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崇祯十一年十月初三日晚上,约摸一更天气,北京城里已经静街,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重要的街道口都站着兵丁,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家户户的大门外都挂着红色的或白色的纸灯笼,灯光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版印刷的戒严布告。在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时常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或梆子,瑟缩的影子出现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或梆子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
城头上非常寂静,每隔不远有一盏灯笼。由于清兵已过了通州的运河西岸,所以东直门和朝阳门那方面特别吃紧,城头上的灯笼也比较稠密。城外有多处火光,天空映成了一片紫色。从远远的东方,不时地传过来隆隆炮声,好像夏天的闷雷一样在天际滚动。但是城里的居民们得不到战事的真实情况,不知道这是官兵还是清兵放的大炮。
从崇祯登极以来,十一年中,清兵已经四次入塞,三次直逼北京城下。所以尽管东城外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城内有兵马巡逻,禁止宵行,但深宅大院中仍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那些离皇城较近的府第中,为着怕万一被宫中听见,在歌舞侑酒时不用锣鼓,甚至不用丝竹,只让歌妓用紫檀或象牙拍板轻轻地点着板眼,婉转低唱。有时歌声细得像一丝头发,似有似无,袅袅不断,在彩绘精致的屋梁上盘旋,然后向神秘的太空飞去。主人和客人们停杯在手,脚尖儿在地上轻轻点着,注目静听,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下来。歌喉一停,他们频频点头称赏,快活地劝酒让菜,猜枚划拳。他们很少人留意城外的炮声和火光,更没人去想一想应该向朝廷献一个什么计策,赶快把清兵打退。倒是那些住宿在太庙后院中古柏树上和煤山的松树上的仙鹤,被炮声惊得不安,时不时成群飞起,在紫禁城和东城的上空盘旋,发出来凄凉的叫声。
北京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两天来又从通州和东郊逃进来十几万人,没处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为着害怕冻死,挤做一堆。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着,抱怨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地呼着老天爷,哀哀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但当五城兵马司派出的巡逻兵丁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从上月二十四日戒严以来,每天都有上百的难民死亡,多的竟达到二三百人。虽然五城都设有粥厂放赈,但死亡率愈来愈高,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今夜刮东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到乱葬场中?
今天晚上,崇祯皇帝是在承乾宫同他最宠爱的田妃一起用膳。他名叫朱由检,是万历皇帝的孙子,天启皇帝的弟弟。虽然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八岁的青年,但是长久来为着支持摇摇欲倒的江山,妄想使明朝的极其腐朽的政权不但避免灭亡,还要妄想能够中兴,他自己会成为“中兴之主”,因此他拼命挣扎,心情忧郁,使原来白皙的两颊如今在几盏宫灯下显得苍白而憔悴,小眼角已经有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眼窝也有些发暗。一连几夜,他都没有睡好觉。今天又是五鼓上朝,累了半天,下午一直在乾清宫批阅文书。在他的祖父和哥哥做皇帝时,都是整年不上朝,不看群臣奏章,把一切国家大事交给亲信的太监们去处理。到了他继承大统,力矫此弊,事必躬亲。但是由于他所代表的只是极少数皇族、大太监、大官僚等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与广大人民尖锐对立,而国家机器也运转不灵,所以偏偏这些年他越是想“励精图治”,越显得是枉抛心力,一事无成,只见全国局势特别艰难,一天乱似一天,每天送进宫来的各样文书像雪花一般落上御案。为着文书太多,怕省览不及,漏掉了重要的,他采取了宋朝用过的办法,叫通政司收到文书时用黄纸把事由写出,贴在前边,叫做引黄,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这样,他可以先看看引黄和贴黄,不太重要的就不必详阅全文。可是紧急军情密奏和塘报,随到随送进宫来,照例没有引黄,更没有贴黄。所以尽管采用了这个办法,他仍然每天有处理不完的文书,睡觉经常在三更以后,也有时通宵不眠。今天,他整整一个下午就没有离开御案。
有时他觉得实在疲倦,就叫秉笔太监把奏疏和塘报读给他听,替他拟旨。但是他对自己左右的太监们也不能完全放心,时常疑心他们同廷臣暗中勾搭,把他蒙在鼓里,所以他稍微休息一下,仍旧挣扎精神,亲自批阅文书,亲自拟旨。在明代,有些重要上谕的稿子由内阁辅臣代拟,叫做票拟。崇祯对辅臣们的票拟总是不很满意,自己不得不用朱笔修改字句。今天下午他本来就心情烦闷,偏偏事有凑巧,他在一位阁臣的票拟中看见了一个笑话:竟然把别人奏疏中的“何况”二字当做了人名。他除用朱笔改正之外,又加了一个眉批,把这位由翰林院出身的、素称“饱学之士”的阁臣严厉地训斥一顿。这件事情,在同田妃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不由地又想了起来,使他的十分沉重的心头上更增加了不愉快。这时,他觉得还是过去的首辅周延儒和现在的辅臣兼兵部尚书杨嗣昌是不可多得的干练人才。
饭后,田妃为要给皇上解闷,把她自己画的一册《群芳图》呈给他看。这是二十四幅工笔花卉,崇祯平日十分称赏,特意叫御用监用名贵的黄色锦缎装裱成册。他随便翻了一下,看见每幅册页上除原有的“承乾宫印”的阳文朱印之外,又盖了一个“南熏秘玩”的阴文朱印,更加古雅。他早就答应过要在每幅画页上题几个字或一首诗,田妃也为他的许诺跪下去谢过恩,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没有时间,也缺乏题诗的闲情逸致。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画册,一边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太监问:
“高起潜来了么?”
