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云楼。
往日这么早的时辰最是清闲,今天却远远听见楼内有喧哗之声。
没一会儿,两个身材高壮的护卫拖了个手脚乱舞的锦衣男人出来。
这男人身量不高,体量却宽,或者说——是个胖子。
被两个簇云楼的护卫一人一边拎着后领往外提,脸色涨红,大声叫嚣着:“你们知道爷现在是什么身份吗!爷的表侄昨天被中洲仙师收去做关门弟子了!爷现在是仙师家眷!背后有人!你们竟敢这么对爷得罪爷——你们、你们等着被仙师教训吧!”
护卫面无表情地撒手,动作熟练地将锦衣胖子往街上一扔,有什么别的东西也落到了地上。护卫不多看一眼,直接转身回去。
“哎哟!”胖子摔了个仰面朝天,痛呼一声,挣扎着翻起身,伸手去够掉到地上的钱袋,嘴上仍不停:“什么兰茵新桃雪梅,统统给爷等着,回头定叫你们跪下来求爷!”
他的手堪堪碰到钱袋,眼前一暗,落下一片阴影,一只芡食白云丝绣鞋踏在了钱袋上。
槿紫色的裙摆落入视线中。
少女泠泠轻声:“你刚才让谁等着跪下来求你?”
明明十分平淡温和的语气,胖子却立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暗藏的寒意,让他迅速想起两年间在此人手中受到的教训。
自己今日怎么又昏了头了!胖子不敢多想,立时以与身形完全不相协的灵活度爬起来转身逃跑。
少女收回脚,敛眸转身步入簇云楼。
各色风情的女子们正倚在簇云楼内三楼围栏边闲聊消困,见着少女进来,纷纷招呼起来她。
“小兰茵妹妹回来啦,今儿怎么出门这么早?”
“又帮兰茵姐姐送东西给同光书院的俊先生去啦?”
惹得一阵娇笑。
“哎那可不巧了,刚把那晦气的应家胖子扔出去,不会正好给小兰茵撞上了吧?”
“哎!妹妹赶紧上来沐浴更衣,去去晦气。”
“姐姐们早。”少女抬步上楼,目光浅浅扫了一圈,问道,“兰茵姐姐呢?”
话音落下,兰茵刚好推开门来。正瞧见少女,于是朝她招手:“小语。”
有人立刻接道:“哎散了散了,姐妹俩又要说悄悄话啦~”
又是一阵娇笑,才纷纷散去。
楮语走进兰茵房间。
兰茵将房门关上,拉着楮语坐下,先倒了杯茶递给楮语,才在一旁也坐下:“那些画卷可顺利送到楚先生手中了?”
楮语接过茶杯:“送到了。”
“那便好。”兰茵露出个淡淡的笑来。
楮语握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似有所觉,抬眸看向兰茵。
果然,兰茵正也看着楮语,脸色不甚自然,目光中带着些别样的情绪,唇瓣微动,欲言又止。
楮语轻轻放下茶杯,温声:“怎么了?”
兰茵启唇欲言,又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好半晌,轻叹一口气,起身慢步窗边,目光落到雨后清晨碧蓝的远天:“两年前你刚来到簇云楼,也是这暴雨后的清晨。”
“当时我家人来信说我妹妹病重,我回家相送。返程时逢上仙人渡劫。”
“我仍记得整个天都是暗沉沉的。天边是滚滚不绝的雷云,地上下着瓢泼暴雨。我躲在马车里动也不敢动,然后突然便有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路上,倒在一圈忽闪忽灭的光中。”
兰茵回过头来看向楮语:“我当是天上的什么落下来了,车夫状着胆子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人——你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楮语垂眸。
兰茵却放松下来,手搭在窗沿,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我当时竟也不觉得吓人,鬼使神差就将你带了回来。但请了许多大夫也没人愿治你,他们都觉着你死定了。”
“我当时便也想着,若你能活,算是一桩善缘。若救不了,我也无愧于心。”
“不成想你自己挺过来了。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小孩。”
楮语轻笑了声:“我今年十七了,姐姐。”
“是啊,你今年十七了。”兰茵莞尔,“已经做了我两年妹妹了。我妹妹刚离我而去,你就从天而降,代她陪了我两年。”
楮语敛了笑。
“两年已经够久了。”兰茵仍含着浅浅的笑,走回楮语身边,“我不知道你当时究竟遭遇了什么,你不说,我也绝不过问。但我知道你的伤一定很严重,至今应当也没好。而我虽为一城名魁,却终究只是个凡人。”
“我看到过你深夜在院子里施法术,我看到你周围有星星围着你。而你也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小语。”
“嗯。”楮语应。
“听闻这些日有不少中洲仙师前来收徒,天舟泊在蓬莱山顶。”兰茵再次坐下,终于道出最后这番话,“楚先生的家人两日后要上蓬莱,我已与他谈好,到时可以捎着你一同去。”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蓬山路远……有人同行,我也算放心。”
楮语垂睫。虽然她大体有所猜测,但听兰茵说完,心中还是有些微理不清的怅意。
“怎么,舍不得姐姐?”兰茵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呀。”
“但是迷路的星星,迟早是要回到天上去的。”
楮语忽感眼眶微有热意,却觉得自己骤然变得不善言辞。
又听兰茵道:“哎,竟差点把我自己说哭了。好啦,今儿天热,厨房里做了绿豆汤,你赶紧洗洗然后下去喝点凉快的。”
边说着边拉楮语起身,挽着她的臂将她送到门口,做出一副似是嫌弃的语气:“雨后的夏天就是黏腻,你这出去一趟,我都觉得你身上黏糊糊的,快去洗洗换身衣服。”
楮语低声应了。
“去吧。”兰茵轻替她揽了揽鬓角垂落的碎发。
待楮语走远几步,才轻轻将门关上,有些失神地坐下。
而楮语堪堪走了几步,刚要下楼,又被人叫住。
“姑娘!”惊喜的女声从楼下大堂里传来。
楮语看去,是早上在书院遇到的那四名修士。领头的女子笑容满面,热情地向她招手。
-
楮语沉默。
其实她早闻有中洲人士前来收徒,但她原本并不打算去寻。
今日书院偶遇,她当或许是天意,就顺了祝枝的意问星。
然而那问星的星图没有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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