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杨嗣昌与卢象升在昌平会晤的几天以后,一个霜风凄厉的晚上,在陕西东部,在洛南县以北的荒凉的群山里,在一座光秃秃的、只有一棵高大的松树耸立在几块大石中间的山头上,在羊肠小路的岔股地方,肃静无声,伫立着一队服装不整的骑兵,大约有一二百人。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着连鬓胡子的骑兵,好像龙门古代石刻艺术中的天王像或力士像那样,神气庄严,威风凛凛,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紧紧地扶着一面红色大旗。这幅大旗带着用雪白的马鬃做的旗缨和银制的、闪着白光的旗枪尖儿,旗中心用黑缎子绣着一个斗大的“闯”字。
在大旗前边,立着一匹特别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骏马,马浑身深灰,带着白色花斑,毛多拳曲,很像龙鳞,所以名叫乌龙驹。有些人不知道这个名儿,只看它毛色乌而不纯,就叫它乌驳马。如今骑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一二岁的战士,高个儿,宽肩膀,颧骨隆起,天庭饱满,高鼻梁,深眼窝,浓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正在向前边凝视和深思的大眼睛。这种眼睛常常给人一种坚毅、沉着,而又富于智慧的感觉。
他戴着一顶北方农民常戴的白色尖顶旧毡帽,帽尖折了下来。因为阴历十月的高原之夜已经很冷,所以他在铁甲外罩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面羊皮长袍。为着在随时会碰到的战斗中脱掉方便,长袍上所有的扣子都松开着,却用一条战带拦腰束紧。他的背上斜背着一张弓,腰里挂着一柄宝剑和一个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里边插着十来支雕翎利箭。在今天人们的眼睛里,这个箭囊的颜色只能引起一种美的想象,不知道它含着坚决反叛朝廷的政治意义。原来在明朝,只准皇家所用的器物上可以用朱漆和描金装饰,别的人一概禁用。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还特别作了严格规定:军官和军士的箭囊都不准朱漆描金,违者处死。然而我们如今所看见的这位战士,从他开始起义的那年就背着这个箭囊。九年来,这个箭囊随着他驰骋数万里,纵横半个中国,饱经战阵,有的地方磨窳了,有的地方带着刀伤和箭痕,而几乎整个箭囊都在年年月月的风吹日晒、雨淋雪飘、尘沙飞击中褪了颜色。
他分明在等候什么人,注目凝神地向南张望。南边,隔着一些山头,大约十里以外,隐约地有许多火光。他心中明白,那是官兵的营火,正在埋锅造饭和烤火取暖。几天来,他们自己没休息,把官兵拖得在山山谷谷中不停地走,也不能休息。但追兵显然正在增加。无数火把自西南而来,像一条火龙似的走在曲折的山道上,有时被一些山头遮断。他知道这是贺人龙的部队。十天前,他给贺人龙一个大的挫折,并且用计把他甩脱,如今这一支官兵又补充了人马,回头赶上来了。
他站的山头较高,又刮着西北风,特别显得寒冷,哈出的热气在他的疏疏朗朗的胡子上结成碎冰。他周围的战士们大多数都穿得很薄,又脏又破,还有不少人的衣服上,特别是袖子上,带着一片片的干了的血迹,有些是自己流的,更多的是从敌人的身上溅来的。因为站得久了,有的人为要抵抗寒冷,把两臂抱紧,尽可能把脖子缩进圆领里边。有的人摇摇晃晃,矇眬睡去,忽然猛地一栽,前额几乎碰在马鬃上,同时腰间的兵器发出来轻微的碰击声,于是一惊而醒,睁开眼睛。
“弟兄们,下马休息一下吧!”骑在乌龙驹上的战士说,随即他轻捷地跳下马,剑柄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发出来悦耳的金属声音。
等到所有的将士们都下了马,他向大家亲切地扫了一眼,便向那棵虬枝苍劲的古松跟前走去。那儿的地势更高,更可以看清楚追兵的各处火光。
一轮明月从乌云中姗姗露出,异常皎洁。这位骑乌龙驹的战士忽然看见树身上贴着一张陕西巡抚孙传庭的告示,上边画着一个人头,与这位战士的相貌略微近似,下边写着《西江月》一首:
此是李闯逆贼,
而今狗命垂亡。
东西溃窜走慌忙,
四下天兵赶上。
撒下天罗地网,
量他无处逃藏。
军民人等绑来降,
玉带锦衣升赏。
这首《西江月》的后边开着李自成的姓名、年龄、籍贯、相貌特点,以及活捉或杀死的不同赏格。这位战士把布告看完,用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回头望着跟在背后的一群将士,笑着问:
“你们都看见了么?”
“都看见啦。”大家回答说,轻蔑地笑一下。
这位战士放声大笑,然后对着告示呸了一声,拔出宝剑,在告示上刷刷地划了两下。几片破纸随风飞去。
这位普通战士装束、向大家说话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闯王李自成。他是陕西省延安府米脂县人,农家出身,幼年替地主家放过羊,也读过私塾,学过武艺,长大了当驿卒。驿卒裁了后,在家生活无着,因负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出来后又去投军。不久,因上官克扣军饷,士兵大哗,他率领一股军队起义,杀了带队的将官和当地县令,投奔舅舅高迎祥,在高闯王的手下带领第八队,号称闯将。跟随高迎祥数年,他的智勇、战功、日常行事,深为众人敬佩。前年七月间高迎祥不幸牺牲,大家共推他做了闯王。他的原名叫李鸿基,在私塾读书时,老师按照当时习惯替他起了个表字叫做自成。后来他去当驿卒时就用“自成”当做大名,这在当时叫做“以字行”,本名儿反而渐渐地只有少数的亲族、邻居和少年时期的同学们还记得。
闯王离开大树,回到弟兄们中间。看见有些人倚着马鞍打盹,他望着众人说:
“一连三天,咱们不是行军就是厮杀,人马都没有得到休息。今晚大家痛痛快快睡半夜,只要明天从潼关附近冲过去,到了河南,官兵就再也包围不住咱们啦。到那时,咱们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粮草也不发愁啦。”
虽然他的声调是平静的,神气是安闲的,完全是随便闲谈的样儿,但是这几句话却给每个人很大鼓舞。没有人再感到寒冷、疲倦和瞌睡了。一个叫王长顺的老战士说:
“咱们一定能冲过潼关。别说是孙传庭的官兵挡在前面,就是有刀山剑林挡在前面,也能够冲得过去。哼,咱们要没有这股闯劲儿,就不是闯王的人马!”
李自成点点头,说:“说得好,说得对。这几年来咱们闯过了多少州县,闯垮了多少官兵,闯开了多少围困,扳着指头也算不清。孙传庭挡不住咱们的路!”
“闯王,听说孙传庭亲自在潼关旁边迎接咱们,真的么?”一位叫做张鼐的、只有十七岁的小将天真地笑着问。
“是的,他带着一些人马在迎接咱们。说不定洪承畴也在前边。怎么,小鼐子,有点胆怯么?”李自成故意问,他的语气、声调和眼神都流露出他对这位小将十分宠爱,含着像慈父般的感情。
“胆怯?”张鼐侧着头问,“我什么时候胆怯过?我还打算活捉孙传庭替咱们高闯王报仇哩!”
“好啊,小张鼐!你说的很对,应该跟洪承畴、孙传庭他们算算血账,替咱们高闯王报仇!”闯王拍着张鼐的肩膀说,同时想着:“这孩子真不错,磨练成啦,永远也不会泄气!”
站在张鼐旁边的一个年轻战士带着很有自信的神气笑一笑,说:
“当然啦,碰上他就不会轻饶他杂种!”
有着络腮胡子的王长顺跟着丢了一句松话:“我看,咱们明天会把孙传庭的人马杀得落花流水,可是不容易把他本人捉到。”
“为什么?”张鼐问,心中可有点儿不服气。
“因为咱们的马有好多天没有喂料,连草也吃不饱。老孙的马吃得饱,跑得快。”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是这笑声随即被一阵从南边来的马蹄声压下去了。李自成正等候一员小将,听着这阵马蹄声,他自言自语说:
“啊,来啦。”
过了不久,马蹄声愈来愈近,随即在稀疏的、落了叶子的灌木中间,在苍茫的月色下,出现了一小队人马影子。李自成的乌龙驹突然把头一抬,喷喷鼻子,萧萧地叫了一声。张鼐向走近来的小队骑兵问:
“是双喜哥么?”
“是!”一个青年的声音在马上回答。
这一队共有十来个人,回答的青年骑在最前边的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每个人的马镫上挂着一颗或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不住摆动。走上山头以后,他们都跳下马来。李双喜牵着白马走到闯王面前,禀报说:
“爸爸,周山这杂种又逃脱啦!”
“又没捉到?”
“我正要赶上他,不防从官军阵上射过来一阵乱箭……给他龟儿子逃脱啦。”
闯王顿着脚说:“嘿!又给他逃脱啦!”
听说没有捉到周山,自成不由地皱皱眉头。周山原是李自成亲手提拔的将领,闯王对他十分信任,叫他担任中军。高迎祥死后的一年之中,他的部下首领许多人顶不住官军压力,相继投降。李自成初当闯王,尽管做了很大努力,却没法阻止义军内部的分化和投降趋势。去年十月间,他率领一部分义军从陕西进入川北,连破许多州县,虽然进攻成都不克,却给明朝很大震动。今年正月,李自成为着避免被洪承畴所督率的优势官军包围,退出川北到陇东南,又向北挺进到洮州。洪承畴一方面派曹变蛟和贺人龙等死追不放,一方面调动了许多部队堵截。几个月中,李自成为着打破官军的包围,率领着农民军从甘肃进入西番地,在羌族游牧人的地区转来转去。农民军缺乏粮食,又不得休息,在西番地牺牲很大,仍然摆不脱官军的追赶。李自成不得已从嘉峪关的东边北出长城,到了塞外,又突然从兰州附近折转回来,猛不防突破洮州一带的官军堵击,回到陇东南的山区中化整为零,休整部队。就在西番地最艰苦的情形下,这个破落地主出身的周山对前途失去信心,勾引一起人投降了曹变蛟。从这以后,他就死心塌地为虎作伥。由于他是从农民军中混出来的,对农民军的一切内幕、作战方法,都极清楚,这就使曹变蛟如虎添翼,给农民军的麻烦更大。过去农民军对官军作战常用的许多老办法,有的根本不能再用,有的用起来效果也比较小了。每次遇到两军交战时,周山就骑在马上呼喊诱降,企图瓦解军心。李自成和他的将士们恨透了这个叛徒,常常想在战场上捉到他,可是他比狐狸还狡猾,几次都是快要捉到时给他逃脱。今天黄昏,自成在侄儿李过宿营之后,猜到周山会重新露面,亮着自己的牌子劝降,所以留下双喜带着一队人等候周山,装做要送给他一封自成的书信,把他捉到。谁知这一计又没成功!
双喜看见闯王心中不高兴,赶快说:“爸爸,周山虽然没捉到,可是我们把他的侄儿收拾啦,还捉到他的亲信将士十几个。”
“人呢?”闯王问。
“他侄儿当场给我刺死啦。那些捉到的,因为弟兄们气不忿,也宰啦。”
双喜说毕,把右手一招,一个亲兵走过来,俯身从白马的镫子上解开人头,扔到闯王面前。跟着,后边的十来个亲兵也都把人头解下,咕噜咕噜地扔到地上,在闯王的脚前滚成一堆。自成看了一眼,吩咐把这十几颗人头都挂到那棵松树上,让明天追在后边的官军和周山看个清楚。
人头很快地在树上挂好了。周山侄儿的头颅挂在树身上,正是贴孙传庭的那张布告的地方,其余的头颅都挂在旁边的一根横枝上。自成走近前去,重新把所有的人头扫了一眼。月光正照在人头上,连他们的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因为都长久跟随周山,所以自成连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叫得出来。他对周山侄儿的头颅注视片刻。双喜站在他的背后,愤愤地说:
“爸爸,你看,他死了以后还半张着嘴。在阵前,他比周山叫得还凶哩!”
“他叫什么?”
“还不是劝咱们的将士投降!哼,比他叔的喉咙还粗哩!”
李自成对着人头把眼睛一瞪,不由地恨恨地哼了一声,真想拔出剑来砍他几下。
离开大树,自成向双喜问道:“你大哥把队伍布置妥了么?”
“我大哥已经在山口把队伍布置妥当,立了栅寨,准备了滚木礌石。”
“官兵有什么动静?”
“没有。大概他们怕中埋伏,停下来了。”
一丝不容易觉察的微笑从闯王的嘴角流露出来,一方面是对官兵的蔑视,一方面是觉得果然实现了他的希望,今晚可以让将士们休息了。他用慈爱的眼光在双喜近来显得消瘦的脸孔上打量一下,又看看他的身上,忽然从敞开的斗篷下边看见双喜的左胳膊用布条吊在脖颈上,袖子上有大片血迹。他轻轻地哦了一声,走近一步,问:
“你的胳膊挂彩啦?什么伤?伤了骨头么?”
“箭伤,没有伤骨头。”李双喜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笑一笑,说,“没有啥,一只手也可以打仗,只是不能够拉弓射箭。看样儿,追赶咱们的敌人又增加啦。爸爸,要不要我回到山口?”
“算了,你跟我回老营休息吧。请老神仙给你的伤口洗一洗,上点药,很快就会好的。你大哥知道要他马上来老营议事?”
“知道。”
“上马!”李自成向大家命令说。看着双喜上了马,他自己才上马,心中很不舒服。
双喜和张鼐都是李自成从孩儿兵中提拔起来的勇猛战将。双喜今年也是十七岁,比张鼐只大几个月,但因为他比较沉静,身材也高出半个头顶,所以他在张鼐的面前总喜欢以大人自居。自成因为他也姓李,父母和两个哥哥都给官兵杀害了,没有另外的亲人照顾,就在五年前把他收为义子。两年前,他看见双喜和张鼐在作战中特别勇敢,武艺也好,就把他们从孩儿兵营里调出来,放在自己身边,好使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在战斗中锻炼,也使他们学到指挥作战的道理。他对双喜和张鼐看待得一般重,并没有远近之分。虽然在名义上只有双喜是他的养子,但人们都把张鼐也作他的养子看待。张鼐也同双喜一样,像对待父亲一般地对待他,甚至在他的面前,比双喜更会流露出孩子的顽皮本色。
“如今战将这样少,”李自成在心中说,“一个人顶几个人用,偏偏这孩子挂了彩!”
他沉默地缓辔前进,考虑着明天的作战问题,希望这一支剩下来不多的基本队伍能够尽量地保存下来,冲出敌人的包围,从潼关附近冲到河南,重新打开局面。
人马下了山头,沿着一道峡谷前进。谷中很幽暗,散乱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有时,马铁掌在石头上碰得太重,会迸出几点火星。大约走了两里远,才离开峡谷往一座小山上走去。走到山腰,重新望见月光。一会儿,他们走进一片松树林中,月光只能从松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水银似的花花点点。尽管松涛很响,但树林里毕竟暖和得多。大约有一两千名将士露宿在这座松林中,到处是火堆,有的人正在火上做饭,有的人已经躺在火堆边睡熟了。闯王打算在这里停一下,回头对他的养子说:
“双喜,你不用跟我一起啦。赶快先回老营去,请老神仙替你的箭创上点药。”他又向张鼐望一眼,说:“小鼐子,跟你双喜哥回老营休息去吧。”
两员小将听到吩咐,带着各自的亲兵飞马而去。李自成勒马离开小路,向树林深处走去。当他走近一个火堆时,烤火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一位大约三十五岁上下、相貌慈善、农民装束、名叫田见秀的将领向他招呼说:
“闯王,不下来烤烤火?”
“啊,田哥,你这里倒很背风!”自成下了马说,“黄昏前这一仗,你的人马损失得多不多?”
“还好,只伤亡五十多人,赚了曹变蛟两百多。给他点教训,他就不敢硬往前追啦。”
“挂彩的弟兄们呢?”
“有几个重伤的没来得及救下来,轻伤的都跟着队伍回来啦,如今已经上了药,都在休息。”
在往日,每逢打过仗宿营时候,李自成不管自己有多么疲倦,总要到受伤的将士中间,问问这个,看看那个,有时还亲自替彩号敷药裹伤。去年夏天,有一个弟兄腿上的刀伤化了脓,生了蛆,臭气熏鼻。自成看见伤号太多,医生忙不过来,就亲自动手替这个弟兄挤出脓血,洗净伤口,敷了金创解毒生肌散,然后把创伤包扎起来。当他挤脓血的时候,连旁边的弟兄们都感动得噙着眼泪。可是现在他急于要同田见秀谈几句话,没有工夫去到受伤的将士中间。如今全军的处境十分险恶,明天就会遇到一场决定全军存亡的大战,他的心头上感到沉重。但一般将士是不容易看透他的苦闷心情的。他还像平日一样,同身边的将士们说了一阵闲话,然后笑着说:
“咱们明天四更就出发,大概今晚你们想睡两个时辰不容易啦。”
田见秀也笑着说:“只要能睡一个时辰,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自成拉着见秀的手,继续往前走去。众人知道他们有什么密话要说,没有跟去,只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带着两名亲兵远远相随。走到一个岩石下边,自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说:
“玉峰,如今官兵把通往河南和湖广的道路都堵死了。后有追兵,前有孙传庭亲自在潼关堵截。原来曹操答应到潼关接应咱们,咱们才从汉中一路杀奔前来。可是曹操如今一点儿音信也没有。你想,他会不会中途变卦了?”
“曹操是一个玻璃猴子。我看,他八成是没有来接应咱们。要是他带着几万人马到了潼关外边,孙传庭就不敢用全力来包围咱们。你说是么?”
自成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咱们上当了。”
他们所说的曹操是当时农民军一位重要领袖罗汝才的绰号。两三个月前,李自成还在陇东南和汉中一带的大山中同官兵兜圈子时就派人给曹操送信,要曹操率领在河南的各家义军到潼关牵制孙传庭,迎接他进入河南。曹操当时同意按照他的计策行事。李自成得了曹操的回信,不顾官兵的重重拦截,向东杀来。两天来已进入商洛地区,离河南边界日近,才看出来官军并没有受到曹操的牵制。可是消息不灵,到底曹操为什么中途变卦,没法知道!
“奇怪,曹操的几万人马到哪里去了?”自成小声自语,又像在问田见秀。
田见秀正想说什么,看见老营的一名小校牵着一匹马,往他同闯王站立的地方走来,便把话忍住了。小校向自成说:
“禀闯王,夫人请你快回老营。”
“什么事?”闯王赶快问。
“老营里来了一个人,夫人请你立刻回去。”
“从哪儿来的人?”
“不知道。只有夫人一个人同他谈话,别的人都不许留在跟前。我只听说好像这个人是从潼关东边来的,路上还挂了彩,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闯王和田见秀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猜想到这个人可能是曹操派来的,但都没有说出口,因为一则他们明白这事必须十分机密,二则也猜不透这个人所带来的消息是吉是凶。
“玉峰,我赶快回老营瞧瞧,你随后也去吧。”
自成说毕,迅速地往乌龙驹停立的地方走去。
老营驻扎的地方是一个叫做杜家寨的古老山寨,大部分坐落在向阳的半山坡上。它原来是一个大寨,有两百多户,现在剩下的房屋还不到十分之一。寨门楼也给烧毁了,在月光下还可以看见寨门上边的一块青石匾上刻着“潼南锁钥”四个大字。寨里的房屋差不多都毁了,显得很空旷,到处长满灌木和荒草,把有些小路和井口都封了。寨外,向左是悬崖、深谷;向右是森林,一直伸展到山脚下;寨的背后也是树林,连着一座高山,但有些地方被大火烧焦了。
老营驻扎的一座四合院子是全村惟一比较完整的宅院,但门窗和家具也破坏很重。宅院周围,安设十几座帐篷,驻着老营的一部分骑兵;在几个路口都布着岗哨,戒备严密。近来闯王全军总管和中军主将都由高一功担任。但是由于战斗紧张,他经常不得不冲锋陷阵,对敌厮杀,所以老营里许多事情,以及属于总管职掌的许多事务,例如全军的军需、给养和财务等等,都不得不让他的姐姐高桂英替他分操许多心。就以老营宿营后的警卫工作说,本来中军的将校们都会认真布置,不至于疏忽大意,但是高夫人每天还要亲自检查一下,生怕有不够周到的地方。她常常告诫中军的将校们说:
“咱们平常惯用的那一套偷营劫寨、收买奸细的办法,周山这个鬼东西都学会了。常言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大家多辛苦一点,小心没大差,备而无患。”
高桂英是李自成的结发妻子,今年才三十岁。虽然是农民家庭出身的姑娘,小时没读过书,但是近几年来由于肩上的担子愈来愈重,工作需要她必须认识几个字,更好地帮助丈夫,她在马上和宿营后抽空学习,已经粗通文墨。她有苗条而矫健的身体,带着风尘色的、透露着青春红润的、线条爽利的椭圆脸孔,大眼睛,长睫毛,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的英气。八九年的部队生活和她的特殊地位,养成她举止老练、大方,明辨是非,遇事果决而又心细如发。在封建时代,一个三十岁的少妇能够具备这样的德行,应该说是历史的奇迹。但是实际上又没有什么奇怪,正如她自己常说的:“要不是走投无路,只好跟着男人造反,还不是一辈子围着锅台、磨台转?”
