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依枕着张安世,有些糊涂。
他想了想道:“所以做皇帝,便一定要去四处走动吗?这样才可眼见为实。”
张安世看着这个小家伙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唇边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
朱瞻基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比同龄人强得多。
张安世耐心地道:“眼见为实并不是说任何事都要什么事都亲眼去见,而是一定要对天下的事熟谙于心,你得知道士农工商,知道他们是怎样生活,依靠什么为生。你也要知道三教九流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的生存状况。除此之外,还有各地的情况有何差异,又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差异,你亲眼去见识了这些,了解了不同人的生活状况,知道他们所愁的是什么,这个时候,便算是眼见为实了!”
“如此一来,伱就有了分辨真假的能力,更能知道那上过来的奏疏,有多少水份,哪些值得相信,哪些人不值得相信。”
朱瞻基恍然大悟的样子,奶声奶气地道:“原来做皇帝这样简单,只要了解实情就好了。”
张安世不由笑道:“这天底下最容易的是了解实情,可最难的,同样是了解实情。”
朱瞻基讶异地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心隔肚皮,每个人可能都为了各种原因欺骗你,除了舅舅除外,舅舅只心疼你。”
朱瞻基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张安世道:“这是因为他们能从你的身上得到好处。”
朱瞻基若有所思:“我懂啦,我要提防着有人骗我。”
他细细一想,又道:“这样说来的话,父亲不就很糊涂?他容易相信别人呢!”
张安世沉默了一下,随即就道:“相信别人也是一种美德,只是……有时轻信了别人,也不是什么过错。”
朱瞻基便嘟了嘟嘴道:“好话赖话你都说了。”
张安世摸了摸朱瞻基的头道:“这就叫为臣之道,为臣之道就是横竖都是君主圣明,这也是你需要警惕的事,因为有的人会如同对付姐夫一样,不断地哄着你,给你戴各种宽仁和仁义的高帽子,让你做出有利于他们的决断!宋仁宗,你知道吗?但凡谥号里有带了仁字的,往往都被人夸赞,可实际上……我看他们和昏君没什么分别。”
朱瞻基想了想道:“可师傅们说宋仁宗很好!”
张安世冷笑道:“他在位的时候,西夏建立,朝廷每年的国库,都要向西夏和辽国送去大量的岁币,土地兼并严重,这样也叫仁吗?就好像,有人抢了你家的地,你还要乖乖地每年给这人送银子,而且这送的银子,是从你的亲族那儿盘剥来的。”
接着,张安世的脸上现出嘲讽之色,道:“若是向辽国送岁币也就罢了。区区西夏,竟也如此。所谓的议和,竟还可以称为所谓的文治,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朱瞻基听罢,禁不住道:“可为什么大家说他好?”
张安世道:“所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任何一个人干一件事,尤其是皇帝,哪怕是最昏聩的事,也一定会有人从中牟利,也有人受损害。譬如送岁币,这岁币的钱,乃是赋税所得,反正是国库的钱,与寻常人有什么关系呢?可因为送了岁币,也就没有了战事,那么大量的人丁就可留在土地上耕作,这自然会拥有大量土地的人有巨大的好处。”
“还有土地兼并。这土地兼并,固然不少人不得不沦为佃户和奴婢,可兼并者的土地却增多了,他如何会不念人家的好呢?”
