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当傅宗龙和杨文岳两位总督被崇祯督催着向汝宁府地方进兵时,洪承畴也被催逼着向锦州进兵。关外的和关内的两支人马的作战行动都牢牢地受着住在紫禁城内的皇帝控制,而洪承畴比傅宗龙等更为被动,更为不得已将援救锦州的大军投入战斗。
却说七月将尽时候,在宁远城外的旷野里和连绵不断的山岗上,草木已经开始变黄。这里的秋天本来就比关内来得早,加上今年夏季干旱,影响了农事,田园一片荒凉,再加上四处大军云集,骡马吃光了沿官路附近的青草,使秋色比往年来得更早。
一日午后,申末酉初,海边凉风阵阵,颇有关内的深秋味道。虽然只有三四级风,海面上的风浪却是很大。放眼望去,一阵一阵的秋风,一阵一阵的浪涛,带着白色浪尖,不停地向海岸冲来,冲击着沙滩、礁石,也涌向觉华岛,拍击着觉华岛的岸边,飞溅起耀眼的银花。这时候,运粮船和渔船,大部分都靠在觉华岛边的海湾处,躲避风浪,但也有些大船,满载着粮食,鼓满了白帆,继续向北驶去。这些大船结队绕过觉华岛,向着塔山和高桥方面前进,一部分已经靠在笔架山的岸边,正在卸下粮食。
从海边到宁远城,每隔不远,便有一个储存军粮的地方,四围修着土寨、箭楼、碉堡,有不少明军驻守,旗帜在风中飘扬。
洪承畴带着一群将军、幕僚和扈从兵士,立马海边,正回头向觉华岛和大海张望。他们是上午去觉华岛的,刚刚乘船回来,要骑马回城。因为风浪陡起,担心粮船有失,所以立马回顾。望了一阵,他颇为感慨地说:
“国家筹措军粮很不容易,从海路运来,也不容易。现在风力还算平常,海上已经是波涛大作。可见渤海中常有粮船覆没,不足为奇。”
一个中年文官,骑马立在旁边。他是朝廷派来不久的总监军、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听了洪承畴的话,赶快接着说:
“大人所言极是。正因为军粮来之不易,所以皇上才急着要解锦州之围,免得劳师糜饷。”
候补道衔、行辕赞画刘子政在马上听了张若麒的话,微微冷笑。正要说话,看见洪承畴使个眼色,只得忍住。洪承畴叫道:
“吴将军!”
“卑镇在!”一位只有三十出头年纪的总兵官在马上拱手回答,赶快策马趋前。
洪承畴等吴三桂来到近处,然后态度温和地对他说:“这觉华岛和宁远城外是国家军粮屯集重地,大军命脉所在,可不能有丝毫疏忽。后天将军就要前赴松山,务望在明天一日之内,将如何加固防守宁远和觉华岛之事部署妥帖,以备不虞。有的地方应增修炮台、箭楼,有的地方应增添兵力,请照本辕指示去办。只要宁远和觉华岛固若金汤,我军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大胆与敌人周旋于锦州城外。”
“卑镇一定遵照大人指示去办,决不敢有丝毫疏忽,请大人放心。”
洪承畴望着他含笑点头,说:“月所将军,倘若各处镇将都似将军这样尽其职责,朝廷何忧!”
“大人过奖,愧不敢当。”
在洪承畴眼中,吴三桂是八个总兵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他明白吴三桂是关外人,家族和亲戚中有不少人是关外的有名武将。如果他能够为朝廷忠心效力,有许多武将都可以跟着他为朝廷效力;如果他不肯尽心尽力,别的武将自然也就会跟着懈怠。何况他是困守锦州的祖大寿的亲外甥,而祖家不仅在锦州城内有一批重要将领,就在宁远城内也很有根基。想到这里,洪承畴有意要同他拉拢,就问道:
“令尊大人近日身体可好?常有书子来么?”
吴三桂在马上欠身说:“谢大人。家大人近日荷蒙皇上厚恩,得能闲居京师,优游林下。虽已年近花甲,尚称健旺。昨日曾有信来,只说解救锦州要紧,皇上为此事放心不下,上朝时也常常询问关外军情,不免叹气。”
洪承畴的心头猛一沉重,但不露声色,笑着问:“京师尚有何新闻?”
“还提到洛阳、襄阳的失守,以及杨武陵沙市自尽,使皇上有一两个月喜怒无常,群臣上朝时凛凛畏惧,近日渐渐好了。这情况大人早已清楚,不算新闻。”
洪承畴点点头,策马回城。刚走不过两里,忽然驻马路旁,向右边三里外一片生满芦苇的海滩望了一阵,用鞭子指着,对吴三桂说:
“月所将军,请派人将那片芦苇烧掉,不可大意。”
“是,大人,我现在就命人前去烧掉。”
在吴三桂命一个小校带人去烧芦苇海滩时,洪承畴驻马等候。监军张若麒向洪承畴笑着说:
“制台大人久历戎行,自然是处处谨慎,但以卑职看来,此地距离锦州尚远,断不会有敌骑前来;这海滩附近也没有粮食,纵然来到,他也不会到那个芦苇滩去。”
洪承畴说:“兵戎之事,不可不多加小心,一则要提防细作前来烧粮,二则要提防战事万一变化。平日尚需讲安不忘危,何况今日说不上一个安字。”
等芦苇滩几处火烟起后,洪承畴带着一行人马进城。快进城门时,吴三桂对刘子政拱手说道:
“政翁,请驾临寒舍小叙,肯赏光么?”
刘子政拱手赔笑说:“制台大人原是命学生今晚到贵辕拜谒,就明日如何进军松山的事,与将军一谈。俟学生晚饭之后,叩谒如何?”
吴三桂笑道:“何必等晚饭后方赐辉光,难道寒舍连蔬菜水酒都款待不起么?”
张若麒已经接受了吴三桂的邀请,在马上回头说:“政老不必推辞,我们都去吴将军公馆叨扰,请不要辜负吴将军的雅意盛情。借此机缘,你我长谈,拜领明教,幸何如之!”
