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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从北京到商洛(第1页/共2页)

第二十六章

由于清兵的主力移向山东,洪承畴、孙传庭和别的援军陆续到达畿辅,北京城的局势缓和多了。尽管并未解严,但为着皇帝、贵族、达官、富人以及宫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灯市又开始了。

西从东安门外起,东到现在灯市口大街的东口止,约摸二里长,几条街全是灯市。每年从正月初八日开始,到十七日结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场,晚上看灯。在灯市场上,会集着各地商人,有南北两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国的各种货物。从年代和范围上说,有三代以来的各种古董,有时兴的锦缎、绫罗、刺绣、布匹、手工艺品、家常用具,还有西洋的自鸣钟和稀奇玩艺儿。商肆按行业分类,各占一段街道。一吃过早饭,大小街道都涌着人流,到巳时后就拥挤不堪。人们有买东西的,有看热闹的,有看稀奇开眼界的,也有专为着看人的。人们有时被踩掉了靴、鞋,有时被扒走了银钱,有时被挤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唤唤,像锅滚似的。俗话说,灯市是“九市开场”,就是指附近的许多街道和胡同在灯市期间都随着热闹起来。

晚上,店铺关门,通夜赏灯,放烟火。沿着以灯市口大街为中心的东西长街,两边尽是彩楼,南北相向,朱门绣户,画栋雕梁。楼上有帘幕的多是勋家、贵戚、大官宦和缙绅眷属。每座彩楼的租价,一夜就得几百串钱。从灯的质料说,有烧珠料的、夹画堆墨丝的、五色纱的、明角的、纸的、麦秸的和通草的。从形式说,有百花、鸟、兽、虫、鱼、走马灯……巧夺天工。至于烟火,也是花样繁多,令人惊叹不止。各种乐队,各种杂耍,通宵演奏。另外,这儿那儿,有队队童子彩衣击鼓,从晚到晓,叫做太平鼓。通宵男女拥挤,人山人海。

今年的花灯和烟火虽不如往年热闹,但也相差不远,只是乡下的灯进城来的较少罢了。

正月十四日是灯市进入高潮的第二天。这天上午,有一个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着疏疏朗朗的三绺胡须,穿一件半旧的圆领羊皮袍,戴着方巾,眉宇间含着几分郁悒神气,骑着一匹驴子,从西城来到东城,在东长安街向王府井的转角处下了驴子,开了脚钱,慢慢地往灯市走去。一边走一边颇有感慨地低声吟道:

近畿才消战火红,

太平灯市闹春风。

感时诗就心如捣,

踽踽游人笑语中。

这个人就是医生尚炯对李自成所说的举人牛金星,他来到北京已经几个月了。

越走人越挤,生意越热闹,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么好。有时他想站在一个店铺前仔细看看,但正在看着,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个较大的珠宝店前,由于好奇,进去随便观赏。这个店里的广东老板正在请一位太监看一颗很大的珍珠,几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径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问,只听那个太监说:

“三千两不能再少?”

商人极其恭敬地回答说:“实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亲府上的总管老爷已经来看过,叫小的把这颗珠子给他留下。只是公公喜爱,我才敢卖给公公。要是在往年,像这样的宝物至少可以卖四五千两银子。今年生意差一点,又是公公想要,作价三千两卖给公公,赔几百两银子算小的的一点孝敬,以后仰仗公公关照的时候多着哩。”商人随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着小声说:“以后里边采办珠宝,只要公公垂爱,照顾小的一下,什么都有啦。”

太监又把珠子端详一阵,说:“好吧,我留下吧。其实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这颗珠子还不错,送给我们宗主爷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牛金星第一次看见用三千两银子买颗珠子,骇得张嘴瞪眼,不由地摇摇脑袋。看见太监向他扫一眼,他赶快一转身退出了珠宝商店。当回到人潮中继续向前拥挤时候,他禁不住喃喃地说:

“一颗珠子的价钱在乡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刚吐出这句闲话,正担心有东厂的人听见,果然有人从背后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骇了一跳,回头一看,颇觉意外,又惊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这只手,正要往下说话,那个人赶快使个眼色,说:

“这里人太挤,咱们出去找个地方畅叙吧。”

他们回头向南挤去,看见金鱼胡同里的人稍稀,就从抚宁侯朱国弼的府第前穿过去,转了几个弯子,来到了东长安街。牛金星急于想知道这位朋友的来龙去脉,看见身边没有人,边走边问: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话说完,抢着说:“启翁,你没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随即向左右一看,放低声音说:“我现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贯是内乡。”

牛金星点点头,问:“下榻何处?”

“住在前门外仁寿堂药铺里。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乡打听老兄消息,昨天才打听出尊寓在西城皮库胡同。今早去尊寓趋谒,不想大驾已经出来,不胜怅惘之至。询问贵价,知大驾来看灯市。我回到仁寿堂交代几句话,便赶快来灯市相寻。原以为此处九衢纵横,人山人海,无缘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门叩谒,没想会看见老兄在珠宝店中。数载阔别,常怀云树之思;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说到这里哈哈地大笑起来。自从离开商洛山中以后,他在同有身份的人们说话时故意文绉绉的。

金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热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脸上端详着说:“阁下也是风采犹昔,只是鬓上已有二毛了。”

“唉,光阴荏苒,不觉老之将至!足下近几年寄迹何处?何以知愚弟来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过老河口,遇一宝丰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纠缠,来到北京。目下贵事可已办妥?”

“没有。目前奸贪横行,公道沦丧,谁肯仗义执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为何事?”

“一言难尽。”

“仁寿堂离此不远,请到敝寓畅谈。”

“好,甚愿一倾积愫。”

尚炯下榻的仁寿堂是一个有名的老药铺,兼营参、茸、银、燕等贵重药品的批发生意。尚炯路过西安找当铺办理汇款的时候,那个同李自成部队有秘密联系的当铺伙计拜托管账先生给尚炯写了一封书信,介绍他到京后在仁寿堂落脚。他扮做贩卖贵重药材的行商,从西安来的时候带来许多真正的藏红花、四川银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时带一些高丽参和燕窝之类。仁寿堂原来只把他当做一位有钱的客官,殷勤招待。后来一位邻家妇女上吊,大家认为已经死了,经尚炯扎了一针,灌下去一剂猛药,过了两个时辰,竟然活转。又有两次外科难症,别人认为不可救药,经他着手回春。从此仁寿堂的人们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医生,对他更加尊敬。

当尚炯同牛金星来到仁寿堂药铺时,梁掌柜赶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着说:

“常先生,刚才派两个伙计去灯市上找您,倒是大驾自己回来啦。”

“何事如此火急?”

“刚才王给事中王老爷亲自驾临,请台驾去替兵部杨老爷治病。杨老爷长了一个搭背,群医束手,十分危险。务恳台驾费神一去,妙手回春。”

尚炯正在犹豫,牛金星忙问:“是哪位杨老爷?”

梁掌柜说:“听说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杨老爷,两月前奉派赴卢总督军前赞画。新近不知为何事贬往外省做个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这病。也是这位杨老爷性情耿直,一时看不开,窝了闷气,所以病势日渐沉重。还听说,他的公馆里连他的后事都准备了。”

牛金星和尚炯同时心中一动,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他们同杨廷麟并不认识,但是他们对于杨廷麟是怎样一个人却都清楚,特别是弹劾杨嗣昌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师哄传一时,他们都能够背得出“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的名句。

“赶快去,常兄,义不容辞!”牛金星怂恿说。

“可是你我好容易见了面,还没有谈几句话哩。”

“听说杨主事住在舍饭寺,离敝寓不远。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柜慌忙说:“常先生务必费神一去,一则听说这位杨老爷在朝中颇有风骨,众所仰慕,二则是王给事中亲自来请,十分诚恳。至于这位先生,在下尚未请教,请留在敝号便饭,等候台驾回来。这样如何?”

尚炯介绍说:“这位是河南举人牛启东牛先生,愚弟少年时同窗好友,多年不见,不期在灯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话说的‘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尚未一叙阔别之情,梁掌柜,你倒出一个应急题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转望着金星问:“启翁,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么?”