她是赫赫有名的、已故的农民军领袖高迎祥的侄女。高迎祥和李自成两个家族虽然不是同县,却是世亲。自成的堂伯母就是高迎祥的姐姐。依照所谓“侄女随姑”的古老风俗,迎祥的侄女嫁给了自成。高桂英既是迎祥的侄女,又是自成的夫人,加上她自己也有使人不能不敬佩的美德,所以在高迎祥和李自成所统率的这一支农民军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她自己也很重视维护高迎祥的光荣传统,有时遇到部下做事不对,她就说当年高闯王如何如何。倘若是她的弟弟高一功或其他高姓的将校们犯了错误,她就伤心地告诫他们,说:“如果五叔活着,他可不允许你们这样!”有时她也称呼高迎祥的字,说“如岳叔”如何如何,把高迎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要他们作为榜样。
李双喜请医生治了创伤,回到老营,走进上房,高夫人叫他脱掉铁甲,坐在火堆旁边。她看过了双喜的箭伤,一面询问黄昏前伏击曹变蛟追兵的战斗情形,一面等候闯王。她有一个女儿名叫兰芝,今年才十岁,连天鞍马不歇,十分困倦,一住下来就在里间床上睡着了。两个短衣箭袖、腰束绸带、身背宝剑的姑娘,一个蹲在火边用砂锅烧开水,一个站在蜡烛旁边替双喜缝铁甲上的绽线。这个替双喜收拾铁甲的姑娘名叫慧英,今年十八岁,那个蹲在火边的叫慧梅,才十七岁。高夫人身边像这样的女亲兵原有十几个,几个月来陆续阵亡,只剩下她们两人。其余的亲兵都是男的。
忽然,小将张鼐把一个陌生的农夫领来,站立在门槛外边。他自己先进来,向高夫人小声说:
“夫人,从前队送来了一个庄稼人,他说他是从河南来的,有密书带给闯王。”
高夫人站了起来,吃惊地小声问:“从河南来的?是从曹营里派来的么?”
张鼐点点头。高夫人心中有些怀疑,又问:“曹操如今在哪里?”
“他不肯说明。他说他的话只能亲自对闯王说,万一见不到闯王,对你和总哨刘爷说也可以。带来的书子也不肯叫别人见。”
“好吧,让他进来见我。”高夫人接着又说,“还有,你派人飞马去禀知闯王,请他速回。”
那个陌生农民被带进屋来。高夫人向他通身上下打量一眼,看见他完全是一个逃荒人的打扮,约摸有四十岁上下,右腿似乎略微有点儿瘸。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高夫人注视着他的脸孔问,并不立刻让他坐下去烤火。
陌生人不肯回答,微微一笑,同时向站在屋里的张鼐和男女亲兵们扫了一眼。高夫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手使大家出去。但双喜的右手握紧剑柄,留在门后。高夫人为使陌生人完全放心,把下巴轻轻一摆,让双喜也到院里,然后她走到方桌旁边,同陌生人隔着桌子,说:
“快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曹帅派来的下书人。”
“曹帅在哪里?”
“曹帅潜来到崤山里边,离潼关不到二百里,要迎接闯王杀往河南。”
“他带了多少人马?”
“号称十五万,实有七八万。”
高夫人明知道曹操近来率领的是一种联合部队,也许十几万人,所以听了这句回答之后也觉得说得对头,心中暗暗高兴。但是她立刻用严峻的、极不信任的眼神逼视对方,问道:
“曹帅怎会有这么多的人马?”
陌生人被她的盘问弄得有些恼火,冷笑一下,说:“曹帅自己只有三万多人马,可是自从八大王投降朝廷之后,许多股义军都聚在曹帅的大旗下边。曹帅为要攻潼关迎接闯王,当然率领着全部人马前来。”
“都是哪一些股头随着曹帅来?”
陌生人一气说出了惠登相和王光恩等十来个重要义军首领的名字,一丝不错。高夫人又问:
“既然有七八万人马来到潼关外边,难道能瞒住官军的耳目么?”
“一直到本月初,我们的人马还都在叶县、临汝一带,前几天才连日连夜暗暗从山僻小路往西边奔来。直到我离开曹营时候,潼关的官军还是给蒙在鼓里。昨天我才听说他娘的有几千官军往阌乡开去,说不定他们得到消息啦。”
“你是哪里人?”
“我是灵宝县人,崇祯八年春天在渑池县投了曹帅。”
“沿路官军盘查很严,你怎么过来的?”
“不断有成群的河南灾民往陕西逃,我跟着灾民一道混了过来。”
“怎么这样巧,我们今晚才来到这里,你就找到了?”
“我来到洛南境已经三天。”
“窝在什么地方?”
“离这里二十五里张家庄是我的妹妹家,我就窝在那里。”
“你是灵宝人,你妹子怎么会嫁到这里?”
“天启年间灵宝一带闹旱灾,我们一家人逃荒来陕西,把妹子卖到这里。”
高夫人对这个陌生人还不放心,正要继续盘问,陌生人突然苦笑一下,说:“高夫人,我虽然从前没见过你,可是久闻你的大名。你既然这样不放心,我就不用见闯王了。书子我也不必拿出来,原封带回,交给曹帅。”说毕,他转身要走,却不禁猛地瘸了一下,疼得眉头一皱。
高夫人知道他决不是真心要走,但是不能不望着他的右腿问:
“你的腿怎么了?”
“前三四天,给三四个乡勇从背后追赶,叫我站住搜查,我偏不站住,中了他龟孙们一箭。”
“中了箭你怎么逃脱了?”高夫人又问,依然用不相信的眼光打量他。
“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草很深,又是黄昏,龟孙们寻找不到我。”
陌生人解开扎着右腿的破布条,拉起破棉裤,在小腿肚上揭开膏药,让高夫人瞧,说:
“幸而没伤着骨头,足有两寸深!”
高夫人看见果然是箭伤,而且看样子伤口不浅。她露出了笑容,说:
“请你不要见怪。你从前没有来过,谁都不认识你。目前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不得不小心。就是闯王派一个生人到你们曹帅那里,曹帅也是要盘问的。把曹帅的书子拿出来吧。”
陌生人立刻把破棉裤撕开一个小口子,掏出来像枣子大小的一个东西,递给了高夫人。桂英虽然过去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知道这就是常听说的蜡丸书。她掐开蜡丸,取出一个纸团,仔细地把它展开。这是一张非常薄的白绵纸,上边密密地写着几行小字,内容是罗汝才告诉自成知道:他已经率领十五万人马来到崤山里边,打算在十月十七日进攻潼关,分一支人马进攻阌乡;如果这时自成的人马已经到了洛南县境,务必乘机从潼关南原冲出,到潼关以东会合。虽然信中有一两个字写得潦草,她认不清楚,但全部意思她是明白的。一阵喜悦和兴奋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说:
“唉,谢天谢地!你来得真巧,今天恰好是十月十六!”
“确是巧,可见闯王同曹帅日后定能够打下江山。”
“啊,我一直忘记问你,你这位大哥贵姓?”
“不敢,我也姓李。”
“啊,咱们还是一家子哩!”
“不敢高攀。五百年前说不定还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子哩。”
高夫人愈加高兴,立刻叫亲兵头目张材进来,吩咐把客人带到厢房里烤火休息,赶快弄一点热热乎乎的东西给他充饥。当张材把这个人带走以后,高夫人又把书信拿起来看了看,坐在火边,心中十分狐疑起来。她正要第二次派人去催闯王回来,恰好一阵马蹄声来到大门外,随即看见自成匆匆地走进来了。
李自成看完了蜡丸书,又听高桂英把盘问下书人的情形谈了一遍,他的心中同桂英一样感到可疑。他的人马明天要冲到潼关附近,而曹操恰巧在同一天从东边进攻潼关!为什么时间会这么巧?会不会是孙传庭派来的奸细?
他叫亲兵把下书人叫了来,先谢了一路辛苦,跟着同他随便闲谈,有时问他的家世,问灵宝一带的风土人情,特别谈到灵宝的红枣颗大、肉多、皮薄,多么有名,还谈到灵宝西门外古函谷关老君庙的签有多么灵。他的态度是那样亲切、家常,使陌生人不由地在心中说:“都说李自成很能笼络人心,果然不假。在这上,大天王可不如他!”自成又问曹操和其他老朋友们的情形,有些事他知道,有些事他说他不知道,也有些是随口胡答。自成对这些他所不知道的和随口胡答的问题也不继续追问,只暗中察言观色,心中有数。陌生人意识到闯王是在盘问他,笑着说:
“闯王,一则我不是一开始就跟着曹帅起义,二则我是无名小卒,并不常在曹帅身边,所以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
“这个自然,有些事你很难知道。曹帅上个月在什么地方?”
“上个月么?”陌生人望着闯王,把含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说,“嗨,说起这,俺们曹帅可真够朋友!上月,他知道你要往东来,他就率领着人马打到陕州、灵宝一带来接应你。后来听说你还在汉中那边,就退走啦。当时孙传庭还亲自出潼关去抵挡哩。”
“你们退到什么地方了?”
“退到临汝一带。”
“你从潼关附近过来,可知道这几天潼关的官军情况么?”
陌生人好像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事情,立刻回答说:“啊,啊,我正要向你闯王禀报哩!我从潼关乡下路过的时候,听到风言风语,纷纷传说满鞑子又打进来啦,把北京城围了三面。皇上连下三道诏书,要洪承畴同孙传庭赶快勤王。又听说洪承畴已经率领人马离开西安,要从韩城那里过黄河,北上勤王。孙传庭还在潼关,可是听说也有一部分人马暗中从风陵渡过黄河啦。”
自成从火边霍地站起来,瞪着有点儿激动的大眼睛盯着陌生人,问:
“鞑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听说是上月。”
“皇上调洪承畴去勤王的话可是真的?”
“皇上叫洪承畴和孙传庭快去勤王,洪承畴已经离了西安,都是千真万确的。官军已经有很多过了黄河的话,我只是听到纷纷传言,真假不知。”
“曹帅怎么知道我这时到了此地,他决定十七日进攻潼关?”自成又突然问,眼光像两把利剑一样直逼着对方,使对方一阵心跳。
“他,他,他原不知道你恰好在这时来到这里,只是叫我在这一带等候着你。”
“那,他既然不知道我今日来到这里,怎么会决定明天进攻潼关?那不是要孤军对敌么?”
“曹帅是怎么决定的,我是他手下的小头目,人微位卑,如何得知?不过据我看,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曹帅人马很多,不惧官军。为着朋友义气,要解救你李闯王打出陕西,他不管你现在在哪里,先攻潼关,把官军引往东边,对你李闯王就有帮助。”他仍然坐在火边不动,冷笑一下,又说,“闯王,曹帅一心要救你,你怎么这样多疑?”
“我不是疑曹帅,我是疑你!”
陌生人的正在烤火的两只手颤一下,禁不住脸色一变。但是他竭力保持镇定,慢慢地从火边站起来,笑一笑,说:
“闯王,我虽然没有在你的手下混过,可是我常听人们谈到你是‘胆大如斗,心细如发’。要不是这样,你闯王也不会成这么大的气候。今日你对我有疑心,完全应该。要是我处在你闯王地位,也会犯疑。平日咱们义军常常派细作到官军里边,官军也派细作到咱们义军里来,花样多端,防不胜防。吃一次亏,长一次见识,把人都教能啦。你处在今日这样局面,自然要加倍小心。何况咱们往日没见过面,对面不相识,你怎么能够放心?来的时候,我也同曹帅说到这一点,料到你非犯疑不可。可是,闯王,请你放心吧。我来到这里,见到你,呈了密书,不再走啦。随着你打出潼关,我再回曹营销差。日后倘若你看我果有可疑,任你李闯王乱箭射死,五马分尸,随你闯王高兴。可是眼下大敌当前,后有追兵,你可千万不要三心二意,迟疑不决,误了大事!”说完这段话,陌生人立刻避开了闯王的锐利目光,转向高夫人,拿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夫人,我已经饿了一天多,请你吩咐哪位弟兄替我弄点东西吃吃吧。”
不等高夫人说话,闯王哈哈地冷笑几声,向站在门口的一群亲兵一点头,说:“来,把这个奸细推出去斩了!”
登时走进几个人,抓住陌生人就向外推。陌生人并不求饶,也不申辩,一边走一边慨叹一声,说:
“我随着曹帅起义几年,没想到死在自家人手里!唉,算啦,死就死吧,不用说啦。”
一个弟兄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骂道:“少说废话,砍掉你王八蛋的吃饭家伙已经够便宜你了!”
陌生人说:“老弟,要杀就杀,何必骂人?”
当陌生人被推出门槛以后,闯王向门口走了一步,喝问:“你还有什么话说?快说!”
陌生人回头望着闯王,回答说:“事到如今,我还有屁话可说?我奉曹帅之命前来下书,书已下到,死而无憾。不过请闯王万不要误了大事。曹帅明日要从东边进攻潼关哩!”随即他一扭头向外走去,对弟兄们说:“走,砍头去吧。讲义气的,请把活做干净点儿,免得我多受罪。”
高夫人看见自成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她赶快向院中说道:“你们把他暂且看起来,等明日五更动身时再用他的脑袋祭旗。”
院中几个人一声“遵令!”把陌生人拥出大门外了。自成向双喜望一眼,说:“去,叫弟兄们弄一点东西给他吃,小心看着他,别让他逃走了。”
自成在屋里走来走去,低头不语。高夫人望望他的神色,小声问:“你断定他是奸细么?”
“十成也只能断定七成。像这样事,既无凭证,怎么能完全断定?”他苦笑一下,又说,“不管他是不是奸细,咱们从他的嘴里也知道了两个重要消息。”
“你指的是满鞑子包围北京,崇祯调洪承畴和孙传庭去勤王么?还有一个什么消息?”
“还有一个消息是洪承畴已经离开西安。我看,这个消息也是真的。”
“不过,洪承畴到底离开西安去勤王还是来潼关,咱们并不知道。”
“正是这话!要是能够弄清楚就好啦。”
刚从院里回来的双喜插嘴说:“爸爸,狠狠地打他一顿,还怕他不说实话?”
自成摇摇头:“这个人是打不出实话来的。我用砍头吓他,他并不害怕。他分明是一个久闯江湖的亡命之徒,在孙传庭的重赏之下豁出一条性命,来做奸细。你把他打急了,他乱说一通,也不会老实招供。再说,我也没有十成把握断定他确是奸细。今晚且不打他,叫看他的弟兄们处处留心就是。”
“你怎么七成断定他是孙传庭派来的奸细?”高桂英问,“是因为进攻潼关的日期太巧么?”
自成笑一笑,在火边重新坐下,说:“不光是日期太巧。你想,曹操为人十分圆滑,既然他不知道咱们的确实行踪,他肯贸然向潼关进兵么?今日与往年不同。今日官军处处占上风,曹操决不肯没有十分把握就进攻潼关。退一步说,纵然他决定十七这一天进攻潼关,他也只会带口信给我,决不会写在书子里。难道他不会想,倘若这蜡丸书在路上给官军查出来,岂不要吃大亏?他若是这么老实,就不会绰号曹操!”
高夫人也笑着点头,接着说:“何况,曹操那里有很多人同咱们相熟,忽然派一个毫不相识的人来,也叫咱们不能不犯疑。”
可是尽管他们谈论着这些重大的可疑之点,同时也认为曹操仗恃自己的人马多,真的要在明天进攻潼关,并且一时粗心,把进攻日期写在密书里,也不是不可能的。至于不派一个熟人来,那也许是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人,倒不如派一个灵宝土著人容易混过官军和乡勇的盘查。
他们相对无言,各自反复地思索着许多问题。更使他们担心的是:洪承畴到底在哪里?曹操到底在哪里?明天能够从潼关附近顺利地冲到河南么?……这一串问题重重地压在他们的心上。直到亲兵们把晚饭端来时,闯王才对左右人说了一句话:
“快去催几位大将来老营议事!”
第五章
两天以来,小而险要的潼关城,大军云集,戒备得比往日更严。潼关没有北门,只有东门、西门、南门和上南门。从前天洪承畴的人马开到了潼关以后,每个城门都派一个千总亲率兵士多人把守,严查出入。城外,所有战略要地,如通洛川和金盆坡等处,都驻满了马步军队,不仅家家户户都被军队占住,而且四郊帐幕罗列,战马成群。一到晚上,鼓角互起,马嘶不断,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官军。从南往北的行人都得经过层层盘诘和留难,从北往南的旅客一概不许通行。
太子太保挂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衔,陕西、三边总督兼摄河南等五省军事的洪承畴是今天黄昏前来到潼关的。他来的时候,既不用仪仗执事和锣鼓开道,也不坐八抬大轿,而是穿着文官便服,骑着马,杂在一大群骑马的幕僚中间,在数百亲信的将校和卫士的前呼后拥中突然而至。
两天以来,在潼关一带哄传总督已离开西安北上勤王,所以他的来到连地方官绅事前也不知道,不曾出迎。只有潼关兵备道丁启睿临时得到通知,要他不要声张,把道台衙门的大堂和签押房腾出来以备总督急用。丁启睿一声令下,整个潼关城马上静街,家家关门闭户,不许闲杂人等在街上行走。各城门加派守卫,以防意外,并派马步哨官带兵沿街巡逻。道台衙门的大门外边,增加了许多卫士,分立两行,箭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威武肃静。丁启睿赶快换上四品文官冠服,带领少数亲随,骑马奔出潼关西门。才走了四五里路,遇到驻扎在通洛川和金盆坡各处的几位总兵官,率领重要将领不下一百余人,并有数百亲兵和将校卫护。相见之后,一同奔至十里长亭,下马等候。不到半个时辰,洪承畴到了。丁启睿率领全体文武官员,文左武右,依照品级大小,分列官道两旁跪迎。洪承畴下马还礼,微笑点首,对大家说了几句慰勉的话,随即继续赶路,趁着暮烟四合,进了潼关城内。
洪承畴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出身,登第时年岁很轻,从此步步青云直上,一帆风顺,几年前就做了陕西、三边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实际上也只有五十出头年纪。多年的戎马生活使他的丰满而白皙的脸孔染上了风尘颜色。奇怪的是,他一方面统率军队镇压农民起义,纵兵杀良冒功,一方面却保持高级文官生涯所养成的服饰整洁和伪装的儒雅风度。愈是饱经世故,他愈是磨去棱角,将心中的狠毒与奸诈深藏不露,能够遇事不骄不躁,深谋远虑。正因为他有这些长处,所以手下的将领都愿意为他效力,杨嗣昌对他毫不嫉妒,而多忌多疑的皇帝也对他十分倚重。离开西安前,他接到了两次皇帝手诏和三次兵部檄文,要他督率巡抚孙传庭与在陕诸将火速将李自成一鼓歼灭,然后星夜勤王。虽然在给皇上的奏本中他总是夸大李自成的人数,叫嚷官军方面缺乏粮饷和马匹等困难,好像对胜利并无把握,但实际上他明白李自成所剩的人马不多,而且长期来疲于奔命,孤立无援,反之,官军处处都居于优势,他的奏本不过是为自己留个余地罢了。他满心希望这次在潼关一战成功,从此解除朝廷的西顾之忧,实现他数年来未竟之志。临离开西安前夕,他同几位亲信幕僚卜了课,扶了鸾,都很使他满意。他如今不仅是希望获得大胜,而且是希望把李自成、刘宗敏和高桂英等在阵前俘获,献俘阙下,让皇上大大地高兴一下。
到了道台衙门,他到签押房稍事休息,分别传见几位总兵和副将,简单地询问了前方军情,便吩咐参将以上留下,其余的将领们立即回防。吃过晚饭不久,巡抚孙传庭率领着一大群将领从几十里以外的防地赶来了。洪承畴同孙传庭有师生之谊,对传庭的才干颇为器重。尽管孙传庭这个人锋芒太露,有时对他也争长论短,但是他总是从大处着眼,对一些不愉快的事一笑置之。把传庭让进签押房,屏退左右,他说了几句寒暄和慰勉的话,拈须笑道:
“白谷兄,自从逆贼高迎祥死后,陕西流贼共分四大股。四队蝎子块拓养坤一股,在去年秋天已经剿灭。大天王和过天星两股,今春也为兄台分别击溃,大天王随即投诚,过天星逃往河南、湖广一带。如今仅剩下闯贼李自成一股,尚未剿除,然亦智穷力竭,苟延时日。倘明日一战能将闯贼生擒,我兄真乃建不世之功了。”
孙传庭欠身说道:“闯贼目下前后左右尽被官军堵住,决不令其逃脱。明日如不能将其生擒,定必将其阵斩,以竟陕西剿贼全功,上慰宸衷,下安百姓。不过这都是仰赖恩师大人庙算如神,调度有方,又加亲临前敌,鼓舞士气。门生碌碌无能,何功之有!”