刘子政知道吴三桂是一个好客的人,看出他颇具诚意,同时也听出来张若麒有意同他谈谈对敌作战的看法。他讨厌这个年轻浮躁、好大喜功的人。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他犹豫一下,便请洪承畴的一位幕僚转告制台,说他晚饭时要到吴公馆去,不能在行辕奉陪。
吴三桂的书房虽然比较宽敞,但到底是武将家风:画栋雕梁和琳琅满目的陈设,使人感到豪华有余而清雅不足。书房中也有琴,也有剑,但一望而知是假充风雅。作为装饰,还有两架子不伦不类的书籍,有些书上落满了尘埃,显然是很久没有人翻动。也有不少古玩放在架上,用刘子政的眼光一看,知道其中多数都是赝品,而且有些东西十分庸俗,只有少数几件是真的。倒是有一个水晶山子,里头含着一个水胆,晶莹流动。这样的水晶山子,水胆自然生成,不大容易得到。有几把圈椅蒙着虎皮。几幅名人字画挂在墙上,有唐寅和王冕的画,董其昌的字。当时董其昌的字最为流行,但刘子政看了,觉得好像也不是董其昌的真迹。有一副对联,是吴三桂的一个幕僚写的:
深院花前留剑影
幽房灯下散书声
正看着对联,马绍愉来到了。是吴三桂特意请他来吃晚饭的。
马绍愉原在兵部衙门做一个主事官,和张若麒同在职方清吏司。虽然张若麒是职方郎中,是主管官,马绍愉是他的部属,但是他两个人关系较密,可以无话不谈。自从张若麒受命监军之后,就推荐马绍愉也来军中,为的是一则遇事好一起商量,二则让马绍愉能够乘机立下一点军功,得一条升迁捷径。马绍愉对于车战本来一窍不通,由于张若麒一手保荐,说他可教练兵车,得到皇上钦准,同他一起来到关外赞画军务。他现在什么事也不做,就住在宁远城中,只等锦州解围之后,因军功获得优叙。
当下他同大家寒暄几句,话题就转到那副对联上。张若麒称赞这副对联的对仗工稳,十分典雅。马绍愉随声附和,赞扬不止。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又是朝中文官,在吴三桂及其幕僚、清客的眼中,说话较有斤两。吴三桂心中高兴,不住哈哈大笑。有一个幕僚说:
“这副对联恰恰是为我们镇台大人写照。镇台大人不但善于舞剑,也喜欢读书,所以这副对联做得十分贴切。”
吴三桂说:“可惜裱得不好。下次有人进京,应该送到裱褙胡同墨缘斋汤家裱店重新裱一裱。”
于是有人建议最好送胡家裱店,说汤家裱店虽系祖传,但是近来徒有虚名,裱工实际不如胡家。吴三桂点头表示同意。这时他忽然发现刘子政一直笑而不言,仿佛心中并不称赞。他感到有些奇怪,就问道:
“政翁原是方家,请看这对联究竟如何?”
刘子政说:“近世书家多受董文敏流风熏染,不能独辟蹊径。这位先生的书法虽然也是从董字化出,但已经打破藩篱,直向唐人求法,颇有李北海的味道。所以单就书法而言,也算上品。可惜对联中缺少寄托,亦少雄健之气。军门乃当今关外虎将,国家干城。此联虽比吟风弄月之作高了一筹,但可惜文而不武,雅而不雄。”
吴三桂心中不快,勉强哈哈大笑。他每遇文官,必请书写屏联。今日已为张若麒和马绍愉准备了纸墨。现在见刘子政自视甚高,便先请刘写副对联,有意将他一军,使他不要随意褒贬。张若麒和马绍愉在旁催促,目的是想看刘的笑话。张若麒在心中说:
“一个行伍出身的老头子,从军前仅仅是个秀才,过蒙总督器重,不知收敛,处处想露锋芒,未免太不自量!”
刘子政看出来大家是想看他的笑话,特别是张若麒的神情令他极其厌恶。他胸有成竹,有意在这件小事上使张若麒辈不敢对他轻视。于是他摇摇头,淡淡一笑,表示推辞,说他少年从军,读书不多,未博一第,实不敢挥毫露丑,见笑大方。吴三桂说:“请政老随便写一副,留下墨宝,使陋室生辉,也不负此生良遇。”
张若麒也含着讽刺的语意说:“政老胸富韬略,闲注兵书,足见学养深厚,何必谦逊乃尔!”
刘子政不得已又一笑,说:“既然苦辞不获,只好勉强献丑了。”随即略一沉思,挥笔写成一联,字如碗大,铁画银钩,雄健有力,又很潇洒,不带半点俗气。一个幕僚摇头晃脑地念道:
常思辽海风涛急
欲报君王圣眷深
吴三桂大为叫好,众幕僚也纷纷叫好。张若麒心中暗暗吃惊,不敢再轻视刘子政非科甲出身。
吴三桂又请张若麒写副对联。张自知一时想不出这样自然、贴切、工稳,寓意甚佳的对联,只好写副称颂武将功勋的前人对联,敷衍过去。马绍愉坚辞不写,吴三桂也不勉强。
吴三桂问刘子政:“制台大人有何钧谕?”
“事关军机。”
众人一闻此言,自动退出。
张若麒问:“我同马主事也要退出么?”
刘子政说:“大人是钦派监军大臣,马主事赞画军务,自然都无回避之理。”他转过眼睛望着吴三桂,接着说:“制台大人命学生向军门说的是两件事:一是要军门务必留下一位谨慎得力将领,防护粮草;二是请军门奉劝左夫人不要随大军去救锦州。”
吴三桂说:“家舅母一定要去,实在无法劝阻。前天我多说了几句,她就将我痛责一顿,说我不念国家之急,也不念舅父之难。”
大家谈到左夫人,都觉得她在女流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虽然并不带兵打仗,却是弓马娴熟,性情豪爽,颇有男子气概。几年之前,她知道祖大寿在大凌河作战被俘,投降了满洲,被皇太极放回锦州。祖大寿假装突围逃回,答应将锦州献给清朝。左夫人坚决反对投降,劝祖大寿说:“你既然回来了,投降之事可以作罢。我们死守锦州,你自己向朝廷上表谢罪,把你如何战败被俘,不得已投降建虏,赚回性命,仍然尽忠报国,这一片诚意,如实上奏,听凭皇上处分。事关千秋名节,万万不可背主降敌!”后来祖大寿果然听她的话,将被俘经过上奏皇上。崇祯特意赦免他的罪,仍叫他驻守锦州。这件事在辽东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所以大家谈起左夫人,都带有几分敬意。张若麒和刘子政自从到宁远城以来,也经常远远望见左夫人,虽然年逾五旬,却能开劲弓,骑烈马,每日率领仆婢,出城练习骑射,也知道她家里养了二三百个家丁,成为死士,武艺精强。
张若麒赞同左夫人去,认为援锦必可得胜,此去并无妨碍。刘子政摇头表示不同意,认为援锦胜败现在还看不出来,前路困难甚多,不必让左夫人冒此凶险。张若麒说:
“政老未免过于担忧。我们这一次用兵与往日不同。洪总督久历戎行,对于用兵作战,非一般大臣可比。另外八个总兵官,俱是久经战阵,卓著劳绩。十余万人马,也是早已摩拳擦掌,只待一战。解锦州之围,看来并不如政老所想的那么困难。一旦大军过了松山,建虏见我兵势甚强,自会退去。若不退去,内外夹击,我军必胜。”
刘子政冷冷一笑说:“自从万历末年以来,几次用兵,都是起初认为必胜,而最后以失败告终。建虏虽是新兴的夷狄,可是在打仗上请不要轻看。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我们今日正要慎于料敌,先求不败,而后求胜。我军并非不能打胜,但胜利须从谨慎与艰难中来。”
张若麒力图压服刘子政,便说:“目前皇上催战甚急,我们只有进,没有退;只能胜,不能败。只要我军将士上下一心,勇于杀敌,必然会打胜仗。岂可未曾临敌,先自畏惧?政老,吾辈食君之禄,身在军中,要体谅皇上催战的苦心。”
刘子政立刻顶了回去:“虽有皇上催战,但胜败关乎国家安危,岂可作孤注一掷!”
