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深夜,昏迷在乾清宫前殿大厅里的佟国维与隆科多是与被打得没有人样的李四儿尸体一同被送入佟府的。
“老爷!隆科多!这是怎么了?怎么被抬着回来了?”
收到消息,被两个大丫鬟搀扶着匆匆忙忙赶到前院大门口的老赫舍里氏,借着头顶廊檐下昏黄的灯笼光线,看到被御前侍卫放在担架上抬回来,双眼紧闭的父子俩时,吓得双腿发软,险些昏厥过去。
额娘!呜呜呜额娘!你不要吓我呀!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佟佳·玉柱扑到李四儿的尸体旁,瞧见自己额娘下午时容光焕发,收拾得漂漂亮亮、高高兴兴出府去京郊庄子上了,如今竟然衣衫破烂、死不瞑目的回府了!看着他额娘浑身青青紫紫、四肢被人打折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子的恐怖模样,玉柱直接被吓得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漆黑的夜色里,佟府哭声阵阵,凄风血雨一片。
小赫舍里氏与下半身被打得血糊拉碴的岳兴阿从宫里出来后,未回佟府,而是直接去了内城一处小宅子住下,那处宅子乃是小赫舍里氏的陪嫁。
糟心的一晚过去后,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等翌日天色隐隐露出鱼肚白,昨晚岳兴阿大义灭亲、敲响登闻鼓、进宫告御状的事情也传到了后宫嫔妃、前朝文武百官的耳朵里。
万岁爷对佟家一而再、再而三施加的优厚恩待实在是太戳人的眼睛了。
宫里不喜欢佟家两姐妹的,前朝看不惯佟佳一族的大有人在,譬如:住在永和宫的德嫔,继后与温僖贵妃的娘家钮祜禄一族,元后的娘家赫舍里一族等等。
一时之间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下,等天光大亮,佟佳·隆科多宠妾灭妻,强占自己岳父兼亲娘舅的小妾,还纵容恶妾李四儿磋磨发妻,嫡庶不分,苛待原配与嫡子,国舅爷与国舅夫人助纣为虐,有眼无珠,错把鱼目当珍珠的糗事,就像是插了翅膀般,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城各个角落。
再随着每日清晨前来京城送货的外地行商们,陆陆续续往大江南北传。
天子母族的名声经此一事彻底烂透了,佟家也从神坛上跌落了下来。
加上大半个月前,皇家两处厂房招收女工的舆论还没有消除,两相叠加下,身上流着佟佳一族鲜血的康熙与孝康章皇后
的名声在这场风波中,也无所避免地跟着受了影响。
康熙除了生气又有什么办法?母族还不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是他自己的母族中人作死、嫡亲表弟不争气、不做人,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如今丑事被一朝戮破,活该被人骂得狗血喷头啊!
他也只能无奈任由人去骂佟佳一族,高高不可一世的天子母族这回算是彻底栽了,里子输得精光,面子也全都没有了。
隆科多身上的好几个重要官职尽数被搀掉,被圣上禁足在府邸里反省过错,另一方事件当事人的小赫舍里氏母子俩也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看着一大早佟国维清醒后,整个人被打击的没有了精气神,枯坐在圈椅上,一句话都不吭声。自己儿子隆科多被十四阿哥一脚踹的不轻,前胸处不仅断了两根肋骨,半年躺在床上不能动,还因为李四儿死了,他这个蠢蛋也是躺在床上拼命扯着嗓子、泪流满面、要死要活的,玉柱也被他额娘的惨样给吓得半夜起了高热,脸色通红的躺在病榻上,含糊不清的说着话。
老赫舍里氏瞧着夫君、最疼爱的儿子与孙子病快怏的模样,心中也对自己的侄女与大孙子暗自生恨,涌起了重重埋怨,一口已经有些松动的牙齿都快被她给咬碎了。
上午辰时末,艳阳高照,空气中已有了几分燥热。
面容消瘦、穿着打扮得体的小赫舍里氏随着皇太后的心腹乌仁嬷嬷一起来佟府库房里取回她的嫁妆,并与隆科多做财产分割。
短短一夜就老了近十岁的赫合里福晋,头发几乎花白,脸色蜡黄,眼圈青黑,她看着由万岁爷亲笔书写的儿子与侄女的和离书,不顾身旁丫鬟、婆子们的搀扶,也不管自己诰命夫人的尊严了,像那市井的泼皮老妇般,一屁股坐在地上,用长着皱纹的双手连连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哭得老泪纵横的,直勾勾地看着小赫舍里氏,口口声声直呼骂道:
“造孽啊!造孽啊!”