洪承畴看见孙传庭志得意满,骄气露于辞色,也不计较,说了句“我兄太过谦了”,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放低声音说:
“白谷兄,学生在路上接到你的密札,知道你要在潼关南原设三伏以待闯贼。看来闯贼明日上午即可窜到潼关南原,所有埋伏都已就绪了么?”
“三道埋伏都已就绪。原来兵力尚嫌不足,幸蒙恩师俯允,准将孙显祖和祖大弼两总兵所有人马调赴前敌,暂受门生节制,兵力已甚雄厚。看来逆贼纵然凶悍狡诈异常,亦难有一人漏网。”
“只要能生擒逆贼,为朝廷解西顾之忧,即学生标营人马明日亦将听我兄指挥。”
“谢恩师大人!”
“你看,闯贼会不会得知潼关南原有重兵把守,以逸待劳,他今夜改变方向,从别处冲开一条血路逃脱?”
“恩师所虑极是。不过门生已有安排,诱他前来,自投罗网。”
“有何安排?”
“曹操于上月底来到潼关外边,原为接应闯贼东出河南。因为他来得太早,被门生一剿即溃,逃至湖广向总理求抚。此事闯贼尚不知道,故敢不顾一切直向潼关奔来。门生已派人假扮曹贼奸细,携带密书去见闯贼,只云曹贼亲统大军来到灵宝以西,定于明日进攻潼关,嘱闯贼速速趁机由潼关南原杀奔河南。以门生想来,闯贼见此密书,定然喜出望外,岂肯中途折向别处逃走?”
片刻之间,洪承畴没有说话,只是拈着胡须思忖。孙传庭见他不很放心,随即说道:
“请恩师大人放心。纵令此计为闯贼识破,率死党中途折回,别寻生路,亦断难逃出官军手心。去河南,去湖广,去蓝田、渭南,所有关隘均已派重兵堵死,背后有曹变蛟与贺人龙等紧追不放,逆贼至此,已如鸟入笼中,有翅难飞。”
洪承畴笑了起来,慢慢地说:“兄如此布置周密,学生岂有不放心之理?只是李自成虽系屡败之贼,却颇有智谋,且能得部下死力,非曹操等其他流贼可比。但恐偶一疏忽,逆贼侥幸逃脱,使剿贼大业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为百姓留无穷之患。”
孙传庭半年来虽然对农民军作战连获胜利,却没有同李自成直接交过手,所以听了洪承畴的话不禁心中暗笑。但为着礼貌,他不得不唯唯称是。洪承畴又说:
“皇上的两次手诏和兵部的三次紧急檄文,你都是见到的。倘若这一战使闯贼侥幸漏网,我们就不好专心勤王了。况且,皇上为要振奋京师人心,鼓励士气,甚盼我们能将闯贼生擒,献俘阙下。倘不能将闯贼生擒或在阵上斩首,纵然大捷,也不能使皇上十分高兴。”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来一封书信,递给传庭说:“你看,这是杨阁部的一封亲笔书子,昨天我在路上接到的。”
孙传庭双手接过来杨嗣昌的亲笔书信,打开一看,果然上写着皇上对陕西“剿贼”军事十分关心,切盼能将“闯贼”擒获,献俘北京,或者将李自成及刘宗敏等首级送到北京亦好。这封书子虽是写给洪承畴的,但书中对他孙传庭也颇有奖誉之词。看完信,孙传庭既感兴奋,也觉得身上的责任重大。他决计明日无论如何要将李自成擒获,以慰皇上殷殷之望。
“恩师!”他站起来说,“上赖皇帝威灵与大人亲临督战,下赖三军用命,定能擒斩逆贼,为国家除腹心之患。商洛地区村落,迭经流贼过往盘踞,多与贼互通声气,反与官兵为仇。幸潼关周围百姓人心向善,咸怀杀贼报国之志。门生已通令大小山寨、各处士绅,一俟流贼溃败,务要督率乡勇将大小山路,层层封锁,步步拦截,布下天罗地网,不使一贼逃逸。故纵令闯贼等元凶巨恶侥幸在阵前不被官军擒斩,亦难逃各处乡勇百姓之手。请大人不必担心!”
洪承畴连连点头,说:“好,好。倘能如此,学生更复何忧!”他嘿嘿地笑了几声,又赶快问:“刚才闻兄言已派人假扮曹贼手下细作,与闯贼送一密书,诱彼前来,此计甚佳。但闯贼是一个细心人,不知是否能瞒得过他?”
“此系大天王高见派去之人,能言善辩,且在曹操手下混过,对彼处情形十分熟悉,想来不会露出马脚。”
“你当面见过此人?”
“门生当面见过,并许以重赏。倘他不幸被闯贼识破,死在闯贼之手,也答应给他的家属重金抚恤。”
“大天王现在何处?”
“门生恐大人传见问话,已将他带来潼关,现在外边恭候。大人可要传他进来?”
“现在且不见他。马上召见众将,指示机宜,自有用他之处。”洪承畴向帘外叫道:“中军!”
只听帘外一声传呼,随即有一位身着副将戎服、容貌漂亮、神态英俊的青年将领掀帘而入,走到总督身边,躬身候命。洪承畴又同孙传庭说了几句话,才回头对他轻声说道:
“侍候升帐!”
今天晚上,因为是务要机密,所以平日总督升帐的那些排场,例如放炮、擂鼓奏乐、文武官员大声报名参见等仪节,统统免去,只把两年前皇帝赐的尚方剑用黄缎绣龙套子装着,摆在大堂正中的楠木条几上,靠着黑漆屏风。
洪承畴换上二品锦鸡补子大红纻丝蟒服,头戴六梁冠,腰系玉带。当他偕着孙传庭从签押房来到大堂时,被召见的文官武将都早已分左右肃立恭候,静静地毫无声音。院中虽然站立着两行武士,但也是鸦雀无声。洪承畴在中间坐定,习惯地、轻轻地咳了一声,拿眼睛向全体文武官员们扫了一遍。潼关兵备道和总兵以下的文武官员们都从这一声轻咳中感到总督大人的威严,愈加屏息,不敢仰视。随即,先由孙传庭、丁启睿等文官们按品级依次行礼,然后由武将们依次行礼。今晚虽然不是正式升帐,仪节从简,但因为把尚方剑供在中间,而洪承畴又朝服整齐,所以只孙传庭、丁启睿、几位总兵、副将和总督的几位亲信的高级幕僚有座位,几十名参将们在参拜后全体肃立。刚才洪承畴在签押房中同孙传庭晤谈时那种温文儒雅、和蔼可亲的态度,此刻变得十分威严和矜持。
想着明天就可以将高迎祥所余下的最后一股精锐“流贼”在潼关附近包围起来,很可能经过一场血战就把它全部消灭,将李自成生擒或阵斩,洪承畴的心中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高兴。但是多年的宦海生涯,磨练得他常常喜怒不形于色。何况他今晚的心情是复杂的,既为即将来到的胜利而高兴,也时时退一步想,担心智勇出众的李自成会冲破围困,侥幸逃脱,过些时又招集溃部,重振旗鼓。所以他的头脑很冷静,既准备着立大功,邀重赏,官上加官,入阁拜相,也不能不准备着因李自成逃脱而受皇上责备。特别是他明白,不管明天能不能生擒或阵斩李自成,只要能把这一股猖獗多年的“流贼”击溃,他都得同孙传庭率兵勤王,去与清兵作战。为着自己世受国恩,深蒙知遇,皇上命他督师勤王,他没有什么话说。可是想到这些军队粮饷短缺,马匹又少,多数将领一提起同清兵作战就显得畏缩,他的心中暗暗发愁。
在肃穆的气氛中,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受着最后的几位武将参拜。参见礼毕,他正要开口说话,一点灰尘从屋梁上的废燕窝中落下来,落在他的左边袍袖上。多年的戎马生活并没有改变他的爱好清洁的惯,于是他用右手轻轻地掸去灰尘。随即他捋了一下清秀的长须,开始说话。他首先称赞了一年多来各位将领的辛劳和战功,一再称赞孙传庭“娴于韬略”,半年来“屡建殊勋”,而如今在潼关附近总理戎机,布置周密,实不负皇上封疆重寄。尽管他的官话说得不很好,还有不少福建泉州土音,但他很善于辞令。他的这些话使孙传庭和众将官听起来十分高兴,而且感奋。说了这些奖励的话以后,他接着用沉重的语调、洗练的词句,继续说道:
“从天启末年以来,内忧外患,交相煎迫,迄无宁日。流贼愈剿而愈多,灾变愈演而愈烈。最近数年,百姓死亡流离,如水愈深,如火愈热,往往赤地千里,炊烟断绝,易子而食,惨不忍言。国家三百年来从未如今日民穷财尽,势如累卵。而东虏伺机内侵,日益嚣张。自今上登极以来,迄今已四次入塞,三围京师。自古攘外必先安内。倘若流贼不除,则顾内不能顾外,南宋之祸殆不可免。幸赖二祖列宗之灵,国运已有转机。巨贼高迎祥已于前年秋天伏诛,张献忠、罗汝才与射塌天等股亦先后就抚。其他各股余贼,或死或散,或观望风色,不敢似往日披猖。惟有闯贼李自成一股冥顽不灵,誓与天兵对抗,全无畏罪投降迹象。此贼近一年来迭经痛剿,疲于奔命,所余可战之贼不过数千,其余尽皆老弱妇孺。目今四面堵截,已将贼驱入网罗。望诸君激励将士,明日在阵前奋勇杀贼,一战而竟全功,勿使一贼漏网。我辈报君恩,救黎民,光前裕后,在此一战。尤望将巨贼李自成与刘宗敏等生擒,献俘阙下。纵万一不能生擒,也须将他们杀死,传首京师。皇上迭降手诏,督责甚切,望诸君勿负上意!”
全体将领不禁偷偷地向他的脸上瞟了一眼。洪承畴的脸色变得十分严峻,从蒙着虎皮的太师椅上站起来。坐着的文武大员也赶快站了起来。他望着全体将领,又说:
“明日大战,全凭孙大人指挥,本部院也要亲临督战。大小将领,凡有作战不力,临阵畏缩的,本部院有尚方剑在,决不姑息!”
将领中有人不由地向靠在屏风中间的尚方剑望了一眼。从洪承畴于崇祯八年春天挂兵部尚书衔的时候起,崇祯帝就赐他这把尚方剑,听他便宜行事,对总兵以下将领先斩后奏,可是几年来只有两次他请出尚方剑督战,第一次是前年七月间在盩厔县对高迎祥作战,第二次就是现在。而这一次他脸色的严峻,口气的坚决,是几年来所没有的,所以这一次给大家心上的震动很大。
洪承畴用炯炯的目光从每个将领的脸上扫过,看见大家都带有凛凛畏惧的神色,暗暗地感到满意,这才慢慢落座,并挥手示意叫文武大员们重新坐下。他转向孙传庭,含笑问道:
“孙大人,你对众将官有何训示?”
孙传庭也不谦辞,把眼光转向右边的一群武将。总兵们都知道他待下属比总督严厉得多,看见他要说话,刷一声全站了起来。孙传庭笑一笑,让总兵们坐下去,但是没人敢坐。他用平静而威严的声调说:
“方才制军大人的训示,望各位将每个字都记在心中。今上为不世英主,天威难测。倘若诸君作战不力,致使逆贼漏网,则不惟诸君将为军律所不容,即本抚院亦难逃罪谴。总之,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明日一定要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擒获或阵斩,不许有一人逃脱!”
总兵、副将和参将齐声答道:“谨遵钧命!”
“倘若闯贼等死于乱军之中,你们也必须命令将士们仔细寻找,验明不误,割下首级,以便送往北京。”
“是!”
孙传庭颔首使总兵和副将们坐下,把眼睛转向洪承畴,等待总督的最后指示。洪承畴拈着胡须,态度又变得雍容沉静,寓紧张于悠闲。虽然他尚未入阁,但他早已在涵养所谓宰相风度。此刻他的心中仍不像孙传庭那样把明日的大战看得那么顺利,总担心李自成会突围逃走。不过目前他不能把这种担心向将领们流露出来。
“你们各位都认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的相貌么?”他问。
大将们互相交换眼色,没有人即刻回答。他们有的同李自成直接交过战,有的不曾;就是直接交过战,也不一定就同李自成本人对面厮杀。至于刘宗敏、李过、田见秀等许多人,更没人全都见过。近来他们因见到孙传庭出的捉拿李自成的告示,才对李自成的相貌知道得稍微多一点,但也不是十分清楚。洪承畴见大家都不回话,就向站在身边侍候的中军说:
“传大天王高见进来!”
中军到大堂门口轻轻地吩咐一句,阶下立刻有人大声说:“传大天王高见!”紧接着,二门口几个人一齐高声传呼,在大门外的影壁上发出回声。
大天王早已在大门里边的厢房中等候传见。自从投降,直到目前,孙传庭还没有给他正式官职。原答应让他做游击将军,近来根本不提了。他手下的少数旧部,有的散去,有的被拨归别人指挥,差不多快光了。他时时都担心孙传庭会要他的命,但又不能逃走,只想多卖点力气,处处表现忠心,博得孙传庭的另眼看待。如今一听见大声传呼,他不禁浑身一颤,从冷板凳上一跃而起,匆匆地整了一下衣冠,踉跄地向二门走去。站立二门口的一群武士横着刀把他挡住。一个小校仔细地把他通身打量一眼,问道:
“你就是什么大天王?”
“是,我就是大天王高见。”他低声回答,声音有点颤。
“身上带武器没有?”
他老实地把腰刀取下,交给小校。小校仍然不放心,在他的身上搜了搜,才放他走进二门。二门里是一道朱红油漆屏风,打开来是一道门,也就是所谓仪门。这道门平时不开,只有当潼关兵备道丁启睿出进时候,或丁启睿对上官或对显要客人迎送时候,这道仪门才打开。今晚因总督、巡抚和几位总兵来到,这道门打开了。大天王虽然也知道这种规矩,但是他心慌意乱,一时粗心,直冲仪门走去。小校追上去用力把他一拉,喝道:“过来!你是什么东西,敢走那里!”跟着把他一推,使他踉跄地从旁边走了进去。他穿过阶下的两行武士,由中军把他带进大堂,在洪承畴的面前跪下。他的心跳得像擂鼓似的,不敢抬头,说道:
“末将高见参见制台大人!”
洪承畴问:“你同逆贼李自成是表兄弟么?”
“回大人,是姑表兄弟。”
“你两个为什么闹翻了?”
“自从小的叔父高迎祥死后,小的不愿长此做贼,曾劝李自成投降朝廷。谁知他不但不听忠言,还从此疑忌小的,因此小的就同他分了手,各行其是。”
洪承畴知道这是一篇鬼话,自然不信。他拈着胡子微微一笑,点头说:
“只要你从今后洗心革面,着实为朝廷效力,朝廷自然会重用你。闯贼目今已陷绝路,插翅难逃。一俟将他或擒或斩,大军告捷,论功行赏,自然有你的份儿。”
高见赶快叩头说:“谢大人栽培!”
“高见,你可将李贼相貌仔细说出,以便明日阵前将他擒斩;即令他死于乱军之中,也好寻到尸体。”
“是,是!”
大天王把李自成的身材、相貌详细地说了一遍,还怕洪承畴和孙传庭嫌他的忠心不够,又赶快补充说:
“大人!万一李自成死于乱军之中,血肉模糊,他的尸体也有办法认出。只要看见他身上挂的箭囊和宝剑,就能够认出他来。”
“什么箭囊?”
“牛皮箭囊,朱漆描金,上画一金色小龙。”
孙传庭忍不住摇摇头,恨恨地说:“这个死贼!”
洪承畴接着问:“什么宝剑?”
“他原有两口好剑,一口叫花马剑……”
“什么花马剑?”洪承畴截住问。
“米脂县城北五里有一山洞。元朝末年高庆起义,曾在洞中屯兵。高庆骑的是一匹花马,人称花马高庆,所以后来米脂的人们就把这个洞叫花马洞。李自成才造反时候,路过故乡,有官兵追赶,同他的侄儿李过率少数人藏在洞中,得到高庆留下的一口宝剑,极其锋利,经常佩在身上,并在剑柄上镌有‘花马剑’三字。”
孙传庭向众将说:“你们各位传令手下将士务要留心,凡死尸旁有花马剑者便是李贼本人。”
总兵马科接着说:“这口宝剑,末将也曾听说,确是一口好剑。去年擒获一个逆贼,曾为李贼手下头目,据他说这口宝剑每遇不义之人就咔咔有声,跳出鞘外。这话虽不可信,但足见这剑在贼中颇为有名。”
孙传庭说:“你们不管谁得到此剑,一定要献给制台大人。”
洪承畴谦逊地笑着说:“迭次大捷,均赖孙大人指挥有方,亲冒锋镝。这口剑当然应该由孙大人留着,以志殊勋,昭示子孙,永为传家之宝。”
孙传庭满心高兴,站起来说:“门生不敢,不敢。”
“不过离开四川之前,”大天王又说,“小的听说李自成已经把这口剑交给手下小将张鼐使用,他自己用的是另一口宝剑。”
孙传庭忙问:“剑上有字么?”
“剑身上和剑鞘上都镌有‘赛龙泉’三个字。”
孙传庭向众将说:“你们记着,剑身上和剑鞘上都镌‘赛龙泉’三个字。”
大天王补充说:“这口剑虽不能说削铁如泥,也似花马剑一般锋利。因它比花马剑长了两寸,所以近来李自成格外喜欢用它。”
洪承畴又吩咐大天王把高桂英、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和李过等的相貌对大家说了一遍,然后点头说:“下去吧。”大天王磕个头,站起来退了出去。洪承畴正要对众将说话,一个亲将匆匆进来,在中军副将的耳边咕哝一句。中军向洪承畴躬身禀道:
“请大人赶快接旨。”
“又有圣旨到?”
“是的,已经进了城门。”
“诸位随我快去迎旨!”
洪承畴说了一句,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一下衣冠就向外走。孙传庭、丁启睿率领着全体文武在他的背后紧紧跟随,边走边整衣冠。虽然大家都猜到圣旨与“剿贼”和勤王二事有关,但因为对皇帝的脾气素来害怕,所以每个人心中都七上八下,不知会受到什么严责。
洪承畴来到大门外时,送诏书的刘太监已经飞驰来到。按照通常惯例,皇帝的诏书交给内阁派官送来就行,用不着由宫中司礼监直接派太监送来。但崇祯对臣下一向多疑,纵然是对忠心耿耿、勋劳素著的洪承畴和孙传庭也不十分放心,所以他派了一名亲信太监捧诏前来,以便看一看将士们是否肯实力作战。洪承畴偕众文武分两行跪在大门外边,刘太监跳下马,从背上取下黄包袱,捧在手上,由中间甬道昂然而入,穿过仪门,走进大堂,站立在匆匆摆好的香案正中。洪承畴率领众文武赶快跟着进来,重新跪下。刘太监向众人说道:
“洪承畴、孙传庭听旨,其余文武官员退下!”