梁掌柜一听说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举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礼,留得越发殷勤。金星同梁掌柜不熟,不愿相扰。他想趁这时往正阳门内一位朋友处谈一件事,再到西长安街一位同乡家里取点东西,坚决不肯留下,告辞先走,约好中午在他的寓处等候尚炯。尚炯到后边打开皮箱,取出两样药品和刀子、镊子、钳子,骑上仁寿堂替他雇好的脚驴往舍饭寺去。

牛金星在同乡和朋友处没有多停留,匆匆地赶回下处,等候尚炯。午时过去很久,还不见尚炯来到。虽然他明白尚炯去给杨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们的谈心要紧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杨公馆必然要耽搁很久,被留下吃午饭也说不定,但是因为他急于想知道尚炯近几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饥似渴,巴不得这位不寻常的老朋友赶快来到。特别是由于他近几年抑郁无聊,对世事不满,受人欺负,来京城碰了钉子,看透了朝廷的腐败和“亡国”征象,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谈话中多知道一些关于“流贼”方面的情形。至于这些“流贼”日后会同他发生什么关系,他倒不曾想过。

平时一回到屋里,他就手不释卷地读书。近几天,他正在读《贞观政要》和《诸葛武侯集》。现在趁着等人时候,他又摊开来《贞观政要》。但是读了几页,他的思想就从书本上离开了。他把书掩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脸上不觉露出来赞赏的微笑。

他还不能想象尚炯在农民起义部队中如何生活,有些什么活动,所以只能用一个“奇”字评论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读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侠精神,但是他觉得尚炯比《游侠列传》中的人物更进一步,竟是跟着“流贼”造反。特别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来到北京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来,决计从此洗手,改名换姓,要做个药材商人过一辈子?……

一大串问题在金星的心上盘绕。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尚炯是一个危险人物,同这样的人不可来往太多,最好今天见面之后,以后不要多来往。他有点害怕,万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来常光甫就是投“贼”多年的尚炯,牵连了他,会惹出滔天大祸。这样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来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后悔,不该约尚炯来他这里。

约摸在未初时候,尚炯匆匆来了。牛金星看见他满面喜色,忙问:

“如何?幸遇你这位高手,想来可以痊愈吧?”

“看情形好像不碍事啦。幸而我带有两种药,一种是内服的,一种是外用的,对这种毒疮很有奇效。不过,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说有没有十分把握。”

“这种病,恐怕心境好坏很关重要。”

“正是此话。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愿杨赞画能把心境放宽一点,药物才能够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问了问杨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动刀,以后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这几年在“流贼”中医术大进,大为惊异。特别是当听到尚炯说他用了一种秘传丹药,叫病人温酒服下,过了一刻工夫,割治时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

“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虽古之名医有所不逮,堪入《方技列传》而毫无愧色!”

“过奖,过奖。其实三国时候华佗为关公刮骨疗毒,即知使用蒙汗药,名曰‘麻沸汤’,不过著《三国演义》者为要将关公写成神人,不肯写出华佗曾用麻药罢了。”

“对!对!弟读书数十年,不求甚解。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不觉茅塞顿开!”

牛金星纵声大笑,惊得卧在房檐下晒太阳的几只鸡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唤着,扑扑噜噜地飞往院里。尚炯也跟着大笑起来,同时,牛金星青年时代的影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心里说:“虽然他的鬓发斑白了,笑声可没有改变,倜傥豪迈的风度依旧!”

“子明兄……你看,叫惯了,一失口又叫出你从前的台甫!”金星揭开门帘向外望一眼,接着说:“我这里不方便,没有什么款待你,略备几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辈总角之交,想兄不会以简慢见怪。”

“启翁,你这话太见外了。我方才被杨公馆坚留,已经吃得酒足饭饱。俗话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今日能够见到老兄,畅快谈心,比吃龙肝凤胆还要快意。这里谈话可清静么?”

“院里倒还清静,有些话可以小点声谈。”金星望着外边叫:“王德,快拿酒来!”

仆人王德用托盘端上来几样热菜和一壶白干。喝过一杯酒以后,牛金星不好先问医生的诡秘行踪,随便问道:

“光甫,你到杨公馆治疗,觉得杨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说:“杨先生病势沉重,精神委顿,病榻,不能多谈。他的学问、风骨,弟来京后颇有所闻,人人称道。只是我同他略谈数语,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读书人一样,看事半明半暗;有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金星不禁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医生笑一笑,说:“他知道我是从西安来的,不免问到陕西局面,跟着就大骂流贼祸国,说道倘若不是流贼闹了十多年,国家何至于陷到今日地步,听任虏骑深入,蹂躏畿辅、山东。启翁,你说,这不是一隅之见么?”

“怎么是一隅之见?”

“你难道也不明白?”

“愿闻高论。”

“启翁,百姓倘能安居乐业,断然不会造反。许多人只是因为吃纣王俸禄,不肯说纣王无道,将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诛,而谁逼百姓造反倒不问了。”

“你对杨赞画怎么说?”

“我对他说:自天启末年以来,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致使目今朝廷焦头烂额,国步十分艰难。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么说?”

“他一阵疼痛,也就不再谈了。”

牛金星又问:“后来谈到卢总督殉国的事么?”

“后来,他疼痛稍轻,又同我闲谈起来,自然谈到了卢总督的殉国上去。我也没多说别的,只说卢总督处此时势,实在不得不死,但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说:“卢九台曾任剿贼总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所以皇上原来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对东虏主和,这就使卢公只能一死殉国。你在杨伯祥面前谈论卢公之死,似乎对他的平生含有贬意。杨伯祥可说什么?”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问:何谓‘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对他说:卢公前几年带兵剿‘贼’,实亦无大功效。战场上奏报不实,虚饰战功,久成风气,虽卢公亦非例外。至于杀良冒功,扰害百姓,所有官军皆然,卢公对他的麾下将士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卢公继续做剿‘贼’总理,日子久了,‘流贼’难灭,未必有好的结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骂而已。所以抵御虏骑入犯,为国捐躯,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说出这番话来,杨赞画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谈下去了。”

金星笑着摇摇头,说:“老兄年逾不惑,说话反而比年轻时还要直爽。在杨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评论卢九台,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着说:“常言道,‘无欲志则刚’。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违背自己良心,说些假话?”

金星说:“此是辇毂之下,纵然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也要小心会因一时言语不慎,惹出祸来。”

医生说:“我想,杨翰林虽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断不会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这样人大概不会在他的病榻前边窃听。我何惧哉?”

老朋友二人举杯相望,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明白刚才所谈的都是些题外的话,需要赶快转入正题。医生喝下去半杯酒,望着金星问道:

“启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为了何事?”

“谈起来话长,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盘肥肉片上点着说:“请,请。这是缸瓦市砂锅居的白肉,近几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肉虽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腻。请尝尝。”

“好,好。”尚炯见金星故意不谈官司,愈想快点知道,遂停住筷子说:“启翁,自从我听说你来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这样襟怀开朗的人,怎么会与人官司纠缠?你既不会倚势欺人,难道还有谁欺负到你举人头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满,说:

“你别慌问我的事,弟倒要先问问兄的近况。这几年,风闻你一直跟着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声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转眼珠地望着对方脸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着点点头:“一不怕官府缉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天地为心,以四海为家。虽不能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

“何谓‘以天地为心’?”

“所作所为,上合天理,下顺舆情,就是以天地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济贫?”

“对。杀贪官,除豪强,拯危济困,救死扶伤,难道不都是以天地为心?当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子奉天倡义,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

金星目瞪口呆,伸着舌头,心头怦怦乱跳,摆摆手不让尚炯再往下说。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风门,向院中左右张望,看见确实无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涛激荡,沉默片刻,猛然举起酒杯说:

“说得好,再干一杯!”

几杯热酒下肚,牛金星听尚炯又谈了几句话,句句慷慨磊落,为他平生闻所未闻,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动又是畅快,并且很羡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着胸中的复杂感情,用着关心的口吻打听:

“常兄,听说你们在潼关附近全军覆没,究竟如何?”

“吃亏不小是真,但并未全军覆没。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马,加紧操练,时机一到就会重整旗鼓,石破天惊。”

“这里曾传闻他已经阵亡,近来又传闻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现在何处?”

“启翁,咱们是自己人,我用不着对你隐瞒。十八子的部队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领,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却是在商洛山中。”

“你们如今还有多少人马?”

“这话看怎么说。要说现有人马,我不怕对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单说闯王身边的还不到一千。”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点头微笑,说:“可是义军与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动不动还要逃跑一些。我们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说不定就变成十万、八万。弟在义军数年,深知此中奥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灾,粮食困难。十八子一则不愿加重百姓负担,二则要埋头休息整顿,不惹朝廷注意,故暂不急于集合多的人马。现有人马,也是分驻在几个地方。这是我们常用的化整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话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谁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进来一个暖锅,放在方桌中间。金星把酒壶放在酒铛上热一热,连敬了两杯酒。他看着尚炯虽然身在“贼伙”,却扬眉吐气,不禁暗自感慨,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启翁,请谈谈老兄的近况,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说,他从老朋友的眼睛里觉察出有一股愤懑和郁悒情绪。

牛金星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愿多谈。处此无道之世,夫复何言?惟有搔首问天而已!”

“难道还有人欺负你举人老爷?”

“不但受人欺负,连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惊,问:“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几死于墨吏、豪绅、衙蠹、狱卒之手!”

医生见他气得脸色发紫,脖颈上一条血管直跳,便不再急着催他往下说,陪着他慢慢地饮了几杯热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叹口气说,“一生就吃亏在‘使酒负气’这四个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宝丰王举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他的第二个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问:“可是同尧仙结婚?”

“正是佺儿。”

“既是爱好作亲,又是门当户对,岂不甚佳?”

“哼,亲戚变成了仇人!”

“此话怎讲?”

