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崇祯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晚上,月亮刚升上皇极殿的琉璃觚棱。
崇祯皇帝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勉强耐下心看了一阵文书,忽然长嘘一口闷气,走出乾清宫,在丹墀上徘徊。春夜的寒意侵人肌肤,使他的发涨的太阳穴有一点清爽之感,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又徐徐地将胸中的闷气呼出。他暗数了从玄武门上传过来的云板响声,又听见从东一长街传来的打更声,更觉焦急,心中问道:“陈新甲还未进宫?已经二更了!”恰在这时,一个太监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陈新甲在文华殿恭候召见。”
“啊……辇来!”
上午,陈新甲已被崇祯帝在乾清宫召见一次,向他询问应付中原和关外的作战方略。陈新甲虽然精明强干,无奈明朝十多年来一直陷于对内对外两面作战的困境,兵力不足,粮饷枯竭,将不用命,士无斗志,纪律败坏,要挽救这种危局实无良策,所以上午召见时密议很久,毫无结果。崇祯本来就性情急躁,越是苦无救急良策就越是焦急得坐立不安,容易在宫中爆发脾气,吓得乾清宫中的太监们和宫女们一个个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晚膳刚过,他得到在山海关监军的高起潜来的密奏,说洪承畴在松山被围半年,已经绝粮,危在旦夕,并说风传清兵一旦攻破松山,即将再一次大举入关,围困京城。虽然松山的失陷已在崇祯的意料之内,但是他没有料到已经危在旦夕,更没有料到清兵会很快再次南来,所以高起潜的密奏给他的震动很大,几乎对国事有绝望之感。高起潜在密奏中提到这样一句:“闻东虏仍有议和诚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时之急。国事如此,惟乞皇爷圣衷独断。”崇祯虽然不喜欢对满洲用“议和”一词,只许说“议抚”或“款议”,但是他的心中不能不承认实是议和,所以在今晚一筹莫展的时候并没有因为高起潜的用词不当生气。关于同满洲秘密议和的事,他本来也认为是目前救急一策,正在密谕陈新甲暗中火速进行,愈快愈好,现在接到高起潜的密奏,不觉在心中说道:“起潜毕竟是朕的家奴,与许多外廷臣工不同。他明白朕的苦衷,肯替朕目前的困难着想!”他为辽东事十分焦急,不能等待明天,于是命太监传谕陈新甲赶快入宫,在文华殿等候召对。
崇祯乘辇到了文华殿院中。陈新甲跪在甬路旁边接驾。崇祯将陈新甲看了一眼,不禁想起了杨嗣昌,心中凄然,暗想道:“只有他同新甲是心中清楚的人!”龙辇直到文华前殿的阶前停下。皇帝下辇,走进东暖阁,在御座上颓然坐下,仿佛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和身体都十分沉重,没有精力支持。陈新甲跟了进来,在他的面前跪下,行了常朝礼,等候问话。崇祯使个眼色,太监们立即回避。又沉默片刻,他忧郁地小声说:
“朕今晚将卿叫进宫来,是想专商议关外的事。闯、曹二贼猛攻开封半个多月,因左良玉兵到杞县,他害怕腹背受敌,已经在正月十五日撤离开封城下,据地方疆吏奏称是往西南逃去。左良玉在后追剿,汪乔年也出潼关往河南会剿。中原局势眼下还无大碍,使朕最为放心不下的是关外战局。”
陈新甲说:“关外局势确实极为险恶。洪承畴等被围至今,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怕不会支持多久。祖大寿早有投降东虏之意,只是对皇上畏威怀德,不肯遽然背叛,尚在锦州死守。倘若松山失陷,祖大寿必降无疑。松、锦一失,关外诸城堡难免随之瓦解。虏兵锐气方盛,或蚕食鲸吞,或长驱南下,或二策同时并行,操之在彼。我军新经溃败,实无应付良策。微臣身为本兵,不能代陛下分忧,实在罪不容诛。”
崇祯问道:“据卿看来,松山还能够固守多久?”
“此实难说。洪承畴世受国恩,又蒙陛下知遇,必将竭智尽力,苦撑时日,以待救援。且他久历戎行,老谋深算,而曹变蛟、王廷臣两总兵又是他的旧部,肯出死力。以微臣看来,倘无内应,松山还可以再守一两个月。”
崇祯问:“一两个月内是否有办法救援?”
陈新甲低头无语。
崇祯轻轻叹了口气,说:“如今无兵驰往关外救援,只好对东虏加紧议抚,使局势暂得缓和,也可以救洪承畴不致陷没。”
陈新甲说:“上次因虏酋对我方使臣身份及所携文书挑剔,不能前去沈阳而回。如今马绍愉等已经准备就绪,即将动身,前往沈阳议抚。全部人员共九十九人,大部分已经暗中分批启程,将于永平会齐,然后出关。”
“马绍愉原是主事,朕念他此行劳苦,责任又重,已擢升他为职方郎中,特赐他二品冠服,望他不负此行才好。”
陈新甲赶快说:“马绍愉此去必要面见虏酋,议定而归,暂纾皇上东顾之忧,使朝廷得以专力剿灭流贼。”
崇祯点头,说:“卿言甚是。安内攘外,势难兼顾。朕只得对东虏暂施羁縻之策,先安内而后攘外。朕之苦衷,惟卿与嗣昌知之!”
陈新甲叩头说:“皇上乃我朝中兴英主,宏谋远虑,自非一班臣工所能洞悉。然事成之后,边境暂安,百姓得休养生息,关宁铁骑可以南调剿贼。到那时,陛下之宏谋远虑即可为臣民明白,必定众心咸服,四方称颂。”
崇祯心中明白陈新甲只是赞助他赶快议和,渡过目前危局,至于这件事是否真能使“众心咸服,四方称颂”,他不敢奢望,所以他听了陈的话以后,脸上连一点宽慰的表情也没有,接着问道:
“天宁寺的和尚也去?”
陈新甲回奏:“天宁寺和尚性容,往年曾来往于辽东各地,知道虏中情形。且东虏拜天礼佛,颇具虔诚,对和尚与喇嘛亦很尊重,所以命性容秘密随往。”
崇祯又问:“马绍愉何时离京?”
陈新甲说:“只等皇上手诏一下,便即启程,不敢耽误。”
“这手诏……”
“倘无陛下手诏,去也无用。此次重去,必须有皇上改写一道敕书携往,方能使虏酋凭信。”
崇祯犹豫片刻,只好说:“好吧,朕明日黎明,即命内臣将手诏送到卿家。此事要万万缜密,不可泄露一字。缜密,缜密!”
陈新甲说:“谨遵钦谕,绝不敢泄露一字。”
“先生请起。”
陈新甲叩头起立,等候皇上问话。过了一阵,崇祯忽然叹道:“谢升身为大臣,竟然将议抚事泄于朝房,引起言官攻讦,殊为可恨。朕念他平日尚无大过,将他削籍了事。当时卿将对东虏暗中议抚事同他谈过,也是太不应该的。不过,朕对卿恩遇如故,仍寄厚望。既往不咎,以后务必慎之再慎。”
一听皇帝提到谢升的事,陈新甲赶快重新跪下,伏身在地。他对于崇祯的多疑、善变、暴躁和狠毒的秉性非常清楚,尽管他得到皇帝倚信,却无时不担心祸生不测。他明白皇上为什么这时候对他提到谢升,感到脊背发凉,连连叩头,说:
“谢升之事,臣实有罪。蒙皇上天恩高厚,未降严谴,仍使臣待罪中枢,俾效犬马之劳。微臣感恩之余,无时不懔懔畏惧,遇事倍加谨慎。派马绍愉出关议抚之事,何等重要,臣岂不知?臣绝不敢泄露一字,伏乞陛下放心。”
崇祯说:“凡属议抚之事,朕每次给你下的手谕,可都遵旨立即烧毁了么?”
“臣每次跪读陛下手诏,凡是关于议抚的,都当即亲手暗中烧毁,连只字片语也不敢存留人间。”
崇祯点头,说:“口不言温室树,方是古大臣风。卿其慎之!据卿看来,马绍愉到了沈阳,是否能够顺利?”
“以微臣看来,虏方兵力方盛,必有过多要求。”
“只要东虏甘愿效顺,诚心就抚,能使兵民暂安,救得承畴回来,朕本着怀柔远臣之意,不惜酌量以土地与金银赏赐。此意可密谕马绍愉知道。”
“是,是。谨遵钦谕。”
崇祯又嘱咐一句:“要救得洪承畴回来才好!”