“皇爷说在文华殿召见他,他已经在那里恭候圣驾。”
“杨嗣昌还没有到?”
“他正在齐化门一带城上巡视,已经派人去召他进宫,马上就到。”
他把画册交还田妃,从旁边一张用钿螺、玛瑙、翡翠和汉玉镶嵌成一幅鱼戏彩莲图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只碧玉杯,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嘘口闷气。整个承乾宫,从田妃到宫女和太监们,都提心吊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田妃多么想知道城外的战事情形,然而她绝不敢向皇帝问一个字。不要说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严禁对国事说一句话。这是规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祯对这一点更其重视。他愁眉不展地喝过几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烦躁而又威严地低声说:
“起驾!”
当皇帝乘辇到文华门外的时候,高起潜跪在汉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地说:
“奴婢高起潜接驾!”
崇祯没有理他,下了辇,穿过前殿,一直走进文华后殿,在东头一间里的一只铺着黄垫子的雕龙靠椅上坐下。高起潜跟了进来,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如果是一般太监,一天到晚在皇帝左右侍候,当然用不着这样多的礼节。但他现在不是在宫中侍候皇上的太监,而是皇帝特派的总监军,监督天下勤王兵对清兵作战。
“今天的消息如何?”崇祯问,“炮声好像又近了。”
高起潜跪着回答说:“东虏兵势甚锐,今天已经过了通州,看情形会进犯京师。”
有片刻工夫,崇祯默不做声。其实,外边的军情他随时都能够得到报告,用不着问高起潜。不过为保持他的自尊心,他不肯直然提出来他急于要知道的那个问题。
“昌平要紧,”他慢吞吞地说,“那是祖宗的陵寝所在,务必好生防守。”
“请皇爷放心。卢象升的宣、大、山西军队已经有一部分增援昌平。依奴婢看,昌平是不要紧了。”
又沉默一阵。崇祯从一位宫女手里接过来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一只天青色宣窑暗龙杯,欣赏着精美的名贵艺术。高起潜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着皇上自己先提起来那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免得日后皇上的主意一变,自己会吃罪不起。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宫女和太监都没有一点声音,偷偷地打量着皇上的面部表情和他的端详茶杯的细微动作。他们都知道皇上会向高起潜问什么机密大事。但是他们没看见皇上的任何指示,不敢自动地回避出去。这些宫女和太监们平日不需要等待皇上开口,他们会根据他的眉毛、眼梢、嘴唇或胡子的任何轻微动作行事,完全合乎他的心意。当皇上的眼睛刚刚离开茶杯的时候,一位宫女立刻走前一步,用双手捧着一个堆漆泥金盘子把茶杯接过来,小心地走了出去,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在一两秒钟之内蹑着脚退了出去。
现在文华殿里只剩下皇上和高起潜两个人了。崇祯站起来,在暖阁里来回踱了片刻,然后用沉重的低声说:
“高起潜,你这几年常常出外监军,还有一些阅历。朕叫你总监天下勤王兵马,这担子不轻啊。你可得小心办事,驱逐鞑虏,保卫京师,万不可辜负朕意。”
高起潜很明白皇上只是希望他“小心办事”,并不希望他勇猛作战,而且他自己也确实很怕清兵,但是他用慷慨的声调回答说:
“奴婢甘愿赴汤蹈火,战死沙场,决不辜负皇爷多年来豢养之恩。”
崇祯点点头,在龙椅上坐下去,小声说:
“起来吧!”
高起潜又叩了一个头,然后从地上站起来,等候皇上同他谈那个机密问题。就在这时候,在明亮的宫灯下边,我们才看清楚高起潜是一个身材魁梧,没有胡须的中年人。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但由于保养得好,面皮红润,看起来只像有三十出头年纪。同崇祯皇帝的苍白、疲倦和忧郁的面容相比较,完全是两种情形。
“勤王兵马虽然到了几万,”崇祯突然把谈话转入正题,“但我们既要安内,又要攘外,二者不可得兼。历年用兵,国家元气损伤很大。如无必胜把握,还是以持满不发为上策。你是总监军,总要相机进止,不可浪战。”他把“浪战”两个字说得慢一些,响一些,生怕高起潜不够注意,然后停顿片刻,接着说:“如其将这几万人马孤注一掷,不如留下来这一点家当,日后还有用处。”
高起潜赶快跪下说:“皇上圣虑深远,说的极是。奴婢一定相机进止,不敢浪战。”
“使将士以弱敌强,暴骨沙场,不惟有损国家元气,朕心亦殊不忍。”崇祯用不胜悲悯的口气把话说完,向高起潜的脸上扫了一眼,好像在问:“你明白么?”
高起潜深知道皇上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关于那个问题只能点到这里,以下的话必须由他揭开,于是赶快放低声音说:
“皇上是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将士犹如赤子。以今日形势而言,既要内剿流贼,又要外抗东虏,兵力财力两困,都不好办。如果议和可以成功……”
“外边有何意见?”崇祯赶快问,没等他把话说完。
“外边似乎没有人知道此事,”高起潜毫不迟疑地撒谎说。其实由皇帝和兵部尚书杨嗣昌秘密主持向满洲试图议和的消息不但朝廷上文武百官都已经知道,连满城百姓也都在纷纷谈论,而且不但老百姓很不同意,连文武百官中也有很多人表示反对,只是他们没有抓到证据,不敢贸然上疏力争。
听了高起潜的回答,崇祯有点放心了,小声嘱咐说:“这事要与杨嗣昌迅速进行,切不可使外廷百官知道,致密议未成,先遭物议。”
“奴婢知道。”
“对东虏要抚,一定得抚!”皇帝用坚决的口气说,故意用个“抚”字,以掩饰向满洲求和的实际,也不失他大皇帝的无上崇高的身份。“倘若抚事可成,”他接着说,“国家即可无东顾之忧,抽调关宁铁骑与宣大劲旅,全力剿贼,克期荡平内乱。卢象升今夜可到?”
