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
她瞧了瞧周围,压低了声音。
“八郎莫说这话了,仔细旁人听了笑话。”
大鳖更委屈了。
就因为它们是龟族,所以儿子、孙子,两个都做不得,只能做那爷爷?
哪有这般道理?
明明它还小着呢!
……
顾昭仔细的想了想那日见过的龙君,眼下她金丹有成,对上那龙君还是有一搏之力的。
“八郎既然不愿意做龟丞相,不然我寻一寻那龙君,和它好好的谈一谈。”
大鳖期期艾艾,“哎,这倒也不必。”
顾昭:“嗯?”
“你是不是担心我打不过啊?放心吧,前些日子我得了点造化,绛宫处已经结了金丹,那龙君非真龙,虽然它有地利,但我和它切磋一番,再好好的谈谈,想来那龙君也能听进去一二。”
顾昭是发现了,不论是人还是精怪鬼物,那都是比谁的拳头更大,谁大就听谁的!
互相不服,打一顿便能好好说话了。
别的不说,桃三娘便是这样。
原先在她面前多阴邪啊,现在都小意温柔了。
大鳖精瞧着跃跃欲试的顾昭:
“不了不了。”
大鳖连忙拦下了顾昭,心里暗暗道。
到底是它喝多了,还是这顾道友喝多了?怎可如此暴躁!
……
大鳖:“虽然龙太子闹腾了点,但有的时候也挺可爱的……别叫我龟丞相就成,我听了有点不自在。”
顾昭看了过去。
大鳖有些不好意思,“哈哈,它们也不容易。”
……
原来,在两百多年前,靖州这一片地域曾经发生过严重的干旱。
连续三年的旱灾,这一带百姓苦不堪言。
天上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流金铄石,草木枯萎,土地龟裂……林间时常见到动物被晒死渴死的尸体。
人也不好过。
大鳖叹了口气:“天有异象,地有异动,听说干旱的第二年还出现过地动,更是雪上添霜了。”
那两娃娃和龙君便是出生在那个年代。
那时天热得厉害,人人都是来樟灵溪担水生活,浇地。
没办法,人没有了水会死,没有了粮食也会死,不种地吃什么?没有了雨水,大家只能靠自己的肩膀,自己的脚,担着一桶桶的水到地里。
山里的动物也跑下了山,往樟灵溪里喝水。
大鳖:“凡人也知忌讳,那等下山讨水的动物,人不到万不得已时候,断不会去捕杀食用的。”
顾昭点头,“是不是因为山神坐镇?”
如果说人有城隍,那么动物也一样,它们有庇佑它们的山神。
天有异象,人类更要为旁的族群留下活路,凡人要是赶尽杀绝,会失去神佑,惹得神怒的。
到时自然会有自取灭亡的一日。
大鳖声音里有着激动,“是,下山饮水讨活路的,都是有山神庇佑。”
“那龙君便是一条下山讨水的白蛇,昏在路上差点被人捡回去烧蛇羹补身子了,是那两娃娃将蛇捡了回去,养在家里,给了水活了下来。”
顾昭听得认真。
大鳖继续讲那两百年多前的时光。
那两娃娃是龙凤的兄妹,一前一后差了一刻钟,两人谁都不服谁大谁小,时常闹闹腾腾。
白蛇通灵性,虽然不过腕粗,却会哄着这两娃娃。
娃娃的父母瞧见这样,颇为稀罕,也就留着白蛇在家里了。
尤其是那娃娃的爹,据说还是个读书人,往年没有大旱时,他时常会挑灯写些话本子,投到那等书肆,赚那么点微薄的银两,为家里添一些嚼用。
干旱粮贵,夫妻两人白日冒着那晒死人的太阳去樟灵溪里担水到田间,人晒得脱皮了,都想护着地里的粮食。
如此一来,家里就只有白蛇陪着两娃娃。
顾昭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大鳖想着龙君说的话,继续道。
“天公不怜,第三年的时候,就连樟灵溪有些水浅的地方都干涸了。”
顾昭瞧了一眼碧波无边的樟铃溪,一时间有些悚然。
这等大江都有干涸的地方?
