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入城为知州第一件事,便是成全历经惨烈战事后,死里逃生的边城百姓以极刑处置叛国罪臣的心愿。
官家的敕令只言死罪,而蒋先明从民愿,监斩凌迟。
徐鹤雪其实并不知此人以前长的是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在刑台之上,他双目已被胡人的金刀所伤,并不能视物。
他只能听得见此人的声音,有力,愤慨。
“世人皆知,”
徐鹤雪声线冷静,“你蒋御史最不愿辜负民意,他们视你为可达天听的喉舌。”
“仅此而已。”
炉上的茶水又翻沸了起来,帘子后传来几声女子的轻咳,徐鹤雪立时回神,他一手撑在桌案上,艰难地站起身,倒了一碗热茶走到内室里去。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倪素的鼻音有点重,接来他递的茶水抿了一口,干涩的嗓子才好受些。
“不算久。”
徐鹤雪摇头。
他接了她递回的茶碗,将其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倪素揉了揉眼皮,她始终注视着他,即便他很多的时候都没有什么过多的神情,可她仍旧觉得昨夜与他砸雪团玩儿的那点开心,已经被他深重的心事消磨干净了。
“我睡着的时候,你坐在那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试图触碰他的心事。
徐鹤雪一顿,他回过身,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双眼。
她一副病容,却趴在床沿,认真地关心起他。
徐鹤雪喉咙发紧,昨夜回来后,他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想起老师素来板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便是这样的老师,却在得知他进士及第的当夜,欣喜得难以安睡,更写下一首《子夜》,对他不吝赞许。
在那之前,徐鹤雪从不知老师心中原来如此看重他。
徐鹤雪回以《竹心》,以证己心。
那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能与老师同朝,在他的期许里做一个大齐的文官,做一个以竹为心的人。
记忆越是清晰,徐鹤雪就越是难捱。
老师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很想让老师好好地活着,至少这后半生,再也不要因为任何事而颠沛流离,徒惹伤病。
他绝不能让蒋先明将老师再牵涉到杜琮的这一桩事中来。
这条路,他要自己走。
徐鹤雪放置于膝上的手蜷握住衣袍的边缘,他面对着这个姑娘关切的眼神,良久,哑声道:
“倪素,我想老师了。”
第50章踏莎行(一)
倪素只听他说这样一句话,便知道他的想,是真的很想,想到他这般冷静克制的人,都忍不住向她袒露这分心绪。
“若是想他,便去见他。”
倪素一手撑在床沿坐起身,“哪怕不说话,哪怕,他不知道你回来,你远远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与你来京当日,我已看过他一眼。”
在桥上,的确是远远的一眼。
“那已经够了。”
徐鹤雪一寸寸抚平膝上衣料的褶皱,“我可以想他,却不能放任自己去见他,能够被你招回阳世便已经是我侥幸,我不该再消受更多。”
若想要的太多,那么有朝一日重回幽都,他又该如何割舍?
一个死去的人,妄念本该少一些。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徐子凌?”
倪素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我却觉得你可以想要更多,你回来这里,本应该成全你所有年少未竟的遗憾。”
徐鹤雪垂眼看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就那么轻轻地拽着他的袖子边,他轻轻摇头:“老师不是我的遗憾。”
“那什么才是?”
倪素追问。
雪水融化,轻敲黛瓦,从棂窗外投来的浅金色的光影柔和得将倪素面前这个人包拢其中,像是裹着一捧干净的霜雪。
倪素听见他说:“我如今所为,便是在成全我的遗憾。”
是杜琮?是那本账册?还是账册上那些不具名的高官?倪素的视线挪向帘外,那张搭在窗畔的桌案上有一卷翻开的书册。
“咕咕”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目光相接,倪素有点难为情。
“厨房里煨着粥。”
徐鹤雪洞悉她的不自在,他错开眼,扶住床沿缓慢地站起来,转身欲走,可他一顿,回头才见她拉住他衣袖的手指还没松懈。
倪素这才像是被火苗燎了手似的,一下松开。
他掀帘出去了,倪素重新将自己裹回被子里,脸颊抵在软枕上,视线低垂。
人明明已经不在屋中,但他衣袂带起的风却还在帘底轻晃。
她在心里想着。
自从徐鹤雪漏夜点醒蒋先明之后,云京城中渐渐又流传起当年正元帝初登大宝,河西节度使欲进献西域古国之宝给新帝却在半道上将其弄丢的旧闻,只因御史中丞蒋先明上了一道奏疏,重提正元一年的这桩失踪案,意指宝物并非为贼寇所掠,而是被有心之人贪墨。
此事听来委实荒唐,试问哪个臣子有如此逆胆,竟敢贪墨到君父的头上?
但蒋先明素来有清正刚直之名,他来挑起这样的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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