“是,今夜可到。”
“要嘱咐他务须持重,不可轻战。”
“奴婢领旨。”
一个年轻长随太监手提一盏宫灯进来,躬着身子奏道:
“启奏皇爷,兵部尚书杨嗣昌已到。”
“叫他进来。”崇祯说,向高起潜挥一下手。高起潜马上叩了一个头,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杨嗣昌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中等身材,两鬓和胡须依然乌黑,双眼炯炯有光,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印象。当他在文华门内西值房听到传旨叫他进去的时候,他习惯地把衣帽整了一下,走出值房。他正要小心地向里走去,恰好高起潜走了出来。他赶快抢前一步,拱一拱手,小声问:
“高公,皇上的意思如何?”
高起潜凑近他的耳朵咕哝说:“我看皇上满心急着要和,就是怕他自己落一个向敌求和的名儿,尤其怕外廷议论。杨阁老,你千万不要对皇上说外边已经在纷纷议论。”
杨嗣昌点点头,同高起潜互相一拱手,随着那个青年太监往里走去。
当一个宫女揭起黄缎门帘以后,杨嗣昌弯了腰,脚步更轻,恭恭敬敬地走进了文华后殿。另一个宫女揭起来暖阁的黄缎门帘。他的腰弯得更低,快步进内,说了声:“臣杨嗣昌见驾!”随即跪下去给皇上叩头。虽然崇祯对他很信任,处处眷顾他,北京和南京有许多朝臣弹劾他,都受到皇帝的申斥和治罪,但是他每次被召见,心里总不免惴惴不安。他深知道皇上是一个十分多疑、刚愎自用和脾气暴躁的人,很难侍候,真是像俗话说的“伴君如伴虎”。今天被皇上宠信,说不定哪一天会忽然变卦,被他治罪。由于这个缘故,他近来已经得到皇上同意,让他辞去兵部尚书一职,举荐卢象升来代替,以便减轻他的责任,专心在内阁办事。行过常朝礼,他没敢抬起头来,望着皇上脚前的方砖地,等候皇上说话。
“先生起来。”崇祯说,声音很低。
杨嗣昌又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垂着双手,等候皇上继续说话。崇祯轻轻地咳了一声,问:
“卢象升今夜一定能来?”
“一定可以赶到。”
“三大营如何分派?”
“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驻守东直门和朝阳门外。原来在德胜门外驻扎一部分,备援昌平。如今各处勤王兵马来到,昌平无虞,这一部分人马也撤到朝阳门外。”
“城上的守备情形怎样?”
“京营兵守城够用。红衣大炮昨天都已经运到城上,也派官员祭过。”
听杨嗣昌对答如流,崇祯频频点头,感到满意。他想询问议和的事,但是迟疑一下,改换了一个话题,说:
“如今虏骑入犯,国家兵源枯竭,不易应付。廷臣们泄泄沓沓,徒尚空言,不务实际,一到紧急时候,不能为君分忧,殊负朕意!如兵部主事沈迅,上疏奏陈边务,说什么‘以天下僧人配天下尼姑,编入里甲,三丁抽一,朝夕训练,可得精兵数十万’。这岂不是以国事为儿戏?糊涂之至!”
杨嗣昌见皇上生气,委婉地说:“沈迅这意见确实糊涂。但他敢于冒昧上奏,一则是他知道陛下是尧舜之君,不罪言者;二则是他忧国心切,不暇细思。他所条陈的事项颇多,其中也不乏可采之处。”
崇祯沉吟片刻,点头说:“姑念他还有点忧国之心,朕不罪他。”说毕,把下巴一摆,几个宫女和太监又赶快退了出去。
“自朕登极以来,”他用低而沉重的声调说,“东虏已经四次入塞。崇祯九年秋,虏骑入犯,昌平失守,震惊陵寝。凡为臣子,都应卧薪尝胆,誓复国仇。可是刚过两年,虏骑又长驱而入,蹂躏京畿。似此内乱未息,外患日急,如何是好?”
杨嗣昌跪下回答:“微臣身为本兵,不能克期荡平流贼,外征逆虏,实在罪该万死。目前局面,惟有对虏行款,方可专力剿贼。”
“朕本来有意召全国勤王之师与虏决战,可是流贼一日不平,国家就一日不能专力对外。目前之计,对虏总以持重为上策。如能议抚,抚亦未尝不可。卿与辽抚方一藻派周元忠往满洲传达朝廷愿抚之意,是否已有头绪?”
“臣今日接方一藻密书,言周元忠已经回来,满洲屡胜而骄,态度倨傲,且恐我朝廷意见不一,所以不肯就抚。”
崇祯的心中猛一失望,但没有流露出来,略停片刻,又问:
“卿打算如何?”
“臣想此事关系国家安危,应当派周元忠再去一次,详谕朝廷愿抚之诚意。”
“是否会走漏消息?”
