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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伏牛冬日(第1页/共2页)

第四十四章

三天以后,崇祯十三年的除日到了。

黎明时候,得胜寨一带已经醒来。处处炊烟缭绕,鸡声互应,号角不断,战马嘶鸣。山坳中凡是稍微平坦的地方,都有练兵的队伍,常有指挥进止的旗帜挥动和锣鼓之声。有时还传过来一阵阵齐声呼喊:“杀!杀!杀!”天色大亮以后,站在寨墙的高处,可以望见几乎方圆十里内外的村落都驻有部队。村落外,凡是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和山坳里都点缀着成片的灰白色帐篷,各色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飘扬。在得胜寨东边几里外的一座小山头上,密密的树林掩蔽着很多帐篷。很长的一条晓雾将那一大片树林拦腰束住,使树林边的溶溶白雾与军帐的颜色混在一起,而树林梢上飘扬着的几面红旗和鳞片似的朝霞相映。哪是红旗,哪是朝霞,使你有时候分不清楚。有一支队伍正在向洛阳的方向移动。步兵、骑兵、运送粮秣辎重的骡、马、驴子,扯成一条长线,从得胜寨外经过,随着山势而曲曲折折,时隐时现,直到天和山相接的地方,望不见这条线的头尾。牲口的铁掌踏在石头山路上,纷乱而有力,在山谷中发出震响。

李自成在橙红色和玫瑰色交相辉映的霞光中,带着张鼐和一群亲兵,骑马出寨,观看部队操练。鲜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小山头上慢慢地露出来一个弧形边儿,随后露出半圆,照得马辔头上的银饰和铜饰闪着亮光。李自成出寨不远,牛金星就带着几个亲兵骑马赶来。自成勒马等候,问道:

“你怎么不多睡一睡?”

牛金星回答说:“我听说闯王出来观操,也想跟来看看。”

闯王说:“我这是习惯啦,每天总是一到五更就醒,不愿多睡。你没事,昨夜咱们谈话,又睡得很迟,用不着起这么早,多睡一阵不妨。”

金星笑道:“闯王治事勤恳,奋发图强。全军上下也都起早贪黑,练兵的练兵,办事的办事。我怎么能睡得着?那一通杀万安王为民除害的文告,我已经写出草稿,只待看操回来以后请闯王过目。”

“你昨晚回去时已经大半夜了,怎么可将那通文告写出来啦?”

“我想今日大概吃过早饭李伯言和红娘子就会来到,我就抽不出时间去写啦,所以连夜赶着写成。”

“你这样可是太辛苦啦。好,咱们现在看操练去,吃过早饭后一起去迎接李公子和红娘子。”

李自成和牛金星先去看骑兵操练。这是一队新兵,一些老八队的老弟兄都提拔成这支骑兵的大小头目。自成立马看了一阵,觉得他们的操练都十分认真,就策马转往另一个地方。那儿也是一队新兵,全是步兵,衣服破烂,农民装束,带着兵器,练习爬山,敏捷异常。金星笑着问:

“这就是前两日从嵩县来的新弟兄么?”

闯王回答说:“这就是从嵩县一带新来的毛葫芦兵。我早就听说嵩县老百姓的毛葫芦兵善于爬山作战,名闻天下,果然不错。”

牛金星点头说:“是的,嵩县的毛葫芦兵,登封的少林僧兵,伏牛山的矿兵,一向齐名。如今毛葫芦兵和矿兵纷纷慕义来投,足见人心归顺。”

闯王问:“启东,你是这一带的人,请问你,为什么这嵩县善于爬山的民兵叫做毛葫芦兵?这‘毛葫芦’三个字什么意思?”

金星回答说:“据史书上说,金人入主中原时,邓州一带有毛葫芦兵,曾与金兵作战,颇为著名。时至近代,邓州的毛葫芦兵不再听说了,嵩县却出了毛葫芦兵。想来金时嵩县也有毛葫芦兵,不过尚未十分出名罢了。至于这‘毛葫芦’三个字,却也费解。有人说,这种民兵初起之时,每人腰间挂一葫芦,里面装水,以备爬山解渴之用。另有一说,指他们并无盔甲战裙,只是农民短装打扮,衣服破烂,远远望之,形似葫芦。”

闯王笑着说:“这名儿倒很有趣。”又看了一阵,对张鼐说:“你看完操回去时,告诉总管,要赶快发给毛葫芦弟兄们每人一套棉衣。这些弟兄们都是嵩县的穷苦百姓,穿得这样薄,这样破,如何御寒?”

他们转到标营骑兵的练兵地方,立马观看。那位几天前新来的王教师正在教新弟兄们驰马射箭,先教给大家几句口诀,然后逐句解释,做出样子给大家看,要大家照样儿做。闯王听见那几句口诀是:“势如追风,目如流电。满开弓,急放箭。目勿瞬视,身勿倨坐。出弓如怀中吐月,平箭如弦上垂衡。”虽然像这类骑射口诀李自成也听过不少,但这位王教师却将死口诀教得很活,确实是一个有经验的好教师。他看这位王教师教射得法,又看了一阵弟兄们练习射箭,不禁技痒,从亲兵手中要来一张劲弓,一支羽箭,帮助王教师教大家射箭架势。这些新弟兄都听说闯王的箭法如神,有几个胆大的人,趁他兴致正浓,请求他射一箭让大家看看,其余的弟兄也都笑眯眯地用含着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张鼐知道闯王平日最喜欢练习骑射,也喜欢亲自向老营弟兄们传授射法,现在看见大家都想看闯王射箭,就在闯王的背后小声帮大家请求说:“闯王,大家在等着看哩。”李自成含笑点头,又从亲兵手里要来两支箭,把三支箭都拿在手中,然后把缰绳轻轻一提,那乌龙驹极通人意,跳了一下,缓跑两三步,跟着四蹄腾空奔驰。闯王骑着马在校场中兜了一圈,当重新转来,快奔到靶子前边时,略微放慢速度,若不在意地把缰绳丢在鞍鞒上,左手举弓,右手搭箭扣弦,动作十分安闲而迅速。当乌龙驹转瞬间就要奔过靶子的正前方,距离大约百步开外,人们几乎来不及看他怎么将箭射出,但闻弓弦嘣的一响,一箭正中靶心。乌龙驹继续身子平稳地腾空奔驰,到了校场尽头,不待闯王提缰示意,它就自己放慢速度,转回头来,小跑几步,重新腾空而驰。如此跑过靶子三趟,靶子中心射中三箭,簇集一处,紧紧相靠。虽然闯王平日令严,校场中不准随便说话,却仍然有不少人不自禁地小声喝彩。人在欢喜,马在踏蹄,校场上一片激动。

王教师,那个四十岁开外的红脸大汉,勒马来到闯王跟前,满脸堆笑,拱手称赞说:“闯王箭法如神,天下少有,逢蒙、养由基不过如此!”

自成平素最讨厌有人对他当面称颂,但这个王教师是新来投顺的人,他不好板起面孔责备,便笑着回答说:“王教师,你太过奖了。话不能这么说,像我这样三发三中,不要说在天下多不胜数,就以咱们老营将士说,也不稀罕。连孩儿兵中,像罗虎、王四那样的娃儿,也能够箭箭中的。你在咱们军中住久了,自然都会看见。如今咱们正在艰苦创业,兢兢业业,还怕不能上合天心,下顺民意。以后请你看见我哪件事做得不对,或者应该做的事没有想到去做,随时赐教,我一定衷心感激。”他对着王教师爽朗地哈哈一笑,随后转向士兵,接着说:“王教师教得很好。刚才他念的那几句口诀很重要,你们要牢牢记熟,按照口诀勤学苦练。本事都是苦练成的。别看你们现在常常射不准,只要下力苦练,就能练得百发百中。十八般武艺都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没有人不经过苦练能学会一手好武艺。铁杵磨成绣花针,功到自然成。除刚才王教师讲解的那几句口诀之外,我也教给你们一个口诀,只有两个字,就叫做‘二字真言’。你们要不要听一听这学武艺的‘二字真言’?”

全体弟兄们齐声回答:“要听!”

闯王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出两个字:“苦——练!”

射场上十分肃静,注目闯王,倾听闯王说出这“二字真言”,记在心中,但是李自成也从一些新弟兄的眼神里看出来隐藏的笑。他又对弟兄们亲切地说:“你们莫以为这两个字谁都会说,没啥稀罕。可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天天做更不容易!”说毕,向王教师拱拱手,勒转马头,走出校场。牛金星一直立马校场外边观看,等闯王来到跟前,低声问道:

“这位新来的王教师的武艺如何?”

闯王回答说:“他是嵩山一带有名的教师,十八般武艺都懂得一点,惟独在箭法上较为出色,所以我把他派在标营中专教新兵。这人别无毛病,只是半辈子当武教师糊口,串过些衙门,看上官脸色行事惯了,不免世故一些,见人喜欢说奉承话。我等他把这队新兵教好,派他做一点重要事情。若说教教武艺,咱们军中的人才多着哩。”

因为估计李信和红娘子今天早饭以后可能来到,李自成和牛金星没有再往别处看操,径直策马回寨,以便赶快吃过早饭,出寨迎接。

李自成平日自奉甚俭,吃饭不过是粗粮野菜,与老营士兵几乎完全一样,但是对牛金星和宋献策特别供给优厚,所以他并不约牛金星到老营同吃早饭,一进寨就同金星拱手相别。金星从怀中取出那个诛万安王的文告草稿,递给闯王,自回家去。闯王一进老营,便传令提前开饭。趁着亲兵们端饭时候,他把文告的草稿看了一遍,觉得很合他的意思,便交给高夫人暂时收起。早饭是红薯加小米煮的稀饭,柿饼掺包谷面蒸的窝窝头。菜是一碟生调萝卜丝和一碟辣椒汁儿。当时红薯才传进中国东南沿海地方几十年,传到河南更晚,很不普遍,这点红薯是几十里外村庄的老百姓特意给闯王送来的,表示他们爱戴闯王的一番心意。

刚刚吃毕早饭,高一功差人回来禀报,说李公子和红娘子已经来到,离得胜寨只有三四里了。闯王虎地站起,走出上房,对等候在院中的亲兵们说:“去传知老营全体将领,凡是没有要紧事的,都跟我到寨外迎接!另外去一个人禀告牛先生,我先去寨外等他。”高夫人也走出上房,对一个亲兵说:“告诉老营司务,快替李公子、红娘子一行人马安排早饭,菜要丰盛一点!”李自成出了老营大门,稍候片刻,老营将领们都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于是他带着一大群大小将领和亲兵步出寨门,往山下路上迎接。

牛金星正坐在家中吃早饭,得到通知说闯王已出寨去迎接李信和红娘子,赶快把桌上的一碗鸡汤和烤得又香又焦的半个白面蒸馍连二赶三吃完,从仆人手中接过来半盏温水漱了口,一边略整幞头,一边连声吩咐:“牵马!快牵马!”左右告他说闯王是步行出寨,没骑马。他不再要马,习惯地甩一下袍袖,然后大踏步走出院子,在亲兵们的簇拥中向寨外追去。

李自成对李信的来到,非常重视。他经过三年的艰难困厄,颠沛转战,新近进入河南,虽然很快扩充了十来万人马,但是人地生疏,诸事草创,局面尚未打开,脚步尚未站稳,十分渴望中州地方上有本领和有声望的人前来合作。当昨天上午双喜陪着李侔来到时候,他正在驻扎十里以外的几个新兵营中巡视,遂立即策马奔回,同李侔相见,促膝谈心,如对故人。按照常理,他应该留李侔在他的老营中好生休息,但是在午宴之后,他仅仅让李侔在老营中睡了一个时辰,大约在申牌出头,就命高一功、宋献策随着李侔动身,往半路上迎接李信和红娘子。他请李信和红娘子将部队交给李侔率领,他们两人随高一功和宋献策星夜赶来,以便在他动身往永宁之前,能够见面畅谈。他将要在一二日内前往永宁,亲自处决万安王,然后还要从永宁转往宜阳,大概十来天不能回来。

在伏牛山、熊耳山和嵩山三个山脉的交接地方,万山丛中的得胜寨是当时河南西部农民战争的神经中枢。他的老营驻扎在一家姓盛的乡宦宅中。主宅三进院落,左右各有一座偏院,最后还有为部分家丁和奴仆们住的群房。东偏院有三间精致的花厅,是被闯王处死的本宅主人种花、念佛和玩弄妇女的地方。据本寨百姓说,曾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因被叫来花厅中**不从,以头碰柱而死。但是这位因贪墨被弹劾归里的乡宦,却为这座花厅题了一个“看云草堂”匾额,表示自己的风雅和胸怀淡泊。其实,这花厅并非草堂,而是牢固的砖瓦建筑。院中有假山、鱼池、花坛、各种花盆。那些奇花异木,都在破寨以后被寨中贫苦百姓同农民军一起打毁和砍掉了,如今只剩下几株腊梅开着黄花。院中另外有三间偏房,原是供丫头、仆妇们住的,如今连同这三间精致的花厅都空着。有些将领来老营议事或有所禀报,晚上来不及回去,就在这里下榻。因为要款待李信,看云草堂和那三间偏房都打扫得十分干净。

闯王携着李信的手,把他和红娘子引进看云草堂。随同闯王出寨迎接的众位将领一到老营大门外就拱手别了客人,各自做事去了,只有牛金星、宋献策和高一功跟着进来。因为李信等五更时路经驻扎在离得胜寨十八里的郝摇旗营盘,稍事休息,吃过早饭,所以老营伙房特为他们准备的早饭就不用了。高夫人听说红娘子已经来到,赶快带着慧英等三四个女兵来到看云草堂与李信和红娘子相见,将红娘子接进后宅休息。高一功掌管全军的军需给养兼统中军营,事情十分繁忙,在看云草堂稍坐片刻,就起身向李信告辞,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李信对闯王欠身说:“久钦帐下宏猷伟略,实恨谒见之晚。承蒙不以碌碌见弃,命双喜少将军远迎于两百里外,兼赐厚贶,昨夜又蒙一功将军与宋军师相迎于五十里外。信以缧绁余生,慕义来投,受此殊遇,五衷感激,非言可宣。”

自成谦逊地说:“我是草莽无知,无德无能。承足下不弃,不远千里而来,愿意同鄙人携手同心,共举义旗,救民水火,这太好啦。今后军国大事,望足下多多赐教。”

李信说:“将军恩德在人,声威远著;义旗所指,莫不欣然鼓舞。信与红娘子、舍弟李侔,引领西望,不胜葵倾之情。今率数千健儿,前来投靠,愿效驰驱,虽赴汤蹈火,亦所甘心。”

自成又说:“我兄在杞县因见灾情惨重,劝县官出谕停征,又劝富家大户出粮赈饥,这本来是个义举,却竟然招惹有势力的仇家陷害,诬你是煽惑百姓闹事,密谋作乱。你那《劝赈歌》中说:‘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这话全是实情,说得多好!自从我进入河南以来,抱定宗旨:所到之处,不许官府再向百姓征粮,不许豪家向穷人索债,严惩富豪大户,保护良善小民。咱们虽是初次见面,在除暴安良这一点上却是久有同心。”

李信赶快欠身说:“说起那《劝赈歌》,使信自觉惭愧。将军所行的是汤、武革命之事,而信在家乡劝赈原来不仅为饥民呼救,也替官府和富家着想。这一片委曲苦心,献策兄知之甚悉。不意反遭疑忌,横加诬陷,必欲置信于死地而后快。”

宋献策笑着说:“如今看来,伯言兄当时向富家劝赈,确实也为着富家着想。我记得你那《劝赈歌》的末尾几句是:‘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常臻。助贫救乏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当时你的用心不过如此。倘不因劝赈横祸飞身,也不会破家起义。然伯言被逼起义,来投闯王麾下,亦非偶然,实为气数所定。明朝气数已尽,闯王合当早得天下,故天遣各处英雄豪杰之士,纷来相投,共佐王业。”

牛金星说:“目今天下扰攘,正风云际会之时,闯王崛起西北,兴兵除暴,已应‘十八孩儿兑上坐’之谶。年兄具王佐之才,文武兼资,愚弟素所钦仰,即闯王亦慕名久矣。自愚弟与献策兄来至闯王帐下,无日不与闯王谈及足下,恨不能早日相见。如今年兄举义前来,此实天以足下赐闯王。年兄埋没半生,如剑在匣。从此大展长才,一抒伟略,佐闯王开基创业。事成之后,敢信麟阁画像,兄必居于首位。”

李信说:“老年兄太过奖了。弟本是碌碌书生,养晦故里,无意功名富贵。空怀杞人之忧,实无救世之策;‘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不意劝赈救荒,竟惹灭门之祸。今日来投闯王帐下,过蒙垂青,只恨才疏学浅,无以为报。在弟来谒之前,谬蒙老年兄与献策兄先为曹丘,实在感愧莫名。今后望老年兄与献策兄多赐教诲,俾免陨越。弟是驽钝之才,被逼造反,得能追随两位仁兄之后,同心拥戴闯王,早成大业,实为万幸。”

献策又说:“大家志同道合,不须互相谦逊。闯王延揽英雄,思贤若渴。伯言此来,如鱼得水。大家和衷共济,同甘共苦,奋发图强,只需数年,天下事定可打出眉目。”

闯王接着说:“对,对。这‘和衷共济’四个字说得很好。我看,大家以诚相待,什么客气话都不用再说啦。伯言兄,我们这里的一群将领,虽说都是粗人,出身草莽,可是没有一个私心眼儿的。我不能说十个指头都是一般齐,可是大家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以除暴安民为心,以推倒朱家江山为志。他们这些草莽英雄,平日谈起话来,都是巴不得多来几个有学问、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成就大事。他们决不会外待你,也请你看见他们谁有不是之处,随时指点出来,不要有客气想法。若有那个想法,就互相见外,难做到亲如一体,同心协力。虽说俺们这些老八队的将领造反早些,在打仗上多些磨练,略微知道些山高水深,可是有的没有进过学屋门儿,有的斗大的字儿认识不到半牛车。所以大家近来都心里明白,要打天下,救百姓,开基创业,真正做出一番大事,非要有一些有学问、有智谋、懂经济的人共事不可。你们三位来到军中,众将领看你们既是同事,也是先生。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说客套话的。从今以后,咱们这些人不管先来后到,都是志同道合,亲如手足,祸福与共。有智出智,有力出力;文献文才,武献武功。文武和衷共济,大事岂有不济?别的话,我就不用多说啦。”

李信的心中十分感动,说:“听将军如此一说,愈使信深感知遇之恩,敢不竭诚尽忠,粉身碎骨,以报万一!”

