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在琼林苑埋头整理了一上午策论,差点忘记了时辰,看见学士们都出去用膳,他忽然反应过来,拿卷子一拍额头,他匆忙收拾好了下东西,出门去隐山居找谢珩。
李稚想到上午赵立春说他可以直接进去,他也就没再找人通报,一路进了庭院,长廊与内堂新铺上了柔软温暖的地锦,外面是墨绿的,内间是雪色的,冬日地上湿冷,讲究的世家大族会在家中铺设这种绒毯,李稚心道上午来还没见到,这是什么时候铺的?
他看着那干净的地锦,犹豫了下,弯下腰把自己刚刚踩过雪地的靴子脱在了门口。
他走了进去,穿过双层的堂屋,隔着一架半透明的山岚屏风,他看见谢珩正立在在窗前,似乎是在打量着外面的雪景,李稚原本要出声喊他,却又忽然没了声音,四下并没有其他人,他放轻脚步走了上去。
谢珩正在思索着事情,两只手从悄悄伸过来环住了他的腰,身后有人一把抱了上来,脸贴在了他的背上,谢珩眼神微微一变,却在低头看见那截的熟悉颜色的袖子时缓了下来,那两只手交叠地环抱着他的腰,上下调整了位置,抱得更加紧了些,谢珩终于很轻地笑了下,抬手覆上了一只手。
李稚心中其实很紧张,感觉到谢珩没制止他,心中特别的高兴,他忽然把手从谢珩的手掌中抽出来,转而啪一声盖在了谢珩的手上,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紧紧抱住似的。
谢珩感觉到他这满是小孩子气的霸道举动,低声提醒道:“屋子里有人在。”
“啊?”
谢灵玉正好从侧居走出来,抬眼时看见了这一幕,她拨着珠帘的手一停。
珠帘叮叮当当的哗啦声传来,李稚扭头看了一眼,仿佛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下手,他刷得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等他看清的那张脸时,又是一个激灵,这人她不是……这不是他早上在东大街遇到的那位夫人吗?
谢灵玉还停留在见到刚刚那一幕的震惊之中,难得愣愣地看着谢珩,谢珩的神情如常,她慢慢回过神来了,放下了拨着珠帘的手,转而扭头去仔细观察那名受了惊吓的少年,这一看就认出来了,“是你?”
“长姊见过他?”
“今日一早,我刚到盛京,我的马车陷入了道旁的深沟之中,他正好路过,停下来帮了我。”
谢珩看向还惊魂不定的李稚,“这位是我的长姊。”
李稚满脑子都是“长姊”两个字在震荡回响,这竟然是谢珩的长姐!这是建章谢氏的大小姐!他差点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见过夫人。”他忙抬手恭敬地行了一礼。
“起来吧。”谢灵玉眼明心亮,上下打量了李稚两眼,“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早上的事情,我原本应该多谢谢你。”
“夫人客气了,那并没有什么。”
“你是在谢府当差吗?”
“是,我在琼林苑当典簿。”
“你叫什么名字?”
“李稚。”
谢灵玉笑了下,“名字很好听。”
李稚的心剧烈地抖了下,对方的眼神像是看穿了他,却又什么也没有说破,给他留足了面子。他想起自己刚刚抱着谢珩不松手的样子,一时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了头。
盛京流行男风并不是一日两日了,曾经这还一度被认为是士族专有的风流,稍微有点名姓的高门大族都会在家中蓄养一批好看的少年,谢灵玉毕竟是盛京顶级门阀士族出身的大小姐,四十年来什么样的风流没有见过,她对男风并不感到意外,她只是很诧异谢珩会如此。
谢灵玉记得,她这个弟弟从小就活得像个圣人,实在是很难将风月情爱和他放在一起,也许是因为这么些年没见,她对谢珩的很多记忆还都在停留在过去,少年时的谢珩是真正的风华正茂,大雪中纵马长街,那清清冷冷的眼神真的是世上独一份,那时盛京城的女孩没有不喜欢他的,但他的气质却完全和情爱沾不上边,眉眼像山河,心中有苍生,所以陆眺说他有圣人相。
谢珩这些年也没有娶妻,她知道谢珩心思不在此处,所以在第一眼见到这孩子抱着谢珩撒娇时,她才会如此震惊。
谢灵玉想着又看了眼谢珩,谢珩立在竹窗下,光在他的身上,影子在他的脚下,恬静从容。
谢灵玉什么也没多说,只道:“好了,我先走了。”
谢珩点了下头。
李稚抬头目送着那道白色的身影离开庭院,心想难怪他今早见到那张脸的时候下意识晃了下神,他这时才反应过来,那张脸原来与谢珩有两三分相似。
“大人我……我刚刚是不是打扰你们叙旧了?”