“近几年,王举人闲居在家,勾结官府,又与祥符进士王士俊联了宗,成为一方恶霸,鱼肉桑梓。弟对王举人深为不满,当面责备过他两次,遂成水火,不相往来。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颇有闺门之丑,秽声四闻。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请吃饭。也怨弟多喝了几杯酒,在酒宴上当着满座宾客骂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恼恨。这就种下了一个祸根。来,对饮一杯!”

饮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说:“这就是你过于‘使酒负气’了。我们在年轻时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变。”

“岂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乡下走亲戚,恰遇县吏催粮,如狼似虎。弟一时看不下去,乘着一股酒劲,叫人们把他们捆起来各打几十鞭子。此事不惟触怒县令,且为一班奸贪胥吏所切齿。幸有朋友出面奔走,乡闾百姓共为申诉,知县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举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进士又怂恿知县张人龙百般罗织,捏造罪款,上禀巡方御史。按院根据片面之词,上疏弹劾,将弟革去举人,下入狱中。弟负屈含冤,百口莫辩。”

“后来如何出狱的?”

“幸亏一位好友周拔贡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约着几位公正士绅代弟说情。张知县亦自知做得太过,舆论颇为不服,向周拔贡卖个人情,叫周拔贡出具保状,将弟保了出来。但只是‘因病保释’,随传随到,官司并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着说:“弟为此事来京找兰阳梁御史帮忙……”

“是梁云构梁御史么?”

“正是梁云构,弟同他是乡试同年。”

“他可帮忙?”

“哼,俗话说得好:‘官官相卫。’弟未到京,他已接王进士一封书子,岂肯帮我这个已革举人的忙?”

尚炯把右手攥成拳头,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叹口气说:“没想到兄台满腹经纶,抱负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后如何打算?”

“回去。已择定日内就动身回去!”

“日内就走?”

“走。决计离京!”

“官司未了,回去岂不吃亏?”

“不回去有何办法?一则弟不能使周拔贡为弟受累,二则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请千万不要急着动身。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以兄台正在壮年,处此乱世,倘遇机缘,不难一展所学,建功立业,使万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这班小人欺凌?难道还想重对刀笔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狱,万一衙门问周拔贡要人怎么好?决计回去,到宝丰后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几天?”

“弟已定十七动身,实实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说:“咱弟兄多年不见,还没有深谈哩!”

他的话刚落地,有两位客人进来。他们都是河南同乡,一位是不入流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会试落第的举人,在西城兵马司王老爷家中坐馆,等候下次会试。他们因金星几天内就要离京,特来话别。尚炯怕在同乡中露出马脚,同来客随便应酬几句,推说另有约会,匆匆告辞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门。临别时候,尚炯低声说:

“明天早饭后我要到杨公馆看病,随后来尊寓与兄细谈,务请稍候。”

牛金星很担心别人知道他同尚炯来往,但又愿意同这位热肠的、遭际不凡的老朋友多见一面,赶快说:

“我这里来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访吧。”

“敝寓也不清静。兄可知道,有没有清静的吃酒地方?”

“有。西长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开封鼓楼街梁苑春的分号。那里有单房间,谈话方便。”

“好。我做东道,明日望早光临,以便深谈!”

“一定不误!”

在尚炯同金星谈话时候,金星曾说了一句话:“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使医生的心里一动。他想到素来不事生产、也非素丰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丧事,又遭到官司纠缠,手头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处以后,医生立刻取出来三十两纹银,写了一封短简,请梁掌柜派伙计送往牛金星处。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断地想着他同金星的会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几天内就要走了。他又想时机未至,像牛启东这样有些田产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轻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腾着不小的波浪。两位同乡走后,他独坐在火盆边胡思乱想。他想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却遭逢末世,不得扬眉吐气,反受贪官豪强欺凌,身入囹圄,过年节也不能一家团圆,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畅。正在他越想越感慨万端的当儿,仁寿堂的伙计把银子送到。金星看了医生的信上写得十分诚恳,也不怎么推辞,把银子收下。为着筹措回去的路费,他前天忍痛卖去了他所心爱的宋版《史记》。但是因为在北京住得太久,拖了些债,回家的路费仍不宽裕。尚炯的银子正像是雪里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他是一个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到北京这几个月更觉得人情比纸还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觉得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讲究义气。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却喜欢像尚炯这样的人,并喜欢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来到梁苑春,叫堂倌找一个雅静房间,坐下等候。过不多久,金星来了。一见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两银子,刚要说感谢的话,就被医生拦住,说:

“自古朋友有通财之义。区区微数,何足挂齿!兄肯笑纳,足见对弟尚不见外。说一个感谢的字,就显得俗气了。不知这一点银子是否够用?”

“够用,够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

堂倌走来,报出来十几样菜。他们商量着点了四样热菜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端来。堂倌走后,金星问:

“杨赞画的病情如何?”

医生笑着说:“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胆说句话:用不着再为他的性命担忧了。”

金星也大为高兴,说:“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这样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为朝廷保存一点正气!”

“不过,朝廷如此无道,别说留得一个杨伯祥,即令有十个杨伯祥,有何作为?何况他也只是在反对与满鞑子议和这一点上较有骨头,在其他军国大事上未必是一个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国势一天比一天……”

金星赶快站起来,走到门口,先向院里听听,随即又揭开帘子一边向院里望望,见小院中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

“到处是东厂的打事件番子,说话务必留神。”

“我看这个地方还清静,不大有人进来。”

“不管如何,小心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声问:“昨天不曾来得及叩问:你来到北京有何要务?”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来看一看朝廷动静。”

“已经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来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访亲问故,只好慢慢探听。启东,你来此较久,且与中州同乡来往较多,朝廷情况,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谁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穷财尽,势如累卵。”

“请兄略谈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了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两样热菜。牛金星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对朝廷不满,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轻对人谈的话都谈了出来。最后他摇摇头,拈着胡子说:

“总之,目前的国运,好像一个害痨病的人一样,已经病入膏肓,成了绝症,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来宵衣旰食,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乱,以严刑峻法督责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盖积渐之势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又猜忌多端,措置失当乎?”

“据你看,是不是气数尽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大明必亡”四个字,随即望望医生,悄声说:“但不知鹿死谁手耳。”

尚炯笑着说:“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叹口气说:“徒见天下扰攘,可惜尚未见像汉高祖和本朝洪武爷这样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这么说。当洪武爷未成功时,人们谁知他是个创业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听了这句话,心中有点吃惊,望着医生,不觉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声问:

“你这话可有所指?”

尚炯笑着点点头,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一个“闯”字。

金星问:“何以见得?”

“洪武爷虽是少有的创业之主,但是太残暴多疑。这一位,有其长而无其短。”

“请详言之,”金星说,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他没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这倒要听个新鲜。

尚炯是那样地敬爱李自成,并且自认为对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谈起自成就不禁眉飞色舞。金星起初抱着个“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刚听了关于自成的几桩事情,就不能不频频点头,有时不自觉地用指头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脱口而出地小声说:“好!好!”正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葱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参、鱿鱼和鸡丝做的三鲜汤,使尚炯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牛金星很熟悉开封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都做得鲜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他同尚炯的秘密谈心。他望着跑堂的说:

“今天你们不用敬汤,也不要多来伺候。需要什么汤的时候,我会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站在旁边仍不肯走,恭敬地问:

“有活鲤鱼,来一个吧?”

“别急。我们要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来做一个让客的姿势,同金星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在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金星喝了一羹匙,说:

“咱们快回到本题吧。请快继续说下去。”

尚炯接着谈起来。他越谈越有劲,而金星也越听越暗暗地感到惊异。当尚炯谈到崇祯八年起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的荥阳大会时,金星不自觉地连饮了满满的两杯白干。

“崇祯九年,”尚炯又说,“十八子打回故乡。这米脂县古称银州,前对文屏山,后对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没有西门。十八子的人马占据了文屏山和凤凰岭,老营扎在无定河边的郭王庙,也就是相传郭子仪遇见仙姬的地方。一座弹丸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住着十八子的几个仇人,有他当牧童时鞭打过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阎王债,又把他投进牢狱的人,有折磨过他的狱吏和书办。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报仇。城里兵力很单薄,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么办?”

“难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

“不,不。”

“那末他怎么办?要城中送出几千或几万两银子以助军饷?”

“哼,你简直想不到!”医生兴奋地喝干一杯酒,接着说:“他说,成大事不记小仇。还说,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对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驻了三天,秋毫无犯,赈济饥寒。还从四乡请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来赴宴。临走时候,他立马城外,唤知县到城头说话。他把两千两银子放在城下,嘱咐知县拿一千两修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另一千两赈济城中贫民。他还说:‘你倘若贪污一两银子,我下次回来,定要剥你的皮!’当众吩咐完毕,率领人马离去。你说,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几个?比之本朝太祖爷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头在桌上猛一捶,大声说:“来,干一杯!”同尚炯对饮了一杯之后,他连说:“想不到!真想不到!”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还有么?”