“目前士气甚旺,且常有小胜。”
“士气甚旺,也是徒具其表。张大人可曾到各营仔细看看,亲与士卒交谈?至于所谓小胜,不过是双方小股遭遇,互有杀伤,无关大局。今天捉到虏军几个人,明天又被捉去几个人,算不得真正战争。真正战争是双方面都拿出全力,一决胜负,如今还根本谈不到。倘若只看见偶有小胜,只看见抓到几个人,杀掉几个人,而不从根本着眼,这就容易上当失策。”
吴三桂看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持不下,刘子政已经有几番想说出更厉害的话,只是暂时忍住而已,再继续争持下去,必然不欢而散。他赶紧笑着起身,请他们到花厅入席。
在酒宴上,吴三桂有意不谈军事,只谈闲话,以求大家愉快吃酒。他叫出几个歌妓出来侑酒,清唱一曲,但终不能使酒宴上气氛欢乐。于是他挥退了歌妓,叹口气说:
“敝镇久居关外,连一个歌妓也没有好的。你们三位都是从京城来的,像这些歌妓自然不在你们的眼下。什么时候,战争平息,我也想到京城里去饱饱眼福。”
下边幕僚们就纷纷谈到北京的妓女情况。张若麒为着夸耀他交游甚广,谈到田皇亲府上喜欢设酒宴请客,每宴必有歌妓侑酒。马绍愉与田皇亲不认识,但马上接口说:
“田皇亲明年又要去江南,预料必有美姬携回。吴大人将来如去北京,可以到皇亲府上以饱眼福。”
吴三桂笑着说:“我与田皇亲素昧平生,他不请我,我如何好去?”
张若麒说:“这,有何难哉!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告诉田皇亲设宴相邀,以上宾款待将军。到那时红袖奉觞,玉指调弦,歌喉宛转,眼波传情,恐将军……哈哈哈哈!”
吴三桂也哈哈大笑,举杯敬酒。宾主在欢笑中各饮一杯,只有刘子政敷衍举杯,强作笑容,在心中感叹说:
“唉,十万大军之命就握在这班人的手中!”
吴三桂笑饮满杯之后,忽然叹口气说:“刚才说的话,只能算望梅止渴,看来我既无缘进京,更无缘一饱眼福。”
张若麒问:“将军何出此言?”
吴三桂说:“张大人,你想想,军情紧急,守边任重。像我们做武将的,鏖战沙场才是本分,哪有你们在京城做官为宦的那样自由!”
张若麒说:“此战成功,将军进京不难。”
马绍愉紧接着说:“说不定皇上会召见将军。”
吴三桂不相信这些好听的话,但是姑妄听之,哈哈大笑。
这时忽报总督行辕来人,说制台大人请刘老爷早回,有要事商议。刘子政赶快起身告辞。吴三桂也不敢强留,将他送出二门。席上的人们都在猜测,有人说:
“可能从京城来有紧急文书,不然洪大人不会差人来催他回去。”
张若麒心中猜到,必定是兵部陈尚书得到了他的密书,写信来催洪承畴火速进兵。但他对此事不露出一个字,只是冷言冷语地说:
“不管如何,坐失戎机,皇上决不答应。”
大家无心再继续饮酒,草草吃了点心散席。张若麒和马绍愉正要告辞,被吴三桂留住,邀进书房,继续谈话。
正谈着,左夫人派人来告诉吴三桂,说她刚才已面谒洪制台大人。蒙制台同意,她将率领家丁随大军去解锦州之围。并说已备了四色礼物,送到张大人的住处,交张大人的手下人收了,以报其催促大军援救锦州之情。张若麒表示了谢意。
吴三桂趁此机会,也送了张若麒、马绍愉一些礼物、银子。他们推辞一阵,也都收下。吴三桂平素十分好客,特别是喜欢拉拢从北京来的官僚,所以每逢有京官来此,必邀吃酒,必送礼物,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第二天早晨,洪承畴偕同总监军张若麒率领大批文武要员和数千名督标营的步骑精兵从宁远出发。吴三桂率领一群文武官员出城送行。
张若麒同马绍愉走在一起。马绍愉不相信能打胜仗,启程之后,转过一个海湾,看见左右并无外人,全是张若麒的心腹随从,就策马向前,与张若麒并马而行,小声嘀咕了一句:
“望大人保重,以防不虞。”
张若麒点点头,心中明白。昨晚从吴三桂的公馆出来后,他们就回到监军驻节宅中作了一番深谈。张若麒的心情轻松,谈笑风生,认为此次进兵,只要鼓勇向前,定能打胜。他好像完全代皇上和本兵说话,对马绍愉说,必须对“东虏”打个大胜仗,才能使朝廷专力剿灭“流贼”。马绍愉认为对“东虏”迟早要讲一个“和”字,目前皇上和本兵力主进兵,目的在能打出一个“和”字,在胜中求和。张同意他的看法,但对胜利抱着较大的侥幸心理。
八位总兵官除吴三桂外,都早已到了高桥和松山一带。吴三桂的一部分人马也到了高桥附近,只是他本人为部署宁远这个军事重地的防守,尚须到明天才能动身。从高桥到松山大约三十里路,众多军营,倚山傍海,星罗棋布。旌旗蔽野,刀枪如林,鼓角互应。自从辽阳战役以后,这是明朝最大的一次出师。刘子政看着这雄壮的军容,心中反而怀着沉重的忧虑。他在马上想到昨晚洪承畴收到的陈新甲的催战书信,深为洪承畴不断受朝廷的逼迫担忧,心中叹息说:
“朝廷别无妙算,惟求侥幸,岂非置将士生命与国家安危于不顾!”