等众文武退出以后,他打开黄缎包袱,取出一个朱漆描金盘龙匣子;打开匣子,取出一个黄绫暗龙封套,又从封套中取出诏书,朗朗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流贼祸国,十载于兹,万姓涂炭,陵寝震惊。凡我臣子,谁不切齿!迩来天心厌乱,运有转机。元凶巨恶,自相携贰,或次第授首于关中,或相继就抚于汉滨。革、左等观望徘徊于淮甸,老回回等铩羽局促于豫南,此皆待戮之囚,不足为朝廷大患。惟闯贼李自成,虽经屡败,凶焰未戢;孤军奔窜,仍思一逞。笼络有术,死党固结而不散;小惠惑人,愚民甘为之耳目。若不一鼓荡平,则国家腹心之祸,宁有底止!
朕前已迭下手诏,谆谆告谕:务将闯逆一股,火速剿灭,尤须将闯逆本犯及贼妻高氏、巨贼刘宗敏、李过、高一功、田见秀等,一一擒获,或予阵斩,断勿使一人漏网。尔洪承畴、孙传庭一向实力剿贼,卓著劳绩,朕甚嘉慰。其剿贼出力诸将,已饬吏、兵二部从速论功升赏。兹再赐尔洪承畴尚方剑一柄,阵前便宜行事。并赐内帑银三万两,纻丝表里各二百匹,赏功银牌五百副,供阵前奖功之用。
于戏!凯旋饮至,古有褒功之典;执馘献俘,朕所望于今日。但有殊勋,朝廷不吝封侯之赏;倘负重寄,国法自有处罚之款。一旦将该股逆贼扫清,尔等即星夜率师勤王,不得瞻顾逗留,贻误戎机。
钦此!
诏书宣读毕,洪承畴和孙传庭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等洪承畴刚站起来,双手接过诏书,放在香案上,刘太监已经从身边一名小太监的手里捧来尚方剑,说道:
“钦赐尚方剑,洪承畴跪接!”
洪承畴赶快再跪下,双手接过尚方剑,又一次叩头谢恩,山呼万岁。他站起来把尚方剑捧到条几上,放在另一柄尚方剑的旁边。随即,他和孙传庭开始向刘太监道乏,互相寒暄,并把刘太监让进花厅,吩咐准备酒宴。他们又回到大堂上,传进文武官员,宣布圣旨内容。大家跪下去叩头,山呼。感激和振奋情绪交织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都决心在明日的大战中一显身手。
因为军情紧急,孙传庭立刻率领全体将领奔回前方。洪承畴陪刘太监吃了酒宴,留下他在潼关休息,也带着一群幕僚和亲将驰赴通洛川。他的总督大营已经在那里安扎就绪。
第六章
处理了那个下书人的事以后,高夫人就吩咐亲兵们赶快把晚饭端来。闯王望着她问:
“一功在哪里?”
“把人马安营以后,他一直在为全军的粮草事奔忙,到现在还没休息。知道你要召集大将们来老营议事,我已经派人去告诉他,要他吃过饭就来这里。”
“这村里还有老百姓么?”
“老百姓当然有,可是都躲到山里去啦。听说这个寨子的老百姓还有不少,可是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看见过人马,要打仗,还有不怕之理?我一来到就叫弟兄们寻找本村老百姓,可是只找到几个聋三拐四、留下看门儿的老头老婆,连话也说不清楚。我又叫弟兄们想办法继续寻找。只要能找到几个懂事的男人,多少总可以打听到一些消息。”
自成低头烤火,等候晚饭,心头焦灼而沉重。这商洛一带本来是闯王的熟地方,老百姓同农民军多有瓜葛。农民军把这地区叫做“软地”,官方把这地区的百姓说成“通贼”。可是三四天来,自成经过许多村村落落,老百姓都藏了起来,只留下一些老年人看守门户。只有当他的人马来得突然,百姓们逃避不及,才能够看见一些年轻的人。虽然也有胆子较大和同农民军的关系较深的人自己找上来,报告官军消息,带领路径,但毕竟为数不多。而且愈是追兵近,情况紧,愈不易遇到这样的人。自成明白,老百姓怕打仗,怕官军,也怕义军掳人、抢人、奸淫和杀人。特别是老百姓看见他的部队如今处在败势,更不敢同他的队伍接近。三四天来因为到处老百姓纷纷逃避,粮草空前困难,消息也得不到,使他苦恼万分。
近一两年来,他常常在心中琢磨着要得天下必须如何解民倒悬收买民心,为着这问题,他在不打仗的时间用功读书,要从书上多知道古人成败的道理,也喜欢找一些老年人闲论古今和民间疾苦。在军纪方面,他也比过去更加注意,还着实杀了一些犯奸淫掳掠的人。但到底怎样把队伍弄得像人们所说的“秋毫无犯”,他没能认真去做,因为一则他手下的部队不全是他的老八队,二则天天奔跑和打仗,不给他一个驻下来整军练兵的机会。有些朋友时常对他说:“自成,睁只眼合只眼吧。水清了养不住鱼,谁替你卖命打仗?就是如今这样,已经比官军好多啦!”比较起来,他的队伍确实比官军好得多,所以这一年来他除抱着“打富济贫”的一贯宗旨外,也针对着老百姓痛恨官兵苦害的思想,用“剿兵安民”这句话作为号召。可是现在看来,打富济贫也好,剿兵安民也好,都显然很不够。要做到使老百姓欢迎,真不容易!
亲兵们把弄好的晚饭端上来了。摆在桌上的是半碗腌萝卜调着辣椒面,篮子里放着四个包谷面窝窝头,其余的全是蒸山芋,另外每个人面前有一碗稀饭。李自成早就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个窝窝头,然后端起稀饭碗喝了几口。名为稀饭,其实碗里边不见小米,在灯亮下照见人影,不如说是清水煮干野菜倒较恰切。自成一边吃山芋一边想着粮食快完了,只能勉强支持三天,而这一带又是穷山,不断地遭受天灾和兵灾,十室十空,即令找到百姓,在仓猝间根本没办法找到粮食。如果明天能够突围出去,一切困难都会有法子解开;万一两天内突围不出去,大军给养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明天不惜一切牺牲突破包围,才是出路。可是潼关离这里不到一百三十里,到底官军有多少,如何布置,曹操究竟在哪里,都得不到确实消息,这个仗怎么打法?
同他在一起吃饭的是高夫人、双喜和张鼐。他不肯把自己的焦灼心情在他们的面前露出来,只在心中盘算着目前的严重局面。吃毕饭,他看几位大将还没来到,便叫双喜和张鼐在老营休息,自己带着几名亲兵出去看看。几年来他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在每日作战或行军宿营之后,他总要到将士们中间走走,到彩号们中间看看。愈是情况紧张,他愈要这样。因为习惯了,所以高夫人明知他今天非常辛苦,多么希望他休息一阵,却不敢开口劝他,只好任他出去。在自成走出堂屋后,她心疼地望一眼他的背影,回头来对双喜和张鼐说:
“唉,你们年纪小,以为掌着帅旗是容易的!”
李自成在寨里走了几个地方。月光下到处是他的部队,帐篷损失将完了,都露宿在火堆旁边。马都在嚼着干草。有些战士在马蹄旁边的草上躺下,缰绳挂在胳膊上,枕着鞍子,扯着鼾声。闯王嘱咐那些尚未睡去的将士们好生休息,准备明天杀出潼关。他正要往驻扎着伤号的一座破庙走去,老营的一名小校追了上来。他停住脚步转回头来,用眼睛问:
“什么事?”
小校走近他的身边,向他禀报说,大将们除总哨刘爷和郝摇旗之外都到了,夫人请他快回去。自成点点头,向回走去。小校又高兴地对他说:
“闯王,老百姓我已经找到啦。”
“已经找到啦?在哪里?找到几个?”自成站住连声问,目不转睛地望着小校。
“这地方我很熟。我在寨外边的树林中找到了一个老百姓,对他说是闯王自己驻扎在寨里,秋毫不动,不用害怕。我给了他几钱散碎银子,叫他快去后山上把老百姓统统叫回来,不要在树林里冻坏了。”
“好,好,到底把老百姓找到啦!”自成说,心中真高兴,简直像在战场上听到了重要捷报。
“闯王,你记得杜福宝么?”小校忽然问。
“记得,记得。他就是这寨里的人?”
“是的。可惜他一家人都死绝了。去年咱们从这一带路过时,我还见过他的伯父。”
自成对于部下的弟兄们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只要他见过一两次面,问过名字,隔许多年都不会忘。这个杜福宝原是高迎祥手下的一个弟兄,后来又跟着他,去年春天阵亡了。如今一提,他的相貌还活现在他的眼前。
“啊,杜福宝就是这寨里的人!他的伯父还活着么?”
“我刚才问了,还活着哩。这个老头子识得几个字,心中明白。要是把他找回来,准会打听到潼关的消息。”
“快把他找回来见我!”自成走了两三步,回头吩咐,“等老百姓都回来了,你回老营取三十两银子散给大家,莫忘了。”
他又向小校的脸上看一看,才赶快向老营走去。
当自成走进老营的院子时,李过、田见秀、高一功、袁宗第和刘芳亮五位大将正同高夫人坐在堂屋谈话。他们刚才谈了那个可疑的下书人,如今话题转到了清兵入塞的问题上。田见秀感慨地说:
“朝廷在长城内外驻了那么多的兵,竟会叫满鞑子随意侵犯!”
高夫人接着说:“哼!朝廷不争气,胡人当然会侵犯。从崇祯登极以来,像这样的事儿,也不止一遭两遭啦。”
“妈的!”李过骂道,“卢象升不是做宣、大、山西总督么?两年前他同咱们打仗倒像是很会带兵,也有胆气,怎么挡不住鞑子入塞?”
刘芳亮解释说:“鞑子是从东边来的,他在西边,远水不救近火。”
李过又说:“他要是从西边出兵狠狠地打几仗,满鞑子还敢从东边入塞进攻北京么?……奇怪!”
高夫人回答说:“既然朝廷无道,卢象升纵然做了宣、大、山西总督,也如同水牛掉井里,有力使不出。他的头上还压着皇上跟兵部衙门哩!”
她的话刚落音,自成进来了。虽然他是大军统帅,号称闯王,但是当时农民军中的礼节和体制还不严格,大家相处像家人一样,所以几位大将见他进来并没有起立相迎。他坐在李过对面的草墩上,还没有说话,一阵马蹄声来到大门外边停下。有一匹性情暴烈的马,在停下来以后倔强地腾跳着,旋转着,踢着,用后腿直立起来,喷着响鼻,愤怒地振鬣嘶鸣。直等鞭子从空中猛烈抽下,它才开始安静,但仍然用带铁掌的前后蹄在石头地上狠狠地刨着,蹬着。自成和大家交换了一个微笑,小声说:“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向院里望去。高夫人站起来,把自己坐的带有靠背的小椅子腾出来给即将进来的人,转身进里间去了。随即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大门口一路咚咚地响着进来,地皮被踏得震动,忽听见喀嚓一声,在院中踩断了一根干树枝,听声音一定比棒槌还粗。刘芳亮向院里笑着说:
“果然跟别人不同!还没见你的人影儿,先听见你的马叫。”
“可见我的枣骝马真正是好马,天天行军打仗还精神十足。”一个粗犷的声音像打雷似的在院里回答说,随即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随着笑声,一位约三十岁年纪,身材魁梧,骨棱棱的宽脸、双目炯炯、神态慓悍,内穿铁甲、外披半旧八团花紫缎旧斗篷,头戴铜盔、腰挂双刀的将领走了进来。他的斗篷带进来一股冷风,使相离几尺远的蜡烛亮儿猛一摇晃,连着闪了几下才恢复正常。闯王望着进来的将领说:
“快坐下,捷轩。时间不早,咱们得赶快商议一下,不等摇旗了。事情不多,咱们商议定,早点休息,准备明天打仗。看情形,明天要有一场大的血战啦。”
只听小椅子猛然咯吱一声,接着又连响几下,进来的将领在火边坐定,用手中的粗马鞭敲一下膝盖,大声说:
“血战一场,这股脓早该挤啦。不血战一场,孙传庭是不会给咱们让路的。咱们往潼关赶路本来就不是去看亲戚!别看他们近几个月来占上风,我刘宗敏可不服气!”
李过非常喜欢他的这种在任何情形下都不颓丧的豪迈性格,从小凳上忽地跳起,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说:
“捷轩叔,你说得对,咱们永远不服他杂种。要是高闯王死后大家弟兄仍旧齐心共事,他洪承畴和孙传庭别想占上风!如今他们认为咱们已经被包围啦,逃不出他们的手心,等着捉拿咱们往北京献俘哩,哼!”
“他捉我的屌!……”刘宗敏本来还要骂一句粗话才能发泄出对洪承畴和孙传庭的轻蔑之感,但是一扭头看见高夫人的两位女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立在门口望他,他把另一句粗话咽下肚里,朝火堆上吐了口唾沫,冷笑几声。
高夫人从里间走出来,坐在柱子旁边,笑着说:“捷轩,孙传庭还不认识你这位托塔天王,明天就要让他认识认识了。如今虽然咱们人马不多,一定得给官军一点颜色看看。这一年多来,咱们老八队还没有同孙传庭本人照脸哩。”
“你放心,他就是摆几道铜墙铁壁,咱们也要冲它个稀里哗啦。”
李自成把那个下书人的事告诉了刘宗敏。宗敏沉默片刻,把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望着自成说:
“你为什么不叫亲兵们把他吊起来先抽他两百鞭子?打他个皮开肉绽,还怕他不吐实话?”
自成听了他的话,微微笑着,暂不说话。刘芳亮说:
“万一他确实是曹操派来的人,打错了不是不好么?”
“怕打错了?好办,好办。事后多赏他几两银子,说几句暖心话,料他也不会有二话。在这样时候,谁敢说他不是奸细?”
自成摇头说:“我看这个人是打死不会吐实话的。我拿砍头吓唬他,他面不改色,气不发喘。如果确是奸细,他准是个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豁着一条性命来的,把八斤半卖给孙传庭啦。所以我叫弟兄们先把他看起来,要不了多久会弄清楚的。”他望望刘芳亮和袁宗第,问:“你们两位在前队,没有得到什么消息么?”
他们说在前边几个村庄里只见到少数没有逃走的老百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婆,问不出多少消息,不过都听到说清兵在进攻北京,潼关的官兵很多。自成转向刘宗敏,问:
“捷轩,你看咱们明天该怎样打法?”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刘宗敏的有棱的脸孔上,等他说话。在李自成领导的这一支农民军中,他的威信和地位都在诸将之上,经常担任类似总指挥这样的重要工作。那时候没有“总指挥”这个名词,所以人们习惯地称呼他“总哨刘爷”,这“哨”字在当时是队的意思。他向大家扫了一眼,然后瞅着闯王,回答说:
“我看,情形没有什么改变,还按照你昨天决定的办法打吧。孙传庭拦在我们前边的大约不到两万人。两军相遇勇者胜。我看不难杀开一条血路。”一块燃烧着的木炭哔剥一声从火堆上爆裂出来,滚到他的两脚中间。他用指头把它迅速地拾起来,投进火堆,向大家笑着说:“起小当铁匠,我这手全是老茧,不怕火烫。孙传庭这位巡抚大人一准不敢像我一样用手抓火炭。讲到对垒厮杀,咱就得变成一堆火炭,烧得他缩手缩脚。”
这是决定胜负存亡的大战前夕,参加议事的人们都明白他们所面临的情势十分险恶,但是刘宗敏的神色和口气却那么安详,好像在谈着一个将要遇到的普通战斗,没有一丝儿焦急和畏怯情绪。高夫人在心里笑着说:
“看他多沉着!这号人,天塌了也能顶起来,华山在面前倒下来也不会眨眨眼睛!”她不声不响地把椅子往前移一移,静听着他们议论。
从高迎祥到李自成,在这一支农民军中有一个好的传统:遇到重大的问题就召集众将领一起商议,谁都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李自成的作风比高迎祥还要出色。他总是静静地听大家发言,自己很少做声;直到大家把意见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把大家的好意见挑出来,加以归纳,做出自己的最后决定。现在他比较担心的是洪承畴已经把摆在西安以南的一万多精兵撤到潼关,和孙传庭的人马会合。他皱皱眉头,用平静的声调说:
“只要洪承畴没来潼关,事情就好办。这老东西用兵狡猾。我担心他已经悄悄地来到潼关了。”他向田见秀望一眼,问:“玉峰哥,你看怎么打法?”
“凡事不妨往坏处想。我也猜想洪承畴是在潼关。至于怎么打,请闯王吩咐,我没有多的意见。”田见秀谦逊地微笑着,拈着下巴颏上的短胡子,带着大智若愚的神气。
闯王把眼睛转向高一功。一功顺手在火堆上加了几块劈柴,同时考虑着当前的危险处境。看见刘宗敏的两道宽阔的浓眉一耸,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他问:
“捷轩,你想出了什么鲜招儿?”
刘宗敏把拖在地上的斗篷角拉起来放在膝上,用马鞭子在左手宽阔的掌心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那一股轻松的微笑从他的古铜色的、棱角鲜明的面部消失了。他的两道浓眉毛又在隆起的眼骨上耸了耸,说:
“闯王,你看,是不是可以趁今天夜间,冷不防给敌人一个回马枪,先把曹变蛟整一个稀里哗啦,解除后顾之忧,明天好全力北进,冲破官军的堵截?”
闯王向几位大将看了看,问:“你们看怎么样?”
堂屋中的空气立刻热闹起来,大将们纷纷说出自己的意见。有人赞同刘宗敏的计策,有人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如今追在背后的不但是曹变蛟,而且增加了贺人龙和左光先,共有一万多人,实力很厚。况且自从翻山鹞投降贺人龙之后,对贺人龙也不得不多加小心。再说,曹变蛟也不是个粗心大意的家伙。他作战同他的叔父曹文诏一样勇猛,可是比曹文诏乖觉得多。即使曹变蛟会疏忽大意,周山也会提醒他。闯王在洮州、在阶州、在城固附近,几次想设下埋伏消灭追兵,不是曹变蛟自个儿有提防,就是给周山识破了。但主张来个回马枪的人们坚持自己的理由,认为与其明日前有孙传庭以逸待劳,后有追兵,腹背同时作战,不如先下手,能占一点便宜总有好处。
在众将纷纷议论中,只有高一功没有发言。他是高夫人的弟弟,本名叫高国勋,表字一功,自从在义军中有点名气,本名就少人叫了。这位二十八岁的青年,如今担任中军主将,秉性忠厚正直,沉默寡言,人们都说他“打仗时像只猛虎,不打仗像个姑娘”。高夫人在他脸上打量一眼,看见他因为过度辛苦,眼窝比往日深了,一股怜惜的感情不由地浮上心头;又看见他心事沉重的样儿,知道他一定有别的想法,她随即向自成使个眼色。自成也早已觉察出他有什么想法,这时看见桂英的眼色,就向他问道:
“一功,你说说,今晚来个回马枪行不行?”
高一功不慌不忙地抬起头,用手掌在脸上抹了一下,正要说出他自己的不同意见,看见那个负责寻找本村百姓的小校走进来,暂时把话忍住了。小校走到自成身边说:
“闯王,老百姓找回来啦。他们听说是闯王的老营扎在村里,不再那样害怕,回来了几十口人。”
自成说:“好。快取三十两银子放赈!你说的那位姓杜的老头子找到了么?”
“我把他带来啦。他还叫一个驼背老头子跟他一道来。”
“在哪儿?”
“在大门外。”
自成嘱咐大将们继续商议,赶快站起来向外走去,满心希望会从这两个老头嘴里得到些什么消息。
杜宗文老头子抄着手,夹着膀子,同那位驼背老头瑟缩地站在月亮地,心情紧张地等着闯王。一看见闯王出来,慌忙抢前一步,拱拱手说:
“闯王,你辛苦啊!老百姓如今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望见有人马来到,不管是官兵还是咱们义军,一哄而逃,巴不能变成地老鼠藏到洞里。你可别见怪啊!”
