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得眼神都开始恍惚,闷哼着,“纱布,给我纱布。”
阿成还算镇定,撕开一节。
可刚捂上去,鲜血便浸入密麻的布料缝隙中,湿濡成一团,一块雪白猝然赤红。
“黑心羊你疯了,你狠!你是真狠人!”老莫讷讷。
“丢我压不住啊。”阿成气急败坏,“查最近的医院!”
老莫领了命令在手机上搜寻。
手都是哆嗦的。
米和怕来不及阻拦,潦潦草草裹了两圈,纱布都打皱打叠,根本无法止血。
他推开门就下车,脚落地的刹那身子一歪,险些跌地。
攥着拐杖,摁着肚子,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别墅,在马悦琪的知会下,摇摇晃晃上楼。
力气在消弭,身子沉甸甸,步子拖拖拉拉,他说服的时间少之又少。
他听见庄郁的咄咄逼人。
她说,“你心里那么多愤怒,那么多仇恨,那么偏激,为什么要当警察,为了正义吗?是吗?你只是想用一种公权力来处决杀死桑家的凶手!从来都不是正义和善良在主导你的枪,是仇恨!让你这样子的人拿枪,得让多少人惧怕,让多少人流血。”
米和恨得牙痒,他无法想象殷天此时的孤立无援。
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人被如此恶意的中伤,小天,他吁吁直喘,小天我来了。
他扑进琴房的时候。
庄郁正轻轻揉搓着陈念阳的头发,双目恶狼一样绞杀着殷天,“你让这些人流血的时候,我在干吗?我在救人,我去打听打听,我一天,一个月,我一年能救多少人!你!你才是刽子手!”
“小天……”米和轻轻唤她,殷天乍然一惊,猛地扭头。
她已经关了手机,不可能有人追踪,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是庄郁在通风报信,果然,狐群狗党。
米和傻傻地笑,一点点蹭到对峙的两人间,用身子遮挡住庄郁。
他太虚弱,灰色的帽衫在他放下手掌后,腹部的血淋淋陡然呈现。
殷天眼皮一跳,所有的质问都噎在了喉头,失惊打怪地瞪着他。
米和白着脸,踉跄一步,言语一句。
“小天,我们回家吧。”
“小天,不要这样。”
他声音沉闷且衰颓,哑哑得坠人心。
“小天,我太疼了。”
“小天,你陪我去医院好不好……”
米和堵上枪口。
枪口顶在他胸膛。
血柱潺潺,顺到睡裤一路路往下窜,濡了呢绒布料,成了一颗颗小血珠。
充满朝气的弹落,“噗嗤噗嗤”溅了一地。
殷天猛地反应过来,迅速下移枪口,米和扭动着五官,再向前挪了一步。
右手在身后轻轻向门口摆动,这是让庄郁赶紧离开的手势。
他绝不能允许,殷天把往后所有的前程和岁月都葬送在这!
米和觫觳着两手,轻慢地捧住她脸旁。
殷天的脸沾上了血,胭脂一样好看,“你想让陈念阳步你的后尘吗,让那个孩子去过你的童年?你忍心吗?”
米和泪水潋潋。
殷天双目郁结又困惑,泪水不自禁地滑落下来。
“她多美好啊,多无忧无虑,跟你当年一样,有人宠有人疼。你跌进了深渊,体会到了痛不欲生,”米和身子一垂,又强撑着稳住,“……你不点都不凶,你都是装的,你那么善良,你怎么能允许自己亲手将一个孩子重新推进深渊……”
庄郁拽着陈念阳轻轻贴墙离开书房。
刚到一楼,丁一远和侯琢带着人马赶到。
米和捂住她耳朵,“她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听,她说得不对……你是淮江最好的警察,你救过好多好多人……你好厉害,是罪恶的克星。”
他神志恍惚,身子栗栗危惧,殷天把抢揣回腰间,一把搂紧他。
米和孱弱地粲然一笑,“又得缝伤口了,每次遭罪的都是肚子,以后就跟米糯糯说,他是从我的肚子里蹦出来的……”
话音刚落,身子似断线偶人,遽然坠地,连头颅都埋了下去。
殷天惊呼地去托,也摔在地上,阿成及时冲进来搭手,二话没说,背着米和就往楼下狂奔。
殷天满脸是泪,手足无措。
丁一远和侯琢驾着昏迷的陆一。
丁一远知道她心思。
眼神一递,头一撇,让她先行离开。
老莫看到阿成出来,忙开了后排的车门。
殷天冲出客厅,与庄郁的目光一汇,四眼皆是寒瘆瘆的冻霜。
她窜进后排,米和斜躺在她怀里。
老莫坐在副驾,阿成驾车,去往最近的淮江第三人民医院。
四人都淋了雨。
冷得凄凄颤栗。
米和双目虚渺,半阖着,眼神透过殷天面颊,穿过车顶,延伸得无比悠远。