张安世继续道:“所以你以后,若是有人吹捧你,你先不要沾沾自喜,而是先要想一想,这些人为何要吹捧你。而若是有人悄悄骂你,你也先别急着心里惭愧,而是该想一想,这些人为何要骂你。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多听,多想,多看。”
张安世对朱瞻基可谓是用心了耐心,一点点的给他把事情揉碎了,让他慢慢领会。
朱瞻基也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慌忙地道:“快,快,陛下驾到,皇孙殿下,快去迎驾。”
朱瞻基打了个激灵,想起了什么,整个人慌了慌,不由道:“皇爷爷来了,完啦,皇爷爷一定是来问罪的。”
张安世却是笑着道:“别急,这事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解决不了的。”
说罢,二人不敢怠慢,便匆忙随那宦官去迎驾。
詹事府这儿,太子和太子妃早已闻讯,连忙来接驾。
詹事府上下的太子佐官们也都来了。
包括了几个挨了打的博士。
朱高炽心里也不免有些慌,心里想着,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父皇一定对朱瞻基大失所望。
他不安地拜下,口里道:“儿臣未能远迎,请父皇恕罪。”
朱棣没理他。
太子妃张氏道:“臣媳见过陛下。”
朱棣倒是朝她颔首:“嗯。”
詹事府上下,纷纷拜倒。
朱棣见几个几乎被抬来的博士,这几个人也艰难地行礼。
朱棣心思一动,走到其中一个博士面前:“朕赏了你鞭子,你不会记恨吧。”
这博士叫郑伦,忙道:“臣不敢。皇孙恣意胡为,这是臣等未能好好管教的结果,臣惭愧之至,迄今尚在反省。”
朱棣凝视着郑伦:“皇孙恣意胡为?”
郑伦道:“侮辱大臣,还……还炸了……炸了……臣等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是陛下,皇孙还年幼,千错万错,都在臣等教导无方,从此之后,臣几个一定要引以为戒,绝不会再教这样的事发生。”
朱棣的眼神渐渐冷沉下来:“看来你们并不认同此事!你们平日都教授了皇孙什么?”
开玩笑,这哪里敢认同啊。
郑伦忙道:“都是孔孟之道,还有春秋大义……”
朱棣道:“有教授过其他的吗?”
郑伦因为拜在地上,所以背后的伤口痛得厉害,龇牙咧嘴道:“请陛下明鉴啊,臣等绝不敢逾越雷池。”
这意思是,虽然皇孙出了这件事,他们也有责任,但是他们所教授的东西,绝对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朱棣有些错愕:“朕不信,难道在平时,课余的时候,也没有教他其他东西吗?”
郑伦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说实话,在郑伦的眼里,眼前这个永乐皇帝,其实和太祖高皇帝没有多少的分别,反正都是狠人。
皇孙闹点事,抓了他们几个便打,他们好歹也是大儒,这是完全不将他们当儒生看待。
现在陛下屡屡盘问,这不是摆明着要找他的错吗?说不准,挑出了毛病,就抓了他去砍头呢!
郑伦越想越惶恐,于是战战兢兢地道:“没,没有,绝对没有,臣拿脑袋担保。”
后头几个博士也纷纷道:“是,绝没有。”
朱棣若有所思。
此时,一旁的朱高炽道:“父皇,几位博士一直尽心尽力,此番……瞻基胡闹,不应该责怪他们,要怪也只怪儿臣教导无方。”
朱棣怒视着朱高炽道:“住口!”
朱高炽噤若寒蝉,在他看来,父皇的情绪可谓是喜怒不定,实在猜测不出父皇的心思。
就在此时,却见张安世正牵着朱瞻基匆匆而来。
朱棣一看到朱瞻基,怒气一下子就消下去了,眼里立马掠过了喜色。
再看张安世………心里却又有几分不高兴了。
这家伙……不在渡口好好呆着,成日游手好闲!
最近账面上好像没了五十七万两吧……
朱瞻基虽是人小,礼仪却学得很好,到了朱棣跟前,就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孙臣见过皇爷爷。”
朱瞻基心里胆怯,这行礼也不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朱棣的脸上却是一下子溢出了笑容,一把将朱瞻基抱起,道:“让皇爷爷看看你,哈哈,几日不见,比从前清瘦了,怎么,有人饿着你?”
朱瞻基道:“孙臣没有饿着。”
朱棣道:“朕来问你,你为何骂那何柳文是奸臣?”