自从来到关外以后,洪承畴驻节宁远,已经来塔山、杏山、高桥和松山一带视察过一次。今天是他将老营推进到松山与杏山之间,顺路再作视察。他最不放心的是高桥到塔山附近屯粮的地方。这里是丘陵地带,无险山峻谷作屏障,最容易被敌人的骑兵偷袭,也容易被骑兵截断大路。他一直骑马走到海边,指示该地守军将领应如何防备偷袭。现在,他立马高处,遥望塔山土城和东边海中的笔架山,又望望海面上和海湾处点缀的粮船和渔船,挥退从人,只留下辽东巡抚邱民仰、监军张若麒和赞画刘子政在身边,口气沉重地说:
“我们奉命援锦,义无返顾,但虏方士气未衰,并无退意,看来必有一场恶战,方能决定胜负。此地是大军命脉所系,不能有半点疏忽。倘有闪失,则粮源断绝,全军必将不战瓦解,所以我对此处十分放心不下。”
邱民仰说:“这里是白广恩将军驻地,现有一个游击守护军粮。看来需要再增加守兵,并派一位参将指挥。”
“好,今天就告诉白将军照办。监军大人以为如何?”
张若麒正在瞭望一个海湾处的成群渔船,回头答道:“大人所虑极是。凡是屯粮之处,都得加意防守。”
洪承畴本来打算到了松山附近之后,命各军每前进一步都抢先掘壕立寨,步步为营,不急于向锦州进逼,但是昨天晚上他接到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密书,使他没法采取稳扎稳打办法。如今想到那封密书中的口气,心中仍然十分不快。
当天晚上,他驻在高桥,与刘子政等二三亲信幕僚密商军事。大家鉴于辽阳之役和大凌河之役两次大败经验,力主且战且守,并于不战时操练人马,步步向锦州进逼。他们认为与敌人相持数月,等到粮尽,清兵必然军心不固,那时全师出击,方可获胜。洪承畴又将陈新甲的催战书子拿出,指着其中一段,命一位幕僚读出。那位幕僚读道:
近接三协之报,云敌又欲入犯。果尔则内外交困,势莫可支。一年以来,台臺麾兵援锦,费饷数十万而锦围未解,内地又困。斯时台臺滞兵松、锦,徘徊顾望,不进山海则三协虚单,若往辽西则宝山空返,何以副圣明而谢朝中文武诸臣之望乎?主忧臣辱,台臺谅亦清夜有所不安也!
洪承畴苦笑说:“我身任总督,挂兵部尚书衔,与陈方垣是平辈同僚,论资历他算后进。在这封书子中,他用如此口气胁迫,岂非是无因?”
一个幕僚说:“必定是皇上焦急,本兵方如此说话。另外,张监军并不深知敌我之情,好像胜利如操左券,也会使本兵对解锦州之围急于求成。”
刘子政说:“朝廷不明情况,遥控于千里之外,使统兵大员,动辄得咎,如何可以取胜!”
他们密议到深夜,决定给皇上上一道奏本,详陈利害,提出且战且守,逐步向锦州进逼的方略。同时给陈新甲写封长信,内容大致相同。因为刘子政通晓关外形势,且慷慨敢言,决定派他携带奏本和给陈新甲的书信回京,还要他向陈新甲面陈利害。
第二天拂晓,刘子政来向洪承畴辞行。他深知几个总兵官大半怯战,而且人各一心,因此预感到大军前途十分不妙。他用忧虑的目光望着洪承畴说:
“卑职深知大人处境艰难,在军中诸事掣肘,纵欲持重,奈朝中与监军惟知促战何!望大人先占长山地势,俯视锦州,然后相机而动。只要不予敌以可乘之机,稍延时日,敌必自退。但恐大人被迫不过,贸然一战。”
洪承畴苦笑说:“先生放心走吧,幸而在我身边监军者尚非中使。”
在刘子政起程回京的第二天,洪承畴又接到催促进兵的手谕。张若麒催战更急,盛气凌人。洪承畴害怕获罪,不得不向清营进逼。
明军八总兵的人马在洪承畴的指挥下拔营前进。八月初,有五万人过了松山,占领了松山与锦州之间的一带山头。步兵大军在山上树立木城,安好炮架。岭下驻扎的多是骑兵,环绕松山三面,设立营栅。两山之间,共列七处营垒,外边掘了长壕。
洪承畴偕巡抚邱民仰登上松山高处,俯瞰不规则的锦州城。房舍街巷,历历在目。辽代建筑的十三层宝塔,兀立在蓝天下,背后衬着一缕白云。适遇顺风,隐约地传过来塔上铃声。一道称做女儿河的沙河流经松山与锦州之间,曲折如带。包围锦州的清兵都在离城二里以外的地方安营立寨,外掘三重壕沟,以防城内明兵突围。另外,清军面对松山和左边的大架山上也有许多营垒,防御严密,多是骑兵。
仔细观察了一阵,洪承畴看不出清营的弱处何在。正在寻思,忽见一队骑兵约二三百人,拥着一员女将,从山后出来,直驰清营附近,张望片刻,等清兵大队准备冲出时,又迅速驰往别处。如此窥探了三处敌营,方驰返吴三桂的营寨。邱民仰不觉叹道:
“左夫人解救锦州心切,不惜自往察探敌兵虚实。今日上午,我到吴镇营中,她对我说,锦州樵苏断绝,势难久守,请我转恳大人,乘我士气方锐,火速进攻敌垒,内外夹击,以救危城军民。不知大人决定何时进兵?”