召对完毕,陈新甲走出文华门,心中七上八下。他深知道皇上对东虏事十分焦急,但是他不能够预料这议和事会中途有何变化。忽然想起来昨日洪承畴的家人到他的公馆求见,向他打听朝廷是否有兵去解救松山之围,于是他的耳边又仿佛听见了皇上的那一句忧心忡忡的话:
“要救得洪承畴……”
同一天晚上,将近三更时候。
洪承畴带着一名中军副将、几名亲兵和家奴刘升,登上了松山北城。松山没有北门,北门所在地有一座真武庙,后墙和庙脊早已被清兵的大炮打破,有不少破瓦片落在真武帝的泥像头上。真武帝脚踏龟、蛇,那昂起的蛇头也被飞落的瓦片打烂。守北城的是总兵曹变蛟的部队。将士们看见总督大人来到,都赶快从炮身边和残缺的城垛下边站立起来。洪承畴挥手使大家随便,用带着福建口音的官话轻声说:“赶快坐下去,继续休息。夜里霜重风冷,没有火烤,你们可以几个人膀靠膀,挤在一起坐。”看见将士们坐了下去,他才抬起头来,迎着尖利的霜风,向城外的敌阵瞭望。
几乎每夜,洪承畴都要到城上巡视。往年带兵打仗,他都是处于顺境,和目前完全两样,这使他不能不放下总督大臣的威重气派,尽力做到平易近人,待士兵如对子弟。长久被围困于孤城之内,经历了关东的严冬季节,改变了他在几十年中讲究饮食的习惯。他熟知古代名将的所谓“与士卒同甘苦”是非常可贵的美德,能获得下级将官和广大士卒的衷心爱戴,但是他从来不能做到,也从来没有身体力行的打算。被围困在这座弹丸孤城以后,特别是自经严冬以来,城中百姓们所有的猪、羊、牛、驴和家禽全都吃光,军中战马和骡子也快杀完,粮食将尽,柴草已完,他大致上过着“与士卒同甘苦”的生活。如今在他的身上还保持着大臣的特殊地方,主要是多年养成的雍容、儒雅和尊贵气派,以及将领们在他的面前还没有失去敬意。另外,他平生爱好清洁,如今虽受围困,粮尽援绝,短期内会有破城的危险,别的文武大官都无心注意服饰,但是他的罩袍仍然被仆人洗得干干净净。别的官员们看见他这一点都心怀敬意,背后谈论他不愧是朝廷大臣,单从服饰干净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他身处危城,镇静如常,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晚城上将士们看见总督大人神情仍然像过去一样安闲,对目前的危急局势就感到一点安心。曹变蛟的部队过去在明军中比较精锐,又因为完全是从关内来的,全是汉人,所以处此危境,都抱着一个血战至死的决心。这种最简单的思想感情压倒平日官兵之间的深刻矛盾,连他们同洪承畴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亲近起来。
一连几天,敌营都很平静,没有向街上打炮。这平静的局面使洪承畴觉得奇怪,很不放心。他猜想,清兵可能正在做重大准备,说不定在两三天内会对松山城进行猛攻。如今敌人对松山城四面层层包围,城中连一个细作也派不出去,更没有力量派遣人马进袭敌营,捉获清兵,探明情况。城中不仅即将断粮,连火药也快完了,箭也快完了。倘若敌人猛力攻城,要应付也很吃力。他没有流露自己心中的忧虑,继续瞭望敌营。在苍茫的月光下,他望不见敌营的帐篷和营地前边的堡垒、壕沟,但是他看见二三里外,到处都有火光。有很长一阵,他默默地向北凝望。大约有四里远近,横着一道小山,山头上火光较多。小山北边,连着一座高山,火光很少,山影昏暗,望不清楚。这浅山和高山实际是一座山,就是松山;松山堡就因为这座山而得名。登上那座高山,锦州城全在眼底。今夜因洪承畴预感到情况十分危急,所以望着这一带山头更容易逗起来去年兵败的往事,仍然痛心,不禁在心中感慨地说:
“唉,我可以见危授命,死不足惜,奈国家大局何!”
他正要向别处巡视,曹变蛟上城来了。曹变蛟驻在不远地方,听说总督上了北城,匆忙赶来。洪承畴见了他,说道:
“你的病没好,何必上城来?”
曹变蛟回答说:“听说大人来到北城,卑镇特来侍候。患了几天感冒,今日已见好了。”
洪承畴向曹变蛟打量一眼,看清楚他的脸上仍有病容,说道:“你赶快下城,不要给风吹着。明天上午你去见我,有话面谈。城上风紧,快下城吧。”
“是,是,我就下城。明天上午到大人行辕,听大人吩咐。大人,你看,那个火光大的地方就是虏酋四王子去年扎营的地方,现在是敌军攻城主帅豪格在那里驻扎。就是那座小山头!去年八月,四王子驻西南那座山下,立营未稳,卑镇已经杀进虏酋老营,不幸身负重伤,只好返回。过几天,四王子就移驻这座小山上,我军就无力去摸他的老营了。要是那一次多有一千精兵前去,截断敌人救兵,活捉老憨这个鞑子,死也瞑目。如今,嗨!”曹变蛟向洪承畴叉手行礼,车转身,走下城头。
洪承畴走到真武庙前,向沉默的全城看看,又看看东、南两面山头和山下的敌营火光。城内全是低矮的、略带弧形屋顶的灰白色平房,还有空地方的旧军帐,在月色下分不清楚,一片苍茫。他随即转往西城巡视。西门外地势比较开阔、平坦。北往锦州和南往杏山、塔城、宁远,都得从西门出去。由总兵王廷臣陪着,他站在西城头上看了一阵,望着原野上火光不多。但目前已经无力突围了。
走下寨墙,他回到坐落在西街向左不远的一家民宅中。这里从围城时起就成了他的行辕。他的枣骝马拴在前院的马棚里。马棚坐西向东,月光照在石槽上和一部分马身上。在被围之前,洪承畴很爱惜他的骏马,曾在一次宴后闲话时对左右幕宾们说过一句话:“骏马、美姬,不可一日或离。”掌牧官为这匹马挑选最好的马夫,喂养得毛色光泽,膘满体壮。行辕中有两位会做诗的清客和一位举人出身的幕僚曾专为这一匹骏马赋诗咏赞;还有一位姓曹的清客原是江南画师,自称是曹霸之后,为此马工笔写真,栩栩如生,堪称传神,上题《神骏图》。但现在,这马清瘦得骨架高耸,腰窝塌陷,根根筋骨外露。
洪承畴顺便走进马棚,看看他的往日心爱之物。那马无精打采地垂头立在空槽边,用淡漠的眼光望望他,好像望一个陌生的人,随即又将头垂了下去。洪承畴心中叹息,走出马棚后回头对掌牧官说:
“不如趁早杀了吧,让行辕的官兵们都吃点马肉。”
掌牧官回答说:“为老爷留下这匹马以备万一。只要我和马夫饿不死,总得想办法让它活着。”
洪承畴刚回到后院上房,巡抚邱民仰前来见他。邱是陕西渭南县人,前年由宁前兵备道升任辽东巡抚,驻节宁远城中。洪承畴奉命援锦州,他担负转运粮饷重任。去年七八月间大军溃败时他同洪承畴在一起,所以同时奔入松山城中。洪承畴知道今夜邱巡抚来见他必有要事商量,挥手使左右亲随人一齐退出。他隔桌子探着身子,小声问道:
“长白兄,可有新的军情?”
邱民仰说:“今日黄昏,城中更加人心浮动,到处有窃窃私语,并有流言说虏兵将在一二日破城。谣言自何而起,尚未查清。这军心不稳情况,大人可知道?”
洪承畴轻轻点头,说:“目前粮草即将断绝,想保军心民心稳固,实无善策。但学生所忧者不在虏兵来攻,而在变生肘腋。”
“大人也担心城中有变?”
“颇为此事担忧。不过,两三日内,或不要紧。”
邱民仰更将头向前探去,悄声问:“大人是担心辽东将士?”
洪承畴点点头。
邱问:“有何善策?”
洪承畴捻须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目前最可虑的是夏承德一支人马。他是广宁人,土地坟墓都在广宁。他的本家、亲戚、同乡投降建虏的很多;手下将士也多是辽东一带人,广宁的更居多数。敌人诱降,必然从他身上下手。自从被围以来,我对他推心置腹,尽力笼络,可是势到目前,很难指望他忠贞不变,为国捐躯。另外,像祖大乐这个人,虽然手下的人马早已溃散,身边只有少数家丁和亲兵相随;可是他还是总兵身份,又是祖大寿的兄弟,在辽东将领中颇有声望。他们姓祖的将领很不少,家产坟墓在宁远,处此关外瓦解之时,难免不怀有二心。夏承德虽非他的部将,可是他二人过往较密,互为依托,使我不能不疑。足下试想,外无救兵,内无粮草,将有二心,士无斗志,这孤城还能够支撑几日?”
邱叹道:“大人所虑极是。目前这孤城确实难守,而夏某最为可虑。我们既无良法控驭,又不可打草惊蛇,只好听其自然。”
洪说:“打草惊蛇,不惟无益,反而促其速降,献出城池。我打算明日再召祖大乐、夏承德等大将前来老营议事,激之以忠义,感之以恩惠,使此弹丸孤城能够为朝廷多守几日。倘若不幸城陷,我身为大臣,世受国恩,又蒙今上知遇,畀以重任,惟有以一死上报皇恩!”
邱民仰站起来说:“自从被围之后,民仰惟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断无偷生之理。民仰将与制台相见于地下,同以碧血上报皇恩,同作大明忠魂!”
洪承畴说:“我辈自幼读圣贤书,壮年筮仕,以身许国,杀身成仁,原是分内之事。”
将邱民仰送走之后,洪在院中小立片刻,四面倾听,听不到城内外有什么特别动静。他回到屋里,和衣就寝,但是久久地不能入睡。虽然大臣为国死节的道理他很清楚,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他的心情仍不免有所牵挂。原来心中感到丢不下的并不是老母年高,也不是他的夫人,更不是都已经**的子女(他明白,当他为国殉节以后,皇上会对他的家人特降隆恩,厚赐荫封)。倒是对留在北京公馆中的年轻貌美的小妾陈氏,尚不能在心中断然丢下。他凝望着窗上月色,仿佛看见了她的玉貌云鬟,美目流盼,光彩照人。他的心头突然一动,幻影立刻消失,又想到尽节的事,不觉轻叹一声。
就在这同日下午,将近黄昏时候,清朝皇帝皇太极从叶赫回到了盛京。他是在十三天前去叶赫打猎的。虽然不是举行大的围猎,却也从八旗中抽了两千骑兵,另外有三百红甲和白甲巴牙喇在皇帝前后护卫。去的时候,皇太极出盛京小北门,直奔他的爱妃博尔济吉特氏即关雎宫宸妃的坟墓看了看,进入享殿中以茶、酒祭奠,并且放声痛哭,声达殿外;过了一阵才出来重新上马,往叶赫进发。今日回来,又从宸妃的坟墓经过,下马徘徊片刻,不胜怅惘哀思。到了城外边,两千随驾打猎骑兵各回本旗驻地,留下诸王、贝勒、贝子、公和固山额真等亲贵以及巴牙喇,护驾进城。进了地载门,清帝命朝鲜世子回馆所休息。于是随驾出猎的朝鲜世子李外下马,被跪在御道两侧的亲贵和文武大臣们迎进宫院。他的眉毛上和皮靴上带着征尘,先到崇政殿接受亲贵和群臣朝见。人们望见他的眼皮松弛,眼睛里流露着疲倦神情。因为宸妃之死,他的心中常常痛苦和郁闷,只好借打猎消愁。这次去叶赫地方打猎,本来预定二十天,携带了足够的粮食和需要物品。但是他一离开盛京往北,就挂心着锦州等地的战事消息,尤其挂心的是围攻松山的军情。四天前他在围场中接到了指挥松锦一带清兵的多罗肃郡王豪格等的飞骑密奏,说明朝守松山的副将夏承德在夜间将一个姓蔺的卖豆腐的人缒下城墙,传出愿意投降的意思,此事正在暗中接头,数日内可见分晓。接到密奏之后,他匆匆停了打猎,驰回盛京。等朝见礼毕,他用满洲语向王、公、大臣们问道:
“松山有消息么?”