“没事,聊完了。”谢珩看出李稚脑子里在想什么,“长姊不会过问别人的事情,不用多想。”
李稚回头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明显心中还有点不好意思,“夫人她怎么会忽然来到盛京啊?”他说完立刻想起了前不久谢珩与他说过的谢桓两家的婚事,“她是来盛京成亲的吗?”
“她是来解除婚约的。”
李稚闻声一愣,“解除婚约?”
“是,她心中不喜欢对方,所以要解除婚约。”
李稚作为外乡人,对盛京士族的婚俗规矩不是很了解,但作为盛京官员,他很清楚士族联姻往往关系重大,单方面毁弃婚约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谢珩看见了李稚的眼神,他对李稚讲述了一个故事。
谢灵玉第一次见到王珣的那年,她十六岁。
十六岁的谢灵玉,十六岁的建章谢氏大小姐,那是盛京王城、士族风流的一个象征,一个美丽的符号,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出身西北名门的少年将军那年第一次来到盛京,他刚刚收复了雍阳关北线六镇,将青州的版图悍然往前推进了五百里不止,作为青州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领,西北三大巨头之一,十九岁的王珣最近在梁朝可谓是炙手可热,太子、士族等多方势力都想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之中,这位少年将军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入京直接去了趟太子府。
晋河王氏率青州将士,宣誓对太子效忠。
盛京士族瞬间鸦雀无声。
没两日,王珣收到了一张墨绿请柬,建章谢氏请他登门赴宴,太子府的幕僚们翻来覆去地讨论了一个晚上,得出了一个结论,此局有诈,王珣觉得这是句废话,但凡长了个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宴会必然有诈。太傅季少龄规劝王珣不要赴宴,谢照老谋深算,必然有所图谋,事情恐怕会生出变数。
王珣听完就笑了,听这群人说的,那谢家好像是什么恐怖的龙潭虎穴,他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似的,谢照难不成还能杀了他?
去不去?当然去!少年将军随手把请柬往案上一摔,他倒是想要见识下,谢照能有什么手段。
夜宴当晚,暴雨倾盆,一身骑射劲装的王珣在谢家门口勒住了马,身后是不动如山的四百青州府兵,他不像是来登门赴宴的,倒像是来寻仇的,谢府大门在黑暗中缓缓打开,他坐在马上打量了两眼,里面黑魆魆的一片,看不出有什么明枪暗箭。
王珣翻身下马,走进了谢府,谢府侍卫上前来打伞,他看也没看一眼。
宴会设在湖心亭中,灰衣侍者在安静地布宴,除了王珣之外还有十数位前来做客的尚书、侍郎,众人都已经到了,水榭廊桥上挂着灯笼,灯光在暴雨中显得比平时要昏暗,三两个老乐师坐在幕帘后弹琴,如水的弦声传出来,倒没有平常士族宴会那样吹拉弹唱一起上来的喧哗热闹。
王珣步入亭中,在席间坐下,上座的谢照望向他,王珣也撑着案望着对方。
“王将军到了?”
“王珣见过丞相。”
双方简单寒暄了一阵子,谢照只说见他第一次入京,略尽地主之谊,让他自在地宴饮作乐不要客气,说完就没再多说什么,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宴会。
眼见着宴会都要结束了,除了聊了些有的没的,什么也没发生,王珣慢慢地转着手中的杯子,抱着“想看看这帮人到底能有什么花样”的心思,他一直没离开。
到了子夜,谢照忽然起身离席,喝多了的众人也逐渐如潮水般散去,长亭中只剩下了王珣和几个擦着灯的灰衣侍者,王珣还是没动,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侍者也收拾好默默退了下去,王珣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四周,心道莫名其妙,他终于预备放下杯子起身,就在扭头的一瞬间,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停住。
盛夏的夜晚下着暴雨,谢灵玉打着把竹伞,她低头找着什么东西,手里提着盏金色琉璃灯,沿着没水的廊桥往长亭中慢慢地走过来,白色的裙摆飘在水中轻灵灵的,随着她往前走动,那薄纱似的衣摆也在浮动、在摇曳、在游动。
手腕上的珍珠断了线,她伸手一颗颗地捡起珠子,一抬头看见了坐在亭子中的少年将军。
王珣捏着杯子的右手攥紧了。
两个人隔着暴雨对视着。
谢灵玉知道今日家中有宴会,不过她以为那早就散了,谢家的宴会从不会过子夜,她没想到还会有人留在这亭子中。
“宴会已经散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我……我预备着要走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来赴宴啊?”
“我……从家中赶过来,没来得及换。”
谢灵玉观察了对方一会儿,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她忽然明白过来了,“你是青州来的那个收复了雍阳六镇的将军?”
“我……是,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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