洪承畴说:“锦州城内不见一棵树木,足见已经薪柴烧尽,恐怕家具门窗也烧得差不多了。解救锦州之围,你我同心。只是遍观敌垒,看不出从何处可以下手。不管如何,明日出兵,以试敌人虚实。”
第二天早晨,明军出动三千骑兵,分为三支,直冲清兵营垒,侦察虚实。马蹄动地,喊杀震天。在松山一带扎寨的各营人马,呐喊擂鼓助威。骑兵冲近清营时,清营三处营门忽开,驰出三支骑兵迎战,人数倍于明军。明骑兵稍事接杀,便向后退,进入步兵营中。清兵气势甚锐,追击不放,打算冲击明军的步兵营。明军故意放清军进来,火炮齐发,箭如雨下。清军死伤很重,赶快退回。
随即清军大队又来,多是骑兵,共约一万余人,从松山的西面向东进攻,争夺松山的高岭。明兵奋勇抵抗,使清军不得前进。明军反攻,也难得手。这时被围困在锦州城中的祖大寿乘机派兵呼噪出城,夹击清兵,但是遇到清兵掘的又宽又深的壕沟,越不过去,有很多人在壕沟外中了炮火弩箭,死伤满地。鏖战多时,锦州明军和松山明军终难会合。祖大寿只得鸣锣收兵回城。在松山西北面激战的明清两军死伤相当,各自收兵。
经过这次接战,洪承畴更确知清军防守坚固,一时难于取胜,与祖大寿在锦州城外会师的希望很难实现。他知道各总兵本来就存心互相观望,不肯向前,倘若原来就不旺盛的明军士气一旦受挫,则各营势必会军心动摇。从几个俘虏口中,他得知清营中传说老憨王即将由沈阳启程,亲率满、蒙大军前来。他料想未来数日之后必有一场恶战。敌方等到老憨王的援军来到,一定会全力以赴,进行决战;而他麾下诸将恐怕没几个甘心为国家效死疆场。想到这里,他不再希望侥幸胜利,只求避免辽阳之役的那种败局再次出现。
当天晚上,他两次派亲信幕僚去吴三桂营中,劝左夫人速回宁远。因为他担心一旦决战不利,左夫人阵亡或被清兵所俘,祖大寿没有顾恋,就会向敌人献出锦州投降。
第二天上午,洪承畴在松山西南面的老营中召集诸将会议,以尽忠报国勖勉诸将,要大家掘壕固守,等候决战,并将如何保护海边军粮的事,作了认真筹划,特别将保护笔架山军粮的责任交给王朴,守高桥的责任交给唐通,而使白广恩全营驻守松山西麓,以备决战。送出诸将的时候,他将吴三桂叫住,问道:
“月所将军,令舅母已经动身回宁远了么?”
吴三桂回答:“家舅母已遵照大人劝谕,于今早率领奴仆家丁起身,想此时已过高桥了。”
“未能一鼓解锦州之围,使令舅母怆然返回,本辕殊觉内疚!”
“眼下情势如此困难,这也怨不得大人。昨日当敌人大举来犯之时,家舅母率家丁杂在将士中间,亲自射死几个敌人,也算为救锦州出了力量。她说虽未看见锦州解围,也不算虚来一趟。只是今早动身时候,她勒马高岗,向锦州城望了一阵,忍不住长叹一声,落下泪来,说她今生怕不能同家舅父再见面了。”
洪承畴说:“两军决战就在数日之内。倘若上荷皇上威灵,下赖将士努力,一战成功,锦州之围也就解了。”
吴三桂刚走,张若麒派飞骑送来书信一封,建议乘喝竿未至,以全力进攻清营。洪承畴看过书子,心里说:“老夫久在行间,多年督师。你这个狂躁书生,懂得什么!”但是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厌恶表情,反而含笑向来人问:
“张监军仍在海边?”
“是,大人,他在视察海运军粮。”
洪承畴笑一笑,说:“你回禀监军大人,这书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他希望在决战到来时,各营能固守数日,先挫敌人锐气,再行反攻,于是亲赴各紧要去处,巡视营垒,鼓励将士。
第十六章
清兵围攻锦州的主帅是多罗睿郡王多尔衮。他是皇太极的异母兄弟。努尔哈赤有十六个儿子,多尔衮排行十四。他今年二十九岁,为人机警果断,敢于任事,善于用兵,深得皇太极的喜爱。皇太极于天聪二年(公元1628年)征伐察哈尔蒙古族多罗特部,多尔衮十七岁,在战争中立了大功,显露了他智勇兼备的非凡才能。皇太极赐给他一个褒美的称号墨尔根代青,连封爵一起就称做墨尔根代青贝勒。后来晋位王爵,人们称他为墨尔根王。在爱新觉罗氏众多亲王、郡王和贝勒、贝子中,都没有得过这样美称。去年在围困锦州的战争中他处事未能尽如皇太极的意,几个月前被降为郡王。他的副手是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也同时降为郡王。
多尔衮从十七岁起就开始领兵打仗,建立战功,二十岁掌清国吏部的事,但以后仍以领兵打仗为主。崇祯十一年八月,他曾率领清兵由墙子岭、青山口打进长城,深入畿辅,在巨鹿的蒿水桥大败明军,杀死卢象升,然后转入山东,破济南,俘虏明朝的宗室德王。十二年春天,他率领饱掠的满洲兵经过天津附近,由青山口出长城。这次侵略明朝,破了明朝的几十座府、州、县城池,俘虏去的汉族男女四五十万。
从去年起,他奉命在锦州、松山、杏山一带与明军作战,围困锦州。今年以来,对锦州的围困更加紧了,同时还要准备抵挡洪承畴统率明朝的援军来到。他和豪格统率的部队以满洲人为主体,包括蒙古人、汉人、少数朝鲜人,大约不到三四万,虽然比较精强,但人数上比明朝的援军差得很远。他不曾直接同洪承畴交过手,只晓得洪承畴在明朝任总督多年,较有战争阅历,也很有威望,非一般徒有高位和虚名的大臣可比。他还知道洪承畴深受南朝皇帝的信任,如今兵力也雄厚,粮草也充足,这些情况都是当年的卢象升万万比不上的。
最近以来,他一直注视着明朝援军的动向,知道明军在向松山一带集结,已经基本完成。这几天又哄传洪承畴已从宁远来到松山,决心与清军决战,以解锦州之围。他感到不可轻敌。为了探听明军虚实,他几次派出小规模的骑兵和步兵向松山附近的明军进行试探性的攻击,结果互有杀伤,清军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这天,他把豪格叫到帐中,屏退闲人,商议对明军作战的事。
豪格比多尔衮小两岁。他虽然是皇太极的长子,但满洲制度不像汉族那样“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将来究竟谁是继承皇位的人,完全说不定,因此豪格在多尔衮面前没有皇储的地位,而只能以侄子和副手的身份说话。虽然他内心对多尔衮怀有忌妒和不满情绪,但表面上总是十分恭敬,凡事都听多尔衮的。他两人都喜爱吸旱烟,都有一根很精致名贵的旱烟袋,平时带在腰间。这时他们一边吸烟一边谈话,毡帐中飘散着灰色的轻烟和强烈的烟草气味。
他们从几天来两军的小规模接触谈起,一直谈到今后的作战方略,商量了很久。尽管他们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一向不把明军放在眼里,可是这一次情况大大不同,因此对于这一仗到底应该怎么打,他们的心中都有些捉摸不定。
多尔衮说:“几天来打了几仗,双方都只出动了几百人,昨天出得多一点,也不过一两千人。可以看出,南军的士气比往日高了,像是认真打仗的样儿。南朝的兵将,从前遇到我军,有时一接仗就溃了,有时不等接仗就逃了,总是避战。这一次不同啦,好像也能顶着打。豪格,你说是么?”