内院大学士范文程跪下去用满洲话回答:“松山方面尚无奏报。”
皇太极不再问话,暗中担心夏承德献城投降的事会遇到波折。他吩咐诸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公们都留下,等一会儿到清宁宫去,随即走下御座,往后宫去了。
后宫的规模很小,和并不壮观的崇政殿合在一起,是一个简单而完整的建筑群,还不如江南大官僚地主的府第富丽堂皇。原来,爱新觉罗·努尔哈赤这一家族只是中国境内女真民族中的一个部落,尽管从永乐年间以来就不断接受明朝封号,但是力量衰微,从努尔哈赤的兴起到现在也只不过三十多年的历史。从辽阳迁都沈阳,改称盛京,也只有十七年,宫殿建筑的简陋正是反映着一个文化落后的民族正当国家草创时期的特色。在较早时候,满洲人不懂得应该把这一较大的建筑群称做王宫或皇宫。他们一代代和汉族接触,认为管理国家事务和统治百姓的地方叫做衙门,而这一建筑群要比一般州、县衙门占地要大,权力要大,所以就叫它为“大衙门”。然而在汉族文臣的影响下,所有主要建筑都仿照汉族的宫殿取了名称。这座建筑群的第一道大门名叫大清门,是仿照北京的大明门,内宫的大门名叫凤凰楼,是来自唐朝的丹凤楼。凤凰楼进去是一座简单的天井院落,既无雕梁画栋,也无曲槛回廊。坐北向南的主要建筑是皇帝和皇后居住和祭神的地方,名叫清宁宫,好像北京的坤宁宫。东边两座厢房叫做关雎宫、永福宫,西边两座厢房叫做麟趾宫、衍庆宫。这四座宫住着皇太极的四个有较高地位的妃子,其余的那些所谓“侧妃”和“庶妃”都挤在别处居住。
这清宁宫俗称中宫,东首一间占全宫四分之一的面积,是皇帝和皇后住的地方,又分前后两间,各有大炕。其余四分之三的面积是祭神的地方。宫门开在东南角。南北各有两口很大的铁锅,一年到头煮着猪肉。接着大锅是大炕。按照满洲风俗:神位在西边,坐人处南边为上,北边为下。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准备皇上坐的,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准备皇后坐的。靠西山墙的大炕是供神的地方,摆着祭神用的各种法物。山墙上有一块不大的木板,垂着黄绸帷幔,名叫神板。神板前边的炕上设有连靠背的黑漆座,上边坐着两个穿衣服的木偶,据说是蒙古神祗。神板两边墙上悬挂着彩色画轴:释迦牟尼像、文殊菩萨像、观世音像、七仙女像(即吞朱果的仙女佛库伦在中间,两个姐姐和别的仙女夹在左右),另外还有枣红脸、眯缝双眼的关法玛像。各神像画轴,不祭祀的时候都卷起来,装进黄漆或红漆木筒。墙上还挂着一支神箭,箭头朝下,尾部挂着一缕练麻;另一边挂着盛神索的黄色高丽布袋。清宁宫门外东南方不远处有一个石座,遇到祭天的日子,前一日在上边竖着一根一丈三尺长的木杆,称做神杆,上有木斗。今日不祭天,所以石座空立,并无神杆。
当皇太极穿过凤凰楼,走进后宫时候,各宫的妃子都在两边向他屈膝恭迎,而永福宫庄妃的身边有一个五岁的男孩,也就是他的最小和最钟爱的儿子,汉语名叫福临。皇太极因为心中有事,只向他看一眼就走过去,被皇后迎进清宁宫了。
太阳完全落去。清宁宫点了许多蜡烛。有的牛油烛有棒槌那么粗,外边涂成红色。香烟,烛烟,灶下的木柴烟,从大肉锅中冒出的水蒸气,混合一起,使清宁宫中的气氛显得朦胧、神秘、庄严。皇太极已经听皇后说今日挑选的两头纯黑猪特别肥大,捆好前后腿,抬进清宁宫扶着它们朝着神案,用后腿像人一样立着。等萨玛跳神以后,将热酒灌进它的耳朵,它挣扎动弹,摇头摆耳,可见神很高兴领受。皇太极正在期待松山的好消息,听了皇后这么一说,心中也觉高兴。他洗过手,同皇后从东间走出来,开始夕祭。夕祭的时间本来应该在日落之前,因为等候皇帝打猎回来,今日举行迟了。
他面向西,对着神像跪下行礼。然后皇后行礼。他们行礼以后,在大炕上的鹿角圈椅中坐下。五岁的福临也被叫来行礼。随后,萨玛头戴插有羽毛的神帽,腰部周围系着腰铃,摇头摆腰,手击皮鼓,铃声鼓声一时俱起,边跳边唱诵祝词:
上天之子。年锡之神。安春。阿雅喇。穆哩。穆哩哈。纳丹。岱珲。纳尔珲。轩初。恩都哩。僧固。拜满。章京。纳丹。威瑚哩。恩都。蒙鄂乐。喀屯。诺延。……
萨玛诵祝至紧处,若癫若狂。诵得越快,跳得越甚,铃声和鼓声越急。过了一阵,诵祝将毕,萨玛若昏若醉,好像神已经凭到她的身上,向后踉跄倒退,又好像站立不住,要向后倒。两个宫中婢女从左右将她扶住,坐在椅子上。她忽然安静,装做瞑目闭气的样儿。婢女们悄悄地替她去了皮鼓、神帽、腰铃,不许发出一点响声。又过片刻,萨玛睁开眼睛,装做很吃惊的神情,分明她认为对着神座和在皇上、皇后面前坐都是大大无礼。她赶快向神叩头,又向皇上、皇后叩头,然后恭敬退出。
皇太极和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又向诸神行礼,然后命人传谕在外等候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公等进来。
今晚被叫进来的都是贵族中较有地位的人。他们鱼贯而入,先向神行礼,再向皇帝和皇后行礼。御前侍卫给每人一块毡,让他们铺在地上。他们在毡上坐下以后,侍卫在每人面前放一盘白肉、一杯酒、一碗白米饭、一碗肉汤。当时关外不产大米,大米是向朝鲜国李氏朝廷勒索来的。各人从自己的腰间取出刀子,割吃盘中猪肉。虽然贵族们将皇帝赐吃肉看成莫大荣幸,但是又肥又腻的白猪肉毕竟难吃。幸而御前侍卫们悄悄地在每位大人面前放一小纸包的盐末,让他们撒在肉上,自然他们事后得花费不少赏银。
吃肉完毕,贵族们怀着幸福的心情谢恩退出。皇太极同皇后回到住宿的东间屋中。他本来出外打猎十几天,感到疲倦,应该早点睡觉;但是正要上炕,忽然从松山送来了豪格的紧急密奏,说夏承德投降献城的事已经谈妥,定于十八日五更破城。皇太极突然跳起,连声叫道:“赛因!扎奇赛因!”(“好!好哇!”)他立刻发出训示:破城之后,如洪承畴被捉到,无论如何要留下他的性命,送来盛京。对其他明朝大批文武官员的处置他来不及思考,要豪格等待他以后的上谕。飞使出发以后,他仍然很不放心。因为飞使需要两天的时间才到达松山军营,万一洪承畴被杀,那就太可惜了。
将近三更时候,防守松山南城的明军副将夏承德亲自照料,将他的弟弟夏景海和他的十七岁的儿子夏舒缒下城去。几天前由那个卖豆腐的老蔺向清营暗通了声气之后,就由夏景海三次夜间出城,与清营首脑直接谈判投降条件和献城办法。清方害怕万一中计,要夏承德送出亲生儿子作为人质。现在距约定向清兵献城的时间快要到了。
夏景海护送侄儿夏舒下城之后,过了城壕不远,向一个石碑走去。清营的一个牛录额真带领四个兵在石碑旁边等候,随即护送他们到三里外的多铎营中。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还有罗洛宏等,都在多铎营中等候。夏舒叔侄向满洲郡王和贝勒等跪下叩头,十分恭敬,深怕受到疑惑,使投降事遭到波折。多铎询问了夏舒的年龄、兄弟行次,并无差误;又将一个去年八月被俘投降的明兵叫来。他原在夏承德的部下,见过夏舒,证明确系夏副将的次子。随即他们被带进另一座毡帐,派几名清兵保护,给他们东西吃。正是三更时候,清军开始行动。
清兵原来在城壕外不远处准备了云梯和登城的将士,现在趁着天上起云,月色不明,左翼云梯一架和右翼云梯一架走在前边,八旗云梯八架紧紧跟随。十架云梯静悄悄地靠上南城。夏承德和他手下的守城将士探头向下望望,没有做声。清军总怕中计,事前挑选了两名不怕死的勇士,靠好云梯以后,首先爬上城头。他们回身往下边一招手,众人才利用十架云梯鱼贯上城,迅速地上去了一千多人,占领了夏承德防守的南城和东城的一小段,而大部队还在继续上城。曹变蛟和王廷臣的守城部队开始察觉,但由于在城上的人数不多,又都长期饥饿,十分虚弱,在匆忙中奋起抵抗,经不住清兵冲杀。东城很快地被清兵占领,而东门和南门也被打开,准备好的两支清兵蜂拥入城。曹变蛟和王廷臣听见城头喊杀声起,赶快上马,率领各自的部下进行巷战,同时通知洪承畴速从西门逃走。
洪承畴听见杀声陡起,知道清兵入城,赶快骑上瘦骨嶙嶙的坐骑,在一群亲兵、亲将、幕僚和家丁的簇拥中奔到街上,恰遇着曹变蛟和王廷臣派来的人催他从西门逃走。他早已考虑过临危殉节的问题,所以这时候确实将生死置之度外,还能够保持镇静。他问道:“邱抚台现在何处?”左右不能回答,但闻满城喊杀之声。他在行辕大门外的街心立马片刻,向东一望,看见曹变蛟正在拼死抵抗清兵。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够逃走,要自刎的念头在他的心上一闪。忽然王廷臣来到他的面前,大声说:
“制台大人快出西门!西门尚在我们手中,不可耽误。我与曹帅在此死战迎敌,请大人速走!”