殷天一遍遍唤他名字,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翻开帽衫,肚皮早已血肉模糊,伤口卷着边,随着呼吸蠕动。
血花团团,溢得处处锦簇,殷天伸手去抓裤子,一挤能拧出满掌的血。
日长似岁。
施施而行。
殷天觉得时间太慢,车速太慢,米和的呼吸太慢。
她滴落的泪珠滚入米和眼睑。
米和终于动了动,像是看到了什么,有了气力,神色也雀跃起来,“小天……”
他轻微地喃喃,“我看见我妈妈了……你……跟她一样好看。”
殷天嘴一瘪,想起他说蔡榕榕的残尸和那破损的头骨。
殷天被这话激得大放悲声,哭得快断了魂。
老莫在副驾也跟着哭,看着导航,“还有21公里,还有21公里就到人民医院了,黑心羊你撑住啊……”
阿成急疯了。
雷电轰鸣中,他不敢飙车,只能尽力而行。
米和声若蚊蝇,一出口就散扬在风声雨声中。
殷天将头埋在他唇畔。
“对不起……对不起,”他吃力地仰头嘀咕,“……好多事情没……有跟你……说,”眼泪一串串滑向耳边,“我也……好为难……不知道……怎么开口啊……小天不要怪我……好不好……”
“你别说话,咱存着力气,”殷天上气不接下气,“你以后跟我讲,一件一件都给我讲明白。”
她的眼泪一遍又一遍,针扎般涩疼。
米和也是,殷天反反复复帮他擦拭,这男人真爱哭,动不动就哭,比她还会哭。
面色一度度惨败下去,米和开始透着一股死灰气。
眼神没了聚焦,可笑容却幽微地扬起来,像是最后的昙花一现,“……小天……以后,好好吃饭……”
“什么?”殷天怔怔。
“……好……吃饭……”
她到此时才意识到,当初能干脆利落的烧灼止血,只源于两人的毫不相干。
如今甭说烧灼,她捂着伤口便觉得天旋地转,卓然潇洒成了丑陋的崩溃之态。
“米和……米和……”
殷天骨子里是个感性的人,随着岁月的沉淀会放大悲恸的体验。
会刻意重演着巍子和胡志鑫离去时,她挫骨扬灰般的疼痛。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心伤单刀直入!
像大铡刀贴紧她后脖,一寸寸笨拙地向下磨锯,不再是疼痛,是半条命快要飞离。
殷天突然安静了,沉默地抱紧米和,捧住他脑袋。
米和呼吸轻微,她也呼吸轻微,像在水中玩屏息的游戏。
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是他自己崩了伤口,为什么崩伤口,是担心她干蠢事。
她心里透彻,等他醒了,等他鸡飞狗跳了,她一定把他裤头扒了,狠狠揍。
一声急刹。
阿成抱着米和,带着一路惊寒的雨雾冲入急诊。
老莫亦步亦趋。
殷天却没动,倚在车旁。
呆傻地仰头看着天幕魆魆。
原来,一个人有了弱点是这么可怕。
庄郁有了陈念阳,抵死不认罪。
因为她的生命与女儿捆绑在一起,她不允许这污点卷土重来,破碎她的家庭。
她有了米和,变得踌躇不绝。
放弃了20年的那个自己,她不是心软的人,也从不避讳否认进入警校的初衷。
大雨咆哮,劈头盖脸砸她。
她的眼睛、头颅、胸膛、四肢承受不住这滚滚哀憷。
另一个她在拆骨撕肉,斥骂着她的懦弱。
那时那么小,她跟墙上的影子对话,把所有的担惊受怕和绝望心思都吐露给它,就是那影子,现在不依不饶地唾弃着她。
殷天慢慢滑下身子,缩在车边搂紧自己失声痛哭。
她满脸满掌满衣襟都是米和的血。
愣怔地看着手掌的细纹。
泪水雨水汩汩,冲刷着掌心黏稠的血液,还有湿汗漓漓,搅和在一起,越看越脏污。
一对夫妻打着伞从急诊出来,妻子揉搓着眸子,眼眶红红。
殷天的恸哭再次搅乱了她的心神,她驻足不前地看着她。
这哭声太悲戚,太摄魂。
紧缠着大门和台阶,漫上漫下,女孩在雨中被浇灌得升起白烟,满身血泪。
妻子看得动容。
丈夫听得嗟叹,一伸头看见了她腰间别着枪,忙把妻子拽走。
这都是公家人,不知原委,可甭随意起菩萨心。
可妻子上了车,转眼又下来了。
跑到她身侧,将伞撑开,架在殷天的肩膀上,又塞了包纸巾,“没事啊,都会过去的,要哭你进去哭,淋雨感冒。”
殷天悲怆地回头,哪里还有米和的身影。
她又成了一个人,暴风骤雨中孑然一身,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乌漆墨黑,最后连呼吸都堙灭了。
(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