杨嗣昌是一个饱有经验的官僚,不敢像高起潜那样把实情全部隐瞒。他决定说出一点实话,替自己留个退步:
“臣因周元忠是一盲人,平日往来辽东,卖卜为业,所以派他前去,原想着可以避免外人疑惑。可是不知怎的,今日京城里已经有了一些传言。”
“怎么会传出去了?”崇祯有点吃惊,同时也有点生气。
“虽然京城里有些传言,但真实情形,无人知晓。只要陛下圣衷独断,不令群臣阻挠大计……”
崇祯截住说:“不管如何,应该力求机密,不使外廷知道才好。”
“臣一定加倍小心。”
“言官中有人在奏疏中提到:‘凡涉边事,邸报一概不许抄传,满城人皆以边事为讳。’为什么要禁止抄传?”
“恐怕有些与和议有关的,有些是军事机密,不便外传。”
“凡涉机密的,不许抄传;若行间塘报,为何不许抄传?一概不许抄传,反使大家猜疑。”
“皇上所见极是。”
崇祯叹口气说:“如今虏兵已临城下,且京城中已有流言,看来款事只好慢点儿进行。”稍停一下,他忽然忧虑地盯着杨嗣昌的脸孔,轻声问道:“卢象升可赞同议抚么?”
“臣尚未见到象升,不知他是否赞同。他明日前来陛见,陛下不妨当面问一问他的意见。如象升也主张行款,廷臣中纵然有人反对,力量也就小了。”
崇祯点点头。他感到外廷群臣在这个问题上对他无形的压力很大,并且担心连杨嗣昌也会对他的急于向满洲议和的苦衷不能够十分谅解,于是又说:
“朕原来也是不主张行款的。无奈年年打仗,又加上灾荒频仍,兵饷两缺,顾内不能顾外,只好对东虏暂时行款。俟内乱敉平,腾出手来,就可以对东虏大张挞伐。可惜外廷臣工,多不明朕之苦衷!”
“陛下宏谋远虑,自然非一般臣工所能明白。然如抚事告成,利在社稷,有目共见,今日哗然而议者彼时即哑口无言矣。”
“但愿能够如此才好。”
“昔时对俺答议款,反对者何尝不多?等到款事告成,俺答受封,贡马互市,从此相安无事,朝廷得解除西北边患,并力用兵东胡,众人始知对俺答行款为得计。今日之事,与之仿佛。”
“卿言甚是。”
杨嗣昌的口才确实好,几句话说得崇祯十分满意,频频点头。其实同俺答议和的一段历史,崇祯并不是不清楚。这事情发生在六十年前,他的曾祖父隆庆皇帝治世的时候。那时候国家的底子还很雄厚,加上内有张居正和高拱等名臣在朝,外有许多名将镇守九边,大明帝国的力量比俺答强大得多,所以才能够取得较好的和议结果。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根本不能同六十多年前的历史相比。不过由于崇祯急于要向满洲求和,所以一时不愿认真地想想罢了。
“洪承畴同孙传庭全力追剿闯贼,”他又问,“近来甚为得手,是否能够一鼓荡平?”
“据洪承畴、孙传庭两臣所奏,李自成所纠合之各股流贼,有的击溃,有的歼灭,有的投降,所余无几。目前大军猛追不放,四面堵截,务期一鼓荡平。闯贼欲往河南,入湖广,奔四川,均不可能,不得不从商洛山中向北逃窜。洪承畴已在潼关南边布置重兵,设伏以待,想不日即有捷报到京。”
皇上苍白的脸孔上闪出一丝笑容,随即稍微提高声音说:
“先生请坐。”
杨嗣昌赶快叩头谢恩,然后起身,同时有两个太监闻声进来,在皇帝的斜对面替他放了一把较矮的檀木椅子。他刚坐下去,皇帝又叫“赐茶”,他又站起来躬身谢恩。
崇祯的精神振作起来,刚才的困倦都没有了。他从宫女手中接过来一杯热茶,喝了一口,用庄严而有信心的声调说:
“如能一鼓荡平,皆先生居中调度之功。”
杨嗣昌躬身说:“这是上托皇上威灵,下赖将士用命。微臣以驽钝之材,辜负皇上宠信之深;自任本兵以来,内而流贼迟迟未灭,外而虏骑入犯,直逼京师,致使陛下午夜忧勤,寝食不安,实在罪该万死。”
“卿的困难,朕甚明白,不用多说。”停一停,崇祯又说,“张献忠已经就抚,李自成是国家心腹大患,如能荡平,其他流贼自然容易歼灭,不足为虑。”
“陛下所见极是。李自成为死贼高迎祥旧部,在诸贼中最为强悍。目前只要将闯贼荡平,其余诸贼闻风丧胆,当可不战而降。”
“张献忠受抚后,是否确有诚意?抚局是否可恃?”