洪说:“我是国家大臣,今日惟有与诸君死战到底,共殉此城!”
“大人为国家重臣,倘能逃出,尚可……”
王廷臣的话未说完,看见曹变蛟已抵敌不住,清兵从几处像潮水般杀来,同时西城上也开始混乱。他大叫一声:“大人快走!”随即率领随在身边的将士向来到近处的一股敌兵喊杀冲去。洪承畴立马的地方也开始混乱,他被身边的亲兵亲将簇拥着向西门奔去,幕僚多被冲散。有一股清兵突然从一条胡同里冲出来,要去夺占西门。洪承畴的一个亲将带领十几个弟兄冲了上去,同时王廷臣的一部分将士也赶快迎击敌人,在西门内不远处发生混战。仆人刘升见主人的马很不得力,就在马屁股上猛拍一刀。
把守西门的将士看见总督来到,赶快打开西门,让洪承畴出城。他们不再去关闭西门,也向前来夺占西门的清兵杀去,投入附近街上的混战漩涡。
出松山城西门几丈远,地势猛然一低,形成陡坡。洪承畴从西门奔出后,不料瘦弱的枣骝马在奔下陡坡时前腿一软,向下栽倒,将他跌落地上。仆人刘升把他从地上搀起,刚刚跑了几步,那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呐喊而出,蜂拥奔来,砍死刘升,将他捉获,并杀散了保护他突围的少数将士。敌人当时就认出他来,用满洲语发出胜利的欢叫:
“捉到了!捉到了!洪承畴捉到了!”
第二十七章
二月二十一日午后不久,突然盛京八门击鼓,声震全城,距城十几里全都听见。随即全城军民人等,都知道松山城已于十九日黎明前攻破,俘获了洪承畴等明朝的全部文武大员。
皇太极在接到围守松山的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铎、罗洛宏等自军中来的联名奏报以后,立即将赍送奏报的一个为首官员名叫安泰的叫进清宁宫问话,同时命人传谕八门擂鼓,向全城报捷。他详细询问了夏承德的投降和破城经过,将送来的满文奏报重看一遍,心中感到满意。他原来担心洪承畴会在混战中被杀或在城破时自尽,现在知道不但洪承畴被活捉了,而且明朝的辽东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曹变蛟、祖大乐,游击祖大名、祖大成,总兵白广恩的儿子白良弼等,全被活捉。清兵入城后杀死明朝兵备道一员、副将十员、游击以下和把总以上官一百余员,以及士兵三千零六十三名。这些官员和士兵都在城破后进行巷战,英勇不屈;后来巷战失败,溃散到各处住宅,继续进行零星抵抗,坚不投降。有一部分人身带重伤,被俘之后,仍然骂不绝口,直到被杀。另外有一千多城中百姓包括少年儿童因同明军一起抵抗,也被杀死,但奏报中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笔,另外提到俘获了妇女幼稚一千二百四十九口。皇太极用朱笔抹去了满文奏报中关于明朝军民进行巷战和坚不投降的情况,然后问道:
“洪承畴捉获之后,有意降么?”
安泰回答说:“憨王!你不用想他投降,那是决不会的!奴才听说他被捉到以后,把他拉到多罗肃郡王爷的面前,他很傲慢,是个硬汉,宁死不跪;也不答话,只是乱骂。那个姓邱的巡抚、姓王的总兵、姓曹的总兵,也都跟他一样,在王爷前毫不怕死,骂不绝口。这两个总兵都是受了几处重伤,倒在地上,才被捉到的。还听说那个曹总兵原就有病,马也无力,马先倒下,他又步战了多时才倒了下去。”
皇太极挥手使跪在面前的安泰退出宫去,心里说道:“幸而明朝的武将不都像王廷臣和曹变蛟一样!”
关于如何处置洪承畴等人,在皇太极的心中一时不能做最后决定。倘若照他原来想法把洪承畴留下,那么邱民仰和王廷臣、曹变蛟等人怎么处置?他召见了范文程等几位大臣,也没有一致主张,于是他暂且派人传谕松山诸王:将俘获之物酌量分赐将士,一应军器即于松山城内收贮,洪承畴等人暂羁军中候命。
到了三月初四,皇太极得到围攻杏山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自军中来的奏报,知道明朝派来的议和使者即将来到,杏山和锦州很快就会投降,他想着只有留下洪承畴最为有用,便派人往谕驻在松山的多罗肃郡王豪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铎等:将明总督洪承畴和祖大寿的堂兄弟祖大乐解至盛京;将明巡抚邱民仰、总兵王廷臣和曹变蛟处死;将祖大寿的另外两个堂兄弟祖大名、祖大成放回锦州,同他们的妻子完聚,并劝说祖大寿赶快投降。果然到了三月初十,祖大寿献出锦州投降,杏山也跟着投降,只有塔山一城不降,经过英勇苦战失守,全城军民包括妇女在内,几乎全部战死或被俘后遭到残杀。
三月十日,虽然锦州投降的奏报尚未来到盛京,但是皇太极知道锦州已经约定在初十投降,他谕令朝廷即做准备,择定明日去堂子行礼,感谢上天。十一日辰刻,陈设卤簿,鼓吹前导,皇太极率领礼亲王代善、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朝鲜世子、大君和文武诸臣,出了抚近门,前往坐落在大东门内偏南的一座庙院。到了堂子的大门外边,汉族大臣、朝鲜国的世子、大君和他们的陪臣以及满族的一般文武官员都不能入内,只有被皇帝许可的少数亲贵和满族大臣进去陪祭。这是保存满族古老风俗和原始宗教最浓厚的一座庙宇,因为汉族和一般臣民不能进去一看,所以被认为是满洲宗教生活中最为神秘的地方,连敬的什么神也有各种猜测和传说。其实,如今清朝皇帝率领少数满族亲贵们进去的地方只有两座建筑,一座四方形的建筑在北边,名叫祭神殿,面向南,是皇帝祭堂子时休息的地方,并且存放着祭神的各种法物;另一座建筑在南边,面向北,圆形,名叫圜殿,就是所谓堂子。祭堂子就是在圜殿里边,而里边既不设泥塑偶像,也没有清宁宫那些神像挂图。圜殿的南院,正中间有一个竖立神杆的石座,其后又是石座六行,为皇子、王、贝勒等致祭所用。
皇太极在祭神殿稍作停留,祭堂子的仪式开始了。满洲和蒙古的海螺和画角齐鸣,那些从汉族传进来的乐器备而不用。皇太极在海螺和画角声中进入圜殿,由鸣赞官赞礼,面向南行三跪九叩头礼,少数陪祭的满族亲贵大臣分左右两行俯首跪在他的后边。虽然使用鸣赞官赞礼和三跪九叩头都是接受汉族文化的影响,但面向南祭神却保持着长白山满洲部落的特殊习俗,不但和汉族不同,也不同于一般女真族的习俗。在他行礼之后,四个男萨玛头戴神帽,身穿神衣,腰间挂着一周黄铜腰铃,一边跳舞,一边用满洲语歌唱古老的祝词,同时或弹三弦,或拍神板,或举刀指画,刀背上响动着一串小铃,十分热闹而节奏不乱。
拜过堂子,皇太极走出圜殿,为着他的武功烜赫,又一次获得大捷,面向南拜黄龙大纛。虽然皇家的旗纛用黄色,绣着龙形图案,是接受的汉族影响,但祭旗纛不用官员鸣赞,仍用萨玛祝祷,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满族旧俗。
祭拜完毕,皇太极仍由仪仗和鼓吹前导,返回宫中。朝鲜国世子和大君在进入抚近门后,得到上谕,就返回他们的馆所去了。
第二天,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率领固伦额驸祈他特、巴牙思护朗、朝鲜国世子李中。皇太极一面命文臣们代他拟出诏书,满、蒙、汉三种文字并用,将松、锦大捷的武功大加夸张,传谕朝鲜国王李倧和蒙古各部的王和贝勒知道,一面命汉族大臣设法劝说洪承畴赶快投降。但是两天之后,劝说洪承畴投降这一着却失败了。洪承畴自进入盛京以后就不断流泪,不断谩骂,要求赶快将他杀掉。过了三天,洪就绝食了。皇太极在清宁宫心中纳闷,如何能够使洪承畴不要绝食,也不要像张春那样宁教羁留一生,也坚不投降。用什么法儿使洪承畴这个人回心转意?