豪格说:“叔王说的是,昨天我亲自参加作战,也感到这次明军确非往日可比。”
“你估计洪承畴下一步会怎样打法?”
“我还不十分看得清楚。叔王爷,你看呢?”
多尔衮说道:“依我看啊,洪承畴有两种打法,可是我拿不准他用哪一种。一种是稳扎稳打的办法,就是先占领松山附近的有利地势,这一点他们已经做到啦。现在从松山到大架山,已经布满了明朝的人马。倘若明军在占领有利地势后,暂时不向锦州进逼,只打通海边的运粮大道,从海上向困守在锦州的祖大寿接济粮食,这样,锦州的防守就会格外坚固,松山一带的阵地也会很快巩固起来。那时,我们腹背受敌,很是不利。我担心洪承畴会采用这种打法。他不向我们立即猛攻,只是深沟高垒,与我们长期相持,拖到冬天,对我们就……就很不利了。”
说到这里,多尔衮向豪格望了一会儿,看见豪格只是很注意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继续说下去:
“围攻锦州已经一年,我军士气不比先前啦。再拖下去,士气会更加低落。我们的粮食全靠朝鲜接济,如今朝鲜天旱,听说朝鲜国王李倧不断上表诉苦,恳求减免征粮。辽东这一带也是长久干旱,自然不会供应大军粮草,如到冬天,朝鲜的粮食接济不上来,辽东本地又无粮草,如何能够对抗明军?我担心洪承畴在打仗上是个有经验的人,看见从前明军屡次贸然进兵吃了败仗,会走这步稳棋。”
豪格问道:“叔王刚刚说洪承畴可能有两种打法,另一种是怎样打法呢?”
多尔衮说:“另一种打法就是洪承畴倚仗人马众多,依靠松山地利,全力向我们猛攻,命祖大寿也从锦州出来接应。”
“我看洪承畴准是这么打法。”
“你怎么能够断定?”
“他现在兵多粮足,当然巴不得鼓足一口气儿为锦州解围,把祖大寿救出。听说南朝钦派一位姓张的总监军随军前来,催战很急。”
多尔衮摇头说:“我担心洪承畴阅历丰富,是一个很稳重的人。”
“不,叔王爷。不管洪承畴多么小心稳重,顶不住南朝皇帝一再逼他。他怕吃罪不起,只好向我进攻,决不会用稳扎稳打的办法。你等着瞧,他会向我军阵地猛冲猛打,妄想一战成功。”
多尔衮笑道:“你这么说还有点道理。要是洪承畴这样打法,我就不怕了。”
豪格轻轻摇头说:“他就是这样打,我也担心哪!他现在确实人马多,不同往日。叔王爷担心他稳扎稳打,我倒担心他现在拼命猛攻,祖大寿又从锦州出来,两面夹攻我军。”
多尔衮将白铜烟袋锅照地上磕了两下,磕净灰烬,说道:“你只看到他们人马多,这一次士气也比往日高,可是你忘了,我们的营垒很坚固,每座营寨前面都挖有很深的壕沟。如果我们坚守,他想攻过来同祖大寿会师很不容易。只要我们坚守几天,憨王爷再派一支人马来援,我们就必然大胜,洪承畴就吃不消了。”
豪格想了一下,笑着点头,说:“叔王爷说的有理。既然他会全力猛攻,我看现在只能一面坚守,一面派人速回盛京,请求憨王爷赶快增援。”
“这是最好的主意。我们如有一二万人马前来增援,就完全可以打败洪承畴。”
商量已定,他们就立即派出使者,奔赴盛京求援。
几天以后,盛京的援兵来到锦州城外,却只有几千人。老憨王皇太极派了一名内院学士名叫额色黑的,来向他们传达口谕,说道:
“敌人若来侵犯啊,你们两个王爷可不要同敌人大打,只看准时机把他们赶走就算了。明军要是不来侵犯啊,你们千万不要轻动。你们要守定自己的阵地,不要随随便便出战。”
多尔衮这时明白了皇太极是在等待时机,以便一战把洪承畴消灭在松山附近。同时他也明白,皇太极是要亲自前来对付洪承畴,所以只给他派来几千援兵,又一再叮嘱他“坚守”。这不禁使他暗暗失望。
多尔衮是这么一个人,他有极大的野心,远非一般将领可比。首先,他希望从他的手中为清国征服邻国,扩充疆土,恢复大金朝盛世局面。这样的雄心,在他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当他还只有二十二岁的时候,皇太极曾经问他:现在我国又想出兵去征服朝鲜,又想征服明国,又想平定察哈尔,这三件大事,你看应该先做哪一件?多尔衮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憨王,我看应该先征服明国为是。我们迟早要进入关内,要恢复大金朝的江山,这是根本大计。”
皇太极笑着问:“如何能征服明国?”