闯王笑着说:“老伯,你说的哪里话!乱世年头,老百姓听说打仗,看见人马杂沓,自然都要躲藏,谁肯拿性命往刀尖儿上碰?再说,咱们义军的纪律也不好,难怪老百姓……”
杜宗文截住说:“不,不。你们义军比官兵强多啦。老百姓心上有杆秤,谁好谁坏全清楚。至于你李闯王的人马,在各家义军中是个尖子。人人都这么说,可不是我老头子当着你的面故意说奉承话。”
“可是骚扰百姓,做坏事的人还是不少。”
“唉,十指尖尖有长短,树木林莽有高低,怎么能一刀斩齐?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难免良莠不一,何况是上千上万!”
“老伯,福宝可是你的侄儿么?”
“是我的亲侄儿,听说去年春天就不在了。”
“是的,他阵亡啦。怪好一个小伙子,很可惜。”
“咱这洛南县境,你们十三家义军常从这里经过,随着起义的人很多,这两三年死的小伙子至少也有几百。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会能不死人?”
闯王点点头,叹了口气。他正要向杜宗文老头子打听消息,老头子先开了口:
“闯王,听说你叫我来,不知道什么事。我有一句话,不知敢问不敢问。”
“不要紧,问吧。”
“咱们的队伍明天要往哪里去?要往潼关么?”老头子小声问,寒冷和紧张使他的声音打颤。
闯王笑着问:“你打听这做什么?”
“唉,要不是你提到福宝,我也不敢这样冒昧,问你这句话。闯王,一则提到福宝咱们是一家人,二则你是咱老百姓的救星,为百姓打富济贫,剿兵安民。人非草木,我怎肯不说实话?”
自成的心中感动,赶快说:“老伯,请你快讲!”
“闯王,后有追兵,前有重兵堵在潼关,你今日的处境可不好啊!”老头子把站在背后的驼背拉了一把,推到闯王面前,说,“狗娃,闯王是咱们自家人,你快说吧,快把你听到的话说给闯王知道。别怕,说错啦闯王也不会怪罪咱们。快说!”
驼背老头很惊慌,只见胡子和嘴唇连连抽动,吞吞吐吐,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闯王越发莫名其妙,心里说:“莫非他有什么冤情,要我替他伸冤报仇么?”杜宗文老头看见驼背不说话,很焦急地对他说:
“嗨,你这个人,越到你该说话的时候你越像噙着满嘴水,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如今事不宜迟,别耽搁啦!”
驼背老头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杜宗文,结结巴巴地说:“三哥,就那几句话,你,你说。我这个拙嘴……”
杜宗文生气地说:“你呀,嗨!你一辈子像一个晒干的死蛤蟆,踏在鞋底下跺三脚也不会吭一声儿。如今啥时候?还是这样,耽误大事!”
“这位是谁?”自成问。
“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按门头还没出五服。因为他起小讨饭,放牛,没进过学屋门儿,所以活到老没有起大号,到如今胡子花白啦,人们还叫他狗娃。”
“老伯,他不肯说,你就替他说了吧。”自成催促说。
“好,我就替他把事情禀报你闯王吧。狗娃今天去北乡亲戚家一趟,听说一些官兵的消息。人们说,孙抚台带了很多人马驻扎在潼关南乡,说要堵住你闯王的人马,任你插翅膀也莫想飞过。你明儿要是带人马往北冲啊,唉,可得千万谨慎!”
李自成不但没有吃惊,眼睛里反而含着笑意,等候杜老头继续说下去。一阵尖利的霜风萧萧吹过,两个老头子连打几个冷颤,越发显得瑟缩。自成向站在背后的双喜看一眼,说:
“去,取两件棉衣服来!”随即,他望着驼背老头子问,“你知道官军大约有多少人马?”
驼背打着哆嗦,好不容易地回答了一句:“听说有……两三万人。”
李自成想着这数目有些夸大。据他估计,孙传庭能够集结在潼关附近的大约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人马。但是即使是一万五千人马,加上背后的追兵和左右两边的堵截部队,合起来也有三万多人。他很感谢两位老头子的好意:不能大意!
“还有别的消息么?”
杜宗文用肘弯向驼背碰一下,用眼色催他快对闯王说出来。驼背的厚嘴唇嚅动几下,也用肘弯碰碰杜宗文,说:
“三哥,你说吧。”
“耽误时间!好,我替你说吧。”杜宗文抬头望着闯王的脸孔说:“还有,潼关南乡的山寨同咱这儿的山寨不同。那儿一向是硬地,同你们没有拉扯,反贴门神不对脸,这你知道。”
“我知道。”
“那儿的山寨里住有富豪、乡绅,有乡勇守寨。听说孙抚台已经传谕各寨乡绅,叫他们协助官兵,把守各处险要路口,不让你的人马通过。”
棉袍拿来了。如今闯王的部队里也缺少棉衣,这是双喜自己和他的亲兵头目平常穿的两件旧蓝布棉袍。闯王把棉袍接在手里,亲自披在两位老头身上,说:
“把这两件棉袍送给你们吧。虽说旧了,到底还能够遮风挡寒。”
“这,这,”杜宗文老头闪着泪花,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样惜老怜贫,我只好,只好受下。这一生没法报答,下一辈子变骡子变马报答你闯王爷的恩情!”
驼背连着“嘿嘿”两声,嘴唇和喉咙嚅动着,频频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穿着棉袍,指头在扣扣子时颤抖得十分厉害,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到又黄又瘦、带着很深的皱纹的脸颊上,又滚进像乱草一般的花白胡子里。
闯王笑着说:“小意思,说什么感恩的话!你们可听说洪承畴如今在哪里?”
两个老头子互相望望。驼背摇摇头,说他不清楚。自成感到一点宽心,因为他想,如果洪承畴率领大军来到潼关,老百姓会有谣言蜂起的。但是他的宽心是有限度的,因为他深知洪承畴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
“听说满鞑子围了北京,可是真的?”他又问。
“噢!你看,你看,”杜宗文甩着手说,“这么重要的话,本来要对你闯王说的,可是你不问,我竟然会忘了!这可不是谣言,是真有其事。我还听说,万岁爷已经给制台和抚台来过圣旨,催他们进京勤王。”
“催他们进京勤王?”
“老百姓都这么纷纷传说。”
“老百姓怎么会知道来了圣旨?”
“蠓虫飞过都有影,何况是堂堂圣旨来到,能够瞒住谁?纵然孙抚台自己不说出来,他的左右也会传出来。”
闯王沉默片刻,又问:“你听说曹操的消息么?”
“曹操?……”老头子想了一阵,说,“上月半间,不,上月尾吧,传说有大股义军到了陕州一带,仿佛听说是曹操率领的,要往西来。后来又听说孙抚台带着人马出关去打,打个胜仗。以后就没有听说这一股人马的下落啦。咱这儿山地闭塞,同陕州相离很远,又隔省,只是影影绰绰地听到些谣言,不清楚。”
“没有听到别的消息么?”
“没有啦。闯王爷,明天务必多多小心啊。”
“我一定小心就是。快回去安歇吧。我下次路过这里,一定派人找你。”
“唉,天不转地转。下次你闯王爷再打这里经过,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我拄棍子也要迎接你。”
闯王送老头子们走出大门外,向西南方侧耳听了一下,听不见人声,转身往上房走去。他心中盘算:孙传庭在潼关南原人马很多,崇祯有诏书调他和洪承畴去北京勤王,这看来都是确实的。这一仗怎么打法?……
自成刚走进院里,郝摇旗来了。他把最后一根鸡骨头扔在地上,对自成一拱手,喷着酒气说:
“李哥,我来迟了。”
“不算迟,正在等着你哩。快进去商议大事吧。”
这位郝摇旗名叫郝大勇。他不是李自成的嫡系将领,而是高迎祥亲手提拔起来的一员猛将。有一次农民军在作战中情况十分不利,在官军的猛攻下死伤惨重,阵地已经开始动摇。郝大勇从高迎祥身边掌旗官的手里夺过来“闯”字大旗,在马上不住地摇着大旗,狂呼着向官军的阵里冲去。那些正惊慌动摇的农民军将士一看见“闯”字大旗向前冲去,都跟在后边狂呼着向前冲杀,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转眼之间,战场的局面完全扭转,把官军杀得落花流水。从此以后,大家给他起个绰号叫郝摇旗,本名儿倒不大有人提了。
高迎祥牺牲以后,他的余部都归自成率领。一年来死的死,散的散,也有不少投降的,如今只剩下郝摇旗这一股了。经过不断行军和战斗,他手下也只剩七百多人。一年多来,李自成对于军纪逐渐加严,但是郝摇旗的部队还是常常违反军纪,奸淫、抢劫和杀害百姓的事情不断发生。闯王只委婉地劝说郝摇旗,对他不责之过严。两三天来,自成派他不断地向武关等通向河南的关口试探官军防守情形,希望能冲往河南,都没成功。刚才他得到闯王的传知,叫他来老营议事,他正在叫亲兵们替他在火上烧一只从老百姓家里捉来的老母鸡。鸡子烧得半生不熟,他就提着上马。他的亲兵们不知从哪儿又替他弄到了一斤多白酒。他在马上一边喝酒,一边吃鸡子。等来到杜家寨,酒喝干了,一只三斤多重的老母鸡也吃完了。
拉着郝摇旗回到上房,闯王把杜宗文老头子所说的新情况告诉大家,然后问道:
“你们商议出结果了么?”
刘宗敏回答说:“还是没结果。时间不早,由你决定吧。”
在自成出去这一会儿,高一功提出来一个新意见,引起来一番争论。按照高一功的意见,干脆暂时放弃往河南去的打算,避免明天同官兵在潼关附近决战,于今夜回师向南,从贺人龙的宿营地杀开一条血路奔往汉中,脱离了包围以后,再作道理。但刘芳亮和袁宗第都反对他的意见。他们担心洪承畴和孙传庭不去勤王,或只派小部分官兵勤王,而用大军尾追不舍。他们说,将士们早就抱着一个冲出潼关的决心,如今只有一鼓作气,直向前冲,军心才不会涣散。倘若回头向西南,一旦稍有不利,士气就会全垮。几个月来,人们提到西番地和陇东南的穷山荒野就摇头叹气,如果再被官军逼到那里,即令不冻死饿死,也会全军溃散。甚至目前只要说往西边去,军心就会动摇。
李自成知道了刚才争论的情形,眼睛望着火光静静地转动着,浓黑的眉毛不时耸起。过了好长一阵,他忽然用右手一挥,做了决断,下令四更吃饭,趁着月色出发,按照原计划从潼关附近冲入河南,有进无退。他把各个大将的任务交代清楚,把兵力重新调整一下,接着向郝摇旗问:
“摇旗,你手下的弟兄不多了,跟补之一起断后,对付曹变蛟同贺人龙好么?”
由于过于疲劳,也由于酒力发作,刚在火边一坐下,郝摇旗就闭着眼睛打鼾,闯王所说的话他似乎听见,又似乎没听见。如今听到闯王提到他的名儿,一乍睁开眼睛,还是睡意很浓,怔怔地向大家望了一圈,又望着闯王,问:
“自成,你说什么?”
闯王笑着说:“要打恶仗了,需要你摇动大旗冲杀。”
“好哇!请你下令!”郝摇旗大声说,双目闪光,困乏和瞌睡全没有了。
“你同补之一起担任断后好不好?”
“闯王,我的哥,我刚才矇眬中听见好像你说潼关的官兵更多了,孙传庭在恭恭敬敬地迎候咱们,可是真的?”
“是真的,老孙在潼关附近排队恭迎。也许老洪也快来了。”
“人马有好几万?”
“据老百姓传说有两万多人,我看不会超过两万。”
“妥啦,我清楚啦。自成,你派我同刘哥一起在前边开路吧,别派我断后啦。”
“可是你这些天打的仗特别多,太累了。”
“当武将,遇到打仗的时候还怕累?等打过胜仗,痛痛快快地睡三天三夜!”
“好吧,”闯王说,“你就多辛苦一点,在前边开路吧。大家想想,还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只要派我打头阵,我没有话说啦。”郝摇旗说了这句话,又十分困倦地闭起眼睛,扯起鼾来。
大家望着他笑了一笑。刘宗敏问:
“明天这一仗不同往日,彩号怎么办?”
“轻伤的弟兄都参加作战,重伤的……”自成迟疑一下,转向高一功,问:“随着老营,行么?”
高一功感到为难,因为老营的将士本来不多,明天还准备着哪里吃紧去接应哪里。他想了想,说:
“只好让他们随着老营吧。可惜我们在这里人地生疏,要是能把他们留下,窝藏一个时候,那就好啦。”
在片刻间,大家都不言语,互相望望。全军因伤重不能骑马的有两百多人,需要用门板和竹床抬着,成为行军和作战的很大累赘。明天让他们跟着老营突围,不但要使用几百名弟兄抬他们,而且给老营带来很大困难。可是不带着他们又怎么办呢?正在这时,高夫人忽然提醒闯王说:
“既然这村中的老百姓同咱们义军素有瓜葛,那个杜老头的侄儿原是咱们手下的弟兄,为什么不同杜老头商量一下?倘若这村里老百姓肯帮忙,咱们不妨多周济老百姓一些银子。重彩号能在此地窝藏一时是上策,跟着老营走不是办法。”
“对,就这么办!”闯王说,“只要打听一下,若这寨里没有坏人,走不了风,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啦。一功,叫双喜陪着你去找杜老头,问清楚寨里底细,请他想想办法,只要窝藏天,事情就好办了。不管仗打的结果如何,官兵是不会长留在这一带的。他们或者跟在屁股后追咱们,或者遵旨勤王,都得离开这里。”
高一功同双喜刚走出堂屋门,闯王又想到从这里往潼关有几条路,最好走一条又近又隐蔽的小道,免得中途同一些山寨的乡勇纠缠。他嘱咐高一功在本村老百姓中找一个可靠的向导,并嘱咐谈好后把杜老头带来同他见见。
刘宗敏把膝盖一拍,说:“我的办法也想出来了!对,只要找到杜老头把这第一步棋子儿走活,以后的步子就好走了。我是蓝田人,我的营里蓝田老乡很多。这些弟兄们,谁在蓝田大山里没有家?谁没有三亲六故?等到几天之后,官兵一走远,就可以把重伤的转送到蓝田山中。别说只有两百多个重伤的,再多两百也不犯愁。从我的兵里边挑那些在家乡人缘熟的,留下来二十个人好啦。”
高夫人接着说:“再请尚神仙把他的徒弟留下一个来,也把药留下一些。”
闯王说:“对,你想的挺周到,就这么办。”
高夫人又说:“还有,把各营的眷属都集合到老营来,免得留在各营里碍手碍脚,让将士们背着一堆活包袱跟官兵血战。在高闯王活着时就定有规矩,可是总不能完全遵行。目前的处境不比往日,今夜就传知各营,明早起身以前,一定把女人孩子们送到老营来。只要老营在,我在,我不会让官兵损伤眷属们一根汗毛!”说到这里,她望着刘宗敏,改换口气,含着笑说:“捷轩,你是大将,需要以身作则。把两位先后送到老营来,舍得么?”
刘宗敏哈哈笑起来,说:“我遵令送来,请嫂子放心。”
高夫人向侄儿望一眼。李过赶快说:
“婶子不说,我也要把来亨他娘送到婶子身边来。”
刘宗敏向田见秀打趣说:“还是玉峰利闪,嫂子死了几年也不再娶,跟庙里和尚一样,无牵无挂。”
田见秀笑着说:“天下未定,要什么家啊!”
大家又谈了一阵别的话,准备散去。自成叫高夫人把金银珠宝拿出一部分,分给刘宗敏等带在身上。虽然他没有嘱咐什么话,但是大家都明白他是怕万一会被打散,不能不预作安排。大家别了闯王和高夫人,骑马走了。
经杜宗文找村中老百姓一商量,大家虽然有点担惊害怕,但因为他们一则感激闯王的周济,二则同农民军素有瓜葛,三则也因为官兵几次从这里经过,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使他们恨之入骨,所以答应替闯王窝藏彩号。过去,这个村庄不止一次替本县的大杆子窝藏过彩号和肉票。高一功把杜宗文带到闯王面前,高兴地说:
“李哥,乡亲们答应帮忙!”
闯王笑着问:“可以窝藏?咱们的彩号可不少啊。”
“行!他们说,离这里三里远有一个人迹罕到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深的山洞,洞口在悬崖上,离谷底有三丈多高,完全被草木遮蔽,不管从山上,从山下,都难瞧见。他们都说,把重伤员藏在洞里,本村没有底线,没人会露口风,万无一失。别说官兵不会去那条荒谷,即令从那里走过,也绝不会知道在悬崖上有一个半里深的山洞可以藏人。”
闯王仍有点不放心,转向杜老头望了望,问:“老伯,咱这寨子里有没有人跟乡勇们有瓜葛?”
“有,可是他们都逃出在外。”
老头子详细地告他说这个穷寨子在近几十年中只出过一个有头脸的人,屁股下也有几顷地,一座山场。前几年,曹操的人马打这儿过,把他的房子烧光啦,人杀了几口,他自己逃到西安府不敢回来。还有一家土财主,同北乡有来往,前年逃到华阴城去了。老营所住的宅子就是他家的。如今留在寨里的尽是穷人,同那些有钱的山寨没来往。原来有几个狗腿子,有的死啦,有的逃啦,还有一个在寨里,失了靠山,老老实实种了巴掌大一片山坡地。听了老头子这番话,闯王说:
“要是不会走风,我就把彩号留在这儿窝几天。请你老人家同乡亲们多关照,我不会忘记你们。”
“你放心,不会有风吹草动。”
闯王立刻叫高夫人拿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杜宗文,请他散给全村的乡亲们,表示他的感谢。杜老头坚决不肯受,说:
“闯王爷,你刚才已经拿三十两银子赈济全村百姓,这一百两银子我们决不受。都是自己人,说什么感谢!”
他不收下银子,闯王哪里肯依?推让了一阵,老头子只好收下,答应今晚上就分给全村,并说全村家家都在断顿儿,正没法活下去,这一百三十两银子救了全村的命。说着,他的热泪簌簌地滚了下来。闯王向一功问:
“什么时候把伤号抬送去?”
高一功回答说:“马上就抬送,我已经派总管去准备,老百姓也在准备梯子、绳子。双喜要跟他们一道去亲自看看。尚子明也派了一个得力徒弟同伤号留下,可惜药少,金创药差不多都用完了。”
“多留下一点钱,想办法再凑合一点口粮留下。”
“都已经安排好了。”
“向导呢?”闯王又问。
杜宗文老头赶快回答说:“带条子的也找好啦,闯王,就是刚才跟我来见你的背锅狗娃。他在潼关乡下讨过三年饭,山山谷谷,村村落落,摸得透熟。”
闯王点点头,略带沉吟地说:“好是好,只是年纪大了一点,怕受不了累。”
杜宗文说:“闯王爷,他的年纪可不算大!他起小就受苦,一辈子没伸展一天,折磨得外貌很苍老,其实他还不到四十五岁哩。他的腿脚好,只要肚子里填饱瓤子,翻山越岭,跟年轻人一样。”
“啊,我以为他有五十多岁呢。他家里有什么人?有老婆孩子没有?”
“屁老婆孩子,只有一个快七十岁的老母亲。他自幼讨饭,给财主放羊、放牛,大了给财主扛长工、种地,累成背锅,苦了大半辈子,连个女人也讨不起,还把三分二厘祖业地出了手。虽说自幼穷,为人倒正派,有胆量,还是个孝子。要不是有个老母亲拖住腿,他早就不是这样了。”
闯王笑着问:“难道他也想造反?”