李自成因李信和宋献策都是一夜未睡,特别是李信是连日鞍马劳累,请他同军师暂且休息,并说亲兵们已经在这花厅中替李信预备了床铺。但李信今日初见闯王,又受到如此真诚相待,那瞌睡和疲劳都跑到爪哇国了。他推故说他在马上睡得很足,并不疲劳。宋献策见李信执意不肯去睡,只好相陪。他们围着木炭火盆,继续谈话。牛金星因为他自己和宋献策来到闯王军中,都没有隐姓更名,独独李信在给他和献策的书子中提到要改名李伯岩的事,觉得大可不必,于是笑着问:

“昨日捧读年兄瑶翰,备悉起义苦衷与来投闯王之诚。惟书中云从今后将改名伯岩,字林泉。以愚弟看来,年兄大名久已传播远近,豫东百姓莫不想望风采。何不仍用原名,以便号召?”

李信回答说:“弟之所以改名,实有两个缘故。原名乃先父母所赐。今日弟不得已而造反,实非先父母生前所料。每念及此,心痛如割。弟在闯王帐下愿为忠臣,在先父母灵前实为逆子。因此弟决意不用旧名,一则以示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二则使祖宗在天之灵不以弟之不肖而伤心蒙羞。再者,弟生逢乱世,原无富贵荣达之想。今日来投闯王麾下,作一偏裨,只为一心佐闯王诛除残暴,拯斯民于水火而登之衽席。事成之后,弟即解甲归隐,以遂初衷,长做岩穴之士,优游林泉之下,得沾升平之乐,于愿足矣。故拟改名伯岩,草字林泉,以示此志甚决,富贵不移。”

金星说:“年兄是王佐之才,将建不世之功。事成之后,恐怕闯王决不会放你归山,做严光一流人物。”说毕,拈须哈哈大笑。

自成笑着说:“目下只要李公子前来共事就好,且不说将来的话。你既然不想再用原来的名字,那就改用新名字好啦。你是名门公子,不像我们造反容易。再者,你不愿继续使用你中秀才、举人的原来名字,表示同朱家朝廷一刀两断,我看,好嘛。一个人改名字是常事,我自己也没有用我原来的名字。”

宋献策说:“足下原来台甫伯言,今将言字换成岩字,字异音同,这样改法倒也不错。”他转向闯王说:“我与李公子非一日之交,深知他襟怀高朗,志存匡济,虽出于宦门世家,而敝屣功名,常抱山林之思。所以他趁着初来闯王帐下,改换名字,一则表其素志,二则出于孝心。既蒙闯王谅其苦衷,从今日起,在咱们全军上下,就只用李兄的新名字和新的表字好了。”

闯王连连点头,又对李信说:“你既然要改换名字,可是只将伯言改为伯岩,字虽不同,听起来还是一样。你干脆改动大一点儿如何?”

李信赶快欠身说:“请麾下明示。”

“我看,你干脆不要那个‘伯’字,单名李岩,岂不更好?”

李信不觉把手一拍,说:“闯王这一字之删,实在好极!如此方是今日之我告别旧日之我,真正决裂了。”

四个人同时大笑,而宋献策和牛金星都连声称赞闯王改得好。牛金星心中本来不喜欢李信有退隐思想,这时拍手赞好之后,又对李信笑着说:

“八仙中的吕嵓字洞宾。嵓与岩本是一字殊写,可见他当日起名字也是想做个‘岩穴之士’,而后来成了神仙。年兄将来功成身退,优游林泉,友麋鹿而餐朝霞,也不啻是神仙中人物。”说毕,又哈哈大笑。

大家笑过后,李自成急于要同李信谈论军国大事,便赶快问道:

“林泉,咱们如今要扫除苛政,救民水火,将来咱们还要开国立业,除旧布新,与民更始。据你看,什么是根本大计?”

李岩有片刻工夫没有回答,低头望着盆中的炭火沉思。他从杞县西来的路上,本来曾想见到李自成时要拿出一些要紧意见,供闯王采纳。但是自从在神垕见到李双喜,他的原来想法起了变化;昨晚在路上同宋献策、高一功晤谈之后,变化就更大了。最早他想向李自成建议的一些话,如重视读书人啦,如何收人心啦,等等,如今都成为多余的了。他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意见曾经写在那封给闯王的书信中,就是建议闯王占据宛、洛,经营河南为立脚地,然后夺取天下。但现在闯王分明不是要他重复这个建议,而是想听他谈关于国计民生的根本大计。经过片刻的思索之后,他抬起头来说:

“目前四海鼎沸,人不安业,固然是因为朝政昏暗,官贪吏猾,赋敛苛重,处处激起民变,但根本症结在土地不均,赋税不平,所以均田、均赋实为开国立业的根本大计。自古以来……”

李岩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院中有人问:“李公子正在同闯王谈话么?我来看看他!”

这人分明是压低声音说话,却仍然洪亮得出奇,配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令李岩感到惊异,想着这决不是一个平常人物,就把话头停住,等待着那人进来。闯王向牛金星和宋献策高兴地轻声说:

“到底赶回来了,真够辛苦!”

牛、宋二人同闯王满脸堆笑,朝着门口望去,等待着那说话的人进来。

李岩听见一个人的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登上台阶,随即看见闯王的一个亲兵将风门拉开,一个魁梧大汉,方口,高颧,浓眉毛和络腮胡须上带着尚未融化的冰霜,腰挂双刀,头戴风帽,身披斗篷,挟着门外的一股冷风进来。这人刚一进屋,就望着李岩,笑着拱手,声如洪钟地说:

“哈哈,果然来啦!欢迎,欢迎!”

在这人踏进风门的一刹那间,牛、宋和李岩都立即起身相迎。等这人走到李岩的面前时,李自成也站起来,介绍说:

“这就是杞县李公子。李兄从今日起改名李岩,宝字林泉。这位是捷轩,大号刘宗敏,全军上下都称他总哨刘爷。”

李岩同刘宗敏互相施礼,同时想起来宋献策在路上对他谈论刘宗敏的话,不禁在心上闪出来一句赞叹:“果然是英姿豪迈,名不虚传!”宗敏好像对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拉他坐下,自己也拉一把小靠背椅坐在他的旁边。李岩欠身说:

“久闻捷轩将军大名,今日得瞻虎将风采,并得追随左右,幸甚!幸甚!”

刘宗敏哈哈大笑,说:“李兄,我是打铁的出身,大老粗,不会说客套话。你既然不嫌弃我们,前来共事,咱们就是一见如故,什么客套话都不用说啦!前些日子,军师听说你在杞县坐监,闯王跟我都很焦急,怕你不清不白地给那班贪官豪绅们弄死。随后又听说红娘子破了县城,砸开监狱,将你救出,我们才放下心来。要不是红娘子将你救出,我们也打算派一支人马到杞县救你。牛先生和宋军师常常说你如何在杞县惜老怜贫,散粮赈饥,又说你文武双全,非一般糊涂读书人可比。俺是个大老粗,识字有限,光凭他们二位那样称赞,我也十分钦佩,巴不得你能够来到咱们军中共事。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你在这里久了,就会知道上自闯王,下至偏裨小将,都同样实心待你。我因为刚从永宁回来,今早不能亲自迎接你,你莫见怪。怎么样,一路上很辛苦吧?”

李岩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

“红娘子今日来了没有?”

“今早同小弟一道来谒闯王,方才被夫人接进内宅叙话去了。”

刘宗敏伸出大拇指说:“嗨,呱呱叫,难得的女中英雄!一个没有出嫁的大闺女,能够带兵造反,能够破城劫狱,杀官焚衙,救出朋友,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样行事,古今少有!闯王,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红娘子,看她比别的姑娘到底有多么不同!”说毕,又哈哈大笑一阵。

闯王问:“你啥时候从永宁动身的?”

“昨天吃过午饭动身,一夜马不停蹄。一进老营,听说李公子已经来了,我就赶快跑来。”

“永宁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事情都按照你的意思办了。捉到知县武大烈以后,我对他说,闯王听说你才到任时还压一压万安王府中豪奴们的气焰,多少做过一点好事,不想杀你。你就投降了吧,日后少不了你的官做。现在你先把县印交出来,只要你交出县印,我不会使你吃苦。至于你投降不投降,我不勉强,由你自己想想再说。”

闯王问:“县印他交出了么?”

宗敏笑着说:“起初他不肯交出,说是在破城时候,慌乱之间不知给谁拿去了。我叫弟兄们狠狠地敲他几下子。他很娇嫩,几棍子就吃不消了,赶快叫着:‘有县印!有县印!’我说:‘武知县,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呢?今日你犯在我手里,想不交出县印能成么?’他到这时,又想交出县印,又怕日后朝廷追究,低着头流眼泪,拖延时光。我吼了一声,又要打他。他赶快向他的仆人使个眼色,仆人就跑去把县印从粪堆里扒出来啦。”刘宗敏怀着对武大烈极度轻蔑的感情哈哈地大笑几声,随后收了笑容,继续说:“我望着这个知县老爷,心中十分生气。可是我忍耐着不发作,对他说:‘你也是陕西人,闯王原想看在同乡情分上,不打你,不杀你,只要你投降就行。刚才我叫弟兄们打你几下子,一则因为你硬不肯交出县印,二则也是我有意叫你略微尝一尝挨打的滋味。你到永宁以来,不知将多少无辜小民非刑拷打,有的苦打成招,定成重罪。如今你才挨了几下,也没有皮破肉绽,就有点吃不消了。你想想,难道小百姓的身子就不是父母生的?难道天生就应该受你们任意摧残,如同草木一般?我不信!我不信你们为官为宦的人们身子骨天生的高贵,老百姓天生的下贱!’”

“据你看,武大烈有意投降么?”闯王又问。

“他?他又怕死,又想做大明忠臣。他当着我的面说他吃朝廷俸禄,愿为朝廷尽节。可是他在囚室里向他的仆人嘱咐后事,长吁短叹,泪流满面,后悔他不该在乱世年头出来做官。他要是不怕死,像人们常说的视死如归,还叹的什么气?流的什么泪?后悔个?他又想得一个忠臣之名,又贪恋尘世。想使他投降,十分容易。可是我没有再劝他投降。那些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穷百姓都跪在我的面前告状,说他如何催粮催捐,如何将欠王府地租和阎王债的百姓们抓进监狱,逼死人命。我看武大烈这狗官的民愤很大,不必劝他投降,坏了闯王你为民除害的宗旨。我同补之商量一下,将他个王八蛋处决啦。”

闯王点头说:“该杀的就杀,为民伸冤嘛。那个万安王呢?”

刘宗敏眉毛上和胡须上凝结的冰霜已经完全融化,湿润冒气。他用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将两手对着搓搓,然后笑着说:

“有趣,叫人好笑。这是咱们起义以来第一次捉到藩王。哼,我原来以为明朝的王爷真是他妈的金枝玉叶,龙子龙孙,多么高贵,其实也没有多长一个鼻子眼睛。他一看见我就两腿打颤,浑身跟一团稀泥一样,往地上扑通一跪,连连磕头,哀求‘大王饶命’。我说:‘老子并不是山大王。老子是李闯王手下的大将刘宗敏,今日奉闯王之命前来审问你的罪状。我问你一件,你回答一件。必须老实招供,免得皮肉受苦。’他只是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我问他许多民愤很大的罪款,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些事他要我问他的几个管事太监,有的又要我问他的账房,问他的几个王庄头子。这个家伙糊糊涂涂,懒得出奇,平日在宫中连鞋袜都要宫女们替他往脚上穿,屙了屎叫宫女和小太监替他擦屁股。如今把他单独关起来,他连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了,光闹笑话。可是,像这样百无一用的糊涂东西,就凭着他姓朱,是朱洪武的后代,平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天下哪有这样的混账道理!”

自成问:“万安王府的其他人等,都处置了么?”

宗敏回答说:“万安王妃早已亡故。没有儿子。他的三个小老婆在破城时有的投井自尽,有的逃出城被人们杀死。王府中几个罪大恶极的官儿、太监头子、豪奴、恶仆、管庄头子,有的给补之捉到杀了,有的在破城时被乱民打死。还有的王庄头子住在乡下,被乡下佃户打死。一般太监、奴仆、奶母等人,都叫他们各回各家,自谋生活。宫女们,家中有亲人的居多数,都交给她们的父母、兄长或叔婶前来领回。补之特意指派老实可靠头目处分这事,严防有坏人冒充宫女的家人前来拐骗。”

李闯王听了刘宗敏的回答,都很满意。他望着李岩说:“咱们实际上并没把万安王看得多重。他比之洛阳的福王,小得不值一提。破洛阳,捉福王,是出大戏。如今破永宁,捉万安王,只算是开场锣鼓。你来得恰是时候,热闹戏快要开始啦。”

他的口气很轻松,说得大家笑了起来。随即他问到在永宁放赈的情形,刘宗敏说:

“永宁是个小县城,有些乡绅大户住在山寨里,不住城内。从万安王府中抄出了五百多担粗细粮食,又从张鼎延等几家乡宦富户家中抄出四五百担。补之正在主持放赈,留下一半作为军粮。王府中和张鼎延家的金银财宝,正在清点,封存起来,将金银和值钱的东西陆续运回老营,其余的家具什物散给百姓。补之正在办这件事。头一批东西今晚可以运到。”

自成点点头,又问:“破城以后没有骚扰百姓吧?还杀了什么人?”

“城是二十七日五更破的。我赶到的时候已经破了半天。听补之说,只杀了几个民愤很大的人,没杀一个平民。也没有抢劫焚烧的事。老百姓见咱们的义军对百姓秋毫不犯,平买平卖,十分喜欢。从二十七日下午起,城门大开,近城四乡百姓有进城看亲戚的,有来领赈的,有来看查抄王宫的,比平日热闹多啦。将来杀万安王,看热闹的百姓一定更多。永宁城里的读书人,不管秀才、童生,遵照你的严令,一个不杀,听其来去自便。可是咱们这么一放宽,那个该杀的张鼎延第二天就混出城去逃走了一条狗命。事后查明,破城时候,他带着一个心腹家人,躲在一眼枯井里。第二天过午以后,有人放下去一根井绳,他叫家人先出来,看见城门可以随便出进,百姓来往不断,然后他王八蛋才出来,换了一身破衣服,打扮成清寒童生模样,趁黄昏混出城门。有两个把守城门的弟兄看出来他不像清寒平民,正要盘问,另一个弟兄说:‘闯王有严令,对读书人不可无礼,让他走吧。’就这样,他没有受到盘查就混出城啦。”

听了刘宗敏说出那个协助知县守城的反动乡宦张鼎延逃走的经过,李自成一笑置之。宗敏自己也没有把这当做是一件大事,所以他的口气中丝毫没有责备那几个守城门弟兄的意思。若干年来他们诛杀的乡宦、土豪之类的人物实在太多,加上部队经常流动,不在一城一地立足,所以对逃掉一个乡宦不大重视。牛金星和宋献策因为知道优待读书人是闯王进入河南以来的一贯主张,所以听了在永宁发生的这个故事并不觉得诧异,也是一笑置之。惟独李岩因为听到张鼎延扮作童生可以混出城门,感到新鲜和惊异。尤其闯王的对读书人不可无礼的话能够在兵荒马乱中被下级如此严格遵守,完全出他意外。

老营司务来问宗敏,早饭是否拿到花厅来。宗敏说他在路上打过尖,不吃了。闯王叫他去休息。他因同李岩初次见面,不肯回家休息,说:“算啦,晚上打总睡吧。”闯王也不勉强,对他说:

“你要是不想去睡一阵,就在这里谈话也好。刚才正谈到重要题目,你进来打断啦。”

宗敏问:“什么重要题目?”