他胸有成竹地回答说:“应该整顿兵马,赶在庄稼熟的时候,进入长城,围困北京,将北京周围的城池、堡垒,屯兵的地方,完全攻破。这样长期围困下去,一直等待他力量疲惫,我们就可以得到北京。得到了北京,就可以南下黄河。”
皇太极当时虽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却很赏识他这恢复金朝盛世局面的宏图远略。皇太极曾经让他的懂得满文的汉人大臣,也就是一些学士们,将“四书”和《三国演义》翻译成满文。在满文的《三国演义》印出来后,他特地先赐给多尔衮一部,要多尔衮好好读《三国演义》,学习兵法韬略,借此也表示了他对多尔衮的特别看重。从那时起又过了两年,由于多尔衮战功卓著,便晋封为墨尔根代青贝勒,后来晋爵亲王。因为这时汉族的制度和文化已大量被满族学习采用,所以多尔衮的封号用汉文写就成了睿亲王。就在这一年,皇太极让多尔衮随着他带兵侵略朝鲜,占领了朝鲜的江华岛,俘虏了逃避在岛上的王妃和世子,迫使朝鲜国王李倧投降。班师回来的时候,皇太极命多尔衮约束后军,带着作为人质的朝鲜国王的世子李和几个大臣的儿子返回盛京。在这一次战役中,多尔衮为清国建立了赫赫战功,那时他才二十五岁。
他曾经多次入侵明朝,深悉明朝政治和军事的腐败情况,也知道洪承畴目前虽然兵力强盛,但士气不能持久,所以他想只要再给他二万精兵,他就能够打败洪承畴的援锦之师。倘若由他一手指挥人马夺取这一重大胜利,他就将为国家建立不朽的功勋。因此想到皇太极将要亲自率军前来,他不免感到失望和不快。尽管如此,他表面上仍然装作没有领会憨王的用意,又将豪格叫到帐中,商议如何再请求憨王增兵。
豪格虽然不希望多尔衮独自立下大功,但也不希望他父亲皇太极亲自前来指挥战争。他希望能让他和多尔衮一起来指挥这一战争,打败明朝的十三万援兵,建立大功,恢复亲王称号。他们两人都互相提防,没有说出各自的真心话,不过却一致认为,只要有了援军,打败明军不难。援军也不需要太多,只要再增加二万人马就够了。经过一番商议,他们就又派使者去盛京,请求憨王派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率盛京一半人马来援。济尔哈朗的父亲是努尔哈赤的兄弟,他和皇太极、多尔衮是从兄弟。多尔衮认为,如果派济尔哈朗来,仍然只能做他的副手,而不会夺去他的主帅地位。所以他才提出了这一建议。
多尔衮今天忙碌了大半天,感到困乏。从一清早起,他就到各处巡视营垒,又连续传见在松山、锦州一带的各贝勒、贝子、固山额真,以及随军前来的重要牛录章京等领兵和管事首领,当面指示作战机宜,刚才又同豪格议论很久,如今很需要休息一阵,再去高桥一带视察。他吩咐戈什哈,除非有紧急重要的事儿,什么人也不要前来见他。自从他明白老憨王皇太极可能亲自来指挥作战,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极其隐秘的烦恼。他本来想躺下去睡一阵,但因为那种不能对任何人流露的烦恼,他的睡意跑了,独自坐在帐中,慢腾腾地吸着烟袋。
他对皇太极忠心拥戴,同时也十分害怕。皇太极去年对他的处罚,他表面上心悦诚服,实际内心中怀着委屈。当时因许多人马包围锦州,清兵攻不进去,明兵无力出击,成了相持拖延局面。他同诸王、贝勒们商议之后,由他做主,向后移至距城三十里处驻营,又令每一旗派一将校率领,每一牛录抽出甲士五人先回盛京探家和制备衣甲。皇太极大怒,派济尔哈朗代他领兵,传谕严厉责备,问道:“我原来命你们从远处步步向锦州靠近,将锦州死死围困。如今啊你们反而离城很远扎营,敌人必定会多运粮草入城,何时能得锦州?”多尔衮请使者代他回话:“原来驻扎的地方,草已经光了。是臣倡议向后移营,有草牧马,罪实在臣。请老憨王治罪!”皇太极又派人传谕:“我爱你超过了所有子弟,赏赐也特别厚。如今你这样违命,你看我应如何治你的罪?”多尔衮自己说他犯了该死的罪。皇太极将他和豪格降为郡王,罚了他一万两银子,夺了他两牛录的人。这件事使多尔衮今天回想起来还十分害怕。他不免猜想:是不是会有人在老憨的身边说他的坏话,所以老憨要亲来指挥作战?……
一个四十多岁的、多年服侍他的叶赫族包衣罗托进来,跪下一只腿问道:“王爷,该用饭了,现在就端上来么?”
多尔衮问道:“朝鲜进贡的那种甜酒还有么?”
包衣罗托说:“王爷,您忘了?今日是大妃的忌日。虽说已经整整满十五年啦,可是每逢这一天,您总是不肯喝酒的。”
多尔衮的心中一动,说道:“这几天军中事忙,你不提起,我真的忘了。不要拿酒吧,罗托!”
罗托见多尔衮脸色阴沉,接着劝解说:“王爷那时才十四岁,这十五年为我们大清国立了许多汗马功劳。大福晋在天上一定十分高兴,不枉她的殉葬尽节。王爷,这岁月过得真快!”
多尔衮说:“罗托,你还不算老,变得像老年人一样啰嗦!”
罗托退出以后,多尔衮磕去了烟灰,等待饭菜上来。十多年来,他一则忙于为清国南征北战;二则朝廷上围绕着皇太极这位雄才大略的统治者勾心斗角;三则他自己不到二十岁就有了福晋和三位侧福晋,很少再想念母亲,只在她的忌日避免饮酒。今日经罗托提起,十五年前的往事又陡地涌上心头。那一年是天命十一年,他虚岁十四岁。太祖努尔哈赤攻宁远不克,人马损失较重,退回盛京时半路患病,死在浑河船上。他临死前将大妃纳喇阿巴亥召去,遗命大妃殉葬。回到盛京后,大妃不愿死。可是皇太极已经即位憨王,催促她赶快自尽。她拖延了一两天,被逼无奈,只好自尽。在自尽之前,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了最名贵的首饰,人们很少看见她那样盛装打扮。她要看一看她的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皇太极答应了她的要求,命他们三人去见母亲,并且面谕他们劝母亲赶快自尽。他们到了母亲面前,不敢不照憨王的意思说话,可是他们的心中惨痛万分。特别是多尔衮同多铎的年纪较小,最为母亲钟爱。她一手拉着多尔衮,一手拉着多铎,痛哭不止。他们也哭,却劝母亲自尽。在他们的思想中,遵照憨王的遗命殉葬,不要违抗,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是他们又确实爱母亲,可怜母亲,不忍心母亲自尽。所以从那时以后,多尔衮当着别人的面,不敢流露思念母亲的话,怕传到皇太极的耳朵里,但是最初两三年,他在暗中却哭过多次,在夜间常常梦见母亲。
饭菜端上来了。多尔衮为着要赶往高桥一带去察看明军营垒,不再想这段悲惨的往事,赶快吃饭。可是不知怎么,他想到皇太极近来的身体不好,说不定在几年内会死去。他心中闲想:他会要哪位妃殉葬呢?他会要谁继他为憨王呀?他决不会使豪格和其他诸子袭位。如今最受宠的是关雎宫宸妃和永福宫庄妃。宸妃生过一个儿子,活到两岁就死了。庄妃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福临,今年五岁,最受憨王喜爱,可能憨王临死时会让这个小孩子承袭皇位。……他没有往下多想,只觉得这件事太渺茫了。但是他不希望豪格袭位;倘若豪格袭位,他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忽然,他的眼前现出来庄妃的影子,不觉从眼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认为她确实生得很美,看来十分端庄,却在一双眼睛中含有无限情意。他又想到豪格的福晋,她也很美,神态不像庄妃高贵,眉眼却像庄妃……
他正在胡思乱想,一位侍从官员进来,打千禀道:
“王爷,憨王派三位官员前来传谕!”