杜老头说:“要不是老母亲拖住腿……嗨,别看他貌不惊人,当刀客,拉杆子,他可敢。”自成对这个向导感到满意,转向一功说:“快派人送他到前哨去,叫老袁给他一匹牲口骑。”
“马上就派人送他去。”
“给他一点钱。”
“已经给了他二两银子,他不肯要,勉强他收下啦。”
闯王想到驼背是一个孝子,家中老母亲年纪很大,明天做向导又十分危险,心中感到不安。但是时间仓猝,另外怕找不到适当的人。思索片刻,他吩咐高夫人取出十两银子,交杜宗文老头子转给驼背,留给他的母亲。杜老头走了以后,高夫人说:
“咱们常常在困难时得穷百姓的接济,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了好人。”
“到处穷人总是同咱们心连心。你们还记得么?”闯王向高夫人和高一功望望,接着说,“崇祯八年春天,咱们初到江北,那真是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可是穷百姓望风相迎,惟恐咱们不去。咱们正在围攻颍州,离凤阳还有几百里,凤阳的穷百姓就纷纷前来迎接,献上册子,上写着某家是富户,某官贪赃,某处驻扎有多少官军。要不,咱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地破了凤阳,焚了当今皇上的祖坟。就从民心一点看,朱家的天下不会长久。一功,你快去矇眬片刻吧,已经三更过啦。”
“不,我等把伤号送走后才能休息。捷轩留下的二十个弟兄马上就到,我还要当面嘱咐他们些话。”
自成望望他,没再说什么,走进里间,也不解甲,困倦地倒在床上。但是想到明天的大战,他的瞌睡登时没有了。局面如此不好,也许全军的生死都决于明日一战!他静静地望着窗上的月色,听着远处传来的萧萧马嘶,脑海里在盘算着明天从潼关突围的事。
第七章
鸡叫头遍,李自成的人马就踏着苍茫月色,静悄悄地向北出发。
总哨刘宗敏同郝摇旗、刘芳亮、袁宗第等几员大将,率领着三十几员偏将,四千多名士兵走在前边。李过和田见秀率领着二十几位偏将和三千多名士兵断后。高一功率领着十几员偏将和两千多名士兵、二百多名孩儿兵,护着老营。闯王带着他的亲兵和一部分战将走在前队和老营之间。刘宗敏的两个妻子,高一功的妻子,李过的妻子和养子李来亨,还有很多将校的眷属以及保护眷属的亲兵,都骑着马随老营前进。
七八年来,高桂英一直跟着丈夫,过惯了艰苦和危险的战斗生活,可以骑烈马,也会射箭。行军时,她总是用一条红绸战带束腰,背一张牛角弓,挂一口宝剑。虽然她从来不曾很好地练过武艺,作战时也用不上她亲自冲锋陷阵,但是她在紧急的日子里很少离开过这口宝剑。她不但准备用它杀敌,也准备在万不得已时用它自尽,决不使自己落入敌手。她明白今天要杀出包围不是容易的,所以叫女儿兰芝同她骑在一匹大马上,免得母女俩被千军万马冲散。另外,她叫李过的妻子黄氏和李来亨都紧紧跟随着她。
黄氏虽然比她的婶娘小一岁,但身体比高夫人差得很远。两次怀孕都是在戎马倥偬中流了产,使她的身体吃了大亏。如今她又怀孕了四个月,而这四个月中有三个月是骑在马上奔波。两天来她时常头晕、目眩,心头跳得发慌,几乎支持不住。但是她没有把她的病情告诉任何人,避免婶母和丈夫为她操心。
她的养子李来亨却跟她完全两样。他总是精神饱满,不肯安静,像一个虎雏一样。他只有十二岁,什么也不怕,在每次打仗时总希望自己能够不受管束,跟随着义父或双喜叔冲入敌人堆中,挥着他的雪亮的短剑同官兵厮杀。由于每次快要进行血战的时候,义父总是叫他同母亲随着老营,每次官兵冲到面前时总有自家的兵将保护他,使他感到很大的遗憾和不平。为什么不让他打仗呢?真是!大人们太小看他了。那些孩儿兵,很多只比他大一两岁,顶多三四岁,他多么羡慕他们!
今天,他穿着一件为他特制的绵甲,背着一张小小的牛角弓,腰挂着宝剑和朱漆箭囊,里边插着十几支箭,箭头和箭身合起来只有一尺五寸长。但是在六十步以内,他差不多可以百发百中。在几次战斗中,他都亲手射伤过冲到面前的敌人。他骑的是一匹蒙古骏马,鞍子和辔头用银子装饰得非常精巧。他挺着胸,略微侧着身子坐在马鞍上,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提着鞭子,以严肃而略带激动的心情望着远处的高山、不尽的人马、稀疏的寒星与月光下随风招展的大旗。
尽管从春初退出川北以来,经过万里奔波,不断作战,人马损伤十之六七,衣粮都缺,但是这一万多人马仍然部伍整齐,士气很旺,保持着高迎祥时代的优良传统。小来亨策马走在这样的部队中间,天真的心灵中充满了英雄气概。他非常希望今天能发生超过已往任何一次的激烈血战,好使他有机会离开养母,离开别人的保护,在官兵中间驰突冲杀,像罗虎们那些孩儿们一样。
驼背向导骑在一匹青灰大走骡上,戴一顶从父亲传下来的酱色破毡帽,身上穿着闯王昨晚送给他的旧棉袍,敞着扣子,腰里束一根用各种破布条拧成的粗绳子,在磨断的地方打着疙瘩。家里没有别的干粮可带,他在怀里揣着两个柿子面窝窝头。束腰的绳子上,左边插着大镰刀,背后插一把砍柴的短柄利斧。惹人注目的是,他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拿着一根五尺长的栎木棍子。这棍子显然使用不少年月,磨得溜光。他年轻时替财主放过骡马,所以如今骑在大走骡上一点也不外行。他的大半辈子是在财主们的脚底下生活过来的,简直连猪狗也不如;直到今天早晨,他骑上大青骡,走在大将袁宗第的面前,背后跟着闯王的大军,而袁宗第和弟兄们都对他亲亲热热,他才第一次感觉着自己活得像一个人,活得有意思,眉头开始舒展了。
袁宗第原来听说这个驼背庄稼汉是个整天不说三句话的人,也没有多跟他说话。走着走着,忽然隔着山头传过来驴子叫声,袁宗第忍不住问:
“老乡,山那边是什么地方?”
“你可是问的长脖子叫的地方?”驼背回头问,吐字稍微有点慢,可并不结巴。
“对,什么地方?”
“那是陈家湾。有人起五更套磨哩。”
“有乡勇么?”
“不多。从这儿往北去就多啦。”
停一停,袁宗第笑着问:“老乡,骑着骡子,你带一根棍子做什么?想跟我们一起打仗么?”
“打仗?”驼背嘻嘻笑起来,掂着木头棍子说,“我还从来没打过仗哩。这是花栎木棍子,又沉又结实。要是跟官兵打起来,我,我十八般武艺全不会,该不会用棍子抡!”
“好啊,用你的花栎木棍狠狠地抡!”袁宗第叫着说,这个老实农民使他感到很有趣,感情上也突然更亲近了。“大叔,打仗的时候你不要离开我,免得吃他们的亏。”
“将爷你放心,俺吃不了亏。”
“吃不了亏?”
“是啊,打死他们一个我够本儿,打死两个我赚一个,吃什么亏呢?我才不含糊!”
“大叔,我还没把你看出哩。”袁宗第说,要不是正在秘密行军,他会放声大笑起来。
驼背看见袁宗第是一个不拿架子、脾气随和的人,使他说话的胆量更壮。他告诉宗第,这根棍子跟着他已有十年,乞讨时用它打恶狗,走路时当拐杖,遇着狼时又可以防身护体。
“将爷,”他说,“俺有一次走在山路上,两只狼围着想吃我。俺用这根花栎木棍子打死了一只,余下一只也给我打跑啦。可是这棍子还没有打过人,今日说不定要尝尝新哩。”
“你一棍子就打死一只狼?”
“俺一棍子把它打倒,又几棍子才送它回老家。”
“大叔,你倒是有一手哩。”
“山里人嘛,打狼不外行。狼是铜头麻秆腰。你要是一下子打在狼腰上,准能打得它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遇见官兵你可得打头啊。”
“那个自然。远的俺用棍子抡,近的还有斧头哩。万一斧头脱了手,还带有一把镰刀哩。”
“哎,没想到你这老头子是个老英雄。你不要回家啦,随我们往河南去好不好?”
驼背回头笑一笑,叹口气说:“老娘还没下世,没人照料。要不是这,将爷,别看我有把年纪,龟孙才不跟着你们去!”
走在一起的弟兄们都对他发生兴趣,打算劝他入伙,一道往河南。有人问他:
“老乡,往河南的路你熟不熟?”
驼背有点吃惊,笑着问:“兄弟,你说话不忌讳么?”
“俺们不在乎。”那个弟兄回答说。
“嘿!嘿!还是忌讳一点好。”驼背又说:“往河南的条子么,不多熟。要是熟,我准定还给你们带条子,带到天边我也高兴。”
弟兄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仅笑他是好人,回答得好,也笑他那么爱说黑话。原来本地杆子和各地农民队伍中都有许多词汇是犯忌讳的,用另外创造的词汇代替,一代代流传下来,叫做黑话。例如路和败露的露字同音,说成条子,带路的向导叫做带条子的;饭和犯同音,说成瓤子,而吃饭就叫做填瓤子;鸡和急同音,鸡子说成尖嘴子,鸡叫说成尖嘴子放气;鸭和押同音,鸭子说成扁嘴子。又有一些词汇并不为声音不吉利,也用另外的词汇代替,例如把狗说成皮子,狗叫说成皮子炸;小河说成带子;桥说成孔子等等,非常多。前一类词汇忌讳较严,后一类可以马虎。李自成的农民军早已“正规化”,不大讲究这种忌讳;尤其自成和他的左右将领,更少忌讳。如果他们有时也把路说成条子,那不过是顺应下级弟兄们的习惯罢了。驼背老头以为闯王的人马也像别家的人马一样说话有许多忌讳,尤其在这样危险时候,说话更得特别留神,不可“放快”,所以他特别谨慎。听见大家都在笑,他始而奇怪,继而在心里说:
“人家闯王的人马跟杆子不同啊!”
他们又谈了一阵话,直到听见守山寨的人们的打更声和叫喊声,才把话停止了。驼背的心上稍微有点紧张,但是并不害怕。随后他的紧张消失了,自己想着可笑:“怎么搞的?我这半辈子还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呢!”
前哨人马越过一个山口,进入一道深深的峡谷。两边有高峰和密林,月光照射不到,很是幽暗。左边的山头上有一座山寨,寨门楼高出林杪,呈现在冷寂的月光下。整个寨子雾森森的,好像在注视着峡谷里的人马通过。从山寨里传出来守寨人们的梆子声,混合着断续的公鸡啼叫。寨墙上没有灯火,只有几点寒星挂在谯楼的一角。大家正在一边向前走,一边向山上观望,忽然听见一个守寨人用苍哑的声音叫着:
五更拂晓,
谨防劫寨,
把守好啊!
这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在四面山腰上发出回声,在霜天寒风中使人有一种凄厉的感觉。随即,这个声音问道:
“伙计们,把守得好不好?”
另一个声音回答:“把守得好!”
“把守得牢不牢?”
“把守得牢!”
这些问答,带着回声,像是挑战一般地沉落到峡谷中来。队伍中有不少人开始用小声朝着山寨谩骂,有的恨恨地吐唾沫,有的在轻蔑地嘲笑。刘宗敏严厉地小声命令:
“向前后传,不许做声!”
“传,不许做声!”
这句话,向前,向后,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传了出去。传到闯王跟前,他也像普通战士一样,很习惯地重复一次。于是这一句命令就这样在他的背后通过大小将领和战士们的嘴,通过眷属们的嘴,传过中军和老营,迅速地传向后队。
霎时间,峡谷里听不见一点儿说话声音,连轻轻的咳嗽声也没有了,只有马蹄声,脚步声,枪刀剑戟的碰击声。这些声音,都混入峡谷两旁无边无际的松涛声里。
走了十几里才出了峡谷,接着是望不尽的丘陵地带。这时人马已经走了五十多里,天色也渐渐明了。再往北去就是人们所说的潼关南原,也简称潼关原,都是丘陵,并不险峻。李自成带着张鼐和一群亲兵,策马从旁边越过大队,追上刘宗敏,嘱咐他小心谨慎,提防埋伏,并指着前边七八里远的一座小山说:
“到那座山前停下来,让步兵休息一下。要是有水,就饮一饮马。”说毕,他就同张鼐和亲兵们离开大队,勒马登上路旁的高岗,等候着中军和断后部队。
早晨的太阳,像牛车轱辘那么大,像熔化的铁汁一般艳红,带着喷薄四射的光芒,从正东方的岭脊上,从若有若无的薄雾中闪出来了。它照着蒙了一层白乎乎的严霜的高原,照着在高原上肃静无声、匆匆前进的千军万马。除闯王的中军标营打着红旗外,其余各营,按照前后左右营打着不同颜色的旗帜。那些红的、黑的、白的、蓝的和紫的大小旗帜,队各一色,在起伏而曲折的丘陵间随风招展,时隐时现,看起来十分壮观。
闯王向远处凝望,不知道敌人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他。这时,一幅潼关南原的山川形势图,历历如绘,出现在他的眼前。
因为行军和作战需要,他对所经过的地方都能够记得当地的山川形势,道路远近。每次驻扎下来,也喜欢向当地人询问地理和人情风俗。对于潼关附近的形势,他尤其了若指掌。这些年来,农民军常常由秦入豫,由豫入秦,如果从潼关走,都是撇开潼关县城,从关南四十里以内的地方来往。他自己曾带着人马从这里走过一趟。出潼关南门直到华山脚下,四十里开阔,尽是高原,浅山平冈,此起彼落,并无险峻之处。依山傍壑,有路可通的叫做峪。通向河南阌乡县境的峪很多,地势向东倾斜。他知道陕西巡抚孙传庭和潼关道丁启睿一年多来在这些山沟中建筑了三座大堡,每一堡相距十里,驻扎步兵二百名,又每隔三里设一个叫做墩的小碉堡,每墩驻兵二十名,都有火器。但他们是面对东方设防,企图堵住从河南来的小股起义部队。倘若人马从背后杀出,居高临下,这些堡呀墩呀,全无用处。闯王担心的不是这些墩、堡,而是听说孙传庭已经亲率重兵在这里以逸待劳。他对于洪承畴和孙传庭都不轻视,深知他们都是崇祯手下得力的统兵人才。众寡如此悬殊,劳逸如此不同,而对手又是孙传庭这样的人,他不能有丝毫大意……
自成正在想着,忽然一个小校骑着马奔上岗来,向他行一军礼,禀报说:
“后营李将爷派我来禀报闯王:曹变蛟和贺人龙的人马紧紧跟在后边,相距只有二三里,并不进攻,不知是何用意。李将爷说,请闯王吩咐前哨人马,务必多加小心。”
“已经吩咐了,”闯王说,好像他正在思索问题。“告诉李将爷,加速前进,不要同中军营离得太远。”
“遵令!”小校勒转马头,奔下岗去。
李自成心中明白,曹变蛟和贺疯子的追兵是等着前边开始厮杀的时候才进行夹攻,但是他不知道孙传庭把堵截部队布置在什么地方,也许还在远处,也许马上就会遇到。他望见前哨部队已经绕过一座小山,消失在愈来愈重的白雾里边,只偶然还可以望见刘宗敏的白旗、刘芳亮的蓝旗和袁宗第的黑旗在丛林杪上招展。
“飞马前去,”他命令身边的一个小校说,“叫前头的人马等一等,免得拉得太长。”
太阳升得更高了。它照着西边的华山。巍峨的五朵奇峰高插入云,多么壮观!多么肃穆!它照着岗头上的“闯”字大旗。旗枪的银光闪烁,大旗呼啦啦卷着晨风。它照着李自成和他的乌龙驹,他在静静地抬着头向前凝望。乌龙驹在转动着竹叶双耳,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和马嘶声,好像它预感到就要投入战斗,兴奋地喷喷鼻子,发出来萧萧长嘶。非常奇怪,它一振鬣长嘶,别的马都不叫了。
担心前边随时会发生战斗,李自成把鞭子一挥,带着张鼐等一群偏将和亲兵们驰下岗头,随着中军营前进。又走了二三里,忽听前面一声炮响,立刻从远远的浓雾中腾起来一片喊杀声和密如连珠的炮声。“开始了。”他小声说,浓眉毛轻轻一耸,随即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离开中军营,飞奔前去。
张鼐和三四百名身经百战、犷悍异常的骑兵紧紧地跟着他。举在手中的刀和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马蹄猛烈地踏着山石和坚硬的红色土地,像海潮,又像狂风暴雨……
第八章
总哨刘宗敏一面督队前进,一面察看前面地势。多年的战斗生活,锻炼得他在战场上十分机警和老练。一看前面来到一条小河,两岸林木茂密,丘陵起伏,很利于步兵作战,他的心一动,就派一个亲兵飞马通知郝摇旗、刘芳亮和袁宗第:人马暂停,派斥候向前搜索。但是已经晚了。
马匹一气走了六十多里路,身上冒汗。一到河边,争着饮水。步兵更是又困又渴,不顾水寒彻骨,争着弯下腰去,用手捧起水来喝几口,润一润干得冒火的喉咙。就在这队形混乱的当儿,突然一声炮响,埋伏在对岸树林中的官兵一跃而起,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向河滩冲杀过来。同时,一队火炮手和一队弓弩手,站在土丘上对农民军猛烈射击。霎时间,有一批农民军的骑兵和步兵倒了下去,鲜血使小河的流水变成了红色。
幸亏刘宗敏并没有在这种突然的袭击下惊慌失措。他不仅像当时统治阶级所承认的在作战中“慓悍异常”,而且他也像历史上的名将一样,在危险的局面中,在纷乱的千军万马和刀光剑影中,像山岳一样屹立不动。如今,又是对他的一次考验。面前三十丈以外的河滩里已经发生了混战,自己的将士们不断地纷纷倒下,而且炮弹和利箭在他的身边和头顶飞过,密得像飞蝗一样。就在这片刻间,他看出敌人的弱点,忽然放了心。他想,如果官兵让开他的前队,拦住闯王的中军厮杀,同时从四面包围前队,那就更危险了。
突然,他的枣骝马的胸前中了一箭,狂跳数尺,然后倒下。当马倒下时,他敏捷地跳下来,立刻换乘一匹同样高大的黄骠马,仍然立在原地不动。有一股官兵发现了他是主将,凶猛地向他扑来,企图把他捉住,离他的面前只剩下二十步远近。簇拥在他左右的亲兵亲将都十分紧张,以为他会大喝一声冲杀过去,但是他并不在意,只用小眼角对这股扑来的官兵瞟了一下。当官兵扑到十步左右时,他回头对偏将刘体纯瞟一眼,把下巴轻轻地摆了一下,好像说:“把他们赶走吧,别让他们来打扰我。”刘体纯像箭离弓弦,突然率领着一群弟兄迎击敌人,只见刀光乱闪,马匹左右腾跃,转眼间把敌人杀得狼狈而逃,马蹄下留下许多死的和伤的。刘体纯正要往对岸冲杀,只听刘宗敏叫着他的小名说:“二虎,回来!”他只好勒转马头。
刘宗敏身旁的亲兵连着两个中箭,他自己的斗篷上也穿过一箭。又过片刻,他的黄骠马也中了一箭,跳起来,打了个转,颓然倒下。刘宗敏立刻换了一匹菊花青,依然停在原地。左右的亲兵亲将都担心他会中箭,但是没有人敢劝他向后退一步。他似乎没有感到左右都在为他的安全担心,却注意到大家急不可耐地想投入战斗,于是他小声说:
“都别急。沉住气。等一等。”