“你听嘛,确实重要。”自成转向李岩说:“好,林泉,你接着说吧!”

李岩刚要开口,看见一个戎装打扮的俊俏姑娘进来,走向闯王,便暂不忙着说话了。

第四十五章

慧梅启禀闯王,说红娘子将军听说总哨刘爷已经回到老营,要来花厅参见。夫人叫她来请示闯王:是让红将军此刻就来好呢,还是等刘爷休息以后再来。自成望着宗敏笑一笑,随即对慧梅说:

“你回禀夫人和红将军,就说红将军连日辛苦,昨晚又骑马走了一夜,请快休息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刘爷也没休息,等他休息一阵,就到后宅去拜望红将军。”

慧梅刚刚退出,李双喜进来禀报,说从洛阳来的几个老百姓已经到了。闯王很高兴,问:

“他们现在哪儿?”

“他们从五更走到现在,都还没有吃早饭。我叫他们暂在马棚中烤火休息,叫伙房弄一点热汤热窝窝头给他们吃。”

“他们吃过东西,你就把他们带来见我。他们来了几个人?”

“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人是从洛阳来的,一个是从偃师来的,还有一个是从新安来的,在我汉举叔的老营中遇到一起,结伴前来。”

两三天前,袁宗第从宜阳差人来向闯王禀事,顺便禀报说不断有洛阳百姓到宜阳军中,暗地欢迎和恳求义军快破洛阳,他将挑出几个人来得胜寨面谒闯王。闯王这两天就在等候着从洛阳来的百姓,所以尽管李公子才到,正在谈论军国大计,他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同洛阳来的百姓见见。他又向双喜问:

“那从偃师和新安来的百姓也是控诉福王的?”

“不是。他们是来控诉官绅大户,恳求咱们前去破城的。”

“啊,这一带穷百姓到处都是一样,巴不得咱们的义军早到!”闯王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即告诉双喜,那从新安和偃师来的百姓由他同他们谈谈,只将洛阳的三个百姓带来。双喜退出以后,闯王笑着对李岩说:“刚才正要听听足下的均田高论,中间连着有人打断。你快接着刚才的话谈下去吧。”

李岩欠身说:“麾下起义为的是济世救民,一定洞悉贫富悬殊为千载祸乱根源。如何革此积弊,想必是成竹在胸。岩只能略陈浅见,如言之不当,尚乞恕罪。”

自成笑着说:“咱们自家人说话,请林泉兄不必客气。说起均田、均赋,确实是国计民生大事。起义以来,我走过好几省,看见到处都是田土不均,富者太富,贫者太贫。穷人饿死,富人撑死。我们起义首领中有人自号平均王,有人自号铲平王,都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把这个大大不平的世界打烂,重新摆平。可是怎样铲平,怎样平均,谁都心中无数。这件大事,我同启东也谈过,可是因为事情忙,没有深谈。今天你来了,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李岩说:“这土地不均、贫富悬殊的事,自古以来就是个极关重要的症结。明朝二百八十年积弊至今,田土极其不均,贫富极其悬殊。全国土地大约有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多顷,可是到处都是没有土地或仅有很少土地的人。土地都到哪里去了?十之八九的土地都被皇室、藩王、勋戚、宦官、大臣、乡宦所占。拿皇室来说,虽然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可是皇室还另外占了许多土地,由宫中太监经管,称做皇庄。各地分封藩王,又各有许多王庄。公主、郡主,也有庄田。太监有庄田。勋戚有庄田。都是夺之于民,其数目十分惊人。所以全国垄断土地最多的是皇室、藩王,其次是勋戚、太监、大臣、乡宦。素闻启东老年兄熟于本朝掌故,定必能源源本本指出这垄断土地的实际情况。”

闯王说:“启东,你说说。”

牛金星拈了拈胡须,说:“皇庄之名,始于宪宗朝。但宪宗以前即有许多宫庄,实际也就是皇庄。孝宗时候,在畿内有五处皇庄,共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武宗即位一个月就建立了皇庄七处,后来增加到三百余处。包括宦官、外戚庄田在内,共二十万零九百余顷,另外还有先年侵占的庄田共二万零二百多顷。武宗以后,皇庄所占土地的情况不详。无论如何,皇帝既然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又强夺民田以为皇庄,使无数小民失去土地,流离失所,这是明朝的最大弊政。”

刘宗敏愤愤地说:“可恶!可恶!”

李自成带着深沉的感情说:“将来有朝一日,我们会将所有皇庄统统交还百姓,以后永不许皇室再霸占百姓土地。”

牛金星接着说:“再以诸王来说,所占民田之多,更为骇人听闻。目今分封在全国诸省的有亲王数十人,郡王更多数倍。以河南一省而论,郡王且不去说,亲王有八:在开封的是周王,有良田一万余顷。在南阳的有唐王,在汝宁的有崇王,在禹州的有徽王,在彰德的有赵王,在怀庆的有郑王。这几个王,每家有良田大约数千顷到万顷。在卫辉的有潞王,有良田四万顷,大部分土地是在湖广。如今潞王是第二代,他的父亲是万历皇帝的同母弟,在之国之前,住在北京的潞王邸,王店、王庄遍于畿内。之国以后,散在畿内的王店、王庄都交还皇帝,改称皇店、皇庄。他除在河南、湖广两省占有良田四万顷外,还有皇帝赐的盐引专利。王店之中有许多是当铺,高利盘剥小民。”

宋献策插话说:“从万历以来,皇店很多,不惟与商人争利,而且买贱卖贵,盘剥百姓,甚于商人。几年前我去北京一趟,在保定、真定、宛平都看到各种皇店,有绸缎店、百货店、药材店,也有当铺。在通州城内,我还看见有一个皇家开的粮店,五间大门面,三进大院落,旁边还有车马大院。听说这个皇店利用漕运,从江南运米到京畿牟取暴利,还勾通运粮官校,将国家粮食作为店中私粮出售,没人敢吭一声。至于太监、皇亲和勋旧们在北京、天津、畿辅各处所开设的店铺,那就更多不胜说了。历代以来,皇室与商人争利,莫如明朝为甚。”

刘宗敏骂道:“他妈的,什么皇帝、亲王,尽是喝血鬼,吃人魔王!”

金星接着说:“咱们正准备去攻破洛阳,活捉福王。这福王所占民田情况,各位都清楚,不用说了。朱家一族的亲王、郡王、公主、郡主……凡有封号的,都有禄米。禄米之外,又强占大量土田,百姓安得不穷?”

闯王问:“他们朱姓皇族的每岁禄米,大约多少?”

金星说:“这数目说不清楚,但实在多得怕人。按照定制:亲王除嫡、长子袭封外,其余皆封郡王。亲王每人每岁禄米一万石,郡王每人禄米二千石。郡王除嫡、长子袭封外,其余皆封镇国将军,禄米一千石。郡王孙封辅国将军,禄米八百石;曾孙封奉国将军,禄米六百石;玄孙封镇国中尉,禄米四百石;五世孙封辅国中尉,禄米三百石;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禄米二百石。这是就男子一支说的。还有女的一支,从公主、郡主、县主到乡君,一落地就有禄米。朱家宗室……”

刘宗敏截住说:“乖乖!他们朱家皇族,什么事不做,什么心不操,吃得饱,穿得暖,每个人老婆一大堆,宫女一大群,看看他妈的,一代代会养出多少儿子,每年国家得给他们多少禄米!”

牛金星接着说:“宗室人口日繁,所费禄米日多,使国家难以负担。成化以后,每遇灾荒,只能发一半禄米,但国家仍然发不出来。嘉靖年间,全国每年上运京师米四百万石,而在京宗室禄米就需要八百五十三万石。万历初年张江陵当国时曾设法减少宗室禄米支出,也没有从根本上革此积弊。”

李闯王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说:“张居正虽有本领,在这件事情上也感到棘手,找不到根本办法。等咱们有朝一日打翻朱家的江山,这朱姓宗室的禄米自然也就全没有了。我们倘若建立新朝,决不犯朱洪武这样的错误。这办法,有害于国,无利于民,我们将引以为戒!”

牛金星和宋献策异口同声,称赞闯王英明。李岩虽然没有做声,却也深深感到佩服,在心中说:“闯王确实是一位高瞻远瞩的人!”自成望着李岩说:

“林泉,除宗室、勋戚之外,各州县田地被官绅大户侵占的为数很多。我到过许多地方,看见因官绅大户倚势欺人,强取豪夺,不惟小百姓愈过愈穷,连从前小康之家,也多半失去土地,变成穷人,朝不保夕。所以我这次来到你们贵省,就有不少从前的小康之家也见我诉苦,愿意随顺。至于靠手艺吃饭的各色工匠,小商小贩,也有不少人因受官绅大户欺压,高利盘剥,活不下去,巴不得改朝换帝。听说今日来的洛阳百姓,就有一个是小商小贩,世居洛阳城内。等会儿,双喜将他带来,咱们听听洛阳城内的一般平民为什么也要暗地来迎接义军。”

牛金星说:“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后其来苏’。”

李岩对金星点点头,又转向闯王说:“不论耕田之家,小康之家,百工技艺,今日都有水深火热之苦,其根本症结还在贫富悬殊,即田土愈来愈握于少数人之手。俗话说‘有钱有势’,又说‘有土厮豪’。一县中有几个势豪之家,这一县的各色小民就必然遭受剥削蹂躏之苦,何况还有官府的横征暴敛,永无餍足!”

大家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忽然李双喜走了进来,恭敬地向闯王禀报说从洛阳来的三个百姓已经吃毕东西,问是否此刻带来。李自成点点头。等双喜退出以后,他笑着对李岩说:

“先让他们把那三个洛阳百姓带来,听一听他们说些什么话,也许对我们前去破洛阳很有帮助。关于均田的事,等会儿咱们再谈。”

从洛阳来的三个百姓被带到闯王面前,都跪下去给闯王磕头。闯王叫他们在小凳上坐下,问了他们的姓名,家住何处。那个由洛阳城内来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名叫邵时信,说他特意来迎接闯王义军去破洛阳,从怀中取出两张用白绵纸写的单子,双手呈给闯王。李自成看见第一张单子上开列着福王府在洛阳城内的各种王店、王府掌事太监和官员们在洛阳城内的住宅和店铺,还开列着各处王庄的大约土地数目;另外一张单子上开列着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为首的许多大乡宦家产数目以及他们的重大罪款。近一个多月来,李自成通过他派到洛阳侦事的密探和其他消息来源,对洛阳城内的情况大体也都知道,但是却不像这两张清单所开列的具体财产数目和乡宦豪绅们的具体罪恶这样清楚。他对这两张清单十分重视,反复地看了两遍,转向牛金星问:

“据这张清单说,福王的田地大部分不在河南府,在湖广的有四千四百多顷,可是真的?”

牛金星想了想,说:“福王的两万顷田地分散在河南、山东、湖广三省,而在河南府的土地不到两千顷。湖广一省搜刮良田四千四百余顷,加上山东、河南两省,共是两万顷。但此系万历末年的福王府土地数目,后来各处王庄头子不断侵占民田,以及百姓不断向王府投献,王府田地数目与日俱增,目今详细数目不知。”

听了金星这么一说,同邵时信所呈递的清单相合,闯王又把邵时信打量一眼,看他既不是一个读书人,年纪又不大,心中暗觉奇怪,笑着问:

“你对洛阳的王府、乡宦、豪绅、大户的土地家产如何这么清楚?”

邵时信赶快站起来回答说:“回闯王爷,小的虽然祖居洛阳城内,可是平日对这些也不很知道。从今年秋天起,小的为着誓报三代血仇,才留心打听。上月听说闯王的义军从南阳府一带往北来,小的越发暗中打听。要不是誓报三代血仇,小的一天到晚顾自己谋生还顾不下来,哪有工夫去打听这些!”

闯王跟着问:“如何是三代血仇?”

邵时信说:“万历年间,修建福王府的时候,硬将俺家房子拆毁,把宅地圈在王府花园里边。听老年人说,如今王府养鹿的地方就有一部分是俺家原来的祖业宅地。那时候还没有我。那时候我们一家人流浪街头,寄居别人的房檐底下。我爷爷原是个教蒙学的,又无多的田产,弄得哭天无路,求地无门。我老奶奶年纪大,在别人房檐下露宿几天,受了风寒,加上生气,日夜啼哭,不久就死了。后来靠亲戚朋友帮助,借到了三间破房子,把一家大小五口人塞了进去。俺爷不甘心,气得疯疯癫癫,学也教不成啦。那时候,为修王宫,不光俺一家倒霉,倒霉的人家多着哩!这福王府原是从前的伊王府,原来的王宫和花园已经够大,如今又要尽量加大,将旧宫殿改成新宫殿,修得越壮丽越好,可是至少有三四百户人家被赶出祖业宅子,房屋被拆,宅地被占,有的被弄得倾家荡产。不知谁气愤不过,在王府花园中的假山亭子上题诗一首,监工的官员们疑心是俺爷题的,把俺爷抓去,打个半死,送进洛阳县狱,要将俺爷问成写逆诗诽谤朝廷的死罪。幸赖亲戚朋友们奔走营救,洛阳县也深知俺爷冤枉,对了笔迹,确实不同,不便定案,也不敢交保开释,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俺爷死在狱中。刚才小的说要报三代血仇,这就是第一代血仇。第二代血仇是俺爹的。俺爹……”

闯王说:“你说慢一点。你的洛阳口音重,说得太快啦,有的话我听不清楚。”

邵时信继续说:“俺爹起小给一家生意字号当学徒,三年满师后又做了十几年伙计,千辛万苦,挣到一点钱,又向亲戚家借了一些,在洛阳西大街开了个小杂货铺子,使一家老小勉强不致饿死。王府要扩大西街王店,硬将俺家的小铺子吞并了去,声称价买,却三分不给一分。俺爹到王府求情,不知磕了多少头,哭了多少眼泪,不惟见不到王府的执事官员,还给王店的头子和伴当们饱打一顿;到河南府和洛阳县喊冤告状……”

刘宗敏问:“敢告福王么?”

“不是告福王,是告一个王店头子。官府不敢过问,反而听凭王府人们的一面之词,说俺爹是无赖刁民,打了板子。俺爹气愤不过,哭诉无门,扔下一家老小上吊死了。”

闯王点头说:“嗯,这是第二代血仇。”

邵时信接着说:“俺无本经商,只能做个肩挑小贩。今年夏天,我卖西瓜,遇着王府孙承奉公馆中一个仆人,叫俺把西瓜挑去,说是全要。挑去以后,却只给市价一半的钱,硬叫我亏蚀血本。我说不卖。这杂种仗着王府威势,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将西瓜倒到地上,把空担子扔到街心。我站在街心讲理,就出来两个仆人像凶神恶煞似的,追到街上来拳打脚踢。我一头骂,一头跑。杂种们追不上,就喝使一群凶猛的狼狗追着咬我,一口将俺的左腿咬掉了一块肉。俺豁出去了,猛一扁担打下去,正中狗头,又连着三扁担将狗打死,其余的狗都吓跑了。这一下惹出了滔天大祸。杂种们将我抓进承奉公馆,吊起来打了半天,打得遍体鳞伤,死去两次都用凉水喷醒转来。众街坊邻居看我实在冤枉可怜,担心我给打死了,一家老小没人养活,都去孙承奉公馆跪下求情。承奉没有露面,由他的伴当们传下话来,要我买一口棺材将死狗装殓,请四个人抬着,前边请四个和尚和四个道士念经,我在后边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哭着送殡,将死狗抬到洛阳荒郊埋,埋……”

后生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突然蹲下,抱头痛哭。李闯王叹口气,对牛、宋和李岩说:

“王府中的一个承奉太监的公馆中养着成群的伴当、奴仆,如此欺压平民,那福王一家,还有王府的众多官员、太监、护卫旗校,王庄和王店头儿,为害之烈,就可想而知了。哼!”

刘宗敏恨恨地说:“真是他妈的罪恶滔天!”

献策说:“刚才这后生说的福王花园中假山亭子上题诗一事,我也听老年人谈过,哄传一时。有人说是一个过路的游方僧人题的,有人说是被征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题的,还有说是洛阳城中好事的人出于义愤,题诗一首。那时盖宫殿的,修花园的,运送砖、瓦、木料、太湖石和奇花异草的,乱纷纷在五千人以上,谁能看得清楚?所以到底没查个水落石出。那四句诗,我少年时还记得,年久都忘了。”

金星说:“那时我正在学中读书,因赶府考来洛阳,所以常听同学们谈起这件案子,如今那首诗还大体记得。”

闯王见那后生还在抱头抽咽,便向金星问:“那四句诗必定是深合民心,如何写的?”

