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之事后, 皇帝精神越来越不济,且又继续沉迷于丹药,把身体掏空之后, 终于在第二年的六月龙御宾天。
皇帝驾崩前一日,身体突然大渐, 仿若回光返照, 他自感命不久矣,夜召赵王、简王等宗室在侧,又命文武大臣孟季廷、王简夷、卢垌等于榻前受命, 以东宫尚年轻为由,命孟季廷、王简夷、卢垌等辅政,要求其协心辅佐, 遵守祖制,保固皇图。
皇帝驾崩之后, 四皇子受命登基, 改年号为元熙。
新帝登基之后,奉孟贵妃为皇太后,追封生母庄氏为温贤皇太后。加封孟季廷为太傅,擢升帝师孙良宜为吏部尚书。
原殿前司指挥使张麟在宫变之后官复原职,在新帝登基之后, 张麟以年老多病为由请求致仕,副指挥使韩庶因牵涉谋逆罪, 虽最后弃暗投明逃过死罪, 但仍被判以流放之刑。最后新帝擢升自己的亲舅舅为殿前司指挥使, 执掌殿前司, 负责宫禁、御驾戍卫等之职。
之后, 便是百日国丧。等到国丧结束, 已经来到了九月。落叶飘飞、风吹萧萧,凉意渐来。
宋国公府里。
孟承雍脸上带笑的踏进星辉院,看到妹妹正站在桌子前,手拿一块白布擦拭她的红缨枪。
孟承雍问她道:“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你,你去哪儿了?”
孟毓心随口回答道:“出城跑了一会儿马。”
孟承雍跨进凳子里坐下,将自己手里的剑放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然后跟妹妹分享自己觉得高兴的事:“刚刚在祖母院里,我听爹爹跟祖母商量了要将娘扶正的事情。”
孟毓心“哦”了一声,脸上不见有什么反应,继续擦拭手里的红缨枪。
孟承雍见妹妹表现如此冷淡,不由“喂”了一声:“你这是什么反应,母亲扶正你不高兴啊?”
孟毓心想了一下,然后道:“应当算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吧。”
“什么算是,这本就是高兴的事情。”
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道:“爹爹和娘一辈子恩爱,以前娘为侧室,矮人一头,如今终于可以和爹爹做名正言顺的夫妻,难道不是高兴的事情吗?”
孟毓心看向孟承雍,脸上显得有几分怪异,过了一会,才开口问道:“你真的觉得爹爹和娘很恩爱啊?”
孟承雍奇道:“难道不是?”
孟毓心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爹爹一生专宠娘,又和娘生下我们兄妹四个,娘也一辈子对爹体贴温柔,这便是恩爱了?”
她看到孟承雍一脸“难道这还不是”的表情,心道“果然”。
孟毓心道:“雍儿,你难道没发现吗?看起来是爹爹宠娘,为娘付出,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娘在迁就爹爹。很多时候,其实娘过得并没有你想象得这么开心。”
“小的时候,娘生活的地方就只有东跨院那一方天地。夫人这个正室夫人在府里待腻了,还能出去结交朋友,可是娘不行,她是妾室,就算爹爹同意她出门,也没人和她成为朋友。别人家府上的正头夫人不会看得起她的身份和她交朋友,别人家府上的妾室甚至未必有她的自由。除了赵王府的孙侧妃偶尔来看看她,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睁眼就是爹爹,侍奉他、照顾他,每天送他出门,晚上等他回来,所有的时间都围着他转,再就是照顾我们。就算娘再喜欢爹爹,这也不会是让人喜欢得起来的日子。”
“娘这十几年,稍微过得开心一些的,大约只是在雍州的那几年。你看娘在雍州,她举办各种宴会,和那里的婶婶伯母组建马球队、蹴鞠队,每年还弄比赛,每一天都很有干劲。娘其实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也很喜欢玩,但在国公府里,大家都觉得她安静、温柔。她不是真的安静温柔,而是在
这里,她只能安静温柔。”