他继续立马河岸,稳如砥柱,竭力要看清官军的主将是谁,在什么地方,他好用“擒贼先擒王”的办法直取敌人主将。但是在一片苍茫的、滚滚流动的晨雾中很难看清官军的帅旗所在。而且敌人的气势如此凶猛,战局千钧一发,胜败决于呼吸之间,他不能多作耽搁。看见郝摇旗和刘芳亮又一次跃马跳上对岸,他的心中一喜,但转瞬间又看见他们被摆得像铜墙铁壁一般的敌人杀退回来,他的心头猛然一凉。就在这刹那间,他把斗篷刷地脱掉,向后扔去,随即听见他大吼一声,像一声晴天霹雳,菊花青随着这声霹雳腾空而起,像闪电般越过河滩,跃上对岸,直向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冲去,后边紧跟着十几名偏将和几百名骑兵。这一支人马在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官军中所向披靡,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杀出重围,忽而又杀进垓心,寻找官兵的主将。官兵多数是步兵,虽然也拼死抵抗,并且几次想把这一支人马包围吃掉,但总是在它的冲击下像洪水冲垮墙壁,纷纷倒下,闪开一条血路。他们的马匹常常在那些已经断气的和没有断气的、流着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人们的身上践踏腾跃而过。
当刘宗敏冲入敌阵的时候,郝摇旗、刘芳亮和袁宗第不曾有片刻犹豫,率领着将士们也冲过对岸,深入敌阵,同官兵展开了一场混战。这时,官兵的炮火和弓弩都失掉作用。火炮手和弓弩手们有的退往一边,有的用刀和剑抵抗农民军的冲杀。郝摇旗同一股顽强迎战的敌人大杀一阵,把敌人杀败。他杀得性起,不再同刘芳亮等互相照应,率领着他自己的标兵追着一股敌人不放,离开了正面战场。刘芳亮和袁宗第起初还并肩作战。刘芳亮的一杆红缨枪遇到一个刺一个,不知有多少人被他的枪洞穿胸膛,有的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就被他挑下马去。但是官兵仗着人数众多,随即把他同袁宗第的两千多人马分割成几股儿,并把他紧紧地包围起来。刘芳亮同他手下的两三百名将士把官兵杀退一批,第二批跟着就蜂拥上来,总是不能够突破包围。官兵同闯王的人马曾经打过多次仗,看见这位白净面皮、英俊而漂亮的青年将领,又加上他的红缨枪和雪白战马,就是不看他的旗帜,也认出他是哪个。这时一下子把他包围得水泄不通,就从四面八方发出叫喊声:“活捉刘芳亮!活捉刘芳亮!”但是尽管围得很紧,叫喊得很起劲,却不敢十分拢近。
正在寻找官兵主将的刘宗敏忽然看见刘芳亮被多过四五倍的敌人围困在一座土丘下边,就冲去解围。但当他冲到离刘芳亮一箭远近,才发现有一道几丈深的山沟横在面前,一队官兵埋伏在沟对岸的林莽中间,一跃而起,大声喊杀,炮声震地,硝烟弥漫,弹丸纷飞,加上乱箭齐发,使他的人马在片刻间有不少负伤落马,不得不后退几步。他略一察看,决定绕道过去。但是当他正要挥军从右边迂回过去,忽然看见刘芳亮杀开包围,一路向这边杀来。原来刘芳亮把人马布成一个圆阵,一面抵抗官兵的围攻,一面寻找突围的机会。看见刘宗敏在一箭外被沟岸上的火炮和弓弩挡住,他就把枪一挥,向手下的将士们说了声“随我来!”像出山的猛虎似的向一位敌将冲去。敌将举着大刀相迎,只见他的枪缨一闪,敌将手中的大刀飞出几尺远,咕咚栽下马去。官兵人马惊骇,纷纷后退,闪开一个缺口。那些站在沟岸上的火炮手和弓弩手一看刘芳亮从背后杀来,一哄逃散。
刘宗敏和刘芳亮会合以后,重新杀进官兵垓心,救出另外两三股陷入包围的人马,并且同袁宗第遇到一起。
郝摇旗也转回来,同他们会合了。他杀死了两员敌将,但是看见一员敌将骑的战马极好,想得到手里,死追不放,结果中了埋伏,一阵乱箭和炮火使他的人马成批地倒下去,登时陷于混乱。正在这时,有一股敌人从背后杀来,而刚才被他追赶的敌人也反转来向他猛扑。他大败而回,并且受了一处轻伤,手下的将士只剩了三百多名。
经过刚才的战斗,刘宗敏、刘芳亮和袁宗第三个人手下的将士也死伤了四五百名,另外有很多人负了重伤或轻伤。原来就挂过彩的,如今重又挂了彩。有不少人负伤几处,还在同官军厮杀。人员的大量伤亡,对他们十分不利。尽管他们战斗得非常勇猛,到底人数过少,总不能把官兵击溃,反而常常有被包围的危险。刘宗敏看得很清醒,敌人在这里投入作战的兵力至少有一万二千人以上,而且是精锐部队。
处在这样众寡悬殊的局面下,刘宗敏非常沉着,头脑非常清醒,丝毫没有动摇他的胜利信心。他想,只要他们能够继续在战场上保持猛冲猛打的气势,挫折敌人的锐气,一旦中军赶到,只须几百骑兵出敌不意地向官兵力量薄弱的地方猛冲一下,整个战场的形势就会改变。看准了这一点,他略微把队伍整理一下,分成两股,互相策应,专向敌人的步兵冲杀,忽东忽西,忽分忽合。他采用这样的战术把战场上的主动权稳稳地抓在手里,不断地杀伤和疲劳敌人,打乱敌人的队伍,而不再找敌人的中坚攻打。
李自成早已到河岸附近,把人马隐蔽在被疏林覆盖的土丘南面。他站在土丘上,右脚踏着一块磐石,静静地观察着战斗情形。这时,在南边几里以外也发出了喊杀声和战鼓声,使他不能不转回头来,侧起耳朵听了一阵。他判断出追击的官兵比往日增加了很多,而且他们不仅从正面,也从侧翼对李过和田见秀所率领的人马进行攻击。但是从他的神色上并没有流露出一点惊异或不安的表情,仿佛这些发生的事情全在他意料之内,而且好像是习以为常了。张鼐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的脸孔,以为他马上会发出重要命令,可是他除了看见闯王的脸孔含着严峻的表情外,什么也没得到,简直猜不出主帅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随手把头上的旧毡帽扶了一下,闯王继续向小河对岸的战场上观察。当看见刘芳亮被四面包围的时候,那肃然无声、簇拥在他的左右和背后的偏将和亲兵,包括张鼐在内,都感到心头紧张得像把攥一样,巴不得立刻冲入敌阵,把刘芳亮救出重围。然而他们用焦急的眼光向闯王的脸上望望,却仍然看不出闯王有任何表示,只是当刘宗敏遭到官兵埋伏的火炮手和弓弩手突然射击时,他的眉头猛地跳动一下。过了片刻,当看见刘宗敏安然无恙,而刘芳亮杀出包围并且杀散火炮手和弓弩手,同刘宗敏会合一处时,尽管别的几处还在苦战,却从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他看出来这支官兵虽然人数众多,却有几个弱点:第一是士气不高,不像义军方面人人肯拼死冲杀;第二是指挥不灵活,也不齐心;还有第三,多是步兵,只有几百骑兵。他相信把他们击溃并不困难,等待着敌人的锐气开始衰落时,抓住要害猛力一击,就可以把敌人杀得溃不成军。但是当他从薄雾中看清敌人的旗帜时,他不禁心中一惊,暗暗叫道:
“啊,洪承畴果然来了!”
他从旗帜认出来这支拦在面前的敌人中有祖大弼和孙显祖两个总兵官的人马。这两个人都是洪承畴手下的大将。今年三四月间,当他从塞外退回陇东南时,洪承畴派祖大弼在洮州堵截,被他杀败一阵,让开了路。他只知道十天前洪承畴把祖大弼、孙显祖和另外几员大将都摆在蓝田、渭南和咸阳一带,防备他突入西安附近,没料到如今已经抢先来到潼关南原了。
李自成的吃惊丝毫没有被左右发现。人们都在十分焦急地等待着他下令过河冲杀。他向张鼐和簇拥在身边的将士们扫了一眼,看出来他们是如何地急不可耐,简直是目无强敌。他感到满意,说道:“别急,咱们马上就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他的声音是那样平静,那样轻微,那样随便,好像他不是在对别人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就这么十分简单和声调轻微的一句话,在张鼐和将士们的心上却发生了巨大的作用,不但更增了他们会立刻杀败敌人的信心,而且像一道准备出击的命令,使大家登时活跃起来。老兵王长顺在这样紧张而严重的时刻还不忘说笑话,小声对身旁的一位小伙子说:
“你的绳子准备好了么?”
“要绳子做什么?”小伙子转过头来问。
“看样子咱们面前不只有孙传庭,老洪也来啦。我身上只有一根麻绳,还少一根。”
小伙子对他笑一下,继续往前观望。这时有人小声惊叫:
“快救一救!那不是向导么?”
大家看见驼背骑着大青骡向河这边跑来,后边有几个骑兵追赶,几乎赶上。大青骡跃进河滩,后边的追兵仍然不放,前边又有几个步兵拦截。眼看他就要被擒,只见他的栎木棍子一扬,打倒了一个步兵,大青骡冲过河来。但几个骑兵仍在追赶,有一个骑兵追得最快,马头几乎接近大青骡的尾巴。他举起雪亮的马刀,只要再追一步,就会从驼背的背上劈下去。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一个伤得很重的战士突然抬起身子,从地上掷出一把短剑。前边的追兵突然身子一晃,倒下马去。几乎是同时,张鼐的一支箭射中了前边的马。马跳起来,打个回旋,挡住了另外的追骑。跟着,又一个骑兵中箭落马,其余的惊骇逃回。
“怎么只你一个人?”当驼背来到面前时,闯王问他。“没有挂彩吧?”
“我,我同大伙失散啦。一群官兵追着我,想得到咱这匹大青骡。我可不投降!”驼背喘着气说。
闯王看见他的腿上有血,棍子上也有血,又问:
“没挂彩吧?”
“不碍事。只大腿上受点轻伤。”
闯王嘱咐他去跟随老营,不再多问了。
一个由李过派来的小校骑着马从南边飞奔而至,跳下马跑上土丘,向闯王禀报说在后追赶的官兵已经开始进攻了:曹变蛟在正面进攻,贺人龙在右边,左边出现了左光先的人马。李自成点点头,向南边望了一眼,说:
“啊,知道了。回去告诉李将爷和田将爷,我随后就去。”
李过派来的小校带着闯王的吩咐,立刻下了土丘,跳上马,抽了一鞭,一溜烟向南奔去。李自成仍然停在原处,一面等候着中军到来,一面思虑着破敌之策。他已经明白,左光先看见他不能向兰草川那边突围,已经把部队全调过来,加入追击。在洪承畴和孙传庭目前指挥的部队里边,左光先也是一位十分勇敢善战的总兵官,他的部队较有训练,战斗力仅次于曹变蛟的部队,而强于其他几位大将的部队。至于贺人龙,作战倒也勇猛,但是部队军纪很差,他刚才已经想出对付办法。想到贺人龙,他不由地想到高杰,心上飘过一缕痛恨和耻辱情绪,把牙根咬了一下。
转瞬之间,中军和老营到了。中军全是骑兵,连炊事兵都有马骑。这时因为情况紧急,不但所有的将士、孩儿兵、炊事兵以及受伤的将士都准备好随时厮杀,连所有眷属,不论老弱或妇女,都一个个手执刀剑,等待拼命。
闯王在一群偏将和亲兵的簇拥中走下土丘,跳上乌龙驹,命令李双喜同老营留下指挥中军,高一功率领五百名中军标营同他过河。
“闯王,叫我们也去吧?”孩儿兵头目罗虎激动地问,呼吸急促,眼睛里含着焦急和祈求的神色。
“你们不用去,随双喜保护老营!”闯王匆匆地命令说。“一功,跟我来!”
这时,官兵方面发现了李自成的中军已经到了河对面,在离河岸不远的土丘背后。他们赶快派来大约两千人马在河北岸摆开阵势,企图拦住闯王的援兵过河。闯王来到河边,不慌不忙地从背上取下了弓。但是张鼐赶快要求说:“闯王,让我来!”自成瞟了张鼐一眼,用非常信任的口气说:“好吧,先射死那个敌将。”张鼐搭上一支雕翎箭,不用特别瞄准,只见他两臂一举,一声弓弦响,那位在对岸挥刀呐喊的敌将已经中箭,脑壳一栽,咕咚一声滚下马去。官兵还没有来得及把中箭的将官救起,第二支箭又把旁边的旗手射下马去,一面军旗猛一摇晃,抛落河里。趁官兵这一惊慌,李自成把闪着寒光的宝剑一挥,镫子一磕,说了声“冲!”他的乌龙驹像流星般飞过河滩,跃过河水,一纵身腾空而起,上了对岸,直冲入敌人中间。张鼐和高一功紧随在闯王左右,背后是几百名偏将和骑兵。他们以不可抗拒的勇猛气势冲垮了敌人阵线,一直向敌人骑兵最多、招展着“祖”字大旗的地方冲去。凡是这股奔腾澎湃的洪流冲过的地方,只听见一片震人心魄的喊杀声,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武器和武器的碰击声,以及刀和剑砍在金属盔甲上和肉体上的各种声音。
祖大弼和孙显祖原以为农民军已经是疲惫之卒,又加上人数不多,不堪一击,没想到这些饥饿、疲惫的人们竟然以一当十,战斗得十分凶猛。他们以几百名骑兵和八九千步兵(其中有孙传庭的两千多人)包围刘宗敏等余剩的两千多人马已经感到很吃力,一看见“闯”字大旗就心中发慌,正想后退,恰好孙传庭又派一千五百名精兵增援上来,并且严令不许后退一步,一定得把李自成和刘宗敏擒获。祖大弼和孙显祖两位总兵的士气大振,分出一部分人马围攻宗敏,一部分人马迎击闯王。将士们既畏严令,又要立功,个个奋勇向前。
李自成看见敌人增加了援军,士气复振,就赶快把人马整顿一下,由他一马当先,继续猛冲猛攻。他很明白,如果不迅速杀败这支敌人,时间拖长,自己的人马死伤过多,加上前后不能相救,情况就会十分危险。他手下的将士们都明白这一点,所以都拼死冲杀。可是正杀到敌人垓心,与敌人的总兵官祖大弼正面交锋,胜负决于顷刻的当儿,只听铿然一声,自成手中的宝剑折为两段,那一段飞出去一丈开外。祖大弼趁这机会,把李自成和他的一部分亲兵亲将团团围住,四面进攻,大叫着“活捉闯贼”。闯王抽出短剑迎敌,极不得力。正在万分危急,忽听见张鼐在他的耳旁叫道:
“闯王,给!花马剑!”
闯王接过来花马剑,大喝一声,连刺死几个敌人,直冲到祖大弼的面前,叫道:“姓祖的,休要逃跑!”随着叫声,一道寒光一闪,斜着劈了下去。祖大弼挡开了花马剑,忽然这口剑又向他的腰间刺来。他把身子一闪,躲过这一剑。他手下的一群将士帮助他迎战闯王,又形成了一次混战。杀了一阵,祖大弼看着不能取胜,官军的步兵死伤惨重,随即用骑兵作掩护,且战且退。自成也不追赶,趁机会整顿部队,准备同刘宗敏、刘芳亮和袁宗第等会合一起,让人马稍作休息。这时他才知道,小张鼐因为把花马剑给他,用短剑迎敌,在混战中被官军俘去了。
李自成在乌龙驹上向前一看,看见张鼐被捆绑着,左右两个骑兵把他夹持在马鞍上,随着祖大弼的中军走去,已经走到半里以外。官军在那里布成方阵,准备休息后重新进攻。隐约中还可以听到张鼐在敌人中间破口大骂。自成要立刻追去把他夺回,可是左右的亲将都觉得官军势盛,闯王去实在是过于冒险。老兵王长顺用力抓住他的马辔头,不放他去。自成用鞭子在王长顺的手上狠敲一下,大声说:
“怕死的都替我滚!小鼐子要不把花马剑给我,他怎么会被擒?纵然冒点风险,岂有不救之理!”
恰在这时,袁宗第率领着一队人马来到。自成从自己的亲兵亲将中匆匆地挑选了三十个人,叫袁宗第也挑选少数人,一共有四五十人,叫其余的都留在原地休息。他同袁宗第率领着这一小队骑兵杀开一条路,直冲进官军的方阵中心。祖大弼的将士们措手不及,张鼐已经被夺了回去。转眼工夫,自成的亲兵李强已经把张鼐手上的绳子割断,并把一口从敌将手中夺得的宝剑交给了他。
当闯王和袁宗第冲进祖大弼的方阵时,留下的几百名将士怎肯休息?他们一声呐喊,随着掩杀过去。祖大弼见官兵的阵容已乱,拨马便逃。袁宗第已经杀得两眼通红,络腮胡子支奓着,策马赶上,大吼一声,一铁鞭把祖大弼打落马下。他的亲兵和偏将们舍死反扑,把他救走。袁宗第手下的督尉党守素已经负了两处伤,看袁宗第把祖大弼打落马下,冲上前去,挥刀劈死了他的旗鼓官,又连着砍杀了几个人,夺得了他的大旗。正在围攻郝摇旗的孙显祖一望见祖大弼败下阵去,赶快逃走。刘芳亮在后追赶,一箭射中他的坐马,但是等刘芳亮赶到时,他已经跳上另一匹快马逃走了。孙传庭的人马也溃退了。
农民军看见官军败退,一个个精神百倍,到处追赶着官兵砍杀。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一点不假。这时官兵失去主帅,有的还在各自为战,有的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像被猛虎冲散的羊群,漫山遍野地溃奔逃命,互相践踏。有时,溃逃的骑兵冲倒和践踏步兵,而步兵愤怒地辱骂他们,砍伤马腿,或把骑兵刺下马来。步兵逃得慢,被农民军杀死最多,有一部分逃不脱的就只好投降,还有些被活捉过来。
李自成没有让他的人马追杀过远,赶快敲锣收兵。他把刘宗敏等几个大将叫到跟前,吩咐他们在前边的土山上扎营休息,整理队伍。他担心刘宗敏脾气火暴,常常杀死俘虏,宗敏手下有一名叫李友的偏将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伙子。他想把高一功留下来处理俘虏的问题,但后边十分紧急,使他不能把一功留下。略一踌躇,他对宗敏问:
“捷轩,捉到的几百俘虏怎么办?”
“如今哪有人照看他们!”刘宗敏说,“我看,不如收拾了吧。”
“你又是这号脾气!”闯王用责备的眼光看看他,随即说:“凡是被俘的,都不要伤害。”
“自成,你难道没有看见洪承畴跟孙传庭会合一起了?咱们的人手很缺,哪能抽出人照看他们!”
李自成没有做声,抬头向俘虏群望一眼,摇摇头。
“别留吧,咱们哪有干粮养活他们!”袁宗第在一旁说,睁着铜铃似的圆眼睛望着闯王。“况且,官军抓到咱们的弟兄自来不留情,剖心,挖眼睛,什么都做得出来!”
“还是杀了干净!”郝摇旗跃跃欲试地说。
正在这当儿,田见秀派的一名小校飞马来报,说官军人数众多,攻势极猛,请闯王派兵增援。李自成对郝摇旗说:
“摇旗,你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到玉峰那里辛苦一趟,只帮他守住阵地,不可硬拼。我另有退敌之计。”
郝摇旗带着手下的人马一走,自成就向刘宗敏、袁宗第严肃地扫了一眼,说:
“高闯王就不是你们这样!我们高闯王就是因为善于收容降兵,恩待俘虏,所以很得好处。你们就不会多学学高闯王!”他看出来他提到高闯王,刘宗敏和袁宗第都不再固执,于是吩咐说:“你们对他们说:谁愿意回家跟父母妻儿团聚的可以回家,可是不能再回到官兵那里。要是再回到官兵那里,下次捉到,定斩不饶。有谁愿意留下的就编在咱们队伍里边,一同剿兵安民,不得有三心二意。至于干粮,大家匀着吃。你们派人在战场上找找,官兵抛下的粮食一定不少。”
吩咐完,他立刻带着高一功、张鼐和几百名将士奔过河去。到了老营,他把中军骑兵几乎全数带去增援,只留下李双喜带着一些亲兵,平时不参加战斗的文职人员和孩儿兵守护老营。虽然追兵的压力看来很大,但是他心中有数,丝毫不慌张。他把一位叫做贺金龙的青年偏将和高夫人叫到跟前,对他们吩咐了几句话。贺金龙笑着点头说:“行,行。这办法可能中!”自成又叮嘱说:
“告诉田大哥,一定要不战而搞垮贺疯子,咱们好腾出手来给左光先跟曹变蛟一点厉害看看。”说毕,他率领着中军和标营人马飞奔而去。
高夫人不敢怠慢,赶快跳下马,按照闯王的吩咐去办。她心里说:“恶狗扑来,不能心疼肉包子啦。”她又想:“天哪,千万不要让闯王遇到高杰!”