“有,有。可惜一时说不完。启翁,咱们且不管知县肯不肯听他的话修文庙,周济贫寒士子读书,赈济城中饥民。从此以后,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仅穷苦百姓爱戴他,连众多的清寒士子也都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十八子做事,就会从大处着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

尚炯又说了一阵,用一句话结束了他的介绍:“敝东十八子做的只是想着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连连点头说:

“我也听到人们说他有勇有谋,不贪色,不爱财,与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队也不很烧杀奸淫,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不凡人物。看起来他倒是胸怀大志,非赤眉、铜马可比。像他这样的人……”

牛金星的话才说出半句,那个堂倌又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堂倌提着一条约摸十二三两重的活鲤鱼的脊翅,请客人亲眼过目,满脸堆笑地问:

“请问,鱼怎么吃法?一吃还是两吃?”

“启翁,你是客人。你说,怎么吃?”尚炯望着金星问。

“两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鱼骨头来一个鱼骨焙面。”金星对堂倌吩咐毕,转向医生笑着说:“这是咱们河南馆子的拿手菜,在别省馆子里是吃不到的。”

跑堂的按照河南馆子的老规矩,把活鱼往地上一甩,然后把半死的鲤鱼拎了起来。但是他还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鲜汤,问:

“这碗汤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换一碗吧?”

尚炯一看,汤果然早已冷了,笑着说:“不是不合口味,是我们忘记喝了。端去热一热,上鱼的时候一起端来。”

跑堂的答应一声,左手端汤,右手提鱼,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来把门帘子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着低声说:

“像十八子这样的人,倘若得到几位有学问的人辅佐,那就如虎生翼,说不定会成大气候。自古成大事、建大业者,宁有种乎?虽有天命,亦在人事而已。”

这句话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窝里,他赶快说:“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刘伯温这样的人物。他时常同弟谈到这一点,真是寤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谈到过你,他十分渴慕,说,‘咱如今池浅不能养大鱼,何敢妄想?倘获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弟临来时候,他再三嘱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够看见牛举人,务请代我致仰慕之意。’启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贤如渴!”

“啊啊,没想到你们还谈及下走!哈哈哈哈……”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这一笑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现在决计要试一试,劝说牛金星参加起义,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这种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倾心谈话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启翁,我有一句很为冒昧的话,不知道敢说不敢说。”

“但说何妨?”

“张献忠那里有几位举人秀才,给他帮助很大,令人实在羡慕。如蒙足下不弃,肯屈尊到我们那里,十八子定然以师礼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说:“实在惭愧,有负厚爱,务乞见谅。”

“你是瞧不起么?”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来株守故园,教子读书,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不惟才识短浅,不堪任使,且又疏懒成性,无心世事。”

“是不是你觉得我的话不够至诚?”

“亦非也。兄的话自然是出于至诚,无奈阔别数载,兄今日对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别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满腹经济,热肠激烈。目今百姓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兄安能无动于衷?”

“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然弟一介书生,纵热肠激烈,也只能效屈子问天,贾生痛哭而已,更有何用!”

“诸葛孔明千古人杰,如不遇刘备,不出茅庐,也不过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业,亦不能流芳万世。只要际会风云,谁说书生无用?”

“弟非佐命之才,岂能与古人相提并论?”

“请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屣功名,高风可钦。然今日天下离乱,万姓望救心切。兄有济世之才而不用,洁身隐居,岂非自私?甘与草木同朽,宁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语,慢慢地拈着胡须。

“况且,”尚炯又说,“目今公道沦丧,奸贪横行,读书人想与世无争,安贫乐道,已不可得。兄年来备受欺凌,奔告无门,岂不十分显然?”

“宝丰虽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坟墓与先人薄田百亩。弟已决计俟官司完毕即迁回伏牛山中,隐姓埋名,长与农夫樵叟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并不是一个甘心与草木同朽的人,这话也不是出于真心,只不过时机不到,还不肯走上梁山。他决定暂不勉强劝他,笑着说:

“天下大乱,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医生劝金星在北京多留几天,以便请教。金星归心很急,但又感于故人热情,颇为踌躇,只好说让他回去考虑考虑。直到结束这顿午餐,医生没有再劝金星入伙,只同他谈一些别的闲话。

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处,想着今天同尚炯的谈话,心中很不平静,连书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进来,看见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却不敢多问,只提醒说:

“老爷,咱们后天动身走,当铺里的几件衣服明天该取出来啦。”

金星望望他,说:“急什么?后天再说吧。”

“不走了?”王德吃惊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说:“可是住在这里没有要紧事,家里都在盼着老爷回去哩。”

他没有再做声,挥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犹豫。坐在椅里沉思一阵,仍然不能决定。尚炯劝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话虽被他婉词拒绝,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动,好像有谁在不曾平静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块石头。他想,难道真有一天我会像诸葛孔明一样走出隆中么?他忽然抬起头来,用慷慨的声调慢慢地背诵着诸葛亮的《草庐对》。

他像那个时代的一般读书人一样,一遇到心情兴奋或郁悒时总爱朗诵熟记的古文或诗、词,算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朗读的调子很好听,就像是歌唱一样,所以也是借着唱歌来抒发感情。但是这时牛金星的心中是兴奋呢还是郁悒?是不是在朦胧的意识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顾的孔明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朗诵毕《草庐对》之后,他的心仍不能平静下来。过了很久,蜡烛熄了,木炭却着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脸色通红。他心中慷慨,加上几分酒意,拿起铁筷子铿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飞迸,随即朗诵出曹孟德的著名诗句: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朗诵毕,他从火边站起来,绕室彷徨,直到深夜。后来刚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来一个朋友,心中遗憾地说:

“要是宋献策没有离开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给杨廷麟看病以后,又来约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谈心。他只劝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绝了。从梁苑春出来时,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大门口挂着花灯,放着鞭炮,有的人家还放着烟火。尚炯和牛金星决定先到正阳门外商业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后往东城去看灯市。于是他们从西长安街转至江米巷,进武功坊到了正阳门内棋盘街。

在正阳门那里,只见月光下成群结队的妇女,有很多穿着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从城门洞涌进涌出,几乎连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轻男人,故意在妇女群中乱挤,以便偷偷摸摸地占点儿便宜。有时,有些妇女因为身上什么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拧一下,或脚尖被人故意踏一下,发出来小声怒骂,但也有不少妇女吃了哑巴亏,一阵心跳,脸红,慌忙地躲进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妇女们,用力挤到大开着的城门边,把门上的圆木钉子摸一摸;往往还来不及摸第二个钉子,就被挤走了。有的妇女比较幸运,可以抢着摸几个钉子。摸过钉子之后,她们怀着幸福的心情,怀着甜蜜的希望,随着人潮离开了城门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热闹的棋盘街看了一阵,又走到离大明门不远的地方站住,凭着围绕棋盘街的白石栏杆偷眼向大明门里张望。大明门朱门洞开,禁卫森严。门外挂着一排很大的朱红纱灯,垂着穗子。门内是东西千步廊,挂了无数纱灯,望不到尽头。金星悄悄地对医生说:

“千步廊北头是金水桥,过了金水桥就是承天门,再往里是端门、午门。听说承天门两旁有解学士写的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那午门内就是九重宸居!”

尚炯没敢做声,但心中闪过了一句话:“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肘弯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阳门洞走去。他们随着摸钉的妇女们挤出正阳门,挤过正阳桥,才到了前门大街。牛金星笑着说:

“北京风俗,说是元宵节走过正阳桥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这些妇道人家都要挤着过桥。咱们今晚一过,也可以一年无病了。”

尚炯说:“幸而有很多懒人和忙人不来过正阳桥,不然,北京城的医生只好抄着手喝西北风了。”

二人哈哈大笑,继续往南走去。正阳门大街十分热闹,有玩狮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跷的、放烟火的、耍龙灯的、猜灯谜的。看了几个地方,牛金星拉着尚炯的袖子挤进一处猜灯谜的人堆中,随便一望,立刻指着一个灯谜向尚炯咕哝说:

“这一个谜面是‘挑灯闲看牡丹亭’,用的是钱塘妓女冯小青的诗句,谜底我已经猜到了,很巧,也很雅。”于是他指着谜纸向主人大声问:“这个谜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阁序》上的一句:‘光照临川之笔’?”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着说,赶快撕下谜纸,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纸折叠扇交给金星。

周围的人们用欣喜和羡慕的眼光望着金星和扇子,有几个人称赞他猜得好,也称赞灯谜出得好。金星拉着医生走出人堆,笑着说:

“这把扇子虽然眼下没有用,可是这是一个吉利。走吧,我们进崇文门逛灯市去。”

尚炯愉快地说:“但愿你今年百事顺利。”

他们在崇文门内吃了汤圆,歇歇脚,继续往灯市走去。愈近灯市,人愈拥挤。等到了东单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简直无法前进。他们用力挤了一阵,看看不容易挤到灯市口,便从金鱼胡同穿过来,在八面槽和东安门大街看了看,从皇城南夹道转到东长安街。尽管所谓“九衢灯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热闹的部分没有看,但尚炯已经为那些竞奇斗胜的彩灯惊叹不止。在东长安街上走着时候,他听见走在前边的两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谈话。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巾的中年人问:

“听说因为万岁爷圣情寡欢,宫中今年的灯节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确否?”