“但是娘也没有好办法,她想让舅舅过好一点的日子把庄家重新撑起来,她想让宫里那时还小的陛下有人照顾,她也希望我们能得爹爹的喜爱,以后有个好前程。但她是女人,既不能科考入仕,也不能建功立业,她想要给亲人遮风挡雨,就只能依靠爹爹,讨好爹爹,让爹爹帮她。”
“雍儿,这世道对待男人和女人是很不公平的,男人可以在外面建功立业,只要自己有本事和努力,就能闯出一番天地,但是女人不行,女人再有本事也只能被圈在后院这一方小地方,身上还要背负着很多的枷锁,稍微出格一点就要遭受指责。”
孟毓心想到了自己的师傅,忍不住道:“比如我师傅,她一直想像你们上场杀敌,她的功夫也好,但是人人都跟她说这不可以。他们给的理由不是我师傅能力不行,而是因为她是女人。”
“我小的时候,跟爹爹闹着说要学功夫,以后要当女将军,可爹爹总是一笑置之,从不把我的话当真,就是偶尔教一教我,或者请人来教我,也只是哄着我玩。爹爹看起来很疼我,比疼爱你们还疼我,我要什么他都给我,可是他从来都不会像认真教导你们一样教导我。”
“爹爹把最多的精力花在你身上,然后是晖儿。他教你练武、兵法,教你如何当好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他教晖儿如何当好一个世子,当好孟家未来的族长,再有多余的精力就用来教导业儿、靖儿。但他从来不会像教导你们一样认真的教导我。他总是跟我说,以后有父兄给我撑腰,我不需要这么辛苦。可是我不想让谁来为我撑腰,我想自己给自己撑腰。”
孟承雍被她一番话给整蒙了,他一直觉得爹爹爱他们的母亲,爹爹也疼爱妹妹,但在妹妹眼里,原来爹爹是不够爱他们的母亲,也是最忽视她的。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发现自己反驳不出来。
他突然脑子有些凌乱起来,就好像一直以来他信以为真的事情,突然就被人告诉这都是假象一样,让他完全不知所措。
他看着妹妹,开口道:“心儿,你为什么……”,他想问她心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怎么会去想这么多他从来不会去想的东西。
孟毓心撇了他一眼,道:“算了,你是男子,你当然不了解世上女子的处境,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而此时窗外,正听着兄妹两人对话的孟季廷表情缓缓的沉了下来,陷入了惊讶、迷惑等复杂的情绪里。
他活了将近四十年,自认为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但今天,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如此迷惑、茫然、不解的心情。
他没有惊动兄妹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然后站在院子外面的一颗树下,看着那棵树静静的发呆。
孟承雍亦是精神恍惚的离开的,心中来来回回的想着妹妹说的那一番话,直到回到自己外院的书房,仍是没有镇定并想明白过来。
到了晚上,青槿来看他,看到他又将书乱丢时,忍不住一边帮他整理一边念叨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书不要乱摆乱放,分门别类的放好,看过的书就放回暑假的原来位置,不然下次你又找不到……”
孟承雍看着自己依旧还年轻的、漂亮的母亲,她脸上看不到岁月的痕迹,但依旧慈爱、温柔。
在青槿过来要帮他收起小几上放的书时,榻上的孟承雍突然伸手过去,缓缓抱住了母亲的腰,将脑袋靠在母亲的胸口。
青槿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伸手抱了抱他的脑袋,问道:“怎么了?”
孟承雍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来,问母亲道:“娘,你喜欢爹爹吗?”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青槿忍不住笑了一下,跟着回答他的话道:“喜欢啊。
”
“那你爱爹爹吗?”
