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胡俨听罢,露出好为人师的样子。
不,他本来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老师。
胡俨便道:“你说来无妨。”
杨士奇带着几分为难道:“这……这里说话不方便吧。”
胡俨笑着道:“你我又非受人瞩目的人,能有什么妨碍呢?”
说着,他苦笑,要知道,不久之前,即便是阁老,都敬重的称他一声胡公。
杨士奇想了想,便道:“胡公的学问最是渊博,下官想要请教,这圣人教诲之中,读书人应当如何获取知识呢?”
“这个容易。”胡俨奇怪地看了杨士奇一眼,他觉得杨士奇不该问这种稀松平常的问题,倒是耐心地道:“《礼记·大学》有言:“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正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随即胡俨又道:“东汉的郑玄言:所谓的致知,即是事物之来发生,随人所知习性喜好。不过到了宋时的时候,大儒司马光又将此知视为’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因而这格物致知,倒不如说是致德行之意。自然老夫对此,倒是与朱熹圣人相同,认为此言应当是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之意。”
胡俨笑道:“终究还是朱熹圣人更胜一筹,郑玄所言,倒是颇受东汉和魏晋的玄学影响。司马光之德行之说,又过于笼统,怕也不足为信。”
杨士奇低头,却依旧愁眉不展的样子。
胡俨便奇怪道:“怎么,老夫回答得不满意?”
“不不不。”杨士奇苦笑:“下官听一人说了一番话,因此近日才愈发的糊涂了。”
“你说来听听。”
“心即理,知行合一!”
“哈哈……有趣,有趣。”胡俨笑了笑:“这是何人所言?”
杨士奇却是抿唇不语,他不敢说张安世,怕被人笑话。
胡俨见他不言,便道:“你是入了痴,有时读书是这样的,老夫偶尔也会如此,只是许多话,乍听之下似乎玄而又玄,实际上,其实也不过如此。”
杨士奇很是真诚地作揖:“多谢胡公开解。”
“老夫去了,你不必再帮老夫搬书,老夫还没老到连书都搬不动。”
“是。”
胡俨摇摇头,看着杨士奇,他突然发现,此人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就是……人太痴了。
当下,搬书回了国子监,刚刚在公房落座,书吏便奉来了茶盏。
茶热腾腾的,胡俨只捧在手里,想要慢慢地吹凉。
可是猛地……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划过。
心即理……
知行合一……
这方才忽视的话,现在猛地涌入心头,就好像一道闪电,五雷轰顶!
啪……
却在他一颤的功夫,那滚烫的热茶突然泼洒出来,胡俨猛地一摔,便将茶盏摔下去。
那茶盏顿时摔了个粉碎。
飞溅的瓷片,甚至溅至他的脸上,以至他脸上割破了一道口子,瞬间便有血珠冒了出来。
书吏见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要帮胡俨擦拭。
胡俨却顾不得疼痛,只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茶盏,突然怒吼道:“走开,走开!”
书吏,忙道:“学生万死。”
“出去,立即出去。”
“胡公,您不要紧吧。”
“不要管我!”胡俨厉声大喝。
这书吏从未见过胡公发这样大的火气,据说当初他被粪坑炸了,也不曾这般。
书吏缩了缩脖子,只好道:“学生告退。”
门被书吏关上了。
胡俨还站在原地,不管脸上已渗出殷红鲜血的口子。
也没有顾得上地上摔了个粉碎的茶盏。
他猛地,陷入了沉思。
“心即理……”
“心即理……”
口里呢喃着,他却是抬头,看着房梁,时而又低头,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走了几步,即使被案牍撞到,他也没理会,又走几步,却是碰倒了灯架子。
哐当,灯架子倒下。
他没去搀扶,也不理。
“不对,不对,不该如此……心若是理……那么格物致知何解?朱熹圣人怎会错?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他忘我地喃喃自语。
“假若,假若心即理,那么知行合一……岂不是……岂不是……”
猛地,一个又一个念头涌入心头。
他有时浑身颤栗,可很快,却又恢复了理智,忍不住低声骂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怎么可能是如此,绝不可能。”
他在公房里关了一夜。
甚至没有回家。
直到次日的时候,书吏来到公房,打开门的时候,大吃一惊。
只见这公房早已是一片狼藉,摔碎的茶盏,倒下的书架,丢弃得到处都是的书籍,还有泼了一地的墨。
至于胡俨,此刻却伏在案牍上,他正认真地翻着书,好像想从某些书中寻求答案的样子。
书吏忙上前:“胡公,这是……这是怎么了。”
胡俨今日没有发脾气,而是很沉默,他眼里布满了血丝,用疲惫地眼神看了书吏一眼。
而后,他突然道:“心即理何解?”