杨嗣昌早已料到皇上迟早会问他这个问题,心中已有准备。他对张献忠的投降从开始就抱有怀疑,不像熊文灿那样天真。但是他的“四正六隅、网张十面”的计划,三个月消灭农民军的限期,都早已成为泡影,招抚的办法就是目前惟一能使政府喘一口气的办法了。
“抚局可恃也不可恃,”他回答说,“在目前抚局对国家有利,暂时是可恃的。倘若趁此时戒饬将士,整顿甲仗,休息补充,常处于‘制敌而不制于敌’的地位,则抚局更为可恃。否则,是不可恃的。”
“卿言甚是。”
“以今日看来,张献忠纵然非真心就抚,国家十个月来已受益不浅。自从张献忠在谷城就抚之后,李自成失去呼应,差不多陷于孤军作战,而国家得以抽调更多兵力交给洪承畴、孙传庭调遣,专力对付闯贼。倘非张献忠谷城就抚,这几个月剿贼局面恐无如此胜利。”
崇祯满意地点点头,但又不放心地说:“就怕李自成会联络别的流贼,接应他逃出陕西。”
杨嗣昌回答说:“李自成之所以敢于向东奔窜,是因为他联络罗汝才到潼关接应。罗汝才曾联合各股流贼十余万,于上月间进到灵宝、阌乡一带,打算攻破潼关,迎接闯贼。但彼等乌合之众,同床异梦,一战即溃。如今逃到均州与房县山中,乞求就抚。今日决无其他流贼去接应闯贼,故闯贼之灭,指日可待。”
“倘若从此将流贼次第殄灭,实为国家之福。”
“所以目前陕西军事十分重要,与对东虏战事同为国家安危所系。”
“如陕西方面能将闯逆一鼓荡平,即着洪承畴、孙传庭率领大军星夜来京勤王,不得有误。前已两下急诏,申明此意。先生可代朕再拟一道谕旨,叫洪承畴等务必将闯逆一鼓荡平,不使一人漏网,致遗后患。倘有疏忽或作战不力,国法俱在,决不宽容!”
“领旨!”
近来每想到陕西方面的军事十分顺利,崇祯就急切地等待着最后捷报。他希望洪承畴和孙传庭能够阵斩李自成和刘宗敏,将他们的首级送来京城,当然最好是将他们生擒,献俘阙下,使京城的军民大大地振奋一下。有时他在闭目沉思中仿佛看见自己坐在午门上,太子侍立一旁,各亲王和文武百官侍立午门下,在军乐声中接受洪承畴和孙传庭献的俘虏,同时派勋臣或亲王代他去祭告太庙,而伫候在大明门外棋盘街一带的军民望着宫阙欢声雷动,齐呼万岁。此刻他又想起来这个问题,问道:
“你可叫他们最好将闯贼等生擒,献俘阙下?”
“臣数日前已经将圣上此意檄告洪承畴、孙传庭了。”
“好,好,应该献俘阙下。”停了片刻,崇祯又低声吩咐,“至于对东虏议抚一事,总要万分机密,不可使外廷诸臣抓着一点把柄,阻挠大计。”
“如此大事,自然要特别机密。不过只要皇上断自宸衷,决心议抚,即令外廷知道,亦无人敢于反对。”
“不过朝廷上风气不正,那些乌鸦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只要陛下圣衷独断,毅然而行,一二个言官不明事理,妄生议论,也不能阻挠大计。”
崇祯微微地苦笑一下,转了话题说:“卢象升今夜如能赶到京城,卿可告知他明早在平台单独召对。”
“遵旨。”
宫中已经在打三更。看见皇上有点疲倦,杨嗣昌赶快告辞,叩了一个头,从文华殿退了出来。
崇祯乘辇往皇后所住的坤宁宫去,在路上想着:“要是卢象升不赞同杨嗣昌的意见,对东虏抚既不行,战又不能取胜,何以善后?”于是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第二章
当杨嗣昌同皇帝在文华殿谈话的时候,从昌平往北京德胜门的大道上奔驰着一队骑兵,大约有一百多人。他们所骑的全是口外骏马,时而加鞭飞奔,时而缓奔,以便使冒着汗水的马匹稍得休息。马蹄声在霜冻的、寂静的、夜色沉沉的旷野里像一阵凶猛的暴雨,时常从附近十分残破的村庄里引起来汪汪犬吠。一些惊魂不定的守夜人躲在黑影中向大道上张望。
挂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宣、大、山西总督卢象升,骑着他的最心爱的骏马五明骥走在中间,心头上非常沉重。从五月间他的父亲在回宜兴原籍的路上病故以后,他曾经连上十疏,哀恳皇上准许他请假奔丧,在家乡守孝三年。他说他希望将父亲埋葬之后,就在父亲的坟墓旁盖三间草房,住在里边,谢绝交游,借着“庐墓”的机会安心地读三年书,然后再出来为皇帝“效犬马之劳”。但是崇祯皇帝心中明白:儒臣们在父母死后都喜欢拿庐墓三年的话妄自标榜,实际上没有看见一个做大臣的曾经那样做过。他认为卢象升请求回籍奔丧是真,庐墓三年只是说说罢了。倘在平常时候,他会立刻批准卢象升回籍奔丧,在家守孝,过一段时候如果需要他出来做事,就下诏叫他“夺情起复”,重新做官。然而目前国事艰难,军情紧急,崇祯不但没有准许他请假奔丧,反而根据杨嗣昌的推荐,调他做兵部尚书,加重了他的责任,另外派陈新甲接替他的总督职务。陈新甲尚在四川,因路远还没有赶来接任。清兵入塞,廷臣交章推荐,皇帝派人赐卢象升一把尚方剑,叫他星夜来京,总督天下援军。
卢象升是文进士出身,自幼脑瓜里灌满了儒家的孝道思想。在上月清兵入犯以前,京畿一带和他的宣、大防区并无战事,他每次想到不能奔丧这件事就痛哭流涕,同时对杨嗣昌很不满意。目前既然是清兵入犯,京师危急,他只好暂时放下了奔丧的念头,带兵勤王。从阳和出发以后,他只让步兵按站稍作休息,而自己同一万多骑兵日夜赶路,实在困倦时就在马鞍上合合眼皮,或在喂马时和衣躺下去矇眬一阵。今天午后,他带着骑兵到了昌平,步兵须要在三天后才能赶到。在进昌平城之前,他率领几位亲信幕僚,携带在路上准备的祭品,走进大红门,一直走到长陵前边,向武功赫赫的永乐皇帝致祭,跪在地上哽咽地祝告说:
“但愿仰仗二祖列宗之灵,歼灭鞑虏,固我边疆,以尽微臣之职。臣即肝脑涂地,亦所甘心!”