洪承畴在两三个月前就断定朝廷再也无力量派兵为松、锦解围,松山的失陷分明难免,而他的尽力坚守也只是为朝廷尽心罢了。由于他心知孤城不能久守,所以早已存在城亡与亡的决心。当城上和街上喊声四起的片刻间,他正要悬梁自尽,不意稍一犹豫,竟被一群亲将拥出行辕,推扶上马,后来又在亲兵亲将的簇拥中冲出西门。在马失前蹄之前,他也曾在刹那间产生一线希望:倘能逃出,就奔回山海关收集残众,继续同敌人周旋。被俘之后,他深深后悔松山失陷时不曾赶快自尽,落得像今天这样身为俘囚,只有受辱一途。在被解来沈阳之前,他同邱民仰曾被关押在一座帐篷里边,二人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以忠义相勉。过了一段日子,三月初,在豪格派一满洲将领来宣布清朝皇帝上谕,要将洪承畴解往盛京和将邱民仰处死时候,邱民仰镇定如常,徐徐地对清将说:
“知道了。”转回头来对洪淡然一笑,说:“制台大人,民仰先行一步。大人此去沈阳,必将与文文山前后辉映,光照史册。民仰虽不能奉陪北行,大骂虏廷,但愿忠魂不灭,恭迎大人于地下。”
洪承畴说:“我辈自束发受书,习知忠义二字。身为朝廷大臣,不幸陷于敌手,为国尽节,分所当然。况学生特荷皇上知遇,天恩高厚,更当以颈血洒虏廷,断无惜死之理。”
邱民仰不顾清将催促,扶正幞头,整好衣襟,向西南行了一跪三叩头礼,遥辞大明皇帝,起来又向洪承畴深深一揖,然后随清将而去。洪承畴目送着邱民仰被押走以后,心中赞道:
“好一个邱巡抚,临危授命,视死如归,果然不辱朝廷,不负君国!”
洪承畴被解往盛京途中,清将为怕他会遇到悬崖时从马上栽下自尽,使他坐在一辆有毡帏帐的三套马轿车上边。车前,左边坐着赶车马的士兵,右边坐着负责看守他的牛录额真。车前后走着大约三百名满洲骑兵,看旗帜他明白这是正黄旗的人马。洪承畴并不同那位牛录额真和赶车的大兵说话,而他们也奉命不得对他无礼。多半时候,洪承畴闭起眼睛,好像养神,而实际他的脑海中无一刻停止活动,有时像波浪汹涌,有时像暗流深沉;有时神驰故国,心悬朝廷,有时又不能不考虑着到了沈阳以后的事,不禁情绪激昂。当然他也不时想到他的家庭、他的母亲(她在他幼年就教育他“为子尽孝和为臣尽忠”的道理)、他的夫人和儿女等等亲属。特别奇怪的是,他在这前往沈阳赴死的途中,不仅多次想到他的一个爱妾,还常常想到两个仆人,一个是在松山西门外被清兵杀死的刘升,另一个是去年八月死于乱军之中的玉儿。每次心头上飘动玉儿的清秀姣好的面孔和善于体贴主人心意的温柔性情,不禁起怅惘之感。然而这一切杂念不能保持多久,都被一股即将慷慨就义的思想和感情压了下去。
他自从上了囚车就已经在心中决定:到了沈阳以后,如果带他到虏酋四王子面前,他要做到一不屈膝,二不投降,还要对虏酋破口大骂,但求速杀。他想象着虏酋可能被他的谩骂激怒,像安禄山对待张巡那样,打掉他的牙齿,割掉他的舌头,然后将他杀掉。他想,倘若那样,壮烈捐躯,也不负世受国恩,深蒙今上知遇。他又想到,也许虏酋并不马上杀他,也不逼迫他马上投降,而是像蒙古人对待文天祥那样,暂时将他拘禁,等待很久以后才将他杀掉。如果这样,他也要时时存一个以死报国的决心,每逢朔、望,向南行礼,表明他是大明朝廷大臣。有时他睁开忧愁的眼睛,从马头上向前望去,看见春色已经来到辽东,河冰开始融化,土山现出灰绿,路旁向阳处的野草有开始苏醒的,发出嫩芽,而处处柳树也在柔细的枝条上结满了叶苞,有的绽开了尖尖的鹅黄嫩叶。洪承畴经过漫长的秋天和冬天被围困,忽然看见了大地的一些春色,在心头上便生出来一缕生活的乐趣,但是这种乐趣与他所遭遇的军败身俘,即将慷慨殉节的冷酷现实极不调和,所以片刻过去,便觉得山色暗淡,风悲日惨,大地无限凄凉。他再一次闭起眼睛,在心中叹道:
“这辽阔的祖宗山河,如今处处破碎,一至于此!”
锦州城已经投降,再也听不见双方的炮声。当锦州投降之前,清朝大队人马不敢从离城两三里以内的大路经过,害怕城上打炮,也害怕误中地雷。如今押解洪承畴的三百骑兵和一辆马车从小凌河的冰上过去,绕过锦州继续前进。因为知道是经过锦州,正是他曾经奉命率大军前来援救的一座重要城池,所以他不能不睁开眼睛一望。他望见了雄峙的不规则的城墙,稍微被炮火损伤的箭楼,特别使他注目的是那座耸立云霄的辽代八角古塔,层层飞檐,历历入目。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传来隐约的铃声。他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是从塔上来的铃声,觉得一声声都含着沧桑之悲。
过了锦州,囚车继续向前奔驰。他的心情十分单调、忧闷,总是想起来邱民仰临刑前的镇定神态和对他说的几句话,也时时在心中以文天祥自诩。他在最苦闷时就默诵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诗,越默诵心中越充满了慷慨激情。他虽然不是诗人,但正如所有生活在唐、宋以来的读书人一样,自幼就学习做诗,以便应付科举,并且用诗来从事交际应酬,述志言情。因此,对于做诗一道,他不惟并不外行,而且对比较难以记熟的诗韵,他也能不翻阅韵书而大体不致有误。默诵了几遍《过零丁洋》诗以后,他趁着囚车无事,感情不能抑制,在心中吟成了《囚车过锦州》七律一首:
万里愁云压槛车,
封疆处处付长嘘。
王师已丧孤臣在,
国土难全血泪余。
浊雾苍茫就死地,
慈颜凄惨倚村闾。
千年若化辽东鹤,
飞越燕山恋帝居。
从松山出发走了四天,望见了沈阳城头。自从望见沈阳以后,他的心情反而更加镇定,只有一个想法:“我是天朝大臣,深蒙皇上知遇,任胡虏百般威逼利诱,决不辱国辱身!”他判定皇太极定会将他暂时拘留,不肯杀害,命大臣们向他轮番劝降,甚至会亲自劝他,优礼相加。他也明白,自来临阵慷慨赴死易,安居从容就义难,所以必须死得愈快愈好。为着必须赶快为国尽节,他决定一俟到了沈阳拘留地方,必须采取三项对策:一是谩骂,二是不理,三是绝食。这么想过之后,他在心中冷笑说:
“任你使尽威逼利诱办法,休想我洪某屈膝!”
皇太极并不急于看见洪承畴,也不同意有些满、汉大臣建议,将洪杀掉。他吩咐将洪拘留在大清门外的三官庙中,供用好的饮食,严防他自尽,同时叫汉人中的几个文武官员轮流去劝洪投降。三天以后,他知道劝说洪承畴投降的办法行不通,不管谁去同洪谈话,洪或是谩骂,或是闭目不理,一言不答,还有时说他不幸兵败被擒,深负他的皇上知遇之恩,但求速速杀他。他在提到他的皇上时,往往痛哭流涕,悲不自胜,而对劝降的汉人辱骂得特别尖刻。这时,有人建议皇太极将洪杀掉,为今后不肯投顺的明臣作个鉴戒。皇太极对这样的建议一笑置之,有时在心中骂道:“蠢材!”到第四天洪承畴因见看守很严,没有机会自缢,开始绝食了。不管给他送去什么美味菜肴,他有时仅仅望一眼,有时连望也不望。经过长期围困,营养欠缺,他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所以到第五天,绝食仅仅一天多,他的精神已经显得相当委顿,躺在炕上不起来了。
洪承畴一连绝食三天,使皇太极十分焦虑。在他继承努尔哈赤的皇位以来,已经使草创的满洲国家大大地向前发展。他用武力征服了朝鲜,又用文武两种手段臣服了蒙古各部,下一步目标就是将他的帝国版图扩展到长城以内,直到黄河流域,全部恢复金朝极盛时期的规模。努尔哈赤所建立的国号本来是后金,到皇太极崇德元年(1636年)改国号为大清。清与金音相近,却避免刺伤汉人的民族感情。就此一事,也可以说明他的用心之深。为着这一宏图远略,他十分需要吸收汉族的文化和人才。凭着自己以往的经验,他深知明朝的武将容易招降,惟独不容易使文臣投降。过去他曾经收降了耿精忠和尚可喜,目前收降了祖大寿等一大批从总兵、副将到参、游的明朝将领,而且还在加紧招降明朝的宁远总兵吴三桂。他已经给驻守锦州诸王、贝勒们下一道密谕,叫他们速从祖大寿部下挑选一些忠实可靠、有父母兄弟在宁远的人,放回宁远。祖大寿是宁远人,如今他的妻子也在宁远。祖氏家族活着的武将共有三个总兵官,从副将到参、游有十几人,全部降顺,所以从他们部下放一批人回宁远,对招降吴三桂和吴的部将大有作用。他打算过不久就亲自给吴三桂送去劝降诏谕,也叫祖大寿等新旧降顺的武将,都给吴三桂去信劝降,看来吴三桂的归顺只是迟早的事。可是倘若没有明国的重要文臣投降,要恢复金朝的旧业就不容易。何况,倘若洪承畴为明国绝食尽节,受到明朝朝廷褒扬和全国赞颂,会大大鼓励明朝的文臣与大清为敌,而光靠兵力决不能征服和治理明朝的土地、人民。他在清宁宫中越想越焦急,感到对洪承畴无计可施。尽管近来他的身体不如以前,今天又感到胸口很闷,有时胸口左侧有些疼痛,应该躺下去休息或叫萨玛来跳神念咒才是,但是他忍着病痛不告诉任何人。晚上,约摸已经一更天气,他命人去叫内院大学士范文程来见。
自从努尔哈赤开始建国不久,就注意招降和任用一些汉人为他工作。到了皇太极继位,更重视使用有才能的汉人。今晚因洪承畴已经绝食三天,躺在炕上等死,精神很是委顿,所以皇太极考虑汉人中文武群臣只有范文程可以解此难题,便连夜将他叫进清宁宫来。
当时清朝的君臣礼节远不像入关以后完全学习汉人,搞得那么森严和繁琐。皇太极等范文程叩头以后,命他在对面坐下,用满洲语忧虑地问道:
“洪承畴坚不归降,已经绝食三天啦。你看这事怎办?”
