带灾荒怎么样?”

“唉,大灾啊,不能提啦!”

香客简单地把家乡的灾荒情形说了说,但他说比起南阳府十三州县来还轻一些,就怕明年春天会要饿死不少人。尚炯啧啧地叹息两声,又问:

“宝丰县有一位牛举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宝丰?”

“听人们说他在几个月前进京了,怕没有回来吧。”

“进京了?进京做什么?”

“听说是为打官司的事。”

“打什么官司?同谁打官司?”

香客看他问得这么关心,知道这人同牛举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实在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好抱歉地喃喃说:

“咱,咱是乡下庄稼人,不清楚城里的事。咱的邻村有牛举人的一家佃户,咱只是听说一个荒信儿,没有多打听。”

尚炯不再问下去,对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扬,继续赶路。

当他同香客说话的时候,李自成也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这时他在马上回过头来问:

“子明,你打听一位什么牛举人?”

“啊,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极有学问,极有作为,可惜时运不佳,困守家园,不得一展抱负!”

自成连忙问:“什么名字?”

尚炯把缰绳轻轻一提,使他的马紧跑几步,同闯王并马而行,然后说: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原籍卢氏,寄居宝丰。他是天启丁卯举人,一次会试不售,原来也不屑于再去搞八股这一套无用东西,倒是很留意经济,对于天下山川形势,古今治乱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对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带同乡,总想打听他的消息。”

闯王又问:“这么说,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了?”

“确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我们是孩提之交,深知他少有大志,胸富韬略,读书极博。”

自成感慨地说:“像这样的人才反而常常不能为朝廷所用,埋没一生,不得展其所学!”

“牛启东素不喜章句之学,认为那是腐儒伪装道学的幌子,驵侩谋求功名利禄的阶梯,无关乎国计民生。加上倜傥不羁,嫉恶如仇,因此不谐于俗,一肚皮经邦济世的学问无人赏识,无处施展。”

“多大年纪?”

“他中举的那一年是二十九岁,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闯王频频点头,没再做声。他本有把天下英雄人才都罗致到身边的渴望和梦想,所以尚炯的谈话自然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思。过了一阵,他叹息说:

“唉,我们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就好啦!”

“那当然太好啦。”

说话之间,他们从光化城外走过去三四里远,在一个荒凉的红土岗坡前遇见了献忠赠送的那队人马。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邓州人,约摸二十出头年纪。李自成问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对弟兄们说了些勉慰的话,赏了点零用钱,继续赶路。

这天中午,他们在浙川县和光化县交界处的一个山村里停下打尖。当士兵们忙着烧水做饭的时候,闯王同老神仙在村边散步,走进一座破败的关帝庙中。关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过于肥大,像一个肉店掌柜的肚子,很没力气。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开的折叠扇。扇子上写着几行恶劣的草书,上款题“云长二兄大人雅属”,下款题“愚弟诸葛亮拜书”。看了这两行题款,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走出庙门以后,自成收了笑容,咂了一下嘴唇,说: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么?”

“你看,咱们不能老住在商洛山里不动,喘喘气还得大干,不干出个名堂来不会罢手。咱们应该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虚实情形。坐井观天,闷在鼓里,怎么行?”

“你说得十分对。干大事、创大业的人就该如此。可是派谁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个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犹豫地望着医生的眼睛问:“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等他明白了闯王确实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十分高兴地说:

“行!行!只要你觉得我办得了,我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时候,路上太辛苦了。”

“只要穿暖一点,天冷怕什么?哎,小事!”

闯王大喜,说:“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说毕,连连拱手。

尚炯赶快还揖,问:“什么时候动身?”

“等咱们回到老营后详细计议,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使命,感到满心快活,拈着胡子说:

“到了北京,说不定会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见这位牛举人,请代我致意。”闯王没有敢说出他希望请牛举人来参加造反,因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举人、进士们还瞧不起起义部队,看他是“贼”。

“我一定代闯王致意。”尚炯回答说。他有意把牛金星请来同闯王合作,但又不敢奢想,所以话到口边却没有吐出。

尚炯没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没儿子。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击剑、**、嫖妓、结交江湖朋友。后来为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绅,从故乡卢氏县逃出,在晋南平阳府一带行医。崇祯六年冬天,闯王高迎祥率领农民军从陕西进入晋南时候,他被朋友怂恿,参加进去。由于农民军对医生特别尊敬,而他又是个慷慨豪爽、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在农民军中如鱼得水。崇祯八年正月,农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在荥阳举行会议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祖传外科,他自己的医术本来就十分出色,加上几年来每到一地就向老年人和僧、道异人们访问请教,搜集各种单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军队里积蓄了极其丰富的治疗经验,医术大进,达到了神妙境地。几年来他把李自成的部队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徒弟、士兵和孩儿兵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他熟识的农民军领袖愈多,愈觉得李自成是一个非一般可比的杰出人物。别的农民军领袖身上所具有的长处和美德他几乎都有,而他身上所具有的东西别人就不能都有。特别是近两年多来,就是说从自成被推为闯王以来,他看见自成正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更加成熟。他对自成怀着无限的敬爱和忠贞,把他的事业看成了自己的事业。所以,尽管他明知道在路上,在北京,都可能遇到危险(辛苦算得什么!)和困难,他并不考虑这些,而是以激动的心情和坚决的态度接受了任务。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启东,把李闯王对他仰慕的意思告诉他,为日后拉他来辅佐闯王打天下埋个伏线,该有多好啊!

几天以后,他们这一起人马回到商洛山中。因为前站先回,所以等闯王率领大队快到老营时,成群的将士们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别的亲人。这些人中,有不少新回来的将士和孩儿兵。在路上的时候,李自成等每个人的心中都希望回来后突然看见高夫人和刘芳亮已经带着失散的老营人马回来,但此刻他们失望了。闯王的心中更加为他们担忧,不禁暗暗自问:“难道真的都完了么?”正在这时,忽然从人堆中走出来一个道士,缁衣黄冠,须眉疏朗,皂靴上还带着征尘,向自成拱手笑道:

“闯王,你看不出来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几声,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只胳膊,大声说:

“啊呀,我简直认不出来是你啦!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崤山里边。刚到,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哩。”

“都是谁在崤山里边?”闯王放低声音问,不禁心有点跳。

“夫人同刘将爷都在那里。他们特意派我来商洛山中找你,请你不要挂念。这里人多,到老营我再细禀。”

“走,快跟我去老营!”

闯王回头来看看尚炯。医生只是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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