牛金星略想了想,念出来如下的一首七言绝句:

宫殿新修役万民,

福王未至中州贫。

弦歌高处悲声壮,

山水玲珑看属人。

宋献策连连点头,说:“对,对,就是这四句诗。还是你博闻强记!看来粗通文墨的人绝不会写出来这样好诗。你看这‘福王未至中州贫’一句多么愤慨有力。若不感之极切,恨之极深,这一句是写不出来的。”

牛金星接着说:“这第三句的‘壮’字和第四句的‘看’字都用得很好。细品第四句诗意,这‘山水玲珑’四字既明指福王的花园,也暗指明朝的整个江山。”

李自成听着他们评论这首诗,却没有做声。他的心情很激动,在思索着福王和许多朱姓藩王的罪恶。等邵时信哭泣稍停,他用沉重的低声催促说:

“你快说下去,兄弟。你给死狗披麻戴孝送殡了么?”

邵时信从地上站起来,一头抽咽一头说:“我起初死也不肯。可是我不肯他们就打。后来,我想,我不能白白地给他们打死。我要跳出虎口,要报血仇。我答应披麻戴孝给死狗送殡,他们才把我从梁上放下来,不再狠打了。多亏众街坊邻人可怜我,大家兑了些钱,替我买了一口白木棺材,请了四个抬棺材的,还请了四个和尚、四个道士。前边走着和尚、道士,吹着笙,吹着唢呐,后边跟着棺材,再后边跟着我。我被打成重伤,拄着哀杖也走不动路。我弟弟十四岁,搀着我。我同弟弟,从洛阳城内给死狗送殡到西郊,走一路号啕大哭一路。俺弟兄俩不是哭狗,是哭这世道暗无天日;哭我们穷人受糟践,受欺负,连官宦大户人家的狗也不如;哭我们祖孙三代的血泪深仇无路可报。……”

邵时信又一次放声痛哭,说不下去。李闯王没有做声,咬着牙根,脸色铁青,浓眉紧皱。他仿佛看见了在六月毒热的太阳下,洛阳大街上,邵时信被逼着给死狗送殡的场面。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同时也浮动着一层泪花。过了一阵,邵时信勉强止住痛哭,接着往下说:

“我的一家老小,已经有两天没有看见我啦。他们怕我死在路上,都哭着跟在后边。跟得近了要挨打,只能相离十来丈远跟着哭。我的白发苍苍的老娘,我的害病才好的叔叔,我的女人拉着不到五岁的儿子,跟着从洛阳城里哭到荒郊。沿路一街两行的黎民百姓,看着我为打死王府孙承奉家一条狗被逼到这步田地,一家老小哭得这么惨,无不流泪,有的还……”

邵时信第三次放声痛哭。旁边两个农民都抱头哭泣。侍立在闯王背后的李双喜一则被邵时信的控诉深深地打动感情,二则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也是给财主们逼迫死的,再也忍耐不住,由啜泣变成了小声痛哭。闯王和刘宗敏、李双喜的亲兵们自从邵时信开始控诉起就悄悄地围拢在窗外和门外倾听,这时,有人在咬牙切齿,有人噙着满眶热泪,有人哭泣。李闯王,他十二年来转战数省,常常在十万大军喊杀震野、炮火连天、矢石如雨的鏖战中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从没有眨过眼睛;在全军最危急的关头,他立马督阵,沉着异常,稳如泰山。然而在这时,他竟然控制不住,不住地鼻翅搐动,几次用袖头揩泪。他是农民的儿子,对农民的痛苦他深深懂得。自从起义以来,他看见了各地农民的悲惨情景,也听到无数农民在他的面前控诉、哭泣、,然而今天是他第一次亲自听到一个世居在著名府城中的小商小贩诉说三代痛受蹂躏之苦。他始而胸中郁结,憋得难过,继而心潮澎湃,仿佛看见了他的骑兵已经冲进洛阳城,奔驰在大街上,又仿佛看见了他的将士们捉到了福王,牵到他的面前,在万众围观中他下令将福王斩首。

刘宗敏好像立刻要出去杀人似的,将刀柄一拍,突然站立起来,右脚猛力一跺,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妈的,全都该死!该杀!千刀万剐!”于是他离开火盆,在屋里来回走动,沉重的双脚踏得方砖地咚咚响。过了片刻,他重坐在火盆旁边的小椅上,对着依然低头啜泣的邵时信说:

“哭什么?哭个!朝廷不给民做主,如今有我们李闯王给做主!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别哭,快说下去吧。你又不是姑娘媳妇,哭什么?你哭七天七夜,也不能把福王这狗杂种的脑袋哭掉!”

牛金星望着邵时信轻声说:“快说下去,说下去。闯王会替你们百姓伸冤报仇的。”

邵时信深深地出口长气,用手背揩揩眼泪,往下说道:“给死狗送殡回来以后,我躺在家里一个多月才把伤养好。我气得几次想寻无常,可是我想着家有妻儿老小,死不得;我要等着报三代血仇,不能死。后来听说闯王爷的大军从南阳地方往北来,人们哄传着闯王如何向着百姓,如何诛杀那些欺压小民的乡宦豪绅。我想着,我报仇伸冤的日子该到了。虽说俺的家世居在洛阳城内,可是福王到底有多少家产,住在洛阳城内的大乡宦豪绅们到底有多少产业,我也不很清楚,平白无故,谁管那些事做啥?自从闯王爷的人马往北来,洛阳城内的穷百姓在暗中纷纷议论,都盼望着闯王来攻洛阳,越快越好。我想,我拿啥迎接闯王?要是把福王跟那些乡宦大户的财产摸个底儿,再把他们的血淋淋罪恶查一查,写个清单,献给闯王爷,不是很好?我把这个想法同几个受苦的知心好友一说,个个说好。就这样,我们几个人都暗中留心查听,不过半月,弄清了一个大概。小的有一个本家哥哥名叫邵时昌,是府衙门的一个书办,对洛阳城内的事情知道的很多。有些大户有多少家财,有些什么大的罪恶,是我从他那里打听到的。”

刘宗敏高兴地说:“你这事办得好哇!心里有几个窟眼儿,好!”

李自成将拿在手中的两张清单扫了一眼,含笑问道:“你认识字么?这都是你自己写的?”

邵时信回答说:“小的不识几个字。有许多字我不会写,就画成记号,自家心中明白。这是到了宜阳袁将军大人营里以后,我撕开破棉袄,把自己写的底子取出来,我说,一个办文墨的先生替我写成的。”

宗敏说:“不日破了洛阳,捉到福王,替你们百姓报仇。你们如要解恨,吃他的肉,喝他血,都行。”

闯王又叫另外从洛阳来的两个百姓诉冤。他们都是农民,有的诉说王府和豪绅们如何霸占土地,抢走了女儿,逼死了亲人。听他们控诉以后,李自成吩咐双喜带他们出去,让他们好生休息,周济他们一点银子,住两三天以后回去。然后他走到门口,掀帘望望太阳,看见还不到吃午饭时候,便回来坐下去,向李岩笑着说:

“咱们接着谈均田的事吧。”

李岩来到看云草堂不到半日,就已经深深明白李闯王多么地关心“民瘼”,同受苦的百姓们如何连心,而百姓们是如何把他看成了能够替自己伸冤报仇的救星。看到这般情形,他不能不相信李自成确实是一位非凡的创业英雄。经闯王一提,他赶快接着刚才中断了的话头说:

“关于宗室、勋戚以外的占田情形,我只须略举数事,即可知其严重。目前全国各地大官僚、大乡宦,多则占地数千顷或万顷以上,少则数百顷。江南号称富庶,实际上贫富悬殊。以苏州一府为例,有田的人只占十分之一,替人家做佃户的却占十分之九。再拿河南来说,虽不似苏州府那样严重,却也土地集中于富室的占十之七八。缙绅之家,多者千余顷,少亦不下六七百顷。几年前,曹、褚、苗、范四家乡宦,在河南称为四凶。每一家都有一两千顷土地,各畜健仆千百,上结官府,外连响马,内养刺客,横行府县,平日夺人田宅,掠人妇女,不可胜计,嬉戏之间,白昼杀人于市,无人敢问。有土必有势,有势必有土。无土不豪,无绅不劣。这是一定之理,到处老鸹一样黑。天下土地,百分之九十为皇室、宗藩、皇亲、勋旧、太监、达官、乡宦、土豪所侵占,无数小民整年辛苦耕种,不能一饱,负债累累,卖妻鬻子,稍遇灾荒,成群相偕逃亡,饿死路途。所以天下最大之不公在土地,最大之不平在土地,而小民最大之痛苦根源也在土地不均。乱源在此,症结在此。请闯王于取得天下之后,参稽往古计口授田之制,俯察近代土地侵占之弊,大刀阔斧,施行均田,作根本之图,杜祸乱之源。倘能如此,就真正是救民于水火了。近世士大夫中有识之士,也深知这土地不均之弊是天下大乱的症结所在,常提出均田之议,但都是纸上空谈,无补实际。”

刘宗敏说:“不先来个改朝换帝,那些朝臣吃饱了没事儿干,光在纸上吵嚷均田,均我个屌!刀把子攥在有田有地的人们手里,要割他们自己身上的肉,流他们自己身上的血,不是做梦么?我看,眼下还不必谈均田,头一桩要紧的是把崇祯皇帝从金銮殿上拉下来,夺了他手里的刀把子,把那班大小藩王、皇亲国戚、太监头子、官僚,还有什么乡宦、豪绅,凡是手里掌着印把子、刀把子,屁股下坐着成百顷、千顷、万顷土地的混账王八蛋统统杀掉,才谈得上行均田的事。要不然,权在他们手里,法是他们立的,老百姓踩在他们脚底下,旁人嚷叫均田,全是空炮!”

闯王说:“捷轩,你别急嘛。如今正在打仗,大局未定,自然是没法均田。可是大家在一起议论议论均田的道理很好。咱们大家心中都先画个道道儿,平日多想想,一旦时机到来,说办就办,雷厉风行。这是事关民生的千年大计,也是将来立国的根本要务,很需要多听听他们几位的高见宏议。据你们三位看,将来有何善策方可以消除这贫富悬殊的积弊?”

牛金星说:“说到如何杜绝兼并,历代都无善策。北魏和唐初都行过均田制,为史家所称道。但皇室、国戚、勋臣、权贵,享有特权,不受均田限制,而永业田可以买卖,民间兼并之风实未杜绝,故只能救急于一时,不能除弊于百年。今天下未定,即北魏均田之制,亦难施行。将来如何均田,需要从长计议。”

宋献策说:“正如闯王所言,这是将来立国的根本要务。至于如何均法,自然要从长计议。去年在开封,曾与林泉偶然谈及此事,林泉还谈到均田与均赋二事互为表里,但不能混为一谈。可惜近世竟有人将均田指为均赋,而不谈计口授田。譬如治病,均赋只能治表,不能治里。然而如不能计口授田,均赋也是救弊之一策。不知闯王的主见如何?”

李自成低头望着炭火说:“大家谈,大家谈。”他和当时许多农民起义领袖有许多不同地方,最不同的一点是他从起义的早期起就有着打倒朱家王朝、救民水火的明确目的,同时很留心那些关于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考虑着有朝一日他如何处理这些问题。像土地不均、贫富悬殊这样的问题,他心中十分清楚、十分重视。他不像牛金星和李岩他们那样能够说得源源本本,但是他对于天下田地不均的实际情况,百姓在大户兼并中所受的痛苦,体会得更深,看到的更真切。起义十二年来,他走过的地方,接触到的无地和失业的穷苦百姓,远比牛金星和李岩多,但是他宁愿听听大家议论,不喜欢多说他自己的意见。过了片刻,刘宗敏忍耐不住,问:

“闯王,军师不是问你的主见么?”

自成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你们大家谈得都好。治国安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想,将来有朝一日,这田势必是要均的。既要均田,自然要计口授田。至于一口人授田多少,除口分田之外要不要永业田,永业田准不准买卖,那就要以后去详细计议。我倒是常想,倘若咱们久后一日能够建立新朝,切莫再走明朝的老路。为君的不要忘记百姓的苦,不要把天下作为一人一家的私产,这就要废除那些皇店、皇庄,限制封王,限制拿百姓的土地赏赐藩王、皇亲、勋臣。朝廷对那班确实立了大功的人,可以赏赐金银珠宝,决不要赏赐土地。也要限制他们多占田地,永远悬为厉禁,不许违反,犯必严惩。”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好哇,这才是一槌打在点子上!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历代皇帝都是把天下当成自家私产,作威作福。看看他们封了多少王,侵占了多少良田,何尝有一丝一毫想到黎民百姓死活!”

牛金星等对闯王所说的废除皇庄、皇店,限制封王和不拿百姓土地作为赏赐的话,十分敬服,随后话题就转入将来如何限田、如何处理战争以后的大量荒地,又从荒地谈到民垦和军垦,谈到了历代屯政的不同办法和利弊,以及明朝初年屯政的败坏经过。这些历史情况,前人经验,李自成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他虚心静听,时常在听的中间不由地频频点头,也偶尔插一两句话。李岩是初次同李自成见面,在谈话中他发现李闯王很有知识,是他原来所不曾意料到的。昨夜在路上宋献策告他说闯王很好读书,在潜伏商洛山中和郧阳山中的时候,打猎习武之暇也读了不少书。现在他不仅完全相信老宋所说的话毫不虚夸,而且他开始明白闯王和他同牛金星等不同,闯王肚里的学问多半是来自起义后对国计民生大事处处留心,亲身阅历丰富,是真正实际的学问。

当牛金星等对闯王谈今论古的时候,刘宗敏背靠墙壁,听着听着入睡了。有时他扯着鼾声,而且鼾声很响,惹得闯王望望他微微一笑。但有时他又是在半矇眬状态,仿佛能听到身边的谈话。当牛金星对闯王非常熟溜溜地背诵《汉书·食货志》上边论贫民遭受过分剥削的一段文章并略加文字解释时,宗敏的鼾声小了,随即止了。当金星背出来“故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两句,正在继续往下背时,刘宗敏并不睁眼,忽然恨恨地说:“哼,有时连犬彘之食也没有吃的!俺老娘和小妹妹就是在天启七年荒春上活活饿死的!”大家吃了一惊,看见宗敏睁开眼睛看看,又闭起眼睛睡了。闯王因为他十分辛苦,并不去惊动他,直到午宴摆好以后才不得不把他叫醒。

第四十六章

高夫人将红娘子从看云草堂接到后宅的上房以后,红娘子跪到地下就向高夫人磕头行大礼,高夫人赶快把她搀起,让她在客位就座。开始叙话,免不了谈到前年冬天在永宁县熊耳山下相遇的旧话,红娘子再三说她从那次见面之后如何常常思念,把高夫人看做是她的救命恩人。高夫人也问了她如何起义,如何破杞县救出李公子,以及如何决定来投奔闯王。在亲热的闲谈中间,高夫人注意到红娘子几天来连头发也没有工夫梳洗,满鬓风尘。红娘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自从向杞县进兵的头一天起,到如今半个多月,没有洗过澡,没有洗换过贴身衣服,身上长了许多虱子,跟随她的健妇们也是一样。但她又淡然一笑,说经常行军打仗,虱多也就不觉痒了。高夫人吩咐女兵们赶快用大锅烧水,笑着对红娘子说:

“你说的很对。我这十来年,遇着打仗行军忙起来,十天半月不换洗贴身衣服,长满虱子是常事。有时,连铁甲缝里还长了虮子哩。你家中爹妈还都健在么?”

红娘子回答说:“都早不在了。”

“有兄弟姐妹么?”

“一个都没有了。”红娘子低声回答,叹了口气。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一个亲人也没有啦。”

高夫人看见红娘子的眼圈儿一红,眼眶里噙着热泪,忍着没有流出来,便不再问下去。但是她对于红娘子的受苦身世十分关心,心里猜问:“这姑娘连一个亲人也没有,莫非是都给官军杀光了么?”沉默片刻,高夫人为着岔开红娘子的心中难过,又含笑问道:

“你身边的这十几个姑娘、媳妇看来都是身强力壮,不知武艺怎样?”

“她们都是我起义以后招收来的,原来也只有一两个幼年在家中跟着父兄练过武艺,其余一概都是来到我身边后才学武艺。所好的是她们在家中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长得好,脚也大,学点儿武艺较快,如今逢到紧急时还都能出生入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阵,不怕辛苦。”

“啊,能这样,就管用!我好像听见你向她们叫健妇,这名称倒很别致。你是这样叫的么?”