围观之人也不知道她这究竟是嫌弃自己嫡亲的侄女、大孙子仅用一夜的功夫就把佟家粉饰出来的和平、花团锦簇的表面给彻底打破,让旁人白白看了佟家的笑话,还是哭李四儿死了,以后没人再去给她找那乌烟块了。
小赫舍里氏早在隆科多、李四儿对她百般磋磨时,自己姑姑与姑父对她的糟糕境遇装作没看到,还对李四儿的儿子玉柱疼爱有加时,她就对自私自利、冷心冷肥的老夫妻俩彻底死了心。
眼下听着自己姑姑兼婆婆,一句一句对她寡廉鲜耻的怒骂声,心如死灰的小赫舍里氏眼皮子都没颤动一下,看也没往老赫舍里氏身上看一眼,寸步不离跟在乌仁嬷嬷身边。
等看着乌仁嬷嬷雷厉风行的将属于她的财产夺回来,一箱箱的财物从佟家三房的库房里搬了出来时,小赫合里氏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眼圈发热想哭,但她拼命忍住了,不想临走时还让这佟府的奴才们瞧见自己的眼泪。
下午时,乌仁嬷嬷的差事总算是办完了,她不顾老赫舍里氏瞪着眼睛,一副想要吃人的愤怒模样,指挥着跟随她出宫来佟府的侍卫将红木箱子一个个从佟府运到小赫舍里氏的小宅子里。
她刚帮着忙将这些箱子锁进小宅子的库房里,一转身就看到小赫舍里氏双腿一弯“扑通”一下子朝自己跪下了,乌仁嬷嬷大惊,忙弯腰边搀扶着小赫舍里氏起身,边诧异地说道:
“夫人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啊!”
“嬉嬷,我很清楚如果昨晚不是因为有太后娘娘在,我这一条命必然是没有了的,更别提还能体面的与隆科多和离,从佟家抠下来财产。
“您也是个心善之人,处处在帮我,如今我除了岳兴阿外,也没有什么旁的惦记的人了,您与太后娘娘的大恩我这辈子怕是都找不到机会来报答了,您就让我磕一个头吧,要不我心里面属实是酸涩的紧。
“唉,您这又是何必的呢?”
乌仁嬷嬷拗不过她,只好无奈受了小赫舍里氏一个响头,才用手将小赫舍里氏搀扶起来,低头看
着三十多岁的小赫舍里氏头发就已经变得灰白了,心中暗叹:多好的姑娘啊,也就是佟家人眼瞎,才会放着这般好的正妻夫人不要,把一个伶人给捧得那般高,到处乱蹦趾。
瞧着小赫舍里氏双眼通红,像是终于解脱了的模样,乌仁嬷嬷忍不住又出声提点道:
“夫人,您别嫌老奴多嘴,您的娘家实力比不过佟家,佟佳夫人在您娘家比您更有说服力,此番悠虽然脱离了狼窝,这些从佟府带出去的财物固然是您应得的东西,但这是您的福也是您的祸!
“常言道:财不露白。”
“如今您与岳兴阿少爷带着这么多财产住在陪嫁的小宅子里,无疑于稚儿捧着金块在外走,惹人垂涎。这世道本就对
女子有诸多苛待,对孤儿寡母更加不友好,您与岳兴阿少爷合该再另寻一处靠山,否则必会遭到佟家的疯狂打压与报复的。
小赫舍里氏听到这话,面容也瞬间变得有些紧张了,她与偌大的佟府如何抗衡呢?无疑于用鸡蛋去撞石头,蚍蜉撼树。
心中担忧的小赫舍里氏像是抓救命稻草般,下意识抓着乌仁嬷嬷的手,一脸惶恐地看着这位皇太后的心腹宫人,低声询问道:
嬷嬷能否给我指条明路呢?
乌仁嬷嬷沉思了一会儿,用手拍着小赫舍里氏的手背,轻声安慰道:
“夫人姓赫舍里,虽然与索尼大人那一脉是远亲,可如今赫舍里一族当家人是三房的索相夫妻俩。
“索相性子骄傲,还是无风都要兴起三层浪的狠人,他不怕佟府,再者索相夫人虽出身佟家,但性子却是豁达、知礼的,当初孝庄文皇后还曾遗憾她不是嫡出的,若是嫡出年龄再小几岁,怕是多年前进宫的就是这位了。
“你们都是姓‘赫舍里”,远亲即便再远,只要有心总能续上‘亲’的,夫人若是能得到太子母族的庇护,想来以后在这内城的日子要好过许多。
“另外。”
嬉嬷请讲。
乌仁嬷嬷抿了抿唇,又道:
“老奴隐隐得知再过不久京城里就会出现用羊毛制作的毛线球与一种名为羽绒棉的保暖物了,漠南蒙古科尔沁部的两处厂房就是生产这些东西的,到时候万岁爷肯定会将这两种保暖物放在京城,大清各地的皇家商铺中售卖,夫人是识文断字、会理账的,若是能帮着皇家售卖这些新奇的物件,也算是为皇家做事了,除非是那眼瞎耳聋、没脑子的人渣才会来找您与岳兴阿的麻烦,旁的人肯定不会前来招惹您的。
皱着眉头的小赫舍里氏顺着乌仁嬷嬷的话往下细想,不禁豁然开朗,眉头也舒展了,商贾的名声虽然不好听,但帮着皇家做生意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更何况他们是满人,又不依靠科举做官,小赫舍里氏当即笑着对乌仁俯身道:
“多谢嬷嬷指点。”
乌仁笑着摆了摆手,明白小赫舍里氏也是脑袋聪惹,不会钻牛角尖的。
三日后。
佟国维的精气神一点点回
来了,隆科多与玉柱也接受了李四儿已死的事实。此番佟家在京城勋贵里是丢大脸了!