“我也听说如此。”戴方巾的叹口气,感慨地说:“在往年,每逢灯节,宫眷与太监都穿灯景补子蟒衣,并于乾清宫丹陛上安放牌坊灯,于寿皇殿安放方、圆鳌山灯。崇祯元年,宫中的灯节特别讲究,牌坊高至七层,鳌山高至十三层。目今国步维艰,当然不能像往年那样了。”

老者也感慨说:“国家愈来愈穷,自然是今非昔比。听说在崇祯初年,宫中有珍珠灯,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颗珍珠有一分多重;华盖和飘带皆用众宝缀成,带下复缀以小珠流苏。一尺多高的珍珠灯,据说一共有四十九盏。宫中各殿都有极贵重之彩灯数盏。殿陛甬道,回旋数里,全有白玉石栏,石栏外边每隔数尺远有雕刻精致的龙头伸出,颌下凿有小孔,专为悬插彩灯之用。无殿陛石栏处,立有莲桩,每桩悬挂琉璃灯一盏。紫禁城中各处所悬各色花灯,共有数万盏。遇宫女成群嬉耍,碰落几盏,顷刻间就有太监拿新的换上。如此太平豪华景象,转眼间已成陈迹!”

尚炯用肘弯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脚步,小声说:“不要说宫中的珍珠灯,就以前天我在灯市上看见铺子里卖的那些灯,有一百两一架的,有数十两一盏的。一灯之费,可活数口之家。真不愧繁华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说:“玩灯的人们只知安富尊荣,何尝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长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时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谈了一阵。他苦劝金星暂留京师,将来同他一起动身;如金星怕家中悬念,可派仆人王德先回,川资不须金星费心。金星感于老友的深情厚谊,只得同意。两人并商定二月下旬离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医生谈过宋献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从北京赶往太原去经纪一位朋友的丧事,他们路过太原时也许能同他遇见。医生正想替闯王物色天下人才,对此更加高兴。

金星回到寓所,已经三更过了;虽然腿脚很困,却没有一星睡意。想着中原的局面不久就要大变,李自成的种种不凡,以及尚炯再三劝他同自成一晤,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静。像一般孔门的读书人一样,他相信《易经》的卜卦,自己会文王课,也会邵康节的梅花数。每逢遇到重大问题时,他往往自己起个卦,以决疑难或预卜吉凶。现在夜静无事,他洗洗手,坐在桌边,用三个铜钱占了一课,得“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阵,仿佛预感到自己扬眉吐气的日子快要来到,随即兴致勃勃地摊开猜灯谜得到的白纸折叠扇,挥笔写道:

大火流金,

天地为炉;

汝于是时,

伊、周大儒。

北风其凉,

雨雪载途;

汝于是时,

夷、齐饿夫。

噫!

“用之则行,

舍之则藏,

惟我与尔有是夫!”

写毕,他念了一遍,认为方孝孺的这首《扇子铭》很能够说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并且想道,他今后怕要成为伊、周,要像孟子所说的“兼济天下”了。他从抽屉里取出八宝印泥,在题款下边盖了一颗小印,又在铭文前边盖一颗闲章,刻着“淡泊以明志”五个篆字。等到墨干了,他把扇子合起来,放进箱里,然后熄灯就寝。但是过了很久,直到听见鸡叫,他还在胡思乱想,不能入睡。

二月下旬,他们从北京动身了。因为娘子关和倒马关两条入晋的道路都有游兵和土匪骚扰,他们干脆出居庸关,走阳和、大同入晋。路程虽远,倒是比较平稳。一路上虽然风餐露宿,不免辛苦,但幸而天气晴朗,遇马骑马,遇驴骑驴,遇骆驼骑骆驼,倒很方便。金星因为这条路是自古以来的军事要道和边防重地,所以沿路把里程远近,关山形势,一一记了下来。每到一个重要地方,他总是用鞭子指着苍茫的山川,雄伟的长城,古老的城堡,告诉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月,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战争,经过的情形怎样。尤其是关于对蒙古也先的战争,土木之变,他谈得特别详细,好像亲自参加了战争一样,并时时流露出不胜愤慨的情绪。这些谈话使尚炯在心中十分惊佩,简直不明白一个长期住在内地的人竟然对边塞情形如此留心,这般熟悉。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说。“我要想尽办法劝他同闯王一晤!”

不过半月,他们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脚上尘土,洗过脸,就一起去找宋献策。在太原府城隍庙前住着一位医生名叫袁潜斋,是河南开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贡分发山西候缺,后来见天下大乱,无意在官场浮沉,遂以行医糊口,在晋省颇为有名。这位袁医生也精于六壬、遁甲,并善看相,深得柳庄三昧,但是并不以这些数术小道卖钱,更不轻易替人看相。他住在太原,暗中结交了不少江湖豪杰,同早期陕西农民义军领袖王嘉胤也有过关系。宋献策同他是极要好的朋友,这次来太原就是为经纪他的丧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问到府城隍庙,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门楼,果然看见门框上还钉着一块朱漆木牌,上写着“大梁袁寓”,两扇门关得很严。敲敲门,没人答应。询问邻居,回答说正月间从北京来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丧事,已于三月初送袁先生的灵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胜怅惘,叹息而回。

他们在太原休息三天,看看名胜古迹,游了晋祠,继续赶路。等他们到了平阳,金星的仆人王德已经从家乡回来在那里等候两天了。他向主人报告说,自从金星往北京去后,王举人有点心虚,害怕把事情闹大,经周拔贡和朋友们从中调停,答应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仆人说,“把大相公叫回宝丰,忍气吞声,同他和了。”

“怎个和法?”

“少不得治席请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举人面前低低头,赔个不是。另外卖了一处庄子,拿出八十两银子打扫衙门。”

金星把桌子一拍,骂道:“混账!没想到小畜生这样骨头软,没有出息!”

“这全是奶奶的主张,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宁折不弯,同王举人一拼到底。”

金星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事情既然是出于娘子的主张,他不能再骂儿子牛佺。过了半天,他又问:

“另外呢?关于那个死的?”

“叫咱家重新请了一百个和尚、道士,做了七天道场,替死的人念经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叹两声,低下头去。他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是当他重新抬起头时,看见王德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出口,就问:

“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

“奶奶不叫我告诉你老人家,怕你生气。”

“快说出来。”

仆人吞吞吐吐地说:“王举人一心要讹去咱家的那只宣德炉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着既然他存心讹咱,如今人家有钱有势,刀把儿攥在手里,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个祸根,不如给他,从此心净。奶奶气得流着泪,心一狠,牙一咬,说:‘把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他!咱以后永远离开宝丰,少受欺负!’”

金星气得脸色发紫,两手打颤,抓起来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骂,但是他叫不出来,呼哧呼哧喘气,在屋里来回走着,脚踏得铺砖地嗵嗵响。尚炯听见他摔茶杯子,从院里走进来,看见他如此气恼,连忙问:

“启翁,莫生气。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地说:“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讹我的这两样东西!”

尚炯摸不着头脑,又问:“到底为着何事?”

“我现在气得说不出来,随后谈吧。唉,光甫,我,受尽欺负,简直要把肚皮气炸!”

“天色还早,咱们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没有回答,又来回走了几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后站在仆人面前,怒气冲冲地问:

“家里还有别的事情么?”

仆人说,他来的时候,全家已经搬回卢氏了,宝丰只留下一个老伙计看房子,照管庄子。金星点着头小声说:

“搬得对,搬得对。”

“奶奶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早就该搬回伏牛山里。”

金星不再问家里事情,转向尚炯说:“走,光甫,咱们到外边走走,散散心去。”

他们走出平阳西门,信步来到汾河岸上。渡口有不少逃荒的难民,扶老携幼,瘦得皮包骨头。岸上的庄稼长得很不好。麦苗已经打苞,可是又黄,又低,秆儿又细,并且很稀。豌豆还没结荚,可是官路两旁有不少豌豆苗儿已经给灾民吃光了。在渡口旁边的河岸上坐下以后,尚炯见牛金星的脸色仍很难看,劝解说:

“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经过去,不必放在心上。我听说有个宣德炉给王举人讹去了,虽说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为这点事气坏身体实在不值。将来有报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声补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须你牛启东动动小指头,叫你的仇人跪在你的脚下求饶。到那时,你愿意怎样报仇就怎样报仇。这样的日子,我看不远。”

金星不觉小声问:“不远?”

“等麦后我们来到河南,我包管你能报仇。眼下让他们横行去,‘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何况只用等几个月?气坏了身体可不值!”

“光甫,你不知道,这口气实在难忍。起初先严作宝丰教谕,为着伏牛山中过于闭塞,决定在宝丰落户。可是寒舍在宝丰住了几十年,到底是漂来户,强龙不压地头蛇。王举人倚势欺人,言之令人发指。如今弟才明白,原来他处心积虑想讹走舍下所藏的两件东西!其实,弟平日对古董并不看重,只是这两件东西是先父遗物,弟虽不肖,何能将先父遗物拱手送人!王举人趁弟不在家,贱内怕事,讹诈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报,弟将无面目见先严于地下!”