红娘子脸上的悲伤神情消散了,回答说:“我刚刚起义时候,想着我自己是一个女流之辈,不能叫男亲兵睡在我的帐篷里,也有些生活上的琐细事不能让男亲兵们照料,就打算招收几百名年轻力壮的妇女成立一个健妇营,一则使她们常常跟随着我,二则也让妇女们扬眉吐气。后来因为马匹实在困难,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把已经招收的几十名妇女遣散回家,只挑选十几个留在身边。她们都同我一心一腹,我也把她们当姊妹看待。她们都有名字,多半是起义以后才起的,因为我的艺名叫红娘子,所以有几个新起的名字也带个红字。这是我替她们起的,也是我把她们当姊妹看待的意思。可是我有时只叫声健妇们,她们都答应。”

高夫人说:“啊,原来是这样,多有意思!”

红娘子说:“她们都是起义不久,也不懂军中规矩,实在不能同夫人身边这些姑娘们相比。倘若她们有言语举动粗鲁之处,请夫人千万包涵。”

高夫人说:“这话快不要说。咱们是要她们上马杀敌,却不是要她们坐在绣房里描龙刺凤,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你想成立个健妇营,这个主意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我身边现有十几个姑娘,都年纪还小,只有慧英、慧梅这两个姑娘大一些,懂事一些。来到河南以后,人马众多了,我也想过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离开我的身边,每人给她们两三百名年轻力壮的大脚妇女,练成女军。或者叫她俩在一起,一正一副,互相帮助,共同率领一支女军试试。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将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不会生出将军!你来啦,这就好啦。等破了洛阳以后,我就同闯王说一说,先给你五百匹战马,五百名健妇,成立个健妇营,让慧英、慧梅跟着你,做你的帮手。只要把根基打好,以后再增添人马不难。”

红娘子赶快站起来向高夫人深深一拜,说:“能得夫人如此垂爱,拨给五百匹战马成立健妇营,我一定把健妇营练成一支精兵,在冲锋陷阵时不辜负夫人期望,不给夫人丢脸。日后有了多的马匹,就多练一些女兵。”

高夫人转向站在身边的姑娘们说:“你看她,论年纪,她比慧英你们大不了几岁,竟能够自己造反,统兵打仗,治军严明,用兵有法,比许多须眉丈夫强上十倍。前天听双喜回来说,那些年轻小伙子,不管是多大头目,在她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唯唯听命,连一句粗话也不敢出口。她说句话像打雷一样。军令如山,无人敢犯。你们以后要好生跟着她学。”

红娘子说:“这些妹妹们能够跟在夫人身边,大场面比我经得多,见得广。我是单身独立,一个人挑担子过独木桥,千艰万难,挣扎着来到夫人身边,才算有了靠山,有了出头之日。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倘若不在那一群猴子面前树起威来,别说不能打败官军和乡勇,抵抗土寇火并,单是自己周围的这一群调皮猴子也会把我吃了。”

高夫人和姑娘们听了红娘子这么一说,都忍不住笑了,心里更觉得她的可爱。正闲话间,大锅的热水已经烧好。高夫人叫把大木盆放在西厢房姑娘们住房屋里,把炭火烧旺,叫慧珠引红娘子去洗澡、洗头,亲自取出自己的干净贴身衣服,又叫慧英拿给红娘子更换,叫另一个姑娘把红娘子脱下的脏衣服用开水多烫几遍。又吩咐在东厢房放两个大木盆,烧旺炭火,让健妇们轮流去洗,将慧英等姑娘们的干净内衣借给她们更换。当红娘子在西厢房沐浴时候,高夫人将她的一个贴身健妇名叫红霞的叫到面前,叫她坐下叙话。红霞坚不肯坐。经高夫人一再命坐,她才拉了一张凳子,欠着身子坐在高夫人的斜对面。高夫人亲切地说:

“我们这里,尽管军令森严,可是平常无事,上下相处就像家人一般。跟随我的这些姑娘们,名义上都是女兵,其实我看她们就如同我的女儿一般,没事时就让她们坐在我的身边说说闲话。闯王对部下也是这样。你们这些跟红娘子来的姊妹们以后在我的面前务必不要拘束,也不要过分讲礼。太讲礼,反而就疏远了。”

红霞恭敬地笑着说:“夫人把手下人当一家人看待,所以人人都爱戴夫人。可是该讲究的礼节还得讲究,才有上下之分。拿我们红帅说,她也是把我们当姊妹看待,可是大家还是在她的面前毕恭毕敬。要是我们稍稍随便一点,叫别人看见,就会不尊敬红帅了。”

高夫人说:“听你的口音,好像同红帅是一个地方人。”

“回禀夫人,俺同红帅是一个村子的。”

“同宗么?”

“不同宗。我姓范,是邢家村的老佃户。”

高夫人又问:“你们红帅家里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唉,我们红帅真是苦命,家中亲人早死绝啦,自己是从苦水中泡大的。”

“怎么一家人死得不剩一个了?”

“说起来话长。有些事情听村里老年人说过,有些听红帅跟我说过,可是不完全清楚。只知道红帅的爷爷给本村财主德庆堂种地,——我家也给德庆堂种了三辈子地——她自家也有三亩七分薄地。那时候,红帅还没出世,世道也还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拼死拼活,做牛做马,劳累一年,还得忍饥受寒,拖一身偿不清的债。一到冬春两季,一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讨饭。欠德庆堂的债,是旧债未清,新债又来,利上滚利,越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爷要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叹口气说:“庄稼人就怕背阎王债;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

红霞接着说:“我们红帅一家人哭了几天,万般无奈,一张文约把祖传的三亩地卖了出来。本来这三亩地可以多卖几个钱,可是德庆堂要买这块地,狠狠地煞了地价,拿到卖地的钱买了一头黄牛,那阎王债还是留个尾巴,没有还清。”

高夫人问:“既然德庆堂狠煞地价,同村里就没有买主了么?”

“听说几家有钱人都想买这块地,德庆堂不许别家买。他同红帅家的门头近,还没有出五服。穷人卖地,不知从哪个朝代定下规矩,得先尽同族的买,同族中得先尽门头近的买,外族人和门头较远的人都不能争。”

高夫人说:“普天下到处都是这个规矩,向了富人,坑了穷人。还留下七分地?”

“那七分地上面,宅地占了三分,还有一块坟地,埋着两代祖宗,所以红帅的爷爷说,这七分地是命根子,宁可饿死也不能出手。”

“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儿?”

“唉,谁也没有想到,德庆堂竟会那样坏良心,跟衙门里管钱粮的师爷勾手,欺压穷人,不曾将那三亩地的钱粮过户。红帅家地已卖出,每年春秋两季仍得交纳钱粮。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

“这叫做产去粮存,天下像这样不讲道理的事多着哩。”

“还有,听老年人说,那三亩地的钱粮特别重,几十年都是实缴三亩八分地的钱粮,不知从啥时候起就将别人的八分地钱粮飞洒到这三亩地上。万历末年,新增了辽饷,再加上北京城修建宫殿,洛阳修建王宫,黄河上有河工,还有各种名目的苛捐杂派都加到地丁上,随粮征收。人们说这办法叫做‘一条鞭’,可苦了那些薄有田产的小户人家和产去粮存的穷人!我们红帅的爷爷去找买主,指问说文约上明明写着‘粮随地转’,为什么不将钱粮过户?德庆堂的主人说已经对衙门里管钱粮的师爷们讲过了,钱粮没有过户与他无干。爷爷往城里空跑了几趟,反被师爷们骂了一顿,说他是个刁民,逋欠钱粮,应该下狱治罪。爷爷气得要命,不敢在衙门讲理,却回来找买主讲理,说道:‘天呀,你们还讲良心么?我同你们无仇无冤,种你家几十亩地,做牛做马,到头来将三亩祖业地卖给你家。你们得了地,还要我替你们出钱粮,杀我全家!天呀,你们还有一点儿人心么?’这一句话激怒了东家,对着大吵起来。爷爷想着,同地主虽是东佃关系,但按宗族说,没出五服,论辈分说地主还是侄辈,所以就不肯让步,骂他们盘剥穷人,丧尽天良。没有料到这德庆堂的少东家只知有钱有势就可以欺压穷人,并不讲五服之亲、叔侄之情,破口就骂,动手就打,一脚将爷爷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恶仆将爷爷按在地上饱打一顿。后来村中邻舍和穷族人不平,跑来劝架,将爷爷搀回家中。爷爷受了重伤,又生气不过,回家后卧床不起。一家人吃这顿没那顿,哪有钱给爷爷抓药?爷爷的病拖了两个多月,又背了新债,想着这苦日子实在没有奔头,一天晚上对奶奶说:‘我要先你们走一步啦!’一家人放声大哭,劝他安心养伤治病。半夜里,他趁着一家人睡在梦中,爬出院子,投到坑里自尽了。”

屋里,鸦雀无声。高夫人身边的姑娘们深深地被红霞诉说的事所打动,有的人浮动泪花,有的人咬紧嘴唇,有的人想起来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两代所受的财主欺压,心中愤恨不平。过了片刻,高夫人叹口气,慢慢地说:

“我的伯父就是被人家逼债上吊死的。财主们的治家经是‘不杀穷人不富’,讲什么没出五服!这田赋上的弊病我也知道一些。我常见富人有产无粮,穷人产去粮存,极其不公。一到春秋完粮,逼得穷人没法可想,卖儿卖女,逃离家乡。爷爷死时,你家红帅几岁了?”

“听老年人说,这是万历末年的事。爷爷死后三个月,才有我们红帅。”

“啊,她是在苦里生的!”

“也是在苦里长的!爷爷死后不久,德庆堂就把佃给的田地收回,砍断了一家生路,还继续逼讨欠租。那卖出的三亩地也在逼缴钱粮,十分火急。等完粮的限期一到,衙役们带着火签、传票,挂着腰刀,拿着水火棍、铁链、手铐,下乡抓人,如狼似虎。一到红帅家中,不容分说,见人就打,见锅碗就砸,声声要抓红帅的爹爹。爹爹早已闻风躲藏在村外的荒草芜坡里边。叔叔躲藏在宅后不远的芦苇丛中。叔叔起初听见衙役行凶打人,一家妇女小孩齐哭乱叫,还咬紧牙根,竭力忍着,随后听见他们在院中毒打奶奶,就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冲进院中,说了声:‘老子同你们拼了!’抡起桑木扁担,两下子打倒了两个衙役,其余三个衙役夺路逃出,连他们的水火棍、铁链、手铐,统统扔了。叔叔惹下了滔天大祸……”

红霞的话刚说一半,忽然听见从西厢房里传出来红娘子的柔和而清脆的说话声音,随即一个女兵替她掀开帘子,她带着愉快的笑容走了出来。红霞立刻站起来,小声对高夫人说:“红帅不爱谈她自家的身世,谈起来父母的惨死就哭得跟泪人儿一样。”说毕,赶快退到门后站着,等待她的首领进来。红娘子看见慧英和慧梅走出上房迎接她,一只手拉了一个,笑嘻嘻地来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站起来让她在客位上坐。她不肯坐下去,对高夫人说:

“夫人,我今天来到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样,这些姑娘们比我的亲妹妹待我还亲。可怜我起小就死了父母,又死了姐姐和弟弟,没有了一个亲人。”她的眼圈儿突然一红,但仍然脸上堆笑,继续说:“夫人要是把我收留在身边,让我平时侍候夫人,打仗时拿着三尺宝剑保夫人的驾,该多快活!”

高夫人问:“你洗得这样快,头发也洗干净了么?”

红娘子说:“姑娘们就不让我的那些健妇插手,争着替我篦头,篦下来不少虱子、虮子,然后又替我用热水洗了两遍,又用干绸子替我把头发揉干。先洗头,后洗澡,浑身上下猛一轻爽,猛一痛快。自从起义到如今,我还是头一遭心中无忧无虑,痛痛快快地沐浴,快活得像神仙一样。夫人,以后你的这个老营就是俺的家。我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要我走了。你拿鞭子赶,我也不走!”

她说得那么天真,那么有感情,引得高夫人和满屋子的女兵们、门外的健妇们,一齐笑起来。

红娘子同慧英、慧梅并排儿站在高夫人面前,都是高挑个儿,体格健美。高夫人把她们这个望望,那个望望,在心中一个一个地称赞。她看见红娘子脸上的疲劳神色已经消失,容光焕发,明眸大眼,笑时两颊上现出酒窝,不觉心里想道:“这么可爱的姑娘,竟能在江湖上一身清白,还能造起反来,破城劫狱,在豫东一带吹口气风云变色,真不容易!”她催促红娘子坐下叙话,同时吩咐亲兵们去请各家大将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前来赴宴,为红帅接风。宋献策的妻子是最近几天才从永城家乡接来的。

在宴会上,那些将领们和牛、宋的夫人没有一个不打心眼儿里喜欢红娘子。她们平时只认为慧英和慧梅两个姑娘武艺好,长得俊,是高夫人身边难得的一双玉女,没想到如今来了个红娘子,本领更了不起,而容貌同样的俊。她们看见红娘子同慧英等都是在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这是一般生得好看的姑娘们所缺少的。但是大家也看出来,红娘子毕竟比慧英等大几岁,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又率领一支人马造反,比慧英等泼辣、老练。在众位夫人轮番给红娘子敬酒时,红娘子瞟见有几位夫人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孔,使她感到不好意思,她的脸不觉红了。

酒过三巡,红娘子将酒壶抢在手中,起身离座,给高夫人满斟一杯,说她有一句心中的话要向高夫人说,但只有高夫人喝干这杯酒她才说出。等高夫人干杯以后,红娘子虽然依旧脸上堆笑,却激动得热泪盈眶,带着哽咽说:

“我是一个孤女,起小从苦水中泡大**。今天来到夫人身边,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我没有别的恳求,只恳求夫人把我收为义女。倘若我今后对夫人不忠不孝,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天地不容。”说完以后,双膝跪地,等待高夫人说话。

高夫人赶快俯身去搀红娘子,要她起来说话。但红娘子哪里肯听,一定要高夫人答应之后她才起来。高夫人只是谦逊,不肯答应,可是又搀不起来,十分为难。红娘子继续哽咽说:

“夫人!我生下来不到一年,就抱在母亲怀里讨饭。为着叔叔坐监,原有七分宅地和坟地也卖了,一家人住在村边的破庙里。我的十三岁的小姑姑卖给人家做丫头,受不住折磨,活到十五岁上吊死了。我姐,七岁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挨打受骂,十冬腊月只穿一条单裤片,也给折磨死了。俺妈抱着俺讨来了吃的,自己饿得眼花头晕,舍不得吃,又要往监狱给叔叔送饭,又要留一点拿回来给奶奶吃。奶奶本来有病,又被衙役用水火棍打伤了,卧床不起。有一天黄昏,下着大雪,我妈抱着我讨饭回来,带着讨来的两块高粱面窝窝头,已经干了几天了,想回到家来烧点开水,泡一泡给奶奶吃。一进门,叫一声,没人答应;往床上一摸,奶奶早饿死了……”

红娘子泪如奔泉,哭得说不下去。满屋寂静,所有的眼睛都红了,含着泪,凝望着她。从屋中到廊下,在寂静中,到处有抽泣声。过了一阵,红娘子又勉强哽咽着说:

“俺三岁上又添了一个弟弟。俺爹在给人家当长工,向东家借了三升高粱,一碗杂面。妈在月子里,不能带着俺和小弟弟到处讨饭,就靠这点儿粮食掺和着野菜度日。妈刚刚坐月子才三天,就下床带着我到地里剜野菜。勉强支持到二十来天,实在山穷水尽,就只好抱着弟弟,牵着我,出外讨饭。我五岁那年,徐鸿儒在山东起事,我们那一带也人心浮动。东家疑心俺爹与白莲教暗中通气,就打发他跟别的长工一起,离开家乡,往大名府贩盐。天气热,一挑盐一百多斤,山路又难走。俺爹在路上病了,发着高烧。押运盐帮的长工头子借口路途不靖,不许休息,一坐下去就拿皮鞭子打。俺爹实在支撑不住,眼一黑,栽倒路边。长工头子说他是装病,竟然又拿皮鞭打起来。他又勉强摇摇晃晃地挑了一里多路,过河时候,正下河堤,身子猛一晃,又一次栽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临断气时,他睁开眼睛对红霞的爷爷说:‘大叔,你给俺屋里人捎个信儿,叫家里不要等我。只可惜我不能够把两个孩子抚养**!’同伴们把我爹埋在河岸上的荒野里。直到半个月以后,同伴们从大名回来,才告诉俺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想寻无常,都因为我跟弟弟太小,丢不下手,又勉强活了半年……”

红娘子又一次说不下去,掩面痛哭。从屋里到廊下,有啜泣的,有叹息的,也有忍不住低声痛哭的。高夫人扶着红娘子,只顾哽咽流泪,却忘记搀她起来。李过的妻子黄夫人在一片哭声和感叹声中揩揩眼泪,对高夫人说:

“婶子,你不要辜负红娘子妹妹的一片诚心,快答应认她做干女儿吧!前天双喜兄弟从神垕回来,已经说到红妹妹有心认婶子做义母,已经与双喜姐弟相称了,如今婶子还推辞什么呢?快别再推辞啦!”