佟国维惦记着三日前在乾清宫里被长孙殿下扯出来了的五公主婚事,虽说赐婚圣旨在他们佟家,万岁爷也不会朝令夕改,出尔反尔,打他自己的脸,但生怕这桩婚事真得黄了。
若他长孙舜安颜与温宪公主的婚事也没了,他们佟家不得再次被旁人嘲笑。为此佟国维和赫舍里氏忙召集佟家的族老们商议此事。他们夫妻俩虽说是佟佳一族的当家人,但族老们的辈分皆比他们俩人高。
佟家族老们也对最近这桩家族丑事很糟心,劈头盖脸的对着老两口呵斥一通,把国舅爷夫妻俩骂的狗血喷头、面红耳赤的。
一个辈分最高、年龄最大、下颌上胡须斑白的族老才开口说道:若想保住舜安颜与五公主的婚事倒也不难。
夫妻俩听到这话,眼前瞬间一亮。
佟国维眼含期待的看着老者。
将舜安颜从三房过继到二房名下,他不是你三房的长孙,而是二房的长孙。
“这就行了,此番家族丑事是你们三房闹出来的,几年前你二哥战死沙场,万岁爷对二房的容忍度比你们三房高多了,若是舜安颜从你佟国维的孙子变成佟国纲的孙子,万岁爷肯定不会不满意的。”
“不行!不行!舜安颜是三房长孙,怎么能够过继给二房呢?”老者话音刚落,老赫舍里氏立刻摆手拒绝道。
在场族老们的脸色“唰”的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佟国维也是皱着眉头,转头对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老妻呵斥道:
“你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的懂什么?还不下去看看隆科多喝药了没?”老赫舍里氏抿了抿唇,心不甘情不愿的对着族老们俯了俯身,走出了商议的屋子。待她抬脚走出房门时,还隐隐约约听到留在里面的佟国维对着族老们赔笑道:
“族老们这想法倒也不错,舜安颜不仅是我三房的长孙,也是佟佳一族的长孙,无论他是记在我名下,还是二哥名下都是没错的。
老赫舍里氏不满的撇了撇嘴,知道这事儿她管不了了,只好让大丫鬟们搀扶着她往隆科多的院子走。
待她刚进去隆科多养病的屋子,扑面而来一股子烟味,老赫舍里氏眼睛一亮,忙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去,就瞧见她儿子胡子
拉碴、双眼布满红血丝躺在床上,嘴里噙着一根白玉烟杆子,那烟杆子俨然是李四儿留下的遗物。
“隆科多,你还病着呢,怎么能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呢!”
老赫舍里氏几步上前夺掉隆科多手中的白玉烟杆子,双眼泛红的看着她短短三日就身子消度了一大圈的儿子,哽咽道。
隆科多瞥了自己额娘一眼,痛苦地哭道:
额娘!儿子心里头难受啊!四儿的身子那般娇弱,在脏兮兮的牢房里被那些粗鲁的女囚犯们给一拳拳的打、一脚脚的踢,生生被打死了,这得多痛啊!儿子只要一幻想她临死前苦苦喊儿子、期盼着儿子前去救她的画面,一颗心就像是被大手攥着般,痛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老赫舍里氏边听边敷衍的点了点头,视线在这屋子里搜寻,看到一个眼熟的小木箱子后,她忙从隆科多的床边站起身子,抬脚走到小木箱子跟前,用手翻开箱子盖瞧见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黑色的乌香块。
她就觉得自己心里头阵阵发痒,烟瘾又犯了,顺手“啪”的一下子将小木箱子合上,连箱带货的交给大丫袋,转身瞧见自己儿子还是双目无神、满脸痛苦的模样。
老赫舍里氏再度走到床边,用手摸了摸隆科多的脑袋,抿唇叹气道:
“隆科多,额娘知道你心里头难受,但你也得朝前看啊,额娘与你阿玛都老了,佟家未来还得靠你们兄弟们来撑的,你别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了,你肋骨断了两根,差点儿就伤到肺了,好好休息吧,额娘晚上再来瞧你。
“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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