“一件是宣德炉,还有一把什么扇子?”

“扇子是万历初年先严在北京候选时在古董铺中买的,为马勋所制,上有文待诏的书画,先严甚是宝爱,目前文待诏的书画不难见到,马勋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心的是,扇子上有几行跋语是先严手泽!”

“请放心,不要多久,这两件东西定会完璧归赵。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报,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迁回故乡,兄心情如此郁悒,何不同弟入陕一游?”

牛金星没有回答。这时他的心中仍在矛盾,又想到商洛山中同闯王一晤,又担心万一将来大事不成,身败名辱。另外,既不是李自成“三顾茅庐”,又不是由自成正式礼聘,而仅仅是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到商洛山中,终觉心上有个疙瘩。但是他又想着自己已经快四十五岁了,难道就这样白白地郁闷以终?他望着奔流的河水,忽然不胜感慨地叹口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同时他想着不惟半生抱负落空,反而丢掉了举人,断送了前程,身入囹圄,贻祖宗父母之羞,又不禁发出恨声。

尚炯问:“老兄为何不语?”

“我还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决定。”金星慢吞吞地说,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并没有多大道理。

“贵价刚回,府上情形,兄已尽知。如怕令嫂夫人悬念,可差贵价明日回府,就说足下安抵平阳,顺便往西安访友,不日返家。这样,府上也就放心了。”

牛金星苦笑不语,心中盘算:“怎么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对去商洛山中仍有犹豫,弟不敢勉强。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时机,前往一游,岂不比闷居深山为佳?”

看一看关中名胜,长安古都,也是牛金星的多年宿愿。但是他明白尚炯劝他去西安的真正用心不在看名胜古迹,而是希望拉他同十八子一晤,所以他突然笑着说:

“光甫,我们少年时同窗数载,你跟我一样都是读孔孟之书,受师长之教,真没料到,你今日变成了这样人物!”

“你说我变在何处?”

“自从咱俩在北京见面,你的心时时刻刻都在为十八子经营的买卖着想,你完全忠心耿耿帮他做生意,同他那个商号的人们变成了一家人,已经是水融。光甫,你入他们的伙只有几年工夫,变化如此,令我为之欣羡,更为之吃惊。”

医生笑着说:“启东,你说欣羡是假,吃惊倒是真的。”汾河岸上的春风吹动着他的三绺长须,有一绺散乱地飘飞肩上。医生捋一捋长须,然后接着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吃惊的。你我虽系少年同窗好友,同读孔孟之书,同受师长之教,可是从根子上说,你我毕竟大不相同!”

金星:“嗯?……”

医生说:“府上在卢氏与宝丰两地都有田产,虽非富有,也有三百多亩土地,两三处宅子。令尊大人为卢氏名拔贡,受地方大吏保荐,由吏部选授宝丰教谕,也算是朝廷命官。弟家三代在乡下行医,既非富裕,也无功名。这就是足下与我在根子上大不相同之处。”

牛金星轻轻点头,没有做声,等医生再往下说。

“自幼读书,老兄受师长父母之教,一心想从科举仕途上飞黄腾达。只是后来会试不第,老兄才淡于功名富贵,留心经世致用之学。弟在少年时候,虽不如足下那样富有才华,但在乡里儿童中也有颖悟之称。只是,我从没有想到读书做官,功名富贵。先王父与先严都盼望我继承家风,长大后做一个好的医生。我自己也很用功读书,指望在塾中读书时打个好根基,日后读古人医书不难。咱们那里的乡下内科大夫往往只会背熟《汤头歌》,连《本草纲目》也只能看懂一半。至于所谓城里名医,真正能看懂《黄帝素问》、《灵枢经》、《金匮要略》与《伤寒论》等书的,十不有一。弟矢志读书,就是为此。在许多醉心举业的同学眼中,我是素无大志,卑卑无足道也。启东,我幼年学做八股文的笑话你忘了没有?”

牛金星一想起尚炯的幼年趣事,忽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他故意说他已经记不清了。尚炯回忆幼年生活,越发兴致勃勃,趣味风生地接着说:

“我十二岁那年,先生出了一句‘四书’题是‘三十而立’,叫咱们学做破题。你跟大同学们都是用心用意做的。先生对你做的破题特别夸奖,说你日后必有大成。先生看了我做的破题,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醒木一敲,厉声问我:‘尚炯!你写的这两句是什么意思?说!’启东,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写的?”

金星笑着点头:“记得,记得。你写的是‘两过十五之年,虽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说毕,纵声大笑,笑声压倒了头顶飞过的一阵雁声。

医生接着说:“我原是故意闹别扭,也知道自己要挨打,可是一板正经地对先生说:‘我这个破题做得很恰切,没有做错。’我随即解释说:‘两过十五之年’就是三十岁,有板凳、椅子不坐,那就只好‘而立’了。先生又将醒木一拍,大喝一声:‘跪下!’我是一个秉性倔强的孩子,硬不肯跪。无奈先生叫大学长将我按倒在板凳上,扒开我的裤子,由先生狠打一顿板子,打得我屁股红肿。打过之后,先生问我:‘尚炯,你以后还敢不用心学做八股么?’我哭着说:‘先生,常言道读书人如不能为良相,当为良医。这话你也对我们说过。我不像牛金星他们有大志气,也不是做宰相的坯子,只想长大了做个良医,替人治病。做八股对我没有用,请你以后莫逼我做破题吧!’后来先生看出我确不是那种‘学而优则仕’的上等材料,不再鼓励我在举业上争取上进,把我学做八股的一课免了。”

牛金星感慨地说:“少年时想从举业上飞黄腾达的同学们都饱尝了世路坎坷,落得灰心丧气,更莫望能为良相,你倒果然成为良医了。”

尚炯说:“且不说我是不是成了良医,再接着谈我走的道路如何与别人不同。我十八岁跟着先严在乡下行医,一年四季同穷百姓打交道。咱那儿行医,照例没人给钱。每年麦收和秋收之后,到各村去向病家收点粮食。多的给三升五升,少的给一升半升,实在日子艰难的就一粒粮食不给。百姓苦,我家也苦。百姓如何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比你做举人老爷的清楚得多,和穷百姓有同感。七八年前,我就是为着替穷百姓打抱不平,一怒打死了富豪家的狗腿子,与富豪为仇,只得逃到山西,做一个有家难归的走方郎中。后来遇到了高闯王率大军自秦入晋,路过平阳一带,我一狠心投入义军,成为十八子帐下医生。义军中优待识字的人,尤其优待会点儿医道的人。在家乡为着糊口,也为着百姓的病很杂,我原是内科、妇科、儿科的病都治。只是我家世代在外科上比较拿手,有些祖传的外科手艺和秘方,只传长子。我这手外科本领,在义军中颇有用处,大家对我就更加青眼相看。我呢,平生既不想做官,也不想发财,就有点喜欢侠义,所以投入义军以后,同大家一混熟,如鱼得水。所好的是先严、先慈都在弟去山西以前病故,拙荆也在弟去山西后不久病故了,故乡中别无牵挂。”

牛金星说:“你遇到像十八子这样英雄,待为知己,肝胆相照,也算是三生有幸!”

医生说:“其实自古为良相的并不是都从举业出身,一靠自己确实有经济之才,二靠风云际遇耳。启翁,同我去西安一游如何?”

“到西安一游?”

“到西安以后,我陪你玩几天,看一看名胜古迹,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后,足下暂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听说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驾临山中。你们见过之后,弟亲自送兄回卢氏,决不留你久住。”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游吧。”金星说,心上的疙瘩解开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于商洛之行,到西安后看吧。”

第二十七章

年年春天,李自成都是在马鞍上和战争中度过,从没有像今年春天这么安静和闲暇。每天早晨,他天不明就起床,迅速地梳洗毕,在院里打一套拳,活活筋骨,再舞一回剑,然后东边的天上才现出来一抹淡青色的亮光,树枝上的乌鸦和山鹊开始啼叫。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村子,看中军和老营的将士早操,一直到太阳升到东山头上很高时,他才同将士们一起回村。早饭以后,如果没有特别要事,他总是坐在书房里,用白麻纸写一张仿,然后看一个时辰的书。有时他整个上午不出去,在屋里读书和思考问题。

这天上午,他因为心中有事,没有办完功课就骑马出村。头一件使他不愉快的事情是,昨天夜里,有四个人去一个叫做张家湾的三家村**民女,刚进屋里,恰好巡逻队从村边经过,那四个人赶快退出,从一条小路逃走了。今早他得到报告后非常生气,派人去告诉总哨刘宗敏,要他务必赶快把这四个人查出来,斩首示众。为着不使犯法的人们畏罪逃跑,这件事对全营都不声张,在大将中除告诉刘宗敏外,也只有田见秀知道。他叫田见秀在早晨亲自去抚慰那家受欺侮的老百姓,保证破案,依照军法处理,决不宽恕,也嘱咐老百姓暂不要对外人言讲。

李自成总在思索:他已经宣布过几条军律,凡奸女者定斩不赦,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昨晚上发生的这件事,是老八队的将士们干的呢,还是新入伙的人们干的?近来有几百个本地的老百姓和杆子入伙,纪律不好,偷鸡宰羊的事情常常发生。几次他都要按军律严办,可是田见秀总是说:“不要操之过急,对这些才上笼头的野马要有一点耐性才行。”难道这又是他们干的么?但他也想,老八队的人们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过去几年,老八队的纪律虽说比官军和别的义军好一些,但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事情还是不少。近来他虽然下决心整顿军纪,不许再有奸淫掳掠的事,可是人们还不习惯严守军纪,也不信他的军律都能够不打折扣。军中的大敌是破坏军纪的各种歪风邪气,整顿军纪就是同歪风邪气作战,你稍一松懈,敌人就有机可乘。要将形形色色的人们建成一支纪律森严、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时刻要用心用力,好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愈想他愈觉得这一次非杀一儆百不可,即令是新入伙的某一个杆子头领犯了军纪,他也决不姑息。如果杀了一个杆子头领会引起一部分人哗变,那就宁肯多杀几个人也要把义军的纪律树立起来。不然,如何能救民水火?如何能叫做起义?