高一功的妻子王夫人也擤把鼻涕,揩揩眼泪,从邻席来到高夫人身旁劝说:“姐,你有红娘子这样有忠有义、武艺出众的姑娘做干女儿,不会辱没你跟闯王的赫赫英名,快答应收下吧!”

高夫人擦了眼泪,叹口气说:“双喜前天回来,告诉我他红姐姐有认我做干娘的意思。可是我想,她已经在豫东起义半载,攻破杞县,威名远扬,同李公子率领着几千人马,成为一营之主,我自己无德无能,又只比她大十来岁,怎么好意思做她的义母?所以并没把双喜回来说的话放在心上。刚才看见她那么诚意,我也很作难,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现在,我,我答应了吧。你红姐,起来吧,只要你不嫌弃我是无德无能的人,我们从今日起,就以母女相待。”

红娘子还在哽咽,却登时露出笑容,热泪滚在喜悦的脸颊上,连磕了四个头,从地上站起来。高夫人又叫她给舅母王夫人磕头,然后依次儿给各位大将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重新见礼,说各位夫人都是长辈,需要磕头。但大家都执意拦住,不叫红娘子跪下磕头,只让她福了三福,大家同样还礼。最后轮到黄氏,高夫人特意介绍说:

“她是你的大嫂,和我同岁,不同别人。你大哥李补之现在永宁。你还有个侄儿名叫来亨,现在孩儿兵营做小头目,今日我差人唤他回来给你磕头。你同大嫂对拜三拜。”

红娘子说:“大嫂坐好,礼应受妹妹一拜。”她把黄氏往椅子上一推,跪地下就磕头。黄氏赶快跪下去一条腿,将她搀起,二人对拜了三拜。

高夫人又叫兰芝和众姑娘们来拜见大姐姐。这一群姑娘们早已离席,站在旁边看红娘子向长辈夫人们行礼。她们刚才都痛哭过,抽泣过,已经转悲为喜,脸上泪痕方干,但眼睛仍在红着,正等着向红娘子行礼,听高夫人一声吩咐,一拥而上,拥挤在红娘子的面前。兰芝先跪下磕头,叫声:“大姐!”这一声亲热呼喊,又使红娘子激动得泪如雨下。她赶快将兰芝搀起,还了一拜。慧英等每次几个人跪下,拜红娘子,称呼大姐。红娘子知道这些姑娘们名义上是高夫人的亲兵,实际上等于高夫人的义女,所以赶快还礼,噙着眼泪说:

“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如今有了这么多妹妹,实在心中高兴。”

高夫人对姑娘们说:“你们大姐姐原来姓邢,从今以后,你们叫她大姐也行,叫她邢姐姐、红姐姐都行,总之要在心中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大姐比你们阅历的事情多得多,比你们的本领大得多,也比你们年长几岁,遇事要多听她的话。”她又转向红娘子说:“你的这些妹妹,有的来到军中日子久,学会一些武艺,经过一些阵仗,缓急时也出过死力,像慧梅这丫头,有一次在十分紧急关头,她拿身子遮蔽我,自己中了毒箭,险些儿送了性命。但不管怎么说,她们到底是一群没有离开窝的小燕子,哪像你一样能够率领一支人马独树一帜,连许多男将也赶不上你。”

红娘子拦住说:“请干娘不要这样夸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高夫人接下去说:“至于有些跟随我日子浅的姑娘,年纪也小,武艺上都是才学,经过的阵仗也少。只有慧珠和慧剑这两个丫头,从小在家中学过武艺,也天生有一把气力,在这班投军日子浅的姑娘中还算出色。所好的是这班黄毛丫头,都出身很苦,跟着闯王造反是死里求生,怀里揣着深仇大恨,不管什么时候从不叫一声苦;在平日,也知道勤学苦练。从今以后,你既是她们的大姐,也是她们的教师,多传授给她们几手本领。”

红娘子笑着说:“在这班姑娘面前,做姐姐我不推辞,做教师我可不敢。”

高夫人叫红娘子和大家都赶快就座,继续酒宴。红娘子原是坐在首席,现在既成了高夫人的义女,当然坚不肯再坐原位,拉一把椅子挨在高夫人的身旁坐下。高夫人也不勉强,只好让首席空着。以兰芝和慧英为首,姑娘们都要轮流给红娘子敬酒,而且声言每人要敬两杯,一杯是拜姐姐,一杯是拜老师。高夫人见红娘子不像会吃酒的样儿,拦住她们,只让她们共同敬了一杯。

牛金星和宋献策两家夫人,各位将领的夫人,所有的姑娘们、健妇们,以及坐在廊檐下的男亲兵们,都要给高夫人敬酒贺喜。高夫人勉强吃了几杯,两颊鲜红。各位夫人和红娘子因为义军连破宜阳、永宁,活捉万安王,又纷纷向高夫人敬酒祝捷。高夫人只得又勉强喝了一杯,笑着说:

“这是我跟着闯王起义以来最快活的一天,也是我吃酒最多的一天。咱们闯王令严,你们大家都莫再敬我酒啦。把我灌醉,那样就是我带头犯军令啦。”

等大家都不向高夫人敬酒时候,高夫人很想赶快知道红娘子的妈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她的那个弟弟哪里去了。但是看见红娘子刚刚喜笑颜开,她就忍住不问了,只是在心中叹息说:“要是她的弟弟还在,如今也长成一条好汉,找来军中多好!”牛金星的夫人也很想听红娘子把自小出身的故事说完,便忍不住向红娘子问了一句。红娘子突然低下头去,眼眶中又充满热泪,叹口气说:

“我叔后来死在监里。我妈不再操心往监里送饭,就在邻村给财主家做女仆……”

高夫人怕红娘子又伤起心来,赶快笑着说:“这些远年的陈话,酒后谈吧。你红姐,既然你认我做义母,你的礼还没有行完哩。”

红娘子噙着眼泪,改为笑容说:“我正在想到前边去给闯王和舅舅磕头,请干娘带我去吧?”

高夫人没有回答,立即吩咐一个女兵打来一盆热水,让红娘子揩揩脸,然后望望她的仍然显得红润的眼睛,低声说:

“前边大厅里坐满了老营中的大小将领,你去行礼不方便,我请闯王和舅舅到后宅来吧。”她随即往邻席上使个眼色,吩咐说:“慧英,你快去请闯王和高将爷进来,就说你红姐姐已经认我为义母,要给他们磕头。”

慧英迅速地往前院跑去。

在前院的五间抱厦厅里,摆了十席,为李岩洗尘。李岩和红娘子的来到虽然受到十分重视,但今日荤素菜肴的样数不多,只是每样菜的数量很丰富实在。在老营中,不管什么样的喜庆日子,都不许使用烈酒,不许喝醉。这不仅是为了节俭,更重要的是为着保持军纪严整,养成一种随时准备打仗和出发行军的习惯。今日宴会,只用老营自制的干榨酒和水酒,而不用有名的宝丰烧酒。这种由老营自制的酒是将一种俗称酒米的黍子煮熟,加上酒曲,放在缸中发酵,用时将酒糟取出,装在小布口袋里,放在酒榨子(又称糟床)上榨出汁来,便叫干榨酒,或简称干酒;加入清水,酒力较薄,叫做水酒。酒宴上所用器皿,全是粗瓷盘盏和豫西百姓通用的黑泥瓦碗。虽然李自成进入河南以来已经攻破了四十个以上山寨和二十几个重要市镇,得到的名贵细瓷和金银器皿不少,但在今日的酒席上一件也见不到。那些值钱的东西,都由专管人员设法送往别处,辗转卖出,购买马匹和各种军需物资。李岩因是初来乍到,看见闯王宴席上的用具如此俭朴,不禁心中惊奇,也更增加了他对闯王的敬佩心情。

在大厅里,从闯王带头,都向李岩敬酒之后,牛、宋二人和李岩因为闯王的义军接连攻下宜阳和永宁两个县城,活捉了万安王,都向闯王敬酒祝捷,席上的话题围绕着活捉万安王的事谈了起来。刘宗敏听见宋献策对李岩谈出闯王进入河南后,不许攻城的道理以及为什么如今开始连破两座县城,忍不住探着身子对李岩说:

“咱们新近连攻下两座县城,虽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实际上算不上什么大事。咱们李闯王起义以来,攻破的府、州、县城还少?可真不少。从上月进入你们贵省以来,要是打算攻破几个城池,不费吹灰之力。南阳境内,只有邓州城高池深,稍微有点儿扎手。一路上如浙川、内乡、镇平、方城、南召、卢氏、鲁山、郏县,都是弹丸小城,要攻破哪个城都不费事。别说攻打,跺跺脚城门就开啦。可是闯王拿定主意,下严令不许攻城。当时闯王说,有哪个将领敢擅自攻城的,以违令治罪,立即斩首!所以过去一个多月,只攻山寨,不攻城池。看见城池不攻,把将士们急得心痒手痒。别说那些县城,就拿南阳府城说,想攻破也有办法。南阳城内饥民,来见闯王,愿做内应。将士们也向闯王请求,要攻南阳。可是闯王不惟不攻南阳,还下令不许人马走近离南阳城二十里以内。嗨,如今回头想想,越发清楚闯王的这个主意多么英明!你看,咱们如今已经有了十几万人马,号称二十万,豫西百姓到处歌颂闯王仁义,他崇祯和杨嗣昌这杂种还都在鼓里坐着。崇祯,他懂什么叫打仗?他懂个。他常常自以为多么聪明,实际上他在宫里是个聋子。我估计,再过十天,咱们破宜阳的消息才能够报到京城;再过半月,咱们破永宁,活捉万安王的事儿,他才会看见奏报。到那时,他会大吃一惊,在金銮殿上急得像热锅台上的蚂蚁,焦急万分,向兵部衙门的官儿们连声问:‘这,这,这个李自成是从哪儿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是地下冒出来的么?你们不是早说他已经消灭了么?你们不是曾说他大概是病死了么?一个李自成有几条性命?为什么几次传说他病死了呢?你们这班大臣,糊糊涂涂,事前连李自成一点儿音信都不知道!唉,混账,混账!’”刘宗敏说到这里,放声大笑,满厅都震响着他的笑声。同席的人们都被他的具有独特风趣的言谈引得大笑,而全厅中的大小将领都转过来看他。

宋献策在笑声中对李岩说:“你记得么?兵法上说:‘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这几句话,自古没有像闯王这样用法的。真是给闯王用活了,变化出神!”

刘宗敏又接着说:“为了活捉万安王,今日倒是值得痛饮一杯。这朱家朝廷,每生出一个儿子都要封王;每封一个王,就有千家万户倾家破产,妻离子散,受不尽的糟践。从崇祯元年各处纷纷起义,如今才第一次捉到姓朱的一个王。来,李公子,军师,咱们干一杯!”

闯王和席上相陪的将领们都一齐端起酒盅,陪着李岩和军师干杯。然后,闯王提着一壶刚送来的热酒起身,替李岩和宋献策斟了杯子,又过邻席去给坐在首席的牛金星斟酒。他一边斟酒,又听见刘宗敏说:

“其实,咱们如今捉到的只是一个二字王,算不得多大了不起;不久咱们捉到一个一字王,那才叫大快人心哩!来,请酒!要喝干,见底儿!”

闯王刚向牛金星敬过酒,一扫眼看老神仙走进大厅,赶快转身相迎。十个席上的人们纷纷起立,同医生说话。自成把医生拉到自己席上,原来在刘宗敏的对面坐的将领已笑着把座位让给医生,拿着自己的碗筷移到另一席上。医生还想推让,却被闯王打断,赶快介绍他同李岩相见。李岩从去年起就听宋献策说过,卢氏县的外科医生尚炯在李自成军中数年,是牛金星的同乡好友,深得闯王信任。昨晚在路上又听高一功谈到尚炯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外科高手,赤心耿耿地在闯王帐下做事,全军上下无不敬爱,被呼为老神仙。如今李岩看见他剑眉高鼻,面如古铜,目光炯炯,三绺长须垂胸,风神轩朗,比他原来所想象的人物更加出色。施礼已毕,他抢着给医生斟酒。医生哪里肯依,互相推让,结果只好由闯王要过来酒壶,将他们的两个杯子斟满,大家同饮一杯。李岩说了几句表示仰慕的话以后,随即问医生从何处回来。尚炯回答说:

“弟奉闯王差遣,数日前赴宜阳军中,不能在老营恭迎大驾,抱歉良深。今后得能常接辉光,时聆教益,殊慰平生‘高山仰止’之情。”

闯王急着问:“那三个弟兄救活了没有?”

医生说:“还好,都不要紧啦。那个被老虎咬断胳膊的小头目,骨头对好,涂了药膏,绑上小夹板,百日之内便可以拉弓射箭,一如平日。”

牛金星从邻席问:“怎么会叫猛虎连伤三人?”

“弟兄们正在砍柴,冷不防从枯草中蹿出一只猛虎。因为相距太近,弓箭完全没用。一个弟兄就举起斧头向老虎头上砍去。老虎将身子一纵,未中要害,只被砍掉了一只耳朵,将这个弟兄咬伤在地。幸而另一个弟兄,拼命持斧向老虎身上砍去,砍伤老虎脊骨,扑倒在地。那个负伤在地的弟兄又急忙挣扎坐起,向老虎肚子上连砍两斧,将老虎砍死。没料到另一只老虎蹿了出来,将第二个弟兄咬倒在地,又扑向带队的头目。头目一斧砍去,斧头脱落,只好拔剑刺虎。剑未出鞘,猛虎已扑到身上。他用空拳去打虎头,一只胳膊被虎咬断。正在这要命关头,在十多丈远的一个弟兄一箭射来,正中虎膆。老虎负痛,猛跳起来;又一箭射中虎心,将它射死。多亏大家心齐胆壮,一场混战,虽说伤了咱们三个弟兄,却都没伤性命,硬是杀死了两只猛虎。”

听了医生的叙述,闯王和金星等都不觉大笑起来。献策叫道:“真是有声有色!”随即闯王向李岩说:

“自从进入河南以来,我们竭力招聘医生;不问医术高低,一概厚礼相待。如今军中虽有不少医生,但遇着重伤大病,仍非子明亲自动手不可。有的失血过多,命在垂危,只要子明一到,就会着手回春。全军上下可惜只有一个高手神医,所以也真够他辛苦!”

大家正在说话,忽然慧英笑嘻嘻地走进大厅,到了闯王身边,轻声说:“启禀闯王,夫人命我前来禀报,今日有大喜事儿,请闯王快到后宅受礼。”

“什么大喜事儿?”闯王回头问。

“刚才红娘子姐姐拜夫人为干娘。红姐姐要出来给闯王和舅舅磕头,夫人不让她来,叫我来请闯王同舅爷进去,就在内宅磕头。”

“真的么?”

“怎么不真?我什么时候敢在闯王面前说半句戏言?不但刚才红姐姐在夫人面前磕了头,我们这十几个小姐妹还一齐拜了姐姐哩。”

闯王哈哈大笑,说:“我怎么敢收她做义女?真是一大喜事!”

同席的人们都大笑起来。宋献策用右手指拍着左掌心,点着头说:“妙哉!妙哉!这才是义为君臣,情同骨肉。可贺!可贺!”随即抢过酒壶,站起来接着说:“我要敬闯王三杯酒。一杯贺闯王得李公子贤昆仲前来麾下;一杯贺闯王与夫人收红娘子为义女;一杯贺连破宜阳、永宁,活捉万安王,马到成功。这三杯酒,闯王是定要喝的。”

众人都随着宋献策站立起来,纷纷说:“这三件事确实可贺。军师敬的酒是定要喝的。”

自成说:“我自来酒量不行,但今日确实喜上加喜,我就满饮一杯吧。”说毕,捧起杯子让军师斟满,一饮而尽。牛金星、李岩、尚炯、许多将领,纷纷起立,要向闯王敬酒贺喜。闯王向大家拱拱手,说:“我实在酒量不佳,敬谢各位盛情。慧英,你先走,对夫人说我马上就来。捷轩,你替我向大家敬几杯酒,一定要请林泉兄多饮几杯。一功,咱们进去吧。双喜,小鼐子,你们都跟我往后宅去,拜见姐姐。”

他又向李岩拱手,向大家拱手,连说两个“失陪”!在一片欢喜的气氛中,同高一功带着双喜和张鼐往后宅去了。

第四十七章

午宴以后,李自成将李岩、牛金星、宋献策和尚神仙请到看云草堂谈话。话题很自然地谈到上午来的三个洛阳百姓,谈到将来破洛阳的事。尚炯新从宜阳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很高兴地对闯王和大家说:

“我到了洛阳附近,看见这洛阳一带的穷苦百姓,盼望义师,十分殷切。有人说,闯王一来就不再纳粮了,穷人就有救了。有人说,咱穷人怕啥?咱打开城门迎接闯王,还怕他来得慢哩。还有人编为歌谣,说道是:‘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看,这几句民谣就唱出了河洛民心。”

李岩说:“穷百姓既然如此谈论,且有人编为歌谣,可见闯王仁义之声已经深入里巷。我们何不将老百姓的话多编成几个歌谣,令人到处传唱?”