书吏思索了很久,最终摇头道:“学生不知道。”
“知行合一呢?”
书吏部依旧摇头,苦笑道:“学生……觉得此意不通。”
“不通在何处?”
书吏挠挠头道:“圣人书里没有这句话。”
“哈哈……”胡俨大笑,最后挥挥袖子道:“你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书吏却是害怕出事,不敢走。
而胡俨确实很快就不在乎书吏的存在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虚空,继续喃喃念着:“此句不通,此句怎么会不通呢?我看此人学识太浅薄,哎,夏虫不可语冰啊。”
书吏:“……”
其实这也是常理,这一句出现在明朝中叶,振聋发聩的话,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可以领悟的。
那些门外汉听了这些话,可能压根不会注意。
而像这些书吏,肚子里有一些墨水的人听了去,也是一头雾水。
读书更精通一些的,只怕也只是觉得还不错。
而到达了杨士奇的层次,则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味了。
至于胡俨此等大儒中的大儒,这种博览群书,对诸子百家都有涉猎,同时具有极高的文学造诣之人,这一句话所带来的冲击,却不啻是一个百斤重的火药包。
似乎在此刻,一切的事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这短短一两言,颠覆了胡俨的整个认知体系。
他下意识的想要将这番话当做是笑话来看待。
可是……内心深处,他又一次次的开始推翻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就好像搭积木一样,这堆积起来的知识城堡,一次次被这句话推翻,而胡俨又拼了命的进行重建。
推翻的次数越多,重建就变得更令人绝望。
眼前好像有千重山,他迈步过去了。
“胡公,胡公……要不要吃点东西。”
“吃东西?”一脸颓废的胡俨侧目看这书吏。
随即摇头。
“不吃。”胡俨一面说着,一面却是站了起来,举步就走。
书吏担心地道:“胡公往哪里去?”
“寻找答案。”
胡俨毫不犹豫地道:“我要去求教。”
“求教?胡公……不会说笑吧,这天底下,谁有胡公的学问高啊。”
胡俨听罢,忍不住冷笑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懂个什么?”
…………
胡俨来到了京城的一处宅邸。
来到这儿的时候,他居然显得十分的恭谨。
递上了自己的名帖,门房进去通报之后,却又回来:“我家先生说,不见客。”
胡俨却没有迈动步子,依旧站在原地:“请告诉你家先生,有要事来访,若是他不见,我便不走了。”
门子奇怪的看了胡俨一眼,却又飞快去了。
终于,那门子来过来,道:“请进吧。”
这是一个寻常的宅院,并不奢华,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就在这么一个后宅里,却是一个茅庐,茅庐里似乎坐着一人,用竹帘子隔开。
里头的人很平静,道:“何事?”
“有一事请教。”
“堂堂胡公,也有解不开的疑惑吗?”这个人似乎笑了起来。
胡俨苦笑道:“说来惭愧,实在是学业不精。”
“你说说看吧。”
胡俨深吸一口气:“心即理何解?”
顿了顿,胡俨又道:“知行合一,何解?”
茅庐里的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胡俨耐心的等待。
良久茅庐里的人道:“不知道。”
“先生高才,怎么会不知道呢,若是连先生都不知道,那么……”
茅庐的人突然破口大骂:“入你娘,你好歹毒的心!”
胡俨:“……”
这人继续骂道:“老夫垂垂老矣,没几年好活了,一脚踏在棺材里,应该没有遗憾的寿终正寝,你来和老夫说这个做什么?你这是想教老夫不得好死吗?”
胡俨:“……”
“快滚!”
“先生……”
然后,胡俨失魂落魄,站起来,垂头丧气的走了。
他身后,那人还在喋喋不休的骂:“入他娘的,这教老夫怎么活,老夫本还有三五年的寿数,这样下去,寿数怕要少一半,这狗一般的东西!”
胡俨:“……”
…………
张安世拿了躺椅,让人制了一柄大伞,躺椅就在大伞之下,又让人去制了橘子汁,搁在一旁的小几子上,愉快的躺着纹丝不动。
偶尔,抬头起来,看一眼远处正在打地基的巨大建筑。
他的心是充实而愉快的,监工的感觉真好。
不知是谁成日劝退土木工程,做一个土木精英难道不好吗?
唯一美中不足,不过是这里没有沙滩罢了。
一旁,两个相貌一般的侍女提着热炉子,天气有些寒,需要炭炉子取暖。
张安世道:“瓜来!”
一边,张三已削好了一瓣瓜,搁在张安世的嘴边。
张安世啃了几口:“不愧是温泉附近长出来的瓜啊,味道不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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