青槿笑了起来:“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孟承雍睁着眼睛,看着母亲问道:“我就是觉得,儿子一直以来对娘都很不关心。”
不然为什么心儿能看出娘过得开不开心,高不高兴,他就一直看不出来。他一直还以为娘过得很幸福。
青槿道:“你很好,你们兄妹四个,都是乖巧又孝顺,我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生了你们四个。”
孟承雍想起刚刚母亲并没有回答他爱不爱爹爹的话,于是对母亲道:“娘,你不爱爹爹也没关系,你以后要是不想和爹爹住一起,你跟我住,我以后肯定要分府单过的,到时候你在我的府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虽然他也很爱爹爹,但是如果娘跟爹爹住得不开心的话,他还是要把娘接出来。
青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着道:“说什么傻话,我没有不想和你爹爹住一起,也没有和你爹爹住一起不开心。我从五岁开始就和你爹爹生活在一起,比任何人生活在一起还要久,我们已经习惯一起生活了,你爹爹抬手一个动作,我便知道他是想要喝茶还是想要写字,反而不在一起生活才要不习惯的。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和你爹爹虽然还不是夫妻,但以后肯定要相携白头的。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到时候你们才是一家人。”
“总之,以后我当娘的依靠,娘不用惧怕任何人,哪怕爹爹也是。”
青槿奇怪于儿子今天的煽情,回来星辉院后,又见孟季廷也一直盯着她看,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看着她一脸的沉思。
青槿忍不住道:“你们父子今天都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孟季廷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拉了她一起坐在榻上,相互靠在一起。
孟季廷思考犹豫了好几日,还是觉得有必要找女儿谈谈心,于是去了她的屋子。
孟毓心看见他,依旧如同往常一样,亲亲热热的笑着唤了一声“爹爹”,拉着他的手请他坐下来,然后亲自给他斟茶,与往常没有任何的不一样。
孟季廷看着这个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小的时候他将她抱在怀里,只有这么点大,她抱着他的脖子喊他“爹爹”,闹着要让他带她去骑马,结果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经这么大了。
她有了自己的心思,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把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他。
孟季廷牵着她一起坐到榻上,然后看着她问道:“心儿,你心里是不是一直埋怨爹爹没有认真教导你习武,为爹爹不同意你从军而耿耿于怀?”
孟毓心摇了摇头,道:“没有啊。”
孟季廷仔细打量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东西来。
孟毓心叹了一口气,对父亲说道:“我知道爹爹很疼爱我的,我要什么你都给我。你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姑娘家不应该上战场,不需要为家族努力,不需要拼杀,就应当被父兄、丈夫保护在羽翼之下,小的时候无忧无虑的长大,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
“可是爹爹。”她有几分委屈起来:“我有时候也会在想,凭什么呢,凭什么男人能做的事情我就不能做了呢,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吗?您总是说,我不需要努力,一切都有您和我的兄弟们。可是不被需要,即代表着我不重要。我喜欢习武,我也想要做一些对社稷有功的事情,做一些对家族有利的事情,我喜欢被别人依靠,而不是依靠别人。”
孟季廷握着女儿的手,认真看着她道:“心儿,不是这样的,你没有不重要,爹爹心里你一直都很重要。爹爹给你取名为心,就是因为你是爹爹和娘最心爱的女儿。”
孟毓心撇过脸去,避着父亲用手抹了一下眼泪。
“爹爹以前觉得,女子本弱,
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战场危险,所以爹爹不想让你去。可是爹爹忘了,你虽然是个姑娘,却也会想要成为雄鹰,翱翔在广阔浩瀚的天地。”
“爹爹以前错了,以后,不管你想习武也好,还是想像你的兄弟们一样上战场也好,爹爹都不会再拘着你,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爹爹会认真教你习武和怎么打仗,让你自己亲手去挣自己的天。”
孟毓心有些惊讶和不敢相信,转过头来,看着父亲:“真,真的?”
孟季廷点了点头。
“你娘以前常和我说,真正的为你好是应该以你觉得好的方式对待你,而不是用我觉得对你好的方式对待你。如果你想当雄鹰,我却把你当家雀拘在笼子里,哪怕爹爹把这座笼子打造得再华美,你也不会高兴。爹爹以后,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孟毓心鼻子有些酸酸的,伸手抱住父亲:“爹爹。”
孟季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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