范文程立即起身用流利的满洲语答道:“请陛下不必过于焦虑。洪承畴虽然身体原就虚弱,今又绝食三日,情况不佳,但他每日饮开水数次,看来一两天内尚不至绝命。以臣看来劝他回心转意,尚非毫无办法。”
皇太极问道:“别人都去劝说他投降,你为何不去劝他?”
范文程说:“前几天凡是去劝他的都被他无礼谩骂,臣因此违背陛下旨意,未曾前去。”
皇太极心中不快,问道:“为着国事,你何必计较他骂你几句?”
范文程躬身微笑说:“臣为陛下开拓江山,不辞粉身碎骨,自然不在乎洪承畴的辱骂。但臣是清国大臣,暂不见他,也不受他的辱骂与轻视,方能留下个转圜余地。据微臣看来,这转圜的时候快到了。”
“倘若你能使洪承畴回心转意,归我朝所用,正是我的心愿。我近来常读大金太宗的本纪,想着建立太宗的事业不难,要紧的是善于使用人才。洪承畴在明国的大臣中是很难得的人才,只是明国皇帝不善使用,才落到兵败被俘的下场。如今他已绝食三天,你怎么知道他能够回心转意?”
范文程回答说:“陛下用兵如神,臣即以用兵的道理为陛下略作剖析。洪承畴原来确不愿降顺我国,他必然会将他解来盛京看成是最后一战。古人论作战之道,曾说临阵将士常常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洪承畴初到盛京,对前去劝降的我国大臣或是肆口谩骂,或是闭目不理,其心中惟想着慷慨就义,以完其为臣大节,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这是他一鼓作气。后来明白陛下不肯杀他,他便开始绝食。但绝食寻死比自缢、吞金难熬百倍,人所共知。正因绝食十分难熬,所以洪承畴绝食到第二天,便一日饮水数次,今日饮水更多。往日有满人进去照料,洪偶尔一顾,目含仇恨之色。今日偶尔一顾,眼色已经温和,惟怕不给水饮。这是再而衰了。此时……”
皇太极赶快问:“此时就能劝说他回心转意么?”
范文程摇头说:“此时最好不要派人前去劝说。此时倘若操之过急,逼他投降,或因别故激怒了他,他还会再鼓余勇,宁拼一死。”
“那么……”
“以臣愚见,此时应该投之以平生所好,引起他求生之念。等他有了求生之念,心不愿死而自己不好转圜,然后我去替他转圜,劝他投降,方是时机。”
“你知道他平生最好的是什么?金银珠宝,古玩玉器,锦衣美食,我什么都肯给他,决不吝惜。”
范文程微笑摇头。
皇太极又问:“他多年统兵打仗,可能像卢象升一样喜爱骏马?”
范文程又微笑摇头。
皇太极默思片刻,焦急地说:
“范章京,到底这个人平生最爱好的是什么?”
范文程回答说:“松山被俘的文武官员中,不乏洪承畴的亲信旧部,有一些甘愿投降的来到盛京。臣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洪承畴平生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好色。他不但喜爱艳姬美妾,也好男风。”
“什么?”
范文程尽力将男风一词用满语解释得使皇太极明白,然后接着说:“近世明国士大夫嗜好男风不但恬不为耻,反以为生活雅趣,在朋友间毫不避忌。福建省此风更盛,甲于全国。洪是福建人,尤有此好。他去年统兵出关,将一俊仆名唤玉儿的带在身边,八月间死于乱军之中。自那时起,洪氏身处围城之中,无从再近美女、佼童。目前洪深为绝食所苦,生死二念必然搏斗于心中。此时如使他一见美色,必为心动,更会起恋生怕死之念。到那时,为他转圜,就很容易,如同瓜熟蒂落。”
皇太极问:“美女可有?”
“臣今日正在派人暗中物色,尚未找到。此时并非将美女赏赐洪承畴,侍彼枕席,仅是引动他欲生之念耳。”
皇太极说:“盛京中满汉臣民数万家,美女不会没有。另外有朝鲜国王去年贡来的歌舞女子一队,也有生得不错的。”
范文程说:“有姿色的女子虽不难找,但此事绝不能使臣民知道,更不能使朝鲜知道。此系一时诱洪承畴不死之计,倘若张扬出去,传之属国,便有失上国体统。”
“何不挑一妓女前去?使一妓女前去,也不会失我清国体统。”
“臣也想到使用妓女。但思洪承畴出身名族,少年为宦,位至尚书,所见有姿色女子极多。盛京妓女非北京和江南的名妓可比,举止轻佻,言语粗俗,只能使洪承畴见而生厌。”
皇太极说:“洪承畴在松山被围日久,身体原已虚弱,经不起几天绝食。明日一定得想出办法使他回心转意,不然就迟误了。”
范文程躬身回答:“臣要尽力设法,能够不拖过明天最好。”
皇太极沉吟片刻,叫范文程退了出去,然后带着疲倦和忧虑的神色又坐了片刻,想起了庄妃博尔济吉特氏。自从她的姐姐关雎宫宸妃死后,在诸妃中算她生得最美,最得皇太极宠爱。她能说汉语,略识汉字,举止娴雅,温柔中带着草原民族的刚劲之气,所以近来皇太极每次出外打猎总是带她一道。今夜皇太极本来想留在清宁宫住,但因为心中烦闷,中宫皇后对他并没有什么乐趣,便往庄妃所住的永福宫去。
上午,天气比较温和,阳光照射在糊着白纸的南窗上。洪承畴从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状态醒来,望望窗子,知道快近中午,而且是好晴天。他向窗上凝望,觉得窗上的阳光从来没有这样可爱。他想到如今在关内已是暮春,不禁想到北京的名园,又想到江南的水乡,想着他如今在为皇上尽节,而那些生长在江南的人们多么幸福!今天,他觉得身体更加衰弱,精神更加委顿,大概快要死了。昨天,他还常常感到饥肠辘辘做声,胃中十分难熬,但今天已经到第四天,那种饥饿难熬的痛苦反而减退,而最突出的感觉是衰弱无力,经常头晕目眩。他平日听说,一般强壮人饿六天或七天即会饿死,而他的身体已经在围困中吃了亏,如今可能不会再支持一二日了。于是他在心中轻轻叹道:
“我就这样死去么?”
因为想着不久就要饿死,他的心中有点怆然,也感到遗憾。但是一阵眩晕,同时胃中忽然像火烧一般的难过,使他不能细想有什么遗憾。等这阵眩晕稍稍过去,胃中也不再那么难过,他又将眼光移到窗上。他多么想多看一眼窗上的阳光!过了一阵,他听见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但很久不见有人进来。他想从他绝食以后,头一天和第二天都有几个清朝大臣来劝他进食,他都闭目不答。昨天也有三个大臣来到他的炕边劝说,他依然闭目不答。过去三天,每次由看管他的虏兵送来饭菜,比往日更丰美,他虽然饥饿难熬,却下狠心闭目不看,有时还瞪目向虏兵怒斥:“拿走!赶快拿走!”他很奇怪:为何今日没有虏兵按时给他送来肴馔,也不来问他是不是需要水喝?为何再没有一个人来劝他进食?忽然他的心中恍然明白,对自己说:
“啊,对啦,虏酋已经看出我坚贞不屈,对大明誓尽臣节,不再打算对我劝降了。”
他想着自己到沈阳以来的坚贞不屈,心中满意,认为没辜负皇上的知遇之恩,只要再支持一二日,就完了臣节,将在青史上留下忠义美名,传之千秋,而且朝廷一定会赐祭,赐谥,立祠,建坊,厚荫他的子孙。想着想着,他不禁在心中背诵文天祥的诗句:
读圣贤书,
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
庶几无愧!
背诵之后,他默思片刻,对自己已经做到了“无愧”感到自慰。他想坐起来,趁着还剩下最后的一点精力留下一首绝命诗,传之后世。但他刚刚挣扎坐起,又是一阵眩晕,使他马上靠在墙上。幸而几天来他都是和衣而卧,所以背靠在炕头墙壁上并不感到很冷,稍有一股凉意反而使他的头脑清爽起来。挨炕头就是一张带抽屉的红漆旧条桌,上有笔、墨、纸、砚,每日为他送来的肴馔也是摆在这张条桌上。他瞟了一眼,看见桌上面有一层灰尘,纸、砚上也有灰尘,不觉起一股厌恶心情。他平生喜欢清洁,甚至近于洁癖。倘若在平时,他一定会怒责仆人,然而今天他只是淡漠地看一眼罢了。他不再打算动纸、笔,将眼光转向别处。火盆中尚有木炭的余火,但分明即将熄灭。他想着自己的生命正像这将熄的一点余火,没人前来过问。他想到死后,尽管朝廷会给他褒荣,将他的平生功绩和绝食殉国的忠烈宣付国史,但是他魂归黄泉,地府中一定是凄凉、阴冷,而且是寄魂异域,可怕的孤独。他有点失悔早入仕途,青云直上,做了朝廷大臣,落得这个下场。忽然,从陈旧的顶棚上落下一缕裹着蛛网的灰尘,恰落在他的被子上。他看一眼,想着自己是快死的人,无心管了。
洪承畴胡乱地想着身后的事,又昏昏沉沉地进入半睡眠状态。他似乎听见院中有满洲妇女的小声说话,似乎听见有人进来,然而他没有精神注意,没有睁开眼睛,继续着半睡眠状态,等候死亡。好像过了很久,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慢慢地睁开眼睛,感到奇怪,不相信这是真的,心中自问:“莫非是在做梦?”他用吃惊的眼光望了望两个旗装少女,一高一低,容貌清秀,静静地站立在房门以内,分明是等候着他的醒来。看见他睁开眼睛,两个女子赶快向他屈膝行礼,而那个身材略高的女子随即走到他的炕边,用温柔的、不熟练的汉语问道:“先生要饮水么?”