第二件使他不愉快的是一件挥霍公款的事。有一个叫做王吉元的,原是张献忠手下的人。去年冬天自成去谷城那一次,献忠送给他一百名弟兄,王吉元就是带队来的小头目。自成因他作战勇敢,武艺不错,就对他另眼看待,派他在高一功的中军营做一名小校。高一功总负责筹措粮饷,所以他就带一部分弟兄活动在蓝田境内,随时从西安方面偷购粮食和布匹运回,有时也向一些山寨富户打粮。王吉元因为常同当地的杆子来往,结交朋友,有一次就在**中输去了公款五百多两银子。他非常害怕,急得又想自尽,又想逃跑。正在这时,高一功听到风声,把他逮捕。

高一功是一个非常正直、律己很严、眼睛里容不得一点儿灰星的人,怎么能容忍手下人拿公款随便输掉?何况目前军中十分困难,一个钱都不能随便乱用?更何况闯王已经下了决心,要在全军中雷厉风行地整顿军纪?他把王吉元抓到之后,本想立即斩首,但又想不如将王吉元送回老营,由闯王把他正法,以便在商洛山中号令全军。于是,他把王吉元五花大绑,派几个弟兄押送前来。那些平日同王吉元感情较好的小头目和弟兄们,知道王吉元送到闯王处定死无疑,在他出发前弄一些酒肴给他送行。高一功对这事也不阻止。王吉元深悔自己荒唐,落得这个下场,同朋友们洒泪相别,哽咽说:

“我做了错事,犯了军纪,死而无怨。你们在闯王的旗下好生干,千万莫学俺的样。咱弟兄们二十年以后再见吧!”

自成昨天就接到了高一功的禀报,知道了王吉元所犯的严重罪行,并知道犯人在今天上午就可解到。这件事虽然不像奸淫和抢劫那么使他痛恨,但是按情理也决难宽容。昨晚他问过了刘宗敏和李过等的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主张将犯人斩首示众。可是睡了一夜,他自己的想法变了。杀与不杀,在他的心上矛盾起来。早饭后不久,他骑马出村去看将士垦荒,还没有拿定主意,走不多远,恰遇着几个弟兄把王吉元迎面押来。

王吉元一见闯王就跪在路边,低着头不说话,等着斩首。因为明白自己很对不起闯王,他也无意向闯王恳求饶命;只是临死前想起来家中有一位老母亲没人照顾,不免心中有点酸疼。

自成把他打量一眼,跳下乌龙驹,狠狠地踢他一脚,问道:“我听说你输掉银子以后,又想逃跑,又想自尽,可是真的?”

“都是真的。”

“妈的,没有出息的东西!”自成骂了一句,回头对亲兵们说:“先抽他一百鞭子!”

自成的亲兵们一向受他的熏陶,不**,不酗酒,纪律严明,今见王吉元在军中十分困难时候输掉了五百多两银子,个个气愤,一听闯王吩咐,立刻把王吉元的上衣剥下,按倒在地,用鞭子抽得皮破肉绽。他们想着,按照往例,打过之后,跟着当然是斩首示众,所以随手把王吉元从地上拉起来,喝道:

“跪好!脖子伸直!”

王吉元侧着头向身旁的亲兵们说:“请弟兄们帮个忙,把活做干净点儿。”

一个平日担任斩人的亲兵拔出鬼头大刀,回答说:“兄弟你放心,决不会叫你多受罪。”他随即转向闯王问:“现在就斩吧。”

自成挥一下手,说:“把他的绳子解开。”

所有的士兵们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闯王是什么意思。王吉元也莫名其妙,瞪着吃惊的、惶惑的大眼睛,并不叩头谢恩。他原是被五花大绑的,刚才因为要在他的脊背上抽皮鞭,必须扒掉上衣,所以把脖子里和两臂上的绳套解开。只剩下手腕上的绳子未解。这时亲兵们把他的手解开了,却用疑问的眼睛望闯王:难道就这样饶了这混蛋小子不成?自成对押解犯人的几个弟兄说:

“把他搀到寨里去,给他点儿东西吃,等他的伤好了以后再来见我。”

王吉元仍然瞠目结舌,心神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替他解绳子的亲兵突然明白了闯王的意思,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

“还不快磕头谢恩!”

王吉元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得到赦免,伏身叩头,几乎把脑门磕出血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李自成叹了口气,恨恨地责骂说:

“该死的畜生!弟兄们没有粮食吃,老百姓也在等着咱们的赈济才能活下去,你竟敢把买粮食的银子输掉!你有几颗脑袋?你看我不能够剥你的皮?……去!伤好后快来见我!”

闯王骂毕,纵身上马,扬鞭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走没多远,老营总管从背后飞马追来,向自成问道:

“闯王,王吉元不杀了么?”

他回答说:“王吉元虽说该死,可是也怨我自己疏忽,没有把这样的事儿订在军律里。将士们酗酒、**,挪用公款,在敬轩那里原是可以马虎的。王吉元才来三四个月,不晓得咱们这里和张帅那里不同。你去替我传令全军,以后严禁**,违令者重责二百鞭子。倘有盗用公款一两以上者打一百鞭子,十两以上者斩首!”

“是!”

自成怀着不愉快的情绪来到野外,看将士们开荒种地。跑了几个地方,看着看着,他心上的不愉快情绪就无形中消失了。在一个山脚下他遇见田见秀正在督率将士们播种杂粮。为着解决驻在商洛山中的粮食困难,除向附近山寨中的大户借粮和派人扮做商贩往汉中一带购粮外,按照李自成的屯垦计划,全营都在雷厉风行地开荒。田见秀总负其责,称做督垦。田见秀对开荒种地是个行家,也非常有兴趣,常常打着光脊梁,同弟兄们一起用镢头挖地,刨石,挑土垒堰。如今他正在犁地。这是新买到的一头牛犊,才上套,需要耐心调教。孩儿兵王四在前边牵着牛绳。见秀用左手掌着犁把,右手拿着鞭子,不断地用平静的声调对牛犊重复说:

“沟里走!沟里走!”

牛犊像一个顽皮和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听话,有时不听话,急躁而任性地向旁边跑,离开犁沟。遇到这种情形多的时候,王四就发起急来,转过身来用牛绳子狠狠地打它几下。田见秀和蔼地说:

“小四儿,别打,别打。它才学犁地,性子急,不知道顺犁沟走。你越打它越急。”

闯王在地边笑了,心里说:“玉峰这人,对牲口也这么慈善!”他跳下马,叫见秀同他坐在田边草地上,对身边的亲兵说:

“你们谁会掌犁,去犁几趟吧。”

田见秀说:“不用。牛犊力气小,也该让它歇一阵。”

王四听说叫牛犊歇歇,就从地里走出来,跑到一群孩儿兵中间,帮他们用镢头挖山坡。牛犊静静地立在田里,啃着蹄子边的几棵小草。一只红下颏的小燕子,落在它的脊背上,翘着长尾巴,快活地闪了几下翅膀,呢喃几声,随后和同伴们贴着草地飞去。

自成问:“天旱,种包谷能出么?”