申时刚过,他进到昌平城里,一看各路援师都没来到,只有他自己带的骑兵扎在城里城外。他把千总以上的军官召集到辕门外,对天酹酒,大声说:
“国难如此,援军不多,只好仰仗诸将之力,先摧折东虏气焰。倘有不奋勇杀敌的,军法不赦!”
他原以为派他总督天下勤王兵马,他可以在京畿一带同清兵决一死战,使敌人不敢再轻易入犯。不料刚到昌平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杨嗣昌和太监高起潜主张同满洲议和,不惜订城下之盟,满京城都在纷纷地议论着这件事,这使他十分生气。他把军队部署停当后,就把亲信幕僚和重要将领们召集到总督行辕的大厅里,商议如何使部队稍作休息,准备寻敌作战。有一位幕僚知道皇帝将要召见他,问道:“大人,如果杨阁老和皇上问到大人对和战有何意见,大人将如何回答?”他从桌边站起来,紧握着佩刀柄说:
“我卢某深受国恩,恨不得为国而死。今日敌兵压境,只能言战,岂能言和!”
幕僚散去,已是二更天气。仆人顾显和李奇来照料他上床安歇。他想起李奇这个人跟着他快两年了,小心服侍,没有出过错误,虽不是家生孩子,却同顾显差不多一样地对主人忠心耿耿。他问道:
“李奇,你的家里人都住在北京东城?”
“是的,老爷。”李奇低声回答说,一面替他整理床铺。
“到京以后,你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恐怕你的父母也很想你啦。”
卢象升又转向顾显说:“顾显,到京后你取二十两银子给李奇,让他拿回去孝敬父母。”
“谢谢老爷!”李奇躬身说,赶快跪下去叩了个头。
卢象升正要上床,忽然门官进来禀报,说杨阁老派一位官员来见。卢象升立刻传见,原来是杨嗣昌催他连夜进京,说是皇上明日一早就要召见。他决定立刻动身,感情十分激动,吩咐左右:
“快去备马!”
在奔往德胜门的路上,他一面计划着如何同敌人作战,一面想着明天见皇上如何说话。当他驰过那被称做蓟门烟树的大都城遗址时,听见从几间茅屋中传出来一家人的嚎啕哭声,使他蓦地又想起来自己的亡父,心头上十分酸楚,几乎要滚出泪来。
进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公馆时,已经是将近四更天气。有许多京中朋友都在公馆里等候着他,希望在他还没有去觐见皇上的时候能够把自己的心里话和京中士民的舆论告诉他。他们都愤恨杨嗣昌和高起潜的“卖国求和”阴谋,要求他在皇上的面前坚决主战。有一位在督察院做御史的朋友、江南清江人杨廷麟,非常激动地说:
“九老,请恕小弟直言。目前阁下一身系天下臣民之望,如阁下对此事不以死力相争,京城士民将如何看待阁下?千秋后世将如何评论阁下?请勿负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请放心,”他回答说,声音有些哽咽,“象升以不祥之身,来京勤王,能够战死沙场,于愿已足,决不会贪生怕死,不敢力争,致负京师士民之望,为千秋万世所不齿!”
众人一则知道卢象升几天来日夜奔波,极其辛苦,二则怕谈得太久会被东厂侦事人知道,对主人和客人都很不好,只好稍谈一阵,纷纷辞去。卢象升正要休息,忽然那位跟随他两年的仆人李奇走来,恭敬地站在面前,含笑说:
“老爷,你明天去见皇上,我今夜也要走了。”
卢象升莫名其妙地说:“你要走了?你是说要回家去看看父母?为什么不等天明?”
“不是,老爷。小人的父母早亡故了,有一个哥哥住在家乡河间府,只有小人的女人在京城住。小人不再侍候老爷了,如今是向老爷请长假的。”
“为什么要请假了?害怕打仗?”卢象升用眼光逼着李奇的眼睛问,心中恼火。
“不是,不是,”李奇赶快笑着说,向后退了半步,“小人两年来在老爷身边服侍,看见老爷还没有什么大错,小人用不着再留在老爷身边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疯了?你胡说什么?”卢象升继续瞪着眼睛问。
“小人不是胡说。小人是东厂派来的。”
卢象升大吃一惊,愣了半天,才又问:“你不是户部王老爷荐来的?怎么是东厂派来的?”
“是东厂曹爷托王老爷荐小人到老爷这里,为的怕老爷你多疑。要不是因为老爷待我好,我不会临走前对老爷说明身份。请老爷放心,我决不会说老爷一句坏话。”
李奇走后,卢象升感慨地叹息一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多年来出生入死,赤胆忠心地为皇上办事,而东厂竟然派人跟随在他的身边,把他的一言一动都随时报告皇帝!
去杨嗣昌那里报到的人已经回来,并且杨府里也派人跟着过来,告诉他杨阁老在五更时要亲自前来看他,陪他进宫。
如今已经有四更多天,公鸡早已开始叫鸣。刚才李奇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的不快,已经被快要陛见的大事冲淡了。仆人顾显劝他躺到床上矇眬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脸,梳头,准备着进宫陛见。当顾显替他梳头的时候,这位忠实的仆人看见左右没有别人,忍不住喃喃地说:
“老爷,没想到李奇在老爷面前那么好,他竟是东厂的侦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们想不到的还多着哩。”
“我很担心,”顾显又说,“老爷今晚说了许多主战的话,他会不会一古脑儿都禀告东厂,报进宫里?”