事隔这般久了,她一想都有些怕,可想而知,两百多年前的百姓看到那一幕,该是如何的慌张!
……
都说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
三年的干涸无雨,坊间也多了许多求雨的神婆和尚道长。
河边多了三牲五牲的摆案设斋,然而,接连好些日子的乞雨没有丝毫效果。
人间不见那龙君,也不见那泼盆的大雨,就连春日那湿面的细雨都不曾有。
……
“天呐,您这是要绝了我们的活路吗?”
耄耋老者穿着短褐,嘴上起着干皮,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
他双手朝天,跪拜在地久久不起,呜咽又颤抖的声音从那干皮的嘴里喃喃溢出,说着旁人听不清的心酸之语。
大家伙儿停了动作,慢慢的,跪下的人越来越多,心酸忐忑一下涌上了心头。
这种年头,活着本来就是艰难的事。
呜咽声层起彼伏,有人在乞求,也有人在咒骂,还有人在沉默
大鳖的脖颈又往酒瓮子里钻了钻,将下头残留的酒又咽到腹肚里,这才压下万般情绪,继续往下道。
“不知道是哪个人起了头,说了一句,既然三牲五牲不成,那便用人牲!”
顾昭悚然:“人牲?!”
人牲人牲,顾名思义便是以人当牲,如鸡鸭猪牛羊一样,拿命供奉给神灵和人鬼。
大鳖脖颈微微点了点。
“没错,还是那等未长成的孩童。”
人食五谷,沾染凡俗便已经脏污,功名利禄更是一身污浊,哪里比得上孩童?
他们如白纸一般纯真心善。
提出人牲的人说得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富贵人家尚且宠爱那等书童小丫,那龙君身边定然也缺那乖巧伶俐的扫洒童子。”
“凡间这般苦,送娃儿到龙君身边,也是一场泼天的富贵机缘了。”
……
听到这,顾昭忍不住唾骂了。
“呸!歪理邪说!真这般好差,他怎么不留给他自己了?”
被这么一弄,龙君的正神都得成邪神了!
……
大鳖继续道。
“那两娃娃是龙凤胎,是最早被选为人牲的孩子。”
左右邻居街坊都在说,那两娃娃生来便有异象,诞生之日的晚霞就像红莲一般。
而陪着两娃娃的白蛇,更为这份神异添了两分佐证。
……
去田间养护稻谷的夫妻二人回到家,瞧着地上蜿蜒的血迹吓得两腿发软,最后在一个好心的阿婆提醒下,跌跌撞撞的朝樟铃溪的江畔跑去。
然而还是迟了,夫妻二人惊骇着眼看着那两娃娃被丢到了河里。
紧接着,一条手腕粗细,约莫丈长的白蛇七寸处淌着鲜血,在一片砂砾土石处游弋而过。
它獠牙大张,当场就咬了那绫罗的富商和设坛的和尚,两人脸上一下子就浮现了青灰。
众人惊惧的后退,目光害怕的看着白蛇。
谁都没有想到,在两小儿手中乖乖模样,还会晃头讨食的白蛇,居然是如此剧毒之蛇。
好在,那白蛇的七寸处冒的血阐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它受的伤一点也不轻。
果然,白蛇的复眼阴阴的朝众人扫过,在逼退众人的时候,它眼里闪过人性化的悲凉。
接着,在夫妻二人追过来的时候,它拖着长长的身子投到了樟灵溪中。
白蛇蜿蜒游弋而过,樟灵溪的河水被血水沾染,绽开一朵朵如雾的血花。
白蛇拖着最后一口气,在樟铃溪里寻到了两娃娃,它的长尾卷过男娃,头又去缠那女娃的腰腹处,用尽了力气朝水面浮去……
最后,它的复眼失去了光泽,瞧着水面处的光亮越坠越下去,最后沉在和樟灵溪冰冷的河底。
……
水波逐流,两个娃娃被白蛇缠绕,沧海桑田,时移境迁,两百年的时光在沉寂中悄无声息的流淌。
人途鬼道交叠重重,天下灵潮涌动,死去的亡魂倏忽的睁眼。
大白蛇的魂灵卷着两个娃娃的鬼灵,它们被水流冲到了玉溪镇的涯石山下。
那儿的水底有两尊光头石娃娃,憨态可掬,随着水波微微滚动。
娃娃的不远处,一条五爪金龙石雕栩栩如生。
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鹰爪,鱼鳞,蛇身。
顾昭惊讶:“涯石山脉?”