牛金星点头说:“对,对。林泉此意甚佳。赶快多编几首民谣,以便传唱开去。大军未到,歌谣先到,舆论已成,岂不妙哉!”

李自成也十分高兴,说:“林泉在杞县就做过劝赈歌,传诵远近。如今请你费心,编几首歌谣如何?”

献策说:“林泉当然是义不容辞。”

李岩心情振奋,巴不得李自成在河南站稳脚步,为夺取江山打定根基,所以满口答应说:“我今晚就编出两首,明日请闯王看看是否可用,并请两位仁兄斧正。今后我们还要派出一些人,打扮成小商小贩和跑江湖的,出外探事时候,顺便将歌谣四处传播。”

自成说:“这是个好办法,好主意。”

尚炯因为事忙,告辞走了。李自成上午因听李岩谈论均田的事,很为重视,又就这个题目谈了一阵。后来听说高夫人同红娘子都到寨外去看男女亲兵练武,他便对李岩说:

“外边太阳很好,也没有风。咱们出去到寨上走走如何?林泉今日初来,到寨上也可以看看这一带山川形势。走吧,咱们到寨上继续细谈。”

大家随着李闯王走出老营,登上北寨墙,缓步朝西,一边谈话,一边欣赏风景。李自成为谈话方便起见,只叫两名亲兵跟在后边,以备有事情随时呼唤传令,其余的全都不带。

一上寨墙,李岩的眼前就展开了一派非常雄伟的冬日景色。这里,万山重叠,熊耳山雄峙西北;伏牛山脉的千山万岭,绵亘西南。半月前豫西曾下过一场小雪,如今几乎从西北到西南的高峰都依然戴着白帽。李岩转身回顾,李自成向他指点着中岳嵩山,那太室主峰在苍茫的浮云中隐隐约约,全是灰青色,只有在它西边的群山被明媚的斜阳照射,尚能分辨出那些赭色的是童山,而那些灰黑色的有森林覆盖。李自成指着寨外的两条山路,告诉李岩:那条往西北的是去永宁,向正北的是往宜阳和洛阳。

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西寨墙上。这里的地势最高,可以看到四面许许多多小山和丘陵拱围着老营大寨,而李岩今早从东方来的那条山路也蜿蜒地呈现眼前。大寨周围,凡是地势较平坦的地方都辟为校场,正在练兵。李岩向宋献策问:

“今日大年三十,操练也不停止么?”

献策回答说:“闯王估计到攻破洛阳之后,举国震动,朝廷会舍掉张敬轩而全力对付我们。从明年开春起,两三年内将要有许多大仗要打。今日人马虽有十万多人,然而旧日百战老兵不过一两千人,其余皆新集之众,所以虽是除日,也要苦练,寸阴必争。况且人马拉到校场上,练武也是练心。纵然乌合之众,经过一段苦练,不但学会武艺,学会阵法,也会牢记着如何严守军纪,有令则行,有禁则止,统万心而为一心,使全军如使一人。马上你就可以看见高夫人身边的那些姑娘们也未休息,同男人一样苦练杀敌本领。”

李岩高兴地说:“真的么?这倒要见识见识!”

大家因为李岩想看老营的女兵练武,都不再多谈话,加快脚步向南寨走去。其实,闯王自己除希望看看红娘子的武艺之外,也很想看看那些姑娘们武艺有没有进步,因为平时他的事情太忙,难得有工夫看姑娘们操练武艺。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说:

“可惜红娘子今日才到,一路辛苦,不能够请她也练一手让咱们大家看看!”

牛金星用手一指,说:“你瞧,那不是红娘子同夫人站在一起么?”

大家往西南角的寨墙下边一望,果然是红娘子同高夫人站在一起看女兵练武。闯王笑着说:

“果然是的!”

这个不大的练武场,是从小山包上平整的一块土地。高夫人的十几个女兵和二十个男亲兵每天早晨天色一明就来到这里练功。下午从申时以后到黄昏为止,也要来练。除非刮大风、下雪,或者高夫人有事带他们离开老营大寨,从未停练。如果高夫人离开大寨只带一部分男女亲兵,那余下的一部分仍得来练。因病或紧急事情不能来校场,必须请假。高夫人之所以对他们这样严格,一方面固然是希望他们每人都练出真正本领,缓急时能够顶用,另一方面也是想叫全老营和随着老营的全体标营将士明白,即令是她身边的姑娘们也同样苦苦操练,并不例外。

这时高夫人的男女亲兵分成两处练功。李自成不愿惊动姑娘们,同李岩等站在寨上,停止谈话,含笑下望。下边的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自己练或观看同伴们练,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闯王等来到近处。

姑娘们有的练习射箭,有的练习剑术。有三个新来的姑娘都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虽然都生得体格匀称,肩宽腰细,举臂有力,却往往射不中靶子。有时分明她们用足了力气,把弓拉得如同满月,可是箭还是离靶子几步远就落到地上,引得看的人哧哧地笑。后来一个姑娘走出箭道,来到小校场旁边,向站在高夫人背后的慧梅恳求说:“慧梅姐,你教教我们吧!教教我们吧!”像这样十分普通的问题,如果在平时,慧梅一定赶快用几句话就可以对她讲明了道理,甚至亲自射一次,做个样子让她看看。然而今天她和慧英交换了一个眼色,只是抿着嘴笑,一语不答,一动不动。那姑娘继续请求,另外两个姑娘也走过来,同时恳求慧英和慧珠。慧珠正想去教那三个姑娘,被慧梅用肘弯轻轻一碰,随即心中明白,也来个笑而不答,稳立不动。高夫人见慧梅等今日特别,不像平日那样不等请求就教她们,回头望望大家眼角眉梢的神情,恍然明白,对那三个姑娘笑着说:

“你们真是傻丫头!面前现站着名师不求,偏求教她们这些半瓶子醋!”

这句话提醒了三个姑娘。她们立即转向红娘子拜了拜,齐声说:“请大姐教教我们!”

场上众人,谁不想看一看红娘子的武艺?纷纷地从旁怂恿。红娘子只是不肯,说她对弓箭原没有深功夫,不敢献丑。高夫人素闻她弓马娴熟,也很想趁此刻欣赏欣赏她的高明射艺,就推她一下,说:

“在这里的都是咱们自家人,你何必那样谦虚?快点吧,你又不是没有见过大世面,别再推辞!”

红娘子不得已,脱掉今日为拜谒高夫人而换上的大红宫缎貉绒出风斗篷,露出来半旧茄花紫绣花滚边丝绵紧身袄,束着一根佛头青长穗丝绦,腰挂宝剑。她把丝绦重新紧一紧,从一个姑娘手中接过来一张弓,三支箭,拿在左手,用右手将鬓发向耳后抿一抿,对姑娘们笑着说:

“我今天可是要在鲁班门前弄斧头了。说实在的,我自幼为着卖艺糊口,跟师傅练习弹弓的时候较多,对于射箭一道,功底也浅。现在你们大家逼着我当众献丑,夫人的命我也不敢违抗,倘若射不中靶子,贤妹们不要见笑。”

她脚步沉着地走到射场中间站定,左手举弓,右手扣弦,一支箭搭在弦上,余剩的两支箭留在左手,连弝把定。她正要拉弓瞄准,高夫人忽然说:

“你莫急着射。现在不是叫你来校场比武,是请你教徒弟哩。这三个姑娘都是才来不久,才学射箭。你先对她们讲讲射法,再做个样子叫她们看看,其余的姑娘们也好跟着领教。”

红娘子笑着说:“夫人,妹妹们在老营中不知听过多少名师讲过射箭的道理,还用着我讲?我能懂得多少?还不是炒别人的剩饭!”

高夫人说:“一个师傅一个传授。你的师傅传授你的射法,她们不一定听见过。纵然大致相同,让她们多听一遍,也记得清楚些。就拿你这三支箭的拿法说,虽是平常道理,可是她们这三个姑娘中就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的重要。她们只图左手握着弓弝方便,不愿意练习一次就把三支箭同时取出,拿在左手。也有时候她们一次取出三支箭,可是把剩下的两支不是插在领口后边,便是插在腰间,射出一支再去抽另一支,实际上那同留在箭囊中一个样儿。她们这三个丫头才来不久,大小仗都没有打过一次,不知道在两军阵上,生死决于呼吸,射出去一箭再去腰间或领后抽第二支箭,多耽误事!看起来这同时用左手拿两支箭是个小事儿,可是在战场上吃紧关头,就不是一件小事儿。你能够在眨眼之间连放三箭,射死三个敌人,不但会救了自己,往往会使冲到你面前的敌人惊慌败退。我跟着闯王在战场上滚了多年,历尽艰险,懂得什么叫‘千钧一发’,好多次亲眼看见过这种情形,懂得了这个道理。你要处处把道理讲给她们,叫她们牢记在心。”

“好吧,我照着夫人的吩咐办。反正今天夫人是存心要考试我了!”

大家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红娘子对学习射箭的姑娘们说:

“刚才我看见一位妹妹的箭射出去,箭身摇摆,这毛病在于力弱。不是人的力弱,是你的弓未拉满,箭离弦时力弱。平常练习射箭,你要从容安闲,不慌不忙;要把弓拉满,越满越好,正如俗话所说的‘开弓如满月’。练习日久,得心应手,在打仗时不管如何紧急,就不会放出去力弱的箭。”

一个姑娘问:“大姐,不看着弓我自己不知道拉得满不满,可是打仗时候,又看敌人又看弓,岂不误事?”

“在打仗时候,你的眼睛只看敌人,看活靶子,全心贯注在活靶子上,千万不要看弓。刚才我看见一个妹妹在射箭时先向弓上瞅一眼,这就错了。这样,不惟误时,也分了心。你们要明白,弓的大小和箭的长短都是有一定之规,不是随便造的。你猛拉弓,感觉左手中指碰到箭头,就是弓拉满了;碰不到,就是弓未拉满。其实,只要你练下功夫,养成习惯,得心应手,出于自然,一拉必满,也不必在生死决于呼吸的紧迫时刻,还去注意左手中指有没有碰到箭头。”

一个姑娘问:“大姐,我刚才拉满了弓,还是有两支箭离靶子几步远就落了地,是不是弓太软了?或者是我站得离靶子远了一点儿?”

红娘子摇摇头说:“都不是。我看毛病是你的弓没有拿平,箭头偏低,所以射不到靶子就落到地上。射箭时候,弓在手中,眼在靶子上,最好是不高不低,恰好合度。倘若你心中自觉没有把握,那就宁可箭头偏高一点儿射过了靶子,万不可偏低一点儿,不到靶子就落下。平时射的是靶子,打仗时射的就是人。两军交锋,相距不过百步左右,你纵然射法平常,一箭射不中敌人,箭从他的头顶飞过,也可以把他吓得一跳,说不定还会射中他背后的人。倘若你的箭是在他的面前几步远落下,他不是认为你胆怯心慌,就会认为你气小力弱,这样反而使他壮了胆量,趁机扑杀过来。另外,刚才妹妹们有几箭没有射中靶子,还有一个原因是看的人多了,你们心慌,不能够平心静气。古话说:‘怒气开弓,息气放箭。’怒气开弓是说开弓要用力,才容易把弓拉满;息气放箭是说放箭时不要急,不要慌,要心中从容不迫,好似怒气息了。”

一个姑娘问:“大姐,两军阵前,敌人杀来,相距不到几十步,甚至只有十步八步,生命交关,你死我活只在眨眼之间,也要从容不迫么?”

红娘子笑道:“这时虽然是极险极迫,心中也必须存着‘从容’二字。这就是动中有静,乱中有定,急中有稳。只有动、乱、急,没有静、定、稳,那就会手忙脚乱,慌张失措,如何能射死敌人?在那样万分急迫动乱的时候,心中还要保持安静、镇定、稳重、沉着,这需要平时养成硬功夫,真本领。你怀里装着个不怕死,视死如归,再加上经过几次阵仗,你就能养成在危急时保持镇定,不慌不乱。可是光这还不行,还要有真本领。俗话说,‘艺高人胆大’。你要是平日练得箭法纯熟,百发百中,你才能临事从容,只把敌人当做你的活靶子。还有,人们常说的‘艺高人胆大’,这艺字不光指你的箭法精熟,也指你精通几种兵器,特别是剑法和刀法必须精通。这样,你就不会害怕敌人扑到你的身边,短兵交战,白刃刺杀。”

一个姑娘笑着点头说:“大姐,我就担心,一旦打仗,敌人太近,一箭不中,他就扑到俺的身边。要是把剑法练好,俺就不怕啦。”

“对,对。剑法、刀法是防身护体的根本,要学好才行。你学好了箭法,再学好剑法或刀法,有了这看家本领,再经过几次阵仗,就不怕敌人太近。比如说,你有了一手好箭法,敌人太近,看来危急,实际也有好处。箭法上有八个字,就是老教师们常说的:‘胆大、力定、势险、节短。’你打过几次仗,就知道这八个字多么重要。力定就是沉着镇定。势险是指你张弓搭箭,引满不发,看定敌人,自占制敌死命之势。节短是说等到敌人来到近处再发,这样发出的箭既猛又快,又准又狠。因为距离较近,敌人纵然想避也避不及,你纵然箭法不是十分高明也能一发必中。”

“大姐,在射场上靶子是死的,在战场上人、马是活的,情况不一样。敌人倘若是骑着快马,奔如闪电,怎么好百发百中呢?”

“倘若敌人是骑在马上,人和马都是活靶子。要是你害怕射不准,那你就只看大的靶子射,射马不射人。射伤马,人就会摔死摔伤。纵然摔成轻伤,或没有受伤,也不能作战了。何况马一中箭,必然在倒下去之前会惊跳起来,倒下去之后还会挣扎,所以你能够射倒一匹马,它的背后左右的人和马都会受到惊骇,往往引起混乱。在两军交战最激烈时,敌人阵上有片刻惊骇混乱就是我们破敌取胜的良机。古人说:‘射人先射马。’这是古人不知经过多少血战才得出的一句名言,极有道理。当然,打仗的事情没有一定之规,需要随机应变。如果你的箭法高明,有把握一箭射中敌将,那你就不一定先射马啰。”

高夫人向学射的姑娘们笑着说:“大姐讲的这些道理,你们都要记在心上。既要平日苦练武艺,也要经历几次阵仗。同官军厮杀几次,你们就会懂得许多道理,胆子也会大了。现在请你们邢大姐射个样儿你们学学。”

红娘子退到离靶子百步开外,试将弓弦一拉,回头来笑着摇摇头。一个微黑的、满脸稚气的、名叫慧剑的姑娘明白她嫌弓软,赶快从臂上取下自己的硬弓,递了过去,换回来那张软弓交还一个初学射箭的姑娘。红娘子张弓搭箭,四平架势立定,下颌垂直,身子端正,神态从容闲暇,眼睛并不看弓,只看前方,忽然笑容一敛,细细的剑眉一动,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捋虎尾,两手同时用力,将弓拉如满月,只听弓弦一响,那箭已经嗖地飞出,迅猛异常,正中靶心。看的人们不觉大声喝彩。李闯王在寨上微笑点头,而牛金星和宋献策忍不住连声说:“好!好!”红娘子连发三箭,全中靶心,相距最远的不过半指。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她将弓交还原主,向高夫人和大家笑着说:

“我在箭法上功夫不深,今天侥幸都中靶心,好歹算缴卷啦。”

那些练剑的姑娘们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向她环拜,要求她传授剑术。在小校场三面围观的将士们陆续多起来,他们已经看过了她的箭法,还想看看她的剑术,不少人帮腔请求。红娘子明白她今天是在闯王老营,非同别处可比,自家到底阅历有限,实在不敢过分露能,万一惹人见笑,倒是不好,尤其是她已经望见闯王在寨上观看,所以她尽力推辞,并且说:

“好妹妹们,你们千万莫再叫我献丑啦。我原是跑马卖解和踩绳子的,在武艺上没有多少硬功夫。等来日闲了,大家想叫我再献一次丑,我就在绳子上给大家玩几样薄技看看。今日请大家包涵,我实在不敢从命。”

高夫人明知红娘子一味推辞是出于谦逊,但也不愿勉强她。她心疼她多天来鞍马劳顿,很少有足够睡眠,就向大家替红娘子解围说:

“你们不要再勉强她了。你们这些丫头,想向大姐领教剑术还不容易?从今后,咱们的老营就是她的家,叫你们领教的时候多着哩,何在乎这一时?谁家来个亲戚客人,有不让客人休息的道理?偏你们这群姑娘们学艺心切,叽里喳啦地围着客人闹,不让你们邢大姐休息一天!快别缠磨她啦,等咱们打开河南府,我叫她把所有看家武艺都耍出来,让你们看个够!”