“恐怕东厂来不及报进里边,”卢象升笑着说,“要是能报进里边就好啦。我的这些话迟早要在皇上面前说出来,早一点让皇上知道我的主张岂不更好?”
“可是杨阁老和高太监他们……”
“他们?”卢象升轻蔑地哼了一声,“主张订城下之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顶多不过是几个人,可是满京城百万士民都反对议和。我说的话也正是大家要说的话。再说,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会同意订城下之盟!”
顾显看见他很激动,不敢再做声了。
吃了早点,稍微休息片刻,卢象升就开始穿戴。当顾显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换身上的便装时,看见他不肯脱掉麻衣,胆怯地小声问:
“老爷,今天去见皇上,还穿这身孝衣在里边么?”
“穿!”
“白麻网巾也不换?”
“不换!”
“网巾会露在纱帽外边,陛见时万一被皇上看见,不是有些不好么?”
“国家以孝治天下,岂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别噜苏!”
穿戴齐备,天才麻麻亮。杨嗣昌来了,对他说了些慰劳的话,陪着他一起骑马往皇城走去。路上常看见成群难民睡在街两旁的屋檐下,不住地悲哭。卢象升不忍看,不忍听,心中打阵儿刺疼,愤愤地想:“看国家成了什么情形,还有人想对敌人委曲求全,妄想苟安一时!”他向杨嗣昌狠狠地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
“虏兵已临城下,听说朝廷和战决策不定。皇上的意见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见老先生,正要问一问老先生有何高见。”
“我公位居枢辅,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阁老大人的意见如何?”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纵,许多事宸衷独断……”
“可是公系本兵,又系辅臣,常在天子左右,对和战大计应有明确主张。”
“学生也主战。”
“这就好了!”卢象升高兴地说。
“不过虏势甚锐,战亦无必胜把握。”
“只要朝廷坚决主战,激励将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这个……”
“阁老大人,大敌当前,难道还可以举棋不定?”
“等老先生见过皇上之后,我们再仔细商议。”
卢象升心中疑惑:“难道皇上也会主和?”但是他不敢直问,对杨嗣昌说:
“在学生看来,今日只有死战退敌,以报皇上!”
杨嗣昌没有做声,心中很不高兴。他觉得卢象升这个人秉性太强,很难马上同他的意见取得一致,只好让他碰一碰钉子再说。卢象升看透了杨嗣昌的主和心思,他不再同他争辩,心里想,等我见了皇上再说吧。
他们在承天门西边的长安右门以外下了马,步入皇城。在明代,内阁在午门内的东边,为着保密,非阁臣不得入内,所以杨嗣昌不能把卢象升请到内阁去坐。到兵部衙门休息虽然方便,过了东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监出来宣诏和象升进宫陛见又太远,所以杨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闲谈,等候着太监传旨。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从里边走出来一位太监,传卢象升速到平台见驾。象升慌忙别了嗣昌,随着太监进宫。当他从皇极殿西边走过去,穿过右顺门,走到平台前边时,皇帝已经坐在盘龙宝座上等候。御座背后有太监执着伞、扇,御座两旁站立着许多太监。两尊一人高的古铜仙鹤香炉袅袅地冒着细烟,满殿里飘着异香。殿外肃立着两行锦衣仪卫,手里的仪仗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卢象升在丹墀上行了常朝礼,手捧象牙朝笏,低着头跪在用汉白玉铺的地上,等候问话。听见太监传旨叫他进殿,他赶快起来,躬着腰从左边登上台阶,走进殿里,重新行礼,更不敢抬起头来。
虽然五年前卢象升就担任了重要军职,替崇祯立下了不少功劳,但崇祯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他,希望自己同杨嗣昌秘密决定的国策能够从这一位孚重望的总督身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祯没有说话,把卢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这位文进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艺、熟悉韬略的人,今天给他的印象特别好。卢象升才三十九岁,面皮白皙,带有风尘色,下颏有点尖,显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个书生,不像是一个娴于骑射,能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但是他的一双剑眉和高耸的颧骨,宽阔的前额,却带着沉着而刚毅的神气。把低着头跪在面前的卢象升打量过后,皇帝开口说:
“虏骑入犯,京师戒严。卿不辞辛苦,千里勤王,又为朕总督天下援兵,抵御东虏,忠勤可嘉。朕心甚为喜慰。”
这两句慰勉的话使卢象升深深感动,觉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没法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臣本无带兵才能,”他回答说,“平日只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艰难。但自臣父下世以后,臣心悲痛万分,精神混乱,远非往日可比。况以不祥之身,统帅三军,不惟在将士前观瞻不足以服人,恐怕连金鼓敲起来也会不灵。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
崇祯又安慰他说:“尽忠即是尽孝。大臣为国夺情,历朝常有。目前国步艰难,卿务须专心任事,不要过于悲伤,有负朕意。”
说到这里,崇祯就叫太监拿出花银、蟒缎,赐给象升。象升叩头谢恩毕,崇祯问道:
“东虏兵势甚强,外廷诸臣意见纷纷,莫衷一是。以卿看来,应该如何决策?”
一听见皇上提出来这个问题,似有游移口气,卢象升突然忘记害怕,也忘记注意礼节,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望着皇上,声如洪钟地说:
“陛下命臣督师,臣意主战!”