大鳖点头,“是啊,那龙雕和娃娃石雕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是通阴的,大白蛇和那两娃娃一靠近就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就成了石龙和石娃娃了。”
顾昭恍然。
是她和桃三娘大战那日,涯石街里被拖到鬼道中的石雕像。
那石雕入了鬼道,自然通了阴。
……
顾昭听后,颇为敬佩那白蛇,纠正道。
“不是石龙石娃娃,是龙君、龙太子和小龙女。”
大鳖:
它还未说话,忽然感受到身下的水波震荡,鳖的脖子往大壳子里缩了缩,暗道。
“不好!那俩祖宗寻我来了!”
顾昭:“嗯?”
……
很快,顾昭也感觉到了。
似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蜿蜒游弋而来,卷起无数的暗流。
砂砾翻滚,河蚌紧闭了蚌壳。
顾昭站了起来,凝神朝江面看去。
下一瞬,一条数丈高的五爪金龙凌空腾起,撩起巨大的水花,似浪一般的朝宝船溅来。
顾昭眼疾手快,扯了一片菱角叶朝龙君方向扔去。
原先不过是巴掌大的菱角叶瞬间张大,如大伞一般将龙君带起的水流挡在了外头。
“抱歉,是吾失礼了。”龙君声音瓮瓮如雷。
赵家佑和王慧心都瞧呆了,就连在船舱里头躲着顾昭的卫平彦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瞧到龙君,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龙,是龙啊!
以前他只在祁北城的学堂里瞧过盘龙柱,哪里见过这等真龙真身。
……
顾昭卸了菱角叶上的元炁,菱角叶瞬间变成了巴掌大小,自半空中飘飘落下。
王慧心离得近,忍不住伸手接了接,左右的翻看。
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太神奇了!
她多瞧了几眼,忍不住将那格外青绿的菱角叶塞到了荷包里。
……
顾昭顿了顿,冲半空中盘浮的石龙拱了拱手,道。
“龙君。”
她想了想,也冲龙尾处蜷卷的两个光头娃娃拱了拱手。
“龙太子,小龙女。”
话才落地,就见其中瘦一些的光头小童捂着脸,声音有些尖的叫道。
“龙君,龙君,你瞧他,他唤我小龙女,嘿嘿,小龙女呢。”
“莫吵,吾已听闻。”石龙如兔的眼里一片温和,腰背处微微拱起蜿蜒,目光直视尾部蜷卷的小童。
龙息喷到小童脸上,惹得两个小童天真又稚气的哈哈畅笑。
“好痒,好痒!”
……
大鳖微微探出头,小声吐槽道。
“顾道友,你莫被它现在这副吾吾吾的斯文模样骗了,在水底的时候啊,它比我都像那等糙汉子,现在这样,它是在撑龙君面子!”
顾昭:……
石龙瞪眼,“放肆!”
“丞相私逃龙宫,吾还未计较,汝却在道长这处言我等的不是,该当何罪!”
这一声瓮瓮幢幢,龙尾的小童也在拍掌助威。
“丞相该当何罪!”
“丞相该当何罪!”
大鳖生无可恋的将自己缩了回去,心里泪流。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它才不想当那劳什子的丞相!
龙太子难缠闹人,有这样的龙君和龙太子,它觉得自己的龟丞相就像在唱大戏一般。
大鳖朝顾昭瞥去求助的眼神,四肢抠竹排。
顾道友,救救八郎啊。
顾昭:
呃,这该死又熟悉的无语凝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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