她匆匆忙忙毫不吝惜地取出来许多金子、银子、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还有其他贵重东西,打成许多小包,又从腰间取下来一把短剑,交给贺金龙。这些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她都毫不心疼,惟独这把短剑,她拿出来的时候稍微迟疑一下。这是她心爱的一件东西,经常佩在身上。近来她曾经打算赏给慧英,但因为慧梅也想要,所以她暂时谁也不给,单等再得到一把名贵武器时同时赏赐。贺金龙看见她拿着短剑打量,有些舍不得,便笑着说:
“算了,夫人,这是个传家宝,留下自己用吧。”
高夫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一狠,把短剑递给他,用干脆爽朗的口吻说:
“什么传家宝,拿去吧。闯王常说,自古想兴大事、立大业的真英雄都是只重人,不重宝货。只要能叫咱们打胜仗,能够突围,叫将士们少流点血,拿比这更宝贵的东西送给人也不心疼。快去吧,遵照闯王的计策相机行事。你是机灵人,能说会道,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把贺金龙打发走后,高夫人带着慧英、慧梅走上背后的一座土丘,遥望南边战场。因为中间隔着丘陵、小山、林木,她看不清真实情况,只能看见双方的旗尖儿在阳光下闪动,而官兵旗帜的数量很多。一阵阵的战鼓声和呐喊声从战场传来,震撼着大地,也震撼着她的心。她的心中七上八下,乱糟糟的。她多么盼望闯王去了能够使战局“化险为夷”,马上有捷报传来!
但是,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捷报,什么消息也没有。望望双方旗帜,也看不出谁胜谁负。时间过得真慢,一刻好像一天。一功,你怎么不派人送个消息来呢?贺金龙,你们的计策可有效么?唉,多么叫人焦急啊!
怎么能放心呢?全军的命运都悬在今天的一战!再说,她也为自己的弟弟和丈夫挂心,特别是闯王。尽管她深知闯王的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一大群亲兵亲将,但是她也明白,在沙场上不论武艺多么好,谁也说不定会有闪失。往日,每次闯王亲自参加战斗,什么时候不平安回来,她的心总是吊在半空云里,不能落实。何况今日的情形和往日不同。今日,官兵的人数比义军多几倍,还有像曹变蛟、贺人龙和左光先这些名将,还有翻山鹞高杰。她不愿往坏处想,可是坏的想法却老是不能摆脱。她相信天上有神,人间的是非善恶神全知道,所以她不断地在心中向神默祷,求上天保佑闯王和全军平安脱险。
在高夫人像一尊石像似的向南战场凝望的时候,她的侄媳黄氏,弟媳陈氏,还有几位大将的母亲和妻子都走上土丘,默默地站立在她的身边。当一阵呐喊过后,黄氏忽然看见李过营里的黑色旗帜好像在往后退,脸色刷地下来,忍不住把高夫人的袖子拉一下,紧张地低声说:
“婶子,你看!你看!……”
高夫人也心中一寒,但是她回过头来向黄氏的脸上看看,勉强一笑,用镇静的声调说:
“你跟着义军打了几年仗,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见过,怎么会这样沉不住气呀?”
“唉,我不知怎的,这颗心老是安静不下去,好像在锅里煮着似的。”
“你放心吧,咱们的人都是千锤百炼的铁汉子,会杀败官兵的。”
有一个妇人在背后怯怯地说了一句:“可是咱们的人数比官兵少得多。”
高夫人回头一望,说:“自古常言:兵在精而不在多。兵不精,多有什么用?”
从南边奔过来几个骑马的人,在一道山岗和树林的那边腾起来一溜黄尘。高夫人以为是闯王派人来送什么消息,心头止不住一阵狂跳。等那几匹马来到近处时,她才看清楚那头一匹马上骑的是医生尚炯,后边的几匹马上骑着他的一个徒弟和四名亲兵。
这位身材高大、瘦骨棱棱、四十开外的汉子昨晚一夜不曾休息,两只大眼窝比近些日子塌得更深,而鼻梁和眉骨也都显得更高了。他本来应该在行军时随着老营一道,但因为有一些挂彩的步兵走得慢,时常掉队,所以他就索性跟着李过的后队走。战斗开始后,他在李过和田见秀的队伍后面不远处树立了一面小红旗,上边绣着一个“医”字,为那些因负伤退下来的将士们医治。如今他知道前队战斗已停,有大批将士受伤,于是他就留下两个徒弟,自己往前面去抢救伤员。高夫人看见他来到面前,赶快一扬手叫他停下,匆匆走下土丘。他向背后的徒弟和亲兵们摆一下手,叫他们继续前去,自己却跳下马,向高夫人迎着走来。
“老神仙,后边的情形怎样?”高夫人低声问。
“夫人放心,闯王同一功一到,很快把官兵气焰压下去了。”
高夫人放下心来,又问:“咱这边伤亡的人数多不多?”
“两军阵上,刀枪无情,当然有些伤亡。”
“将校们都是谁挂彩了?阵亡了?”高夫人悄声问,生怕被那些将校的家属听见。
尚炯也不隐瞒,告她说,重要将领如马世耀、谷可成和谷英叔侄等许多人都已经负伤,甚至有的负伤几处,只是因为战事万分紧急,不肯退下战场。当他报告这些将领的情况时,由于他心中实在激动,声音有点哽咽,三绺长须索索打颤。高夫人只觉心头一热,两眼登时潮湿了。她喃喃地赞叹说:
“咱们的这些兵,这些将……”
她的话没有说完,喉头突然被泪水堵塞了。尚炯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下,笑着说:
“真不愧是闯王的部下!”
老神仙不敢多停,跳上马往北去了。许多眷属走拢来,围着高夫人打听战场上的消息。她的心中仍然忐忑不安,但是她不肯把自己的担心流露出来,带着满怀信心的神气微微一笑,说:
“你们都宽心吧,咱们的前队已经打了大胜仗,后队也马上要打胜啦。”
由于她平日的威信极高,加上她的镇静而有信心的表情,女人们都以为她已经从尚医生口里得到了可喜的报告,登时都把紧锁的双眉展开了。高夫人不愿听大家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赶快向大家挥一下手,说:
“大家赶快抓紧时间休息,该吃干粮的就吃干粮。打完这一仗又得赶路啦。”
她打算重回到土丘上边,等候着闯王那方面的战斗消息。但是她刚走几步,看见双喜带着一群亲兵,牵着战马,神色焦灼而激动地向她走来。她停住脚,等候双喜来到,觉得双喜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也许是他得到了什么消息。双喜到了她的面前,像一个孩子似的咕嘟着嘴恳求说:
“妈,我在这里没有事,让我去吧。”
“往哪里去?”
双喜呼吸急促,吭吭哧哧地说:“我……我爸爸和舅舅,去了一大阵,官兵的旗帜还没乱。我看情况有点不妙,不如让我赶快去吧。”
高夫人听到双喜说“情况有点不妙”,不禁背上一凉,心头上打个寒战,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养子,赶快问:
“怎么不妙?”
“咱们的人马少,利于速战,不利于缠磨的时间太久。我看,妈,不如让我去,出敌不意,拦腰插一拳,也许能够把敌阵冲乱。”双喜急急地说,不再吭吭哧哧了。
“你?”
“嗯。如今就要勇猛坚决,出奇制胜。”
“这……这太冒险啦。”
“俗话说,‘骑马坐船三分险’,何况打仗,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该下狠心时就得下狠心。妈,让我去吧!耽搁得久了更不好。”
高夫人也觉得双喜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她一时下不了决心。她打量了一下他的用布条儿吊着的左胳膊,不由地皱起眉头,说:
“你是昨晚挂的彩,只剩下一只胳膊,怎么好去打仗?”
“使剑是右手,左胳膊挂了彩没大关系。”
“可是你要带什么人去?不带人有什么用!”
“带我的亲兵去。”
高桂英望一眼站在双喜背后的十几名战士。尽管他们个个精神抖擞,毫无畏惧,但是她仍然十分踌躇。她知道,让这十几个人投进千军万马的战场中是去白送死,对战局起不了什么作用。目前在老营里,每一家眷属都有自己的几名亲兵,但没有超过十名的。她把各家眷属的亲兵扫了一眼,看见这些人们都已经自动地凑拢来,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并且有些人已经说出来愿意前去,但是她还是不肯下定决心。她想到战场上的事情千变万化,万一有小股官兵冲到老营来,没有了这些亲兵堵挡一阵怎么好?这担子她担负不了!当她正在踌躇不语的时候,罗虎频频地望双喜,双喜也向他丢眼色,悄悄地点点下颏。突然,罗虎走前几步,向高夫人大声说:
“我们孩儿兵愿意前去!”
高夫人一惊:“你们?”
“我们去!我们去!”孩子们一片声地叫着,不待高夫人允许就纷纷上马,敏捷得像猴子一样。
看见这情形,高夫人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实在不忍心使这些孩子们投入沙场。这些孩子们,谁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谁是阵亡将士的子弟,她差不多都知道;绝大部分孩子的大名和乳名她都能叫得出来。三四年来,她亲眼看着他们中间有许多人从流鼻涕的、又瘦又弱的小娃儿长成了十五六岁的、体格健壮的半桩孩子;有的,从听见喊杀声吓得啼哭的胆小鬼锻炼成勇敢的小战士,立过功劳。她经常为这些孩子们的衣服操心,为他们的病痛操心,而孩子们也把她看成自己的母亲一样。几个月来,因为几次意外的遭遇战和一次官兵直冲老营,使孩儿兵在英勇壮烈的战斗中牺牲了两三百人。她为这些阵亡的孩子们暗暗流过许多泪。她怎么能够下这个决心,派孩儿兵跟双喜一同前去?再说,按照闯王的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派孩儿兵上阵厮杀。如今算不算到了必须使用他们的时候呢?……
“让我们去!让我们去!让我们去杀败官兵!”孩子们在马上一片声叫着,有的激动得脸颊和脖子通红,而战马也在焦躁地蹬着蹄子。
高夫人没有做声。她望望远处战场,回头来望望在马上招展的、绣着“童子军”三个字的粉红色半旧绸旗,望望孩子们,下不了决心。双喜恳求说:
“妈,别担心,让他们跟我去吧。我管保马到成功,得胜回营。”
双喜的话还没落音,又一阵呐喊声和猛烈的战鼓声传了过来。随即,一个站在小山顶上瞭望的亲兵跑下来,喘吁吁地向高夫人禀报:“好像我们左翼的旗帜在往后退。”高夫人的心上又猛地打个寒战,用决断的口气对双喜说:
“你们去吧。可是要切记着出奇制胜,冷不防打到敌人的致命地方。要是不能出奇兵攻敌不备,把你们这二百多孩子增加上去也不济多大的事。”
“妈放心。我知道了。”
双喜正要上马,早已忍耐不住的黄夫人突然说:“婶子,叫我的亲兵也跟着双喜去吧,他们留在老营里也是闲着。”
高夫人点点头说:“也好。留下一两个人,其余的跟双喜去吧。”她转回头望着自己的十几个亲兵说:“张材、长胜、二拴,你们留下,别的都去。”
高一功的夫人陈氏和许多将校的妻子都要求让她们的亲兵也去,但是高夫人坚决地摆摆头,说:
“不用了。老营也需要人,不能太空了。”她又嘱咐双喜不要大意,然后对罗虎说:“小虎子,要一切听你双喜哥的将令。虽说他只比你大两岁,可是打仗的经验他比你多得多。在平日他是你们的兄长,在打仗时他就是你们的小李将军,违令者该打该斩,他有全权。”
双喜和罗虎刚上马,高夫人忽然发现李来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掉斗篷,骑在马上,夹在孩儿兵们中间。要不是他的银护心镜在阳光下特别显眼,几乎被他混过去了。她吃了一惊,严厉地喝问:
“来亨!你要做什么?”
“我跟他们一道去杀官兵!”
“下来!不准你去!”
李来亨看见高夫人的神色是那样严厉,不敢违拗,含着两眶委屈的热泪,垂头丧气地溜下马来。黄夫人已经慌张地来到他身边,把他往怀里一拉,责备说:
“一眼看不见,你就偷偷上马了!真不听话!”
李双喜说了声“起!”率领着三十多名亲兵和二百多名孩儿兵飞马向战场奔去。
高夫人望着他们翻过面前的土岭以后,吩咐各家的亲兵全部集合。她挑出极少数必须留下照料自己主人的弟兄以外,其余的四百多人编成一个队,派她的一个亲兵名叫高长胜的统带,也有临时的都尉、掌旗、部总、哨总,以及什长和伍长等种种名色,因材授职,层层节制,井井有条。立时三刻,这一群原来不相统属的、乱糟糟的人马变成了一支组织严密、缓急管用的武装力量。当进行这个工作时,她是那么坚决、明快、胸有成竹,以及对各家的亲兵情形是那样熟悉,知人善任,比起一位老练的将军来毫不逊色。把这件事做完以后,她望一眼小来亨,看见他噘着小嘴,用手背揉着眼睛,随即用慈爱的口气说:
“孩子,你还太小。再过两年,我一定让你跟他们一起打仗。不要难过,快上马,跟我来!”
她上了马,带着李来亨,登上旁边不远一座较高的小山头,向南瞭望。
第九章
李自成率领着中军营和标营将士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后队。翻过两道土岗,他看见漫山遍野尽是官兵的旗帜和人马,曹变蛟亲自挥着大刀,向李过的阵地冲杀,而李过拼死抵抗,仅仅能够使自己的阵线不乱。右翼方面,因为隔着一些丛林,看不清楚。左翼方面已经陷入混乱,有不少人退了下来。他吩咐高一功和张鼐带五百骑兵增援正面,帮助李过,自己带着一千五六百骑兵向左翼冲去。那些正在退下来的人们一看见闯王来到,立刻反身投入战斗。已经被敌人分别包围的将士们,正在奋勇苦斗,但已经不再打算胜利,而只是为着“多捞回一点本钱”。他们一看见“闯”字大旗,突然间呼声雷动,转守为攻,冲开了官兵包围,重新把战场的主动权夺到手里。
左光先的侄儿、参将左世雄,面如涂赭,绰号红面虎,在左营里是一位有名的虎将,平日左光先常夸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倚为军中长城。他追杀农民军正在十分得手,忽见闯王来到,便在马上狂呼大骂,声如虎吼,须发戟张,目眦尽裂,横刀跃马,来战自成,满以为立功封侯,就在顷刻之间。不料李自成既不叫喊,也不说话,马疾手快,犹如闪电,但见寒光一晃,他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已被刺落马下,自成杀散左世雄手下人众,直取左光先的中军。
看见李自成带着骑兵冲杀过来,左光先立刻带着他的最精锐的标营相迎,在两座小土山中间的平川上展开了极其惨烈的血战。左光先所率领的是甘肃、宁夏骑兵,人强马壮,而他本人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总兵官,几年来在对农民军作战中获得过几次胜利,所以尽管左世雄已经阵亡,他仍然充满信心地进行战斗,企图一举击溃自成的主力,夺得首功,并为侄儿报仇。在过去他没有同李自成本人直接交过手。在战斗大约进行一刻钟以后,他不得不在心中佩服李自成果然名不虚传,真正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汉。像李自成这样勇敢、沉着、机警、剑法熟练的敌将,他还是初次遇见。他同李自成有时碰到一起,单独交锋,形成将对将、兵对兵的厮杀局面;有时,因某一方的偏将和亲兵一拥上前,变成了混战局面。混战一阵,将对将和兵对兵的局面重新出现。有时我逼着你后退几步,有时你逼着我后退几步。两方面真是棋逢对手,都不能马上取胜。
尽管在进行着惨烈战斗,李自成还继续保持着相当冷静的头脑,一刻也没有忘掉整个战局。他明白时间拖长对他是很不利的:第一,农民军的人数有限,不能在一次战斗中消耗过大;第二,他的主要对手是曹变蛟,而不是左光先,如果同左光先缠得过久,正面阵地就有被曹变蛟突破的危险。当他同左光先厮杀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候,他忽然把宝剑一挥,使他的骑兵向后撤退,他自己也拨马而走。左光先正觉得自己没法取胜,心中有点慌张,忽见李自成的人马后退,心中猛一高兴,说:“到底你招架不住!”随即率领着人马追杀过来。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大将,看见闯王的人马在后退时部伍不乱,心中发疑,不敢认真追赶。追不远,忽见自成勒转马头,取弓在手,他心知中计,本能地把上身往鞍子上猛一伏,同时小声叫道:“不好!”刚说出这两个字,只听当的一声,一箭射中他的盔尖,盔缨飞出一丈开外。他大吃一惊,勒住马头。正在这当儿,又听见嗖的一声,他身边的旗手应声落马,大旗倒在他的身上。他正在不胜惊骇,李自成率领着人马杀了回来。
如果是一般将官,在这样情形下很容易失去了迎战力量,回马而逃。即使不回马而逃,只要他惊慌失措,也会影响自己的部队,立刻瓦解。但是左光先尽管不胜惊骇,看见闯王回兵杀来,仍能大呼大叫地进行迎战,表现得非常勇敢。他手下的将士们看见主帅如此,也都有了胆量,战斗得十分顽强。不过左光先已经不希望取得胜利,只希望且战且退,使他的将士牺牲不大,最后退到一个地势较好的地方,拼死守住,不要溃败。他很明白,如果大败,可怕的不仅是多年的威望扫地,而是很可能被皇上派缇骑逮入京城,斩首西市,还要倾家荡产。所以他在退却时竭力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不断地进行反扑。
李自成看清楚左光先是在苦撑,但是又不能够一下子把敌人杀得大败。这使他感到焦急和恼火。正在这时,在他的左边不远,隔着一座生满小松树的丘陵,突然腾起来一片黄色灰尘,同时听见左光先的步兵在高处大声叫着:“贼又增援啦!贼又增援啦!”这支援兵冲进了左营的步兵中间,驰突砍杀,使步兵首先发生混乱,随即影响了骑兵,牵动全线。李自成想着一定是刘宗敏派刘芳亮或袁宗第前来助战,心中猛一高兴,趁着敌人的骑兵队形开始动摇,连着劈死两个敌将,又一剑洞穿了一个敌人的胸膛,杀开一个缺口,冲进了官兵阵内。他的骑兵虽然已经死伤了三四百人,但是一旦胜利到来,这一支人马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官兵方面有组织和有秩序的退却终止了,跟着是一片混乱,争着逃命,互相践踏。左光先连斩了几个士兵,仍然制止不住全线崩溃的可怕局面,只好不再管手下将士们的性命如何,也无暇考虑名将威信、皇帝问罪等等问题,带着几十名亲兵落荒而逃。
闯王挥兵追杀了两三里路,停止再追,赶快把他的骑兵集合。收兵的锣声刚住,突然从丘陵间像旋风一样卷过来一队骑兵,来到他的面前,他才知道是双喜带着孩儿兵,而不是刘宗敏派来的人。看见双喜已经是这样善于用兵,孩子们是这样勇敢善战,而他们来得又恰是时候,他说不出有多么高兴。尽管他曾经命令双喜和孩儿兵都不要离开老营,但是他不能再责备他们。他匆匆检点一下人数,问明白孩儿兵的伤亡极轻,然后排好队形,带着大家向曹变蛟的侧翼杀去。
高夫人立马在小山头上,看着看着,忽然看见左翼战线上官兵的旗帜混乱起来,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随即又看见闯王的大旗在向前追赶。虽然距离很远,她看不清旗上的“闯”字,但是那白缨子和银枪尖却在太阳下闪着白光。原来太阳是惨淡无光的,似乎山山岗岗、枯草寒林,到处都染着凄凉的黄色,如今突然全变了,太阳是娇艳的,而大地呈现着鲜明的色彩。她的心突然从半山中落下来,不自觉地喃喃说:
“谢天谢地,又打胜了!”她转过头来,望着来亨说:“亨,快下山去,给老营报信,给你妈报信,咱们在左边战场上已经得胜啦!”
激动和喜悦的热泪充满了她的眼眶,在大眼角滚动着,差点儿奔流出来。
刘宗敏因为不知道后队杀得怎样,亲自率领三百骑兵前来增援。等他奔到老营时,听说左翼已经大胜,便让队伍停住,策马奔上小山,亲自观看。他看见左翼的战斗确实已经结束,空荡荡的看不见人马和旗帜活动;正面战场被较高的丘陵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但听见呐喊声和鼓声仍在继续。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右翼,从旗帜的颜色上,他看出来是田见秀对付贺人龙,但是既没有喊杀声,也没有战鼓声,似乎官兵在缓缓后退,而我方跟着前进,并不猛追猛打。他向高夫人问:
“这边战场上是怎么回事儿?”
“刚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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