太监们都吃了一惊,偷偷地向皇上的脸上瞟了一眼,以为他必会动怒。他们看见皇上的脸色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卢象升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鲁莽,赶快低下头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并没有动怒,反而被他这简短的一句话弄得瞠目结舌,没有话说。过了很久,他才说:
“说要招抚,是外廷诸臣如此商议,不是朕的主张。此事关系重大,卿出去后可以同杨嗣昌、高起潜他们商量。倘不用抚,那么或战或守,何者为上?”
“臣以为自古对敌,有战法,无守法。能战方能言守。如不能战,处处言守,则愈守愈受制于敌。”
“战与守,须要兼顾。”
“战即是守。今日必须以战为主,守为辅,方能制敌而不制于敌。”
“卿言战为上策,但我兵力单薄,如何战法?”
卢象升慷慨回答:“臣以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单薄,是朝廷尚无决心!关宁、宣、大、山西援军不下五万,三大营兵除守城外也有数万列阵城郊。只要朝廷决心言战,鼓励将士,即不用三大营兵,五万勤王兵也堪一战。况敌轻骑来犯,深入畿辅,必须就地取粮。恳陛下明降谕旨:严令畿辅州县,坚壁清野,使敌无从得食;守土之官,与城共存亡,弃城而逃者杀无赦。洪承畴、孙传庭所统率之强兵劲旅,可抽调部分入援。畿辅士民,屡遭虏骑蹂躏,莫不义愤填胸,恨之切骨,只要朝廷稍加激劝,十万之众不难指日集合。”
“粮饷困难。”
“京城与畿辅州县,官绅富户甚多,可以倡导捐输,以救国家燃眉之急。”
崇祯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说:“洪承畴、孙传庭正在剿贼,不宜抽调。”
“即令洪承畴、孙传庭的人马不能抽调,臣虽驽钝,仍愿率关宁、宣、大、山西诸军,与虏决战。”
崇祯心思沉重,默默无语,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卢象升的乌纱帽顶。
卢象升不敢抬头,又说:“目今国危主忧,微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但兵饷须要接济。”
崇祯说:“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忧,至于兵饷一节,即命杨嗣昌与户部臣设法接济。”
“谢万岁!”卢象升叩头说。
崇祯又问了些关于昌平军中和宣、大、山西防务情形,心中又十分犹豫起来。一方面,他觉得卢象升的忠心是可嘉的,坚决主战也不无道理,另一方面,他又怕万一一战而败,大局更难支撑。沉吟片刻,他说:
“卿往年剿办流贼,迭奏肤功。但东虏非流贼可比,卿宜慎重。”
“用兵作战,自宜慎重。但以愚臣看来,流贼中若高迎祥与李自成一股,坚甲铁骑,部伍严整,其手下强兵悍将,不让安、史,只是诸臣讳言,朝廷未之深知。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夸张虏骑精锐,只不过为议和找地步耳。”
“我军新集,远道疲惫。敌势方锐,总以持重为上,不可浪战。”
卢象升听到“不可浪战”四个字不觉一惊,好像一瓢冷水浇在头顶。他正要不顾一切地继续向皇上披肝沥胆地痛切陈词,忽然皇帝用冷淡的声调说:“卿鞍马劳顿,休息去吧。至于战守事宜,可与杨嗣昌、高起潜等仔细商议,看如何进行方好。”
卢象升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叩头辞出。他刚走到右顺门外,一个太监出来,说皇上在左顺门赐他酒饭,他就随着太监往东走去。皇上赐酒饭照例是个形式,菜只有四样,不能认真吃;酒也不能认真喝,只能把杯中的酒浇在地上,还得重新叩头谢恩。但是在封建时代,这件事被认为是皇帝的特别恩宠,也是难得的光荣。卢象升感动得噙着热泪,向北叩头,山呼万岁,同时认为皇上又倾向主战了。跟着,崇祯又派秉笔太监王承恩出来,问他此刻日旁抱珥,下有云气一股,其曲如弓,弓背朝上,是什么征兆。正如古代别的统帅一样,卢象升除精通兵法之外,也留心占候之学,而且迷信。他抬头看了一阵,记不清是在汉人《星经》还是唐人《望气经》上说过,这种现象主奸臣当道,蒙蔽主上,不觉心中叹息。但是他对王承恩说:
“请你代学生回奏陛下,此克敌之兆也。”
王承恩进去以后,卢象升怕皇上再有什么询问,不敢离开。过了一顿饭时,王承恩又走了出来,传皇上的口谕:
“上天虽有克敌之兆,但也要万分持重。军事究应如何料理,卢象升要速与杨嗣昌、高起潜详议而行。”
卢象升从左顺门出来,心中异常沉重。他找着杨嗣昌同到朝房,恰巧高起潜也在这里候他,三个人便谈了关于下午如何遵旨会议的事。因为一则这个会议必须关防十分严密,二则高起潜驻兵东直门内,杨嗣昌也住家朝阳门大街附近,所以决定午饭后在安定门上举行会议。尽管在朝房不能多谈机密大事,但是卢象升也听出来高起潜果然同杨嗣昌一个腔调,害怕同满洲兵打仗。离开朝房,他的勤王的一腔热血差不多冷了一半,只剩下惟一的希望是在下午的会议上说服他们。当他步出端门以后,回头来望一眼,在心里感慨地说:
“他们如此惧敌,热中议和,这仗叫我如何打?万不得已,我只好不顾死活,独力奋战,以谢国人!”
从大明门到西单一带的大街上,他看见了不少难民,使他的心中更加烦恼。回到公馆,听家人回禀,有许多客人前来拜候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1页/共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