洪承畴虽然口干舌燥,好像喉咙冒火,但是决心速死,一言不答,也避开了她的眼睛,向屋中各处望望。他发现,地已经打扫干净,桌上也抹得很净,文房四宝重新摆放整齐,火盆中加了木炭,有了红火。他的眼光无意中扫到自己盖的被子上,发现那一缕裹着尘土的蛛网没有了。他还没有猜透这是什么意思,立在炕前的那个女子又娇声说道:
“这几天先生吃了大苦,真正是南朝的一大忠臣。先生纵然不肯进食,难道连水也不喝一口么?”
洪承畴断定虏酋已对他无计可施,只好使用美人计。他觉得可笑,干脆闭起了眼睛。过了一阵,洪承畴听见两个满洲女子轻轻地走了,才把眼睛睁开。盆中的木炭已经着起来,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的心上还留有她们的影子,那种有礼貌的说话态度和温柔的眼神使他的心头上感到了一股暖意。自从被俘以来,那些看守他的清兵,有时态度无礼,有时纵然不敢过分无礼,但也使他起厌恶之感。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了不使他感到厌恶的人。他知道清宫中没有宫女,只有宫婢,猜想她们定然是虏酋派来的宫婢,但仔细一想,又不像是用美人计诱他复食。这两个女子并没有劝他复食,只是简单地劝他饮水,也不多劝,而且丝毫没有在他的面前露出故意的媚态。他心中暗问:
“这是什么意思?下边还有什么文章?”
他虽然猜不透敌人的用意,却断定必有新的文章要做。想着自己已经衰弱不堪,再撑一二日便可完成千秋大节,决不能堕入敌人诡计,在心中冷笑说:
“哼,你有千条计,我有一宗旨,惟有绝食到底而已!”
为着不使自己中了敌人的美人计,他拿定主意:倘再有女人进来,他便破口谩骂,叫她们立刻滚出屋子。
忽然,房门口脚步响动,他看见刚才那个身材稍矮而面孔特别白嫩的宫婢掀开门帘,带一个美丽的满洲少妇进来,后边跟随着刚才那个身材稍高的苗条宫婢,捧着一把不大的暖壶。洪承畴本来准备辱骂的话竟没有出口;想闭起眼睛,置之不理,但是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注视着在面前出现的事情,特别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要看看进来的满洲少妇。虽然这进来的少妇也是宫婢打扮,却带着一种高贵神气,并不向他行屈膝礼,直接脚步轻盈地走到他的炕前,用不很纯熟的汉语说道:
“先生为明国大臣,不幸兵败被俘,立意为明国皇上尽忠,绝食而死,令我十分钦敬,特意送来温开水一壶,请先生喝了,减少口干之苦。”她亲手接过暖壶,送到洪的面前,又说:“这温开水不能救先生的命,只能略减临死前的痛苦,请赶快喝下去吧。”
洪承畴坚决不理,闭起双眼。房间里片刻寂静。一股名贵脂粉的异香和女人身上散出的温馨气息扑入他的鼻孔,一直沁入心肺。他心中奇怪:“她不像宫婢。这是谁?”随即告诫自己:“不要理她!不要堕入虏酋诡计!”忽然他又听见那清脆而温柔的声音问道:
“先生不是要做南朝的忠臣么?”
洪承畴不说话,也不睁眼。那富有魅力的声音又说:
“我愿意帮助先生成为南朝忠烈之臣,所以特来劝先生饮水数口,神志稍清,以便死前做你应做的事。先生为何如此不懂事呀?”
洪承畴睁开双眼,原想用怒目斥骂她快滚出去,不料当他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并且望见她的眼神和嘴角含着高贵、温柔又略带轻视的笑意时,他的心中一动,眼睛中的怒气突然全消,不自觉换成了温和神色。这位满洲女子接着说道:
“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你为南朝尽节的时刻就到。倘不投降,必然饿死,或是被杀,决不能再活下去。你是进士出身,又是大臣,不应该在糊涂中死去。我劝你喝几口水,方好振作精神,趁现在留下绝命诗或几句什么话,使明国朝野和后世都知道你是如何为国尽节。说不定还有重要的事儿在等待着你,需要你坚强起来。快喝水吧,先生!”
洪承畴迟疑一下,伸出苍白的、衰弱的、微微打颤的双手,接着暖壶,喝了一口,咽下喉咙,立时感到无比舒服。他又喝了一口,忽然一怔,想吐出,但确实口渴,喉干似火,十分难过,终于咽下,然后将壶推出。满洲女子并不接壶,微笑问道:
“先生为何不再饮了?”
洪承畴简单地说:“这里有人参滋味。我不要活!”
满洲女子嫣然一笑,在洪的眼睛中是庄重中兼有妩媚。他不愿堕入计中,回避了她的眼睛,等待她接住暖壶。她并不接壶,反而退后半步,说道:
“这确是参汤,请先生多饮数口,好为南朝尽节。听说憨王陛下今日晚上或明日就要见你。倘若先生执意不降,必然被杀。你到了憨王陛下面前,如果十分衰弱无力,别人不说你是绝食将死,反而说你是胆小怕死,瘫软如泥,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倘若喝了参汤,有了精力,就可以在憨王面前慷慨陈词,劝两国罢兵修好,也是你替南朝做了好事,尽了忠心。听说南朝议和使者一行九十九人携带敕书,几天内就会来到盛京。你家皇上如不万分焦急,岂肯这样郑重其事?再说,倘若你不肯投降被杀,临死时没有一把精力,如何能步往刑场,从容就义?”停一停,她看出洪承畴对她的话并无拒绝之意,接着催促说:“喝吧,莫再迟疑!”
洪承畴好像即将慷慨赴义,将人参汤一饮而尽,还了暖壶,仰靠壁上,闭了眼睛,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倘见老憨,惟求一死!”
他听见三个满洲女子开始离开他的房间,不禁将眼睛偷偷地睁开一线缝儿,望一望她们的背影。等她们完全走出以后,他才将眼睛完全睁开,觉得炕前似乎仍留下脂粉的余香未散。他心中十分纳罕,如在梦中,向自己问道:
“这一位丽人是谁?”
他感到确实有了精神,想着应该趁此刻写一首绝命诗题在墙上,免得被老憨一叫,跟着被杀,在仓猝间要留下几行字就来不及了。但是他下炕以后,心绪很乱,打算写的五言八句绝命诗只想了开头三句便不能继续静心再想。在椅子上坐了一阵,他又回到炕上,胡思乱想,直到想得疲倦时矇眬入睡。
直到下午很晚时候,没有人再来看他,好像敌人们都将他遗忘了。自从被俘以来,他总是等待着速死,总是闭目不看敌人,或以冷眼相看。现在没有人来看他,他的心中竟产生寂寞之感。到了申牌时候,他心中所称赞的那个“丽人”又带着上午来的两个宫婢飘然而至。她用温和的眼光望着,分明给他的心头上带来了一丝温暖。但是他没有忘记他自己是天朝大臣,即将为国尽节,所以脸上保持着冷漠神色。那位神态尊贵的满洲少妇从宫婢手中接过暖壶,递到洪承畴的面前,嘴角含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说道:
“先生或生或死,明日即见分晓,请再饮几口参汤。”
洪承畴一言不发,捧过暖壶,将参汤一饮而尽。满洲少妇感到满意,用眼色命身边的一个宫婢接住暖壶。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嘲讽的味道,但是她的神态是庄重的、含蓄的,丝毫没有刺伤洪承畴的自尊心。她问道:
“憨王陛下实在不愿先生死去。先生有话要对我说么?”
洪承畴回答说:“别无他言,惟等一死。”
她微笑点头,说:“也好。这倒是忠臣的话。”随即又说:“先生既然神志已清,我以后不再来了。从今晚起,将从汉军旗中来一个奴才服侍你,直到你为南朝慷慨尽节为止。”
洪承畴问道:“你是何人?”
满洲女子冷淡地回答:“你不必多问,这对你没有好处。”
望着这个神气高贵的女子同两个宫婢走后,洪承畴越发觉得奇怪。过了一阵,他想着这个女子可能是宫中女官,又想着自己可能不会被杀,所以老憨命这三个宫中女子两次送来参汤救他。但是明天见了老憨,他决不屈膝投降,以后的事情如何?他越想越感到前途茫然,捉摸不定。他经此一度绝食,由三个女子送来参汤救命,希望活下去的念头忽然兴起,但又不能不想着为大臣的千秋名节,皇上的知遇之恩,以及老母和家人的今后情况。他左思右想,心乱如麻,不觉长叹。过了一阵,他感到精神疲倦,闭起眼睛养神。刚刚闭起眼睛,便想起劝他喝参汤的“丽人”。他记起来她的睛如点漆、流盼生光的双目,自从督师出关以来,他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睛。他记起来当她向他的面前送暖壶时,他用半闭的眼睛偷看到她的藏在袖中的一个手腕,皮肤白嫩,戴着一只镂花精致、嵌着几颗特大珍珠的赤金镯子。他想着满洲女子不缠足,像刚才这个“丽人”,步态轻盈中带着矫健,不像近世汉族美人往往是弱不禁风,于是不觉想起曹子建形容洛神的有名诗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他正在离开死节的重大问题,为这个“丽人”留下的印象游心胡想,忽闻门帘响动,随即看见一个姣好的面孔一闪,又隐在帘外。门外有一阵细语,然后有一个满洲仆人装束的青年进来。
进来的青年仆人不过十八九岁,身材苗条,带有女性的温柔和腼腆表情。他走到洪承畴的炕前跪下,磕了一个头,起来后垂手恭立,躬身轻叫一声:“老爷!”说的是北方普通话,略带苏州口音,也有山东腔调。洪承畴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问道:“你是唱戏的?”