见秀说:“先种下去再讲。天不下雨,挑水浇吧,能出多少是多少。节令到啦,不能耽误。”

“这里要到山坡下边去挑水,太远。”

“浇水是困难,可是咱们不能坐等天公下雨。咱们北方天旱,庄稼人对浇水反不注意,一味靠天吃饭。南方就不是这样。几年前咱们在和州、滁州一带,那儿水多,可是庄稼人还常常用水车浇水。南方不是没有大旱,可是成灾的时候较少,就因为老百姓有浇水习惯。”

“玉峰,你对庄稼活真是留心!我平日只知道你很看重做庄稼,常说‘农桑为立国之本’,却没有想到你在金戈铁马中还常常揣摩做庄稼的道理。这次大家举你做督垦,可真是举对啦。”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我能够解甲归田,自耕自食,得遂平生之愿,那就好了。”

“又想到解甲归田!好,等打下江山,咱们一道儿种地去吧。”

李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向一个士兵要过来一把镢头,同大家一起在荒坡上点种包谷。等挖得浑身出汗,他把外边的几件衣服脱掉,只穿一件湿漉漉的、补着许多补丁的单褂子,继续挖地。尽管他在这里暂时用的李鸿基这个名字,也不让部下在老百姓面前叫他闯王,但是老百姓近来都很明白他是何人。他们一点儿也不怕他,站在附近望着他嘻嘻笑着,小声地赞叹不止。

快近中午时候,闯王派一名亲兵回老营告诉总管,他不回去吃午饭,要到李过那里看看,下午还要到总哨刘爷那里;倘有什么要事,可到李过或宗敏那里找他。

李过负责全营的练兵工作,称做督练。这个名称到五年后改为督肄,属于兵政府。闯王在侄儿那里谈了些有关操练的事,同将士们蹲在一起吃过午饭,亲自到校场看将士们练习射箭和操演阵法。将士们在操演阵法时虽然部伍整齐,纪律严肃,但变化较少。他不由地想起来他缺乏一位深明阵法的军师,心中有一点空虚之感。

另外有一队步兵在操练长枪,自成也走近去看了一阵。最近几年,他为着行动迅速,几乎完全变成了骑兵。骑兵作战一般喜欢使用刀剑,用长武器的较少。如今马匹一时不易补充,不得不训练一些步兵。根据闯王意见,每个步兵要练熟两种武器,一种是枪,一种是单刀或剑。俗话说枪为诸兵之王,这是因为枪是长武器,而枪法又变化多端。士兵会用长武器,一跃而前,敌人在二丈以内,即令用较短的木杆枪,也可将其杀伤。枪法变化多端,对于各种武器如棍、剑、叉、铲、鞭、锏、戟、双刀、单刀、大刀、牌镋,都有破法。但长枪也有弱点。如遇劫营、巷战、争夺城门、攀登城寨,长武器就不如短武器。在这些场合,刀、剑、鞭、棒最为得手。这一队步兵在长枪与短刀两种兵器的操练上,以操练枪法为主。他们有些是本地农民新入伙的,有些是本地的小杆子入伙的,大多数没有练过武艺。根据自成多年的临阵经验,弟兄们如果手执长枪,纵然练得不熟,也很有用;如果手执短武器,用得不熟,和徒手相搏差不多。

在自成的大将里边,只有刘芳亮枪法最精。枪法在明代分为十七八家,但崇祯年间在全国最著名和影响最大的不过六七家。一切武艺的传播都靠师傅亲授,不靠文字,所以就是这六七家最著名的枪法,能够得其真传的人也很少。在社会上流传的往往是些皮毛,或是些不管实用的花枪。刘芳亮的枪法得自家传,本来就根基很深,后来随着李自成驰驱各省,每遇到各派高手就虚心请教。他起小跟随父兄练的是当时流行于关中的沙家枪法,后来融会了杨家枪法,石家枪法,马家枪法,少林枪法,汉口枪法等,广集众长,自成一派。去年冬天进军川北、川西时,遇到峨眉山的老和尚普恩,又请教了真正的峨眉枪法,从此技艺更进,达于神化。

可是刘芳亮现在随同高夫人在崤函山中,只好在闯王身边的将士中挑选教师。挑来挑去,最后决定让自成的叔伯兄弟李鸿恩担任枪法总教练。他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将领,在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人们都称他李十二,或十二帅,李过叫他十二爹,而自成仍呼他的乳名恩子。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就负了重伤,当人马路过杜家寨时,他和别的重伤人员被留下来,隐藏在山洞中,一个月前才完全治愈。他作战十分勇敢,又是自成的小弟弟,所以自成很爱他。可是他有时依仗是自成的弟弟,李过的叔叔,做出些违反军纪的事,使自成对他不敢重用。虽然经过多次教训,他还是不能像别的将领一样处处严守军纪。这次自成派他做步兵总教练,率领二百多名新弟兄驻扎在一个村庄里,本来有点不放心,害怕会闹出什么事故。但又想着,李过是督练,做事十分认真,而每天操练又都在一起,就放心了。

李十二把这二百多人分作两队:第一队是用一丈八尺到二丈四尺的竹竿做枪身,俗称竹竿镖;第二队用不足一丈的木杆子做枪身,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身硬如铁。李十二挑选身体轻捷、善于纵跳的弟兄们参加第一队,用沙家枪法教他们;挑选身大力强的参加第二队,教他们石家枪法,但是他凭着自己的心意,在石家枪法中多少杂有少林枪法。他把二百多弟兄这样分开,是根据兵器的性质和人们身体条件决定的。竹竿镖身长而软,重要在善用双足,必须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进退迅速,是竹竿镖临敌制胜的关键。第二队用的木杆枪,枪身较短,而又粗硬,重在十斤出头,没有很好的腕力不能使用,使用时臂以助腕,身以助臂,足以助身。少林寺本来擅长棍法,后来从棍法中变出一派枪法,主要特点是连戳带打,但也刚柔相济,颇为实用。李十二为着教练这一队弟兄,很费了一番心思,才把少林枪法的一部分特点用在石家枪法之中。

自成站在校场里看了一阵,对于鸿恩的教练工作大为满意。不过十几天工夫,鸿恩已经把这两队新弟兄初步引上了路。自成从队伍中叫出两个弟兄,命他们做出苍龙摆尾势和灵猫捕鼠势让他瞧瞧。他点头称赞几句,又指点出他们身法、步法的毛病。随后他自己耍了一套杨家枪法,又向大家讲解使枪的基本道理,并说枪是长武器,必须学会如何作短武器用,方得其妙。不然,万一一刺不中,或没有中在吃紧处,被对手短兵一入,收退不及,便为长所误。要会短用,就得着重练身法、步法。他说这是戚家军练习枪法的一个妙诀,要大家务必注意。讲过之后,他望着叔伯兄弟问道:

“恩子,三个月管上战场么?”

“二哥,只用练上两个月,保管使用!”

李自成觉得鸿恩的眼神很不自然,似乎害怕同他的眼光正面相对。这感觉使他突然想起:自从他来到校场以后,鸿恩就似乎在假借卖力教练,回避着他。“难道是他么?”自成想到**民女的案子,心中疑问,但马上他就回答自己说:“不会吧,他不敢!”他想,鸿恩在他的面前态度不自然并不奇怪,因为他是兄长,一向对弟弟有些过严。于是他望着鸿恩的眼睛笑着说:

“两个月管使用?我要的是精兵呀。”

“谁说不是要练成精兵?当然是精兵。若是操练两月不使他们成为精兵,二哥,你砍我的脑袋!”

自成哈哈大笑,说:“好,我记着你吹的大话!”

他还想在校场里停留一阵,可是刘宗敏派一个亲兵飞马而来,请他同李过速去议事。闯王的心中一动,明白是为着那件事访查出一些眉目。在这刹那间,他又觉察到鸿恩的眼神有些畏惧不安,但是他又一次想着自己的疑心没有根据。在要离开时,他对鸿恩鼓励说:

“恩子,好生练吧。别看这两百多弟兄少,日后他们就是咱们成立步兵的根基。用心操练个模样出来!”

李过因为正在指挥操演阵法,离不开身,也不知道宗敏要商议什么事,对闯王说:“二爹,你去吧,用不着我也去啦。”自成想着他不去也可以,并不勉强,自己上马去了。

李自成离开校场大约走了十里山路,来到了一个湾子里。离村子二里多远,没有看见房舍,只看见山那边一片树梢,传过来热热闹闹的打铁声音。根据新的计划,把原有的铁匠营大大扩充,另外成立了弓箭棚、盔甲棚、火炮棚,统称兵器营。交给刘宗敏兼管督造。闯王眼下来到的正是弓箭棚、铁匠棚与火炮棚所在的村庄,四面都有岗哨,戒备严密。

弓箭棚就在靠近村边的一座草棚子里,有十来个人在那里工作。自成知道田见秀一时到不了,所以不急于见宗敏,下马后先走进弓箭棚瞧一瞧。几天不来,这里又做出来许多新弓,有柘木的、檍木的、桑木的,按照大、中、小三种挂成三排。他取下来一张大弓拉一拉,感到满意。地上堆了许多牛角,成色不齐。有纹理很顺、十分润泽的,一看就知道是稚牛的角;有纹理不顺、缺乏润泽的,是老牛的角;还有一种纹理虽顺,却无光泽,那是瘦牛或病牛的角。自成知道目前困在山中,牛角来源困难,摇摇头,嘱咐不好的牛角尽量不用。他正要离开,那位从蓝田县请来的弓箭师傅赶快从身边一口破木箱中取出来一对牛角,每只有二尺多长,纹理极顺,青多于白,润泽如玉,笑嘻嘻地捧给他看,说:

“闯王,你看这一对牛角怎样?”

自成接在手里说:“好,好,很是难得!哪儿来的?”

“这是从近来买到的几百对牛角中挑出的。遇着识家,这一对牛角的价钱就能够买一头黄牛。我打算拿这对牛角替你做一张弓,木料也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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