朱瞻基下意识的看一眼张安世。
太子妃张氏在一旁听着,直接捏了一把汗。
这事朱瞻基可以说,可若是朱瞻基供出是她那兄弟教授的,这意义就不同了。
下一刻,就听朱瞻基大声道:“我看他就是奸臣。”
“哈哈哈……”朱棣更开怀地大笑起来。
众人见朱棣大笑,一头雾水,有人觉得陛下好像有些过了头,在寻常百姓家,这样的熊孩子是要往死里打的。
只见朱棣又问:“那朕来问你,什么是奸臣?”
朱瞻基歪着头想了想,道:“平日里清高,总是自我吹嘘标榜,实际上却总围着皇爷爷和父亲转的。还有……还有……”
朱棣眼里的欢喜之色越加多了,他继续催促道:“还有什么呢,说啊。”
朱瞻基道:“还有……还有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总是称赞着皇爷爷和父亲,给你们戴高帽子,希望皇爷爷和父亲做出对他们有利的决策……还有……”
朱棣身躯一震。
若说此前,还带着一些小孩子的童言无忌,可后头这句话……就绝不是寻常孩子说的了。
朱棣不比其他皇帝,他自有一套对事物的判断,此时见朱瞻基一脸认真的样子,朱棣心里溢满了惊喜。
朱高炽却是吓坏了,忙道:“朱瞻基,在皇爷爷的面前,不要口无遮拦。”
朱棣顿时怒瞪朱高炽道:“住口,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说罢,朱棣又看向朱瞻基,声音又一下子温和下来:“你说,你继续说,你放心,你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你来告诉皇爷爷,你为何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瞻基又想了想,就道:“比如有的人,他吃一样东西,明明很好吃,却告诉你,这东西很难吃,我想……世上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人吧。”
张安世:“……”
朱棣大喜:“哈哈,你这孩子……嗯……朕再来问你,既然很多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该怎么办呢?”
朱瞻基道:“那就不能做糊涂虫,只有了解到实情,才可以分辨出一个人的真伪,就好像吃食一样,你要自己吃过了,才会知道它好吃不好吃,你只听人说不好吃,可那人却像饕餮一样吃个没停,你怎么能分辨呢?”
朱棣心下狂喜,抱着朱瞻基的手禁不住颤起来。
这可只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啊。
看问题竟如此深刻,这才是一个真正皇帝应该知道的东西。
如若不然,只晓得仁义礼智信,又有个什么用!
朱棣欣喜地道:“好孩子,好孩子……”
朱瞻基却是瞪大了眼睛,惊道:“皇爷爷,你怎么哭了。”
朱棣摇头:“混蛋小子,朕怎么会哭!”
朱瞻基关切地道:“是不是风沙迷了眼睛,我给你吹。”
“不必。”朱棣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眼睛。
或许年岁大了,看着孙儿,朱棣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朱棣却又道:“只是靠这样,就可以分辨一个人的好坏了吗?”
朱瞻基想了想道:“可不只这些,皇爷爷,你糊涂啊,我方才只是打个比方,要真的分出好坏,还需多听、多想、多看……”
朱棣细细咀嚼着这六个字。
这些话,一个**若是有此感悟,其实不算什么。
可若是出自一个这样大的孩子之口,就完全不一样了。
而且朱瞻基说的极认真,分明是觉得这六字很有意义。
朱棣凝视着朱瞻基:“这是谁教你的?”
见朱棣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
朱瞻基吓了一跳。
所有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朱棣再次道:“你告诉朕,这是谁教你的?”
朱瞻基方才还犹豫,可朱棣再次这一问,朱瞻基终究只是一个孩子,吓得连忙怯怯地道:“这……这不是阿舅教的。”
张安世:“……”
张安世心里翻江倒海。
朱棣目光深深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吓得忙是眼神躲闪。
朱棣将朱瞻基抱下来,只安抚地抚了抚朱瞻基的头顶。
朱高炽连忙道:“父皇……”
朱棣摇摇头,他似乎思咐沉吟着什么。
半响,朱棣先走向那郑伦,道:“郑博士,你是皇孙的蒙师,你来告诉朕,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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