自从七月下旬以来,皇太极就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锦州战场,原来打算要去叶赫地方打猎,也只好取消了。他几乎每天都接到从围困锦州的军中送来的密报,对于洪承畴统率的明军如何向松山附近集中,兵势如何强盛,他都完全清楚。但是他不急于向锦州战场增援,也不向多尔衮等宣示他的作战方略。沈阳城中,表面平静,实际上逐日在增加紧张。不断地有使者带着他的密旨(多是口谕),夜间或黎明从盛京出发,分赴满洲和蒙古各部,调集人马。
他所任用的统兵作战的满族亲贵,都是富有朝气的年轻人,起小就在战争生活中锻炼,不打仗的时候,就借助大规模的围猎练习骑射和指挥战争。这些分领八旗的年轻贵族,从亲王、郡王到贝勒、贝子,在重大事情上没有人敢向他隐瞒实情。有时倘若有小的隐瞒,事后常有人向他禀报,他就分别轻重处罚。他一贯赏罚分明,使人心服。他很欣赏多尔衮的统兵作战才能,几个月前将多尔衮降为郡王,只是对其围困锦州不力暂施薄罚,打算不久后军事胜利,仍恢复多尔衮的亲王爵位。他很重视这一仗,希望这一仗能够按照他的想法打胜,为下一步进兵长城以南扫清障碍。如果能够活捉洪承畴,那就更使他称心如愿。
近来,由于明军的大举援救锦州,在沈阳城中引起来很大震动。民间有不少谣言说南朝的兵力如何强大,准备的粮饷如何充足,还说洪承畴是一个如何有阅历、有韬略的统兵大臣,如何得南朝皇帝的信任和众位大将的爱戴,不可等闲视之。在朝臣中,也有许多满汉官员担心洪承畴倘若将锦州解围,从此以后,辽河以西就会处处不得安宁。皇太极对于盛京臣民的担心和各种谣言都很清楚。有一次上朝时,他对群臣说:
“我所担心的不是洪承畴率领十三万人马全力来救锦州,倒是担心他不肯将全部人马开来。他将人马全部开来,我们就可以一战成功,叫南朝再也没力量派兵来山海关外,连关内也从此空虚!”
这种充满自信的语言决不是故意对群臣鼓气,而确是说出了他的真正想法。皇太极的这种气概是在长期的战争和胜利中形成的。从三十六岁起他继承皇位,一直不停顿地开疆拓土,创建大业,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他的父亲努尔哈赤以十三副甲起事,凭着血战一生,将满洲的一个小小的部落变成辽河流域的统治民族,草创了一个兵力强盛的小小王国,不愧为当时我国北部众多文化落后的游牧部落中“应运而生”的杰出人物,这个“运”就是历史所提供的各种条件。皇太极发扬了努尔哈赤的杰出特点,而在政治才能和军事才能两方面更为成熟。他不断招降和重用汉人协助他创建国家的工作,积极吸收高度发达的汉族封建文化为他所用。他继承努尔哈赤已经开始的各种具有远见的措施,努力发展生产。在他的统治时期,已经使他所属的游牧部落在辽河流域定居下来,变成以农业经济为主体,同时还发展了各种战争和生活所需的手工业,包括制造大炮的手工业在内。当然,在发展农业和手工业方面,要大量依靠俘虏的、掳掠的、投顺的和原来居住在辽河流域的汉人来贡献生产知识、经验和劳力,并且要将一部分家庭奴隶解放为农业生产力。从努尔哈赤晚年开始,经过皇太极统治的十六年,不过三十年的时间,满族社会以极快的速度从奴隶制演变为封建制,这是历史上罕见的进步。在军事上,他征服和统一了蒙古族的各个分散部落。居住在我国东北直到黑龙江以北的众多少数民族部落,都在开始叫后金国、后来改称大清国的统一之下,成为一个新的女真民族又称做满洲民族。他又派兵侵入朝鲜,迫使朝鲜脱离了同明朝的密切关系,成为清国的臣属,为清国提供粮食和其他物资,有时还被迫支付人力。这对朝鲜来说是侵略和压迫,但对清国来说,却巩固了他进行扩张战争所处的地位。当时清国所取得的成功,正如皇太极自己所夸耀的:“自东北海滨,迄西北海滨,其间使犬使鹿之邦,及产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种、渔猎为生之俗,厄鲁特部落,以至斡难河源,远迩诸国,在在臣服。”这样,他对明朝来说是一个崛起的强敌和大患;对以满族为主体的东北少数民族来说,是一个推动社会发展的杰出人物;对朝鲜来说是一个侵略者;对伟大中国的整体发展来说,则有不可磨灭的贡献。现在他刚刚五十岁,虽然已经发胖,也开始有了暗病,有时胸闷,头晕,但从外表看,精力十分健旺,满面红光,双目有神。因为他正处在一生事业接近高峰的时候,因此无论在行动上,谈话中,他都表现出信心十足、踌躇满志。
当他得到多尔衮和豪格的驰奏,知道洪承畴亲率八个总兵官已经全部到达松山一带,越过了大架山,占据松山,正在向锦州进逼时,他认为时机已到,再不亲自前去,多尔衮等可能吃亏。于是他决定八月十一日,率领新召集到盛京的三万人马启程,星夜驰赴松山一带。
一个小小的意外发生了,就是他突然患了流鼻血的病症,流得特别多。尽管后妃们和王公大臣们为他求过神,许过愿,萨满们也天天跳神念咒,他自己又服了几种草药,但流血仍然不止。本来选定八月十一日是个出征吉利的日子,却不能动身,只好推迟三天。十四日仍不行,又推迟到十五日。由于前方军情紧急,他不能再推迟了,不得已带兵启程。这天辰牌时候,皇太极带着随征的诸王、贝勒、大臣等出了盛京的抚近门,走进堂子,在海螺和角声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礼,然后率领三万大军启程,向锦州进发。
随行的人除满、蒙诸王、贝勒和满汉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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