高夫人的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登时替红娘子解了围。

闯王在寨上原也想欣赏红娘子的剑术,如今见高夫人替红娘子解了围,同牛金星等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说了一句话:“可惜,今日看不成了!”这时李岩忽听见东南角大约二三里外响起来战鼓、喇叭,马蹄声像一阵狂风骤雨,震动山谷,而在金鼓声、马蹄声中时时爆发出杀声震天。李闯王看出来李岩的心中感到新鲜和诧异,便说:

“走,咱们到东南角寨上瞧瞧。”

虽然李岩心中明白,在东南二三里远的地方有骑兵正在操练,但是究竟是怎样操练,他确实急于一看。到了东南寨角,果然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练兵壮观,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灿烂的夕阳照射下,有一个将领带着一群随从,立马在一座光秃的丘陵上,拿一面小红旗指挥操练,金鼓声都随着小红旗的挥动变化。大约有一千五百左右骑兵分成四路纵队,向东北方面奔腾前进,沿路有许多沟、坎,还有用树枝和干草堆的障碍,有的草堆正在燃烧,烈焰腾腾,烟气弥漫。骑兵在雄壮的喇叭声中飞驰前进,一边奔驰一边作砍杀姿势,越过了一道一道的沟、坎和各种障碍,向着一座山包奔去。那山包上有一座荒废的石寨,寨外有一条用树枝布置的障碍,也就是所谓鹿角。寨墙上有许多小旗,寨中心有一杆大旗。当进攻山寨的骑兵到达小山脚时,喇叭的调子一变,同时响起一下炮声,骑兵迅速地变为横队,分从三个地点向山上进攻,有一部分骑兵停留下来,有一支骑兵向小山的背后奔去,分明是要从后面将山寨包围,防止敌人逃跑。在山脚下的骑兵中有一位将官,用小红旗指挥着各股骑兵前进。这时战鼓齐鸣,震天动地,喊杀不断,刀剑挥舞,白光闪闪,同时寨墙上炮声不绝,硝烟团团飞滚。当三路骑兵进到鹿角前边时,显然遇到了守寨敌人的顽强抵抗,一部分骑兵跳下战马,砍开鹿角,并将一部分大树枝拉向一旁,开辟出前进的缺口。当他们破坏鹿角、开辟缺口时,其余在马上的骑兵一边呐喊,一边不断地猛烈射敌,其中还夹杂着少数铳炮。寨上寨下,杀声震耳,炮声更密,硝烟更浓。在这片刻间,喊杀声、战鼓声、铳炮声,交织一片,使李岩仿佛身临战场,呼吸紧张。转眼之间,三路攻寨将士都冲进缺口,到了寨墙下边,大部分弟兄向寨上猛烈放箭和燃放铳炮,另一部分弟兄在许多地方同时爬寨,每四个人一组,一个接一个站在肩上,捷如猿猴。片刻之间,有人首先登寨,挥刀乱砍,摹拟在杀伤守寨敌人。爬上寨墙的战士迅速地多了起来,一边杀散敌人,一边从寨上抛下粗绳子。留在下边的人们抓着绳子“蚁贯”登寨。又过片刻,寨门大开,所有等候在寨外的骑兵冲进寨内。飘扬在寨内高处的一面官军旗帜被拔掉了,换上了义军的旗帜。进攻的战鼓声停息了,喊杀声消沉了,硝烟也陆续吹散了。指挥操练的将领将红旗挥动,锣声响起。得胜的进攻部队走出山寨,迅速地整好队形。锣声停止,喇叭吹起悠扬的调子。骑兵以二路纵队的队形沿着新修的驰道缓辔驰回。

看到这里,李岩正不知如何赞叹,忽然宋献策向他笑着问:“你在开封演武厅前边看过官军操练,比之此处如何?”

“那倒不用比了。我刚才一面看一面想起来崇祯九年春天在一份邸抄中看到兵科给事中常自裕的一封奏疏。那时我住在开封,是从一位世交前辈那里看到的。”

金星点头说:“我后来在北京也见到过这份邸抄。”

闯王问:“那上面说的什么事?”

李岩说:“那份邸抄上有常自裕的一封奏疏,在当时十分引人重视,所以我如今还能够记得其中的一段话。他在疏中说:‘流贼数十股,最强者无过闯王。所部多番汉降丁,将卒奋命,其锐不可当也;皆明盔坚甲,铁骑利刃,其锋不可当也;行兵有部伍,纪律肃然不乱,其悍不可当也;对敌冲锋埋伏,奇正合法,其狡不可当也。闯王所部,共有十队,而尤以八队闯将为特劲。’这以下还有许多话,都是弹劾洪承畴和卢象升虚报战功,我现在记不清了。”

金星接着说:“是,是,我记得常自裕弹劾洪承畴畏闯王如虎,总在避战,所谓斩获,不过是闯部之零骑小股。这封奏疏很有名,曾经传诵一时。”

献策说:“这封奏疏我从前还抄了一份,放在开封行箧,不曾带来。”

李岩说:“当时许多人对常自裕的话半信半疑,即岩亦不敢全信,想着常自裕大概不脱言官习气,难免故意夸大其词。今日来到闯王军中,亲眼一看,方知所传不虚。”他向宋献策笑着说:“你我从前在开封都看过官军操练,也看过武乡试,都如儿戏!”

献策说:“岂止武乡试?武会试何尝不是儿戏!崇祯七年武会试,马箭一场,竟然武举人不会骑马,使人牵着马缰奔跑,还有人离靶子只有一尺多远,拿着箭向靶上一插,也算射中。反正应试举子都拿钱买通了监试官员,只瞒着崇祯耳目。他既不亲临考场,也不懂武将们如何打仗,自以为‘天纵英明’,却实际凡百事如在梦中。崇祯七年他亲笔点的武状元竟然在御街夸官时几乎从马上摔了下来,成为京城百姓的笑谈资料。”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李岩说:“所以明朝的有名武将,没听说有一个是武状元出身的。像刚才所见的骑兵操练,方有实际用处。”

献策说:“兄今日所见者尚系小的操演。半月前举行过一次大的操演,步骑兵三万余人,附近二十里内俨然是一大战场,殊为壮观。操演之后,休息三天,才分遣将领率人马去攻取宜阳、永宁等县。”

自成说:“以前高闯王很注重练兵,常于打仗行军之暇抓紧操练。我自己的老八队在操练这事上也很在意,但像今日这样不打仗,不东奔西跑,能够安心操练人马的机会却不曾有过。如今你们几位来到军中,究应如何建立军制,如何练兵,都要仰仗诸位的宏猷硕划。自献策来后,我们的步、骑两军才操演过几种阵法,十分需要。方才这骑兵操演,还是我们多年前传下来的一种操演,训练将士们奔袭敌人城寨。往年这个操演还携带轻便云梯,有些弟兄用云梯爬城,今日都省了。”

李岩说:“方才全体骑兵闻鼓则进,闻锣则止,一部分弟兄下马爬城,他们的马匹立即有另外骑兵照管。如此整齐严密,虽极迅猛激烈而丝毫不乱,足见训练有素,名不虚传。”

自成笑了起来,说:“如今咱们这些骑兵、步兵,实在都谈不上训练有素,十分之九都是我到河南后收的新兵。原来的老兵所剩无几。帅标营和中军营分的老兵比较多一点,一千人中也不过几十个人,都提成大小头目。如今在咱们的精兵中,实际上身经百战的弟兄很少。所好的,河南百姓,受苦极深,甘心来投,都不怕死,只要稍加训练,就会成为纪律严整的能战之师。”

金星说:“朱明朝廷及其地方官府视百姓如仇敌,如俎上肉,正如古人所说的‘为丛驱雀,为渊驱鱼’。百姓来投闯王,如众水之归海。故百姓一到闯王旗下,稍加训练,即成精兵。”

闯王说:“像刚才操演的骑兵,也只是才像个部伍样儿,还远远说不上精兵。”

由于骑兵的演习停止,于是李岩忽然注意到正南方三里以外,隔着一座小山头和茂密松林,也传过来一阵阵喊杀声。他感到有点奇怪,问道:

“这山那边怎么都是孩子的声音?”

闯王回答说:“孩儿兵驻扎在小山南边,此刻尚未收操。”

李岩问:“孩儿兵?”

“他们的旗上绣的是童子军,不过大家都叫他们孩儿兵,叫惯了。我这次来河南之前,只剩下几十个孩子,近来人丁兴旺,差不多上千了。他们都是穷家小户的孩子,有些给地主放牛放羊,有些是孤儿,有些是小叫化子,有些躺在路边快饿死了,被将士们收容来,还有些是本军将士的子弟。”

李岩称赞说:“闯王如此培养子弟兵,可真是千古创举!”

闯王说:“起初原没有想到搞什么新名堂,只是想把一些可怜的孩子收容一起,特别是有些阵亡将士的子弟,收容起来,编成一队,随军转移,免得他们冻死、饿死,或是被官军乡兵杀死。后来收容的多了,才想到建立一营童子军。几年来他们也打了不少仗,危急时也真得了济。你已经认识了双喜、张鼐,他们原来也都是孩儿兵。现在孩儿兵的总头目是小罗虎,还不到十七岁,不但武艺上过得去,还能够指挥千把孩子,井井有条。我像他那样年纪,只会同村中的孩子们打架玩儿,什么也不懂。”他笑了笑,深有感情地说:“俗话说,‘时势造英雄’。在战争里,会把普普通通的放牛娃儿、小叫化子,磨练成有智有勇、能征善战的将军。”

这时李岩又看见一处山坳里露出来许多草棚和军帐的顶子,并且传过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宋献策看见他正在向那边瞭望,对他说:

“那边很长一条山沟,背风向阳,驻扎着铁匠坊、弓箭坊、盔甲坊、鞍帐坊、被服坊,又隔一条山沟是火药坊。今天没有工夫陪你去看了。日后,铳炮火器也要制造的,只是眼下一则找不到好的工匠,二则诸事草创,来不及样样着手,只能拣顶要紧事儿先办。”

闯王接着说:“在商洛山中时候,原有铁匠营、弓箭营,人数都少,十分简单。如今统称匠作营,把原来的营改称为坊。匠作营设有正副管事头领,归老营总管指挥。因目前新兵日增,刀、剑十分缺乏,所以今天铁匠坊的弟兄全不休息。”稍停一下,他望着大家说:“目前确实是诸事草创,有许多紧迫的大事都没有想到。据你们三位看,在大的事情上,什么是当务之急?”

经闯王一问,大家有片时沉默。李岩和宋献策都很尊重牛金星,不约而同地请金星“先抒宏论”。金星也确实有一个重要问题已经在心中盘算了几天,现在已经有了向闯王提出来的好机会。而且像这样重大问题,他认为最好是由他首先提出才好。于是他向闯王说:

“寨上非细谈之地,请回到老营坐下谈话如何?”

“好,好。走吧,我们回老营谈去。”

于是闯王带着他们就从东南角下了寨墙,缓步往老营走去。

这时,寨中处处大门上都已经贴好了红纸春联,也有的遵照古风,挂着桃符。在这战乱频繁和灾荒遍地的年代里,李岩看见在李闯王老营驻扎的得胜寨竟有如此年节点缀,又看到平民小户都受到救济和无人逼债,能够安生过年,好像看见了意外奇迹,既觉新鲜,又感慨万端。

李自成带着李岩和牛、宋二人穿过二门,向西转入一个小小的偏院,来到三间小而精致的书房中。院里有堆垒简单的假山一座,腊梅二株。因为这里特别清静,李自成经常同牛、宋二人来这里商谈军国大事。有时他自己一个人来这里坐坐,想些问题,读点书,练习写字。今日这书房的门框上也贴出红纸春联。李岩一看是宋献策的手笔,心中明白:在牛、宋二人眼中已经将李闯王比做唐太宗那样的开国皇帝。这副对联用的是杜诗两句:

风尘三尺剑

社稷一戎衣

因为这是闯王每日常来的地方,所以烧有木炭火盆,温暖如春。大家坐下以后,闯王态度谦逊地望着牛金星说:

“启东有什么见教?”

金星说:“承蒙闯王垂询,不敢不敬陈管见,以备斟酌。闯王起义至今,十有二载。自进入河南以来,义旗所指,百姓望风响应,归顺如流。目前已经破了宜阳、永宁,活捉了万安王,而洛阳也指日可下。再看朝廷方面,拮据应付于东北,劳师靡饷于西南;举国凋敝,危急日深;江山破碎,如大厦之将倾,无术可以支撑。况且中原空虚,正麾下建基开业之千载良机。窃意以为闯王应有一个正式名号,以资号召天下,驾驭群雄。”

闯王思索片刻,笑一笑说:“我是个草莽之人,无德无能。幸赖各位和众将士之力,诸事还算顺利。目前还没有站稳脚步,建立名号太早,倒是赶快多做几桩更重要的事情才是。”

金星说:“不然。眼下固然要赶快做几桩事情出来,但定名号实不容缓。自古以来,凡举大事,没有不早定名号,以正视听,号召远近。陈涉揭竿起义,就定国号为张楚,自称为王。项梁、项羽叔侄起义,找到楚怀王的一个孙子名叫心的,奉之为主,称为义帝,以便号召天下,这也是定名号。义帝死后,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刘邦称为汉王,都是正式名号。当时天下诸侯,不归于楚,则归于汉。王莽篡汉,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新市、平林一带豪杰首先发难,共推刘玄为帝,恢复大汉国号,年号更始,取废除新莽苛政、‘与民更始’之意。这也是起义后就赶快建立名号。元末天下大乱,韩山童首举义旗,自称是宋朝赵氏后代。韩山童死后,众首领奉其子韩林儿为帝,国号为宋,年号龙凤,自河北、河南、山东以至江淮之间,到处起兵响应,奉其正朔。朱元璋原来也是奉林儿为主,到了南京后称为吴王,这吴王就是他称帝前的正式名号。当时群雄并起,或称王,或称帝,或称元帅,或先称元帅而后再进一步称王称帝。总而言之,莫不假借名义,以资号召。愚意以为,‘闯王’这称号,虽为百姓所熟知,天下所共闻,然究非正式名号,适宜于今日之前,而不适宜于今日之后。今日情况与昔日不同,应速建立正式名号,以示‘奉天承运’之意,亦以新天下之耳目。”

自成虽然很重视牛金星这个建议,但是他知道将士们习惯于他的闯王称号,老百姓也都耳熟嘴熟,所以不打算立刻就改换称号。他向宋献策和李岩问:

“你们二位的高见如何?”

宋献策在事前听金星谈过这个建议,所以赶快附和金星,说了几句建立名号为当务之急的话。李岩因不知牛金星的真意思是指的什么名号,也不知目前这闯王称号为什么已不适宜,所以不便多言,只是敷衍地说了几句。闯王笑着说:

“林泉,你初来军中,大概还不晓得这闯王称号的来源吧?”

李岩欠身说:“尚不清楚。”

自成接着说:“从天启七年起,陕西、山西两省各处纷纷起义。众多头目为避免自家的真实姓名外露,连累亲戚、族人,就替自己起个诨名,成了一股风气,至今还多是如此。像八大王、左金王、铲平王、扫地王、混世王、争世王等等,都是诨号,不是真正称号。大小起义的股头有几百,几乎一百个中有九十几个人都是用的诨号。至如今不要说外人弄不清有些起义头目的真实姓名,连我们身在其中的人,有很多也不清楚。如今起义的人,都用诨号代替了真名,这也是几百年来老百姓造反的血泪经验啊!”

宋献策点头说:“是的,一次老百姓造反不成,不知有多少无辜平民受株连,惨遭杀戮,幸而不杀的也要充军远方或将妻子籍没为奴!”

牛金星说:“岂但株连九族,连一村一乡的百姓也连累遭殃。”

闯王接着说:“秦、晋两省老百姓起来造反的时候,离徐鸿儒的起事只有五年。大家听说徐鸿儒起事不成,官军杀戮很惨,把死尸堆**山,所以都不敢使用真实姓名,叫官府没办法株连杀人。”

宋献策和李岩同时点头说:“啊!原来如此!”

闯王又接着说:“那时候,人们被逼无奈,只想着造反,都没有去想想如何替自己建立个正式名号,如何将来建立新朝。早期十三家大首领中,只有我们高闯王做事不同,立志要建立新朝,从来不用诨号,只用他的本名高迎祥。我是他的部将,也只用本名,不用诨号。高迎祥自称闯王,但这不是诨号,是个临时称号。我也自称闯将。‘闯’字的意思是说我们敢造明朝的反,勇往直前,啥也不怕,百折不回,更莫说中途投降。所以这个‘闯’字,在我们的手下将士中深入人心,鼓舞志气。高闯王死了以后,各队首领共推我做闯王,继承高闯王的遗志,非把这个反造到底不可。刚才启东说应该另外建立名号,以便号召天下,这意思很好。只是咱们眼下刚入河南不久,洛阳还没有破,要急着做的事情很多,那建立名号的事,可以等攻下洛阳以后再仔细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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