“是的,老爷。”
“你原来在何处唱戏?”
“小人九岁时候,济南德王府派人到苏州采买一班男孩和一班女孩到王府学戏,小人就到了德王府中。大兵破济南,小人被掳来盛京,拨在汉军旗固山额真府中。因为戏班子散了,北人也不懂昆曲,没有再唱戏了。”
洪承畴又将他打量片刻,看见他确实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眼角虽然含笑,却分明带有轻愁。又仔细看他脸颊白里透红,皮肤细嫩,不由地想起来去年八月死于乱军中的玉儿。他又问:“你是唱小旦的?”
“是,老爷。老爷的眼力真准!”
“你来此何事?”
“这里朝中大人要从汉人中挑选一个能够服侍老爷的奴才,就把小人派来了。”
洪承畴叹息说:“我是即将就义的人,说不定明天就不在人间,用不着仆人了。”
“话不能那样说死。倘若老爷一时不被杀害,日常生活总得有仆人照料。况且老爷是大明朝的大臣,纵然明日尽节,在尽节前也得有奴仆照料才行。像大人这样蓬头垢面,也不是南朝大臣体统。大人不梳头,恐怕虱子、虮子长了不少。奴才先替大人将头发梳一梳如何?”
洪承畴的头皮早已痒得难耐,想了一下,说:“梳一梳也好。倘若明日能得一死,我还要整冠南向,拜辞吾君。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贱姓白,名叫如玉。”
洪承畴“啊”了一声,心上起一阵怅惘之感。
如玉出去片刻,取来一个盒子,内装梳洗用具。他替洪承畴取掉幞头、网巾,打开发髻,梳了又篦,篦下来许多雪皮、虱子、虮子。每篦一下,都使洪承畴产生快感。他心中暗想:倘若不死,长留敌国,如张春那样,消磨余年,未尝不可。但是他忽然在心中说:
“我是大明朝廷重臣,世受国恩,深蒙今上知遇,与张春不同。明日见了虏酋,惟死而已,不当更有他想。”
如玉替他篦过头以后,又取来一盆温水,侍候他洗净脸和脖颈上的积垢。一种清爽之感,登时透入心脾。如玉又出去替他取来几件干净的贴身衣服和一件半旧蓝绸罩袍,全是明朝式样的圆领宽袖,对他说:
“请老爷换换内衣,也将这件罩袍换了。这件罩袍实在太脏,后襟上还有两块血迹。”
洪承畴凄然说:“那是在松山西门外我栽下马来时候,几个亲兵亲将和家奴都抢前救护,当场被虏兵杀死,鲜血溅在我这件袍子上。这是大明朝忠臣义士的血,我将永不会忘。这件罩袍就穿下去吧,不用更换。我自己也必将血洒此袍,不过一二日内之事。”
“老爷虽如此说,但以奴才看来,老爷要尽节也不必穿着这件罩袍。老爷位居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身份何等高贵,鲜血何必同亲兵家奴洒在一起?请老爷更换了吧。听说明日内院大学士范大人要来见老爷。老爷虽为俘囚,衣着上也不可有失南朝大臣体统。”
“不是要带我去面见老憨?”
“小人听说范大人来见过老爷之后,下一步再见憨王。”
“你说的这位可是范文程?”
“正是这位大人,老爷。他在憨王驾前言听计从,在清国中没有一个汉大臣能同他比。明日他亲自前来,无非为着劝降。同他一见,老爷生死会决定一半。务请老爷不要再像过去几天那样,看见来劝降的人就破口大骂或闭起眼睛不理。”
洪承畴严厉地看仆人一眼,责斥说:“你休要多嘴!他既是敌国大臣,且系内院学士,我自有应付之道,何用尔嘱咐老爷!”
“是,是。奴才往后再不敢多言了。”
如玉侍候他换去脏衣,并说今晚将屋中炭火弄大,烧好热水,侍候他洗一个澡。洪承畴没有做声,只是觉得这个仆人的温柔体贴不下死去的玉儿。过一会儿,如玉将晚饭端来,是用朝鲜上等大米煮的稀饭,另有两样清素小菜。洪承畴略一犹豫,想着明日要应付范文程,跟着还要应付虏酋四王子,便端起碗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想心思,心中问道:
“对着范文程如何说话?”
第二十八章
民间有句俗话:祸不单行。这不是迷信,常常是各种具体因素在同一个时间内,促成不同的倒霉事同时出现。从表面看来是偶然,实际一想也并不偶然。崇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同一天里,他在乾清宫中接到了两封飞奏:上午收到河南巡抚高名衡奏报,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在襄城兵败,李自成于二月十七日攻破襄城,将汪乔年捉到,杀在城外。下午收到宁远总兵吴三桂的飞奏,说松山城于二月十九日失守,洪承畴生死不明,传闻死于巷战之中,又云自尽。
几天以前,崇祯知道左良玉同李自成在郾城相持,汪乔年要到襄城和左良玉夹击李自成。没有料到,他会失败这么快,竟然死了。不明白:左良玉到哪里去了?汪乔年的人马到哪里去了?在襄城一战溃散了么?倘若在往年,他得到这奏报会十分震惊,震惊后会到奉先殿痛哭一阵。然而自从杨嗣昌死后,他在内战中已经习惯于失败的打击,只觉得灰心,愁闷,忧虑,而不再哭了。几个月前得到傅宗龙的被杀消息,他也没有落泪。另外,傅宗龙和汪乔年这两个总督,在他的心目中的分量较轻,压根儿不能与杨嗣昌、洪承畴二人相比。
当得到吴三桂的飞奏后,他却哭了。他立刻命陈新甲设法查清洪承畴的生死下落,他自己也给吴三桂下了手谕,要他火速查清奏明。
自从松山失守的消息传到北京后,北京朝野就关心着洪承畴的下落,一时间传说不一。有的说他在松山失守时骑马突围,死于乱军之中。有的说他率领曹变蛟和王廷臣诸将进行巷战,身中数伤,仍然督战不止,左右死伤殆尽,他正要自尽,敌人拥到,不幸被俘,以后生死不明。过了几天,又有新消息传到北京,说邱民仰、曹变蛟和王廷臣都被杀了,其余监军道员十余人、大小将领数百人,有的战死,有的被俘后遭到杀害,而洪承畴被俘后一看见“敌酋”就骂不绝口,但求速死,已经被解往沈阳。
朝廷命宁远总兵吴三桂“务将洪承畴到沈阳就义实情,探明驰奏”,同时崇祯也叫在山海关监军的高起潜探明洪承畴是否果真不屈,已经就义。
到了四月下旬,吴三桂和高起潜的奏报相继来到,而洪承畴在北京的公馆中得到的消息更快。首先是洪承畴老营中的一个士兵,被俘后从沈阳逃了回来,说他临逃出沈阳时确实在汉人居民中哄传洪承畴绝食身死,是一个大大的忠臣。随后高起潜密奏,说闻洪承畴确实自缢未遂,继以绝食,死在沈阳。
吴三桂给兵部衙门的一封秘密塘报说,洪承畴确实到沈阳后,对劝降的满洲官员骂不绝口,每次提到皇上知遇之恩,便痛哭流涕,惟求速杀。塘报最后说:
闻洪总督已绝食数日,一任敌人百般劝诱,只是不理,闭目等死。虏方关防甚严,不许消息外传。洪总督是否已死,传说不一。一俟细作续探真确,当再飞报。须至塘报者!
京师士民连日来街谈巷议,都认为洪承畴必死无疑。那班稍有历史知识的人们都把他比做当今张、许;甚至少年儿童,也都知洪承畴是一位为国尽节的大忠臣。朝廷之上,纷纷议论,都是赞许的话。有的人在朝房中说:“唉,当世劳臣,强敏敢任,志节之坚,殉国之烈,孰如洪氏!”那些平日弹劾过他的言官,或因门户之见平日喜欢说他短处的同僚,这时都改变腔调,异口同声地说:
“古人说盖棺论定,洪亨九大节无亏,可谓死得其所!”
恰在这时候,洪府的管事家人陈应安等因京师朝野如沸,洪府故旧门生都在关心朝廷荣典,大少爷尚未回京,事情不能再等,便共同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本,陈述洪承畴确已就义,其中有这样感人的话:
去岁八月战溃,家主坐困松城。城中粮绝,杀马饷兵,忍饥苦守。不意逆将夏承德暗投胡虏,开门献城。家主犹督兵巷战,大呼杀敌,血染袍袖;迨家主身负重伤,左右死亡枕藉,乃南向叩头,口称“天王圣明,臣力已竭”。被执之后,骂不绝口,惟求速死。后以虏兵防守甚严,自缢不成,绝食毕命。从来就义之烈,未有如臣家主者也!
崇祯皇帝将这道奏本看了两遍,深深地叹了口气。乾清宫的管家婆魏清慧轻轻地掀开半旧绣龙黄缎门帘,走进暖阁,本来有事要向他启奏,但是看见他在御案前神色愁惨,双眉紧皱,热泪盈眶,便吓得后退半步,不敢做声,也不敢退出。过了片刻,崇祯转过头来,望她一下,问道:
“你去承乾宫刚回来?”
魏清慧躬身回答:“是,皇爷,奴婢刚从承乾宫回来。”
“田娘娘今日病情如何?”
“田娘娘仍然每日下午申时以后便发低烧,夜间经常咳嗽,痰中带血。她自觉浑身无力,不思下床。她经常想着自己的病症不会治好,又思念五皇子,心中总是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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