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年轻人,今日避开正殿,从山道摸上来,
应该不是为了找我辈老朽谈经说史的吧?”
李玄都眯起眼睛,自几位小辈身上一一扫过。
庆云等人无不感觉脊背一凉,一股冷气直穿入颅,
仿佛天灵早已被掀开,黄庭裸裎,魂魄飞散,心事都被看了个底儿翻。
最先回神答话的,还是南齐萧衍。
他长身而起,深施一揖,恭谨应道,
“晚辈等此来确有要事,在前观见到仪仗,恐冲撞了贵人。
故而绕路前来,的确有失礼数。
但是前辈既然垂询,若不如实禀明,怕是更失礼仪。
其实昨夜少室兰若遇袭,晚辈也受了波及,
索性得觉法大师相救,才未有大碍。
依晚辈等分析,动手的可能是寄居观中的南人,所以便存了来此查证的念头。
不想还是惊动了前辈,罪莫大焉。”
李玄都闭目轻哼,
“嗯,原来是为了那些忽律军呐。
看你们如此慎重,难道昨夜出手的是衔枚吗?”
萧衍大讶,“原来道长对我南朝密部也是如此熟悉。”
“哼!笑话!
薛安都当年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与枚叔,也是经我介绍相识的。
我怎么会不清楚啊?”
话说这薛安都仕北魏南宋两朝,到确实是雍州河东出身。
汾水之民,若说未曾拜过玄都观,那倒反而是奇闻了。
眼前这位老神仙不知活了多久,但少说也是历经牛晋(东晋戏称,牛继马后),刘宋,萧齐三朝了,他说出来的话,哪儿有谁敢质疑。
“哦?所以前辈是已经见过枚叔了?”
“嗯,是见过。
与当今的枚叔还是第一次见面,
算来已经是我见过的第五代啦,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今天早上看见他灰眉土脸的样子,
我已经劝他去镇上散散心,别在这太室山添堵了。”
“啊?”
这个答案虽然不让人意外,但结果却依然让众人很是惊讶。
一晃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这白云观逐客的效率,倒是挺高啊。
庆云弱弱地追问了一句,
“那梅虫儿一行,也都下山去了?”
“嗯,都走啦!
那个梅虫儿比他老爹梅龙子差太多了,
连和老朽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自己先溜了。
对了,还有那两位夷州的客人,
可能也以为是来了什么妖魔鬼怪,阵仗这么大,受了些惊吓,也躲到镇上去住了。”
众人见是扑了个空,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倒是那老道士很是洒脱,瞄了小龙王和李神俊一眼,幽幽开口,
“眼前几位南来的客人见到黄旗绕行,倒是可以理解的。
你们两位也避着老夫,是为何啊?
难道是怕见到他?”
老道士伸出干枯的手指,点了一点邻座的李天赐。
后者打了个哈哈,和善地对众位抱拳。
“看来元恂的确是失了人气,这忙前忙后的怕是没有一个是为了他来的吧?”
小龙王二人只是尴尬地赔笑,完全听不出这老家伙话里的倾向,不敢随便答话,此间气场是早已完全被一人掌控。
“嗯,我虽然老,却不糊涂。
你们不用说,我也猜得出来。
天赐啊,看来你不说几句话,这些孩子们很难安心呐。”
“玄老既然如此说,天赐敢不从命?”
这李天赐中气十足,声如黄钟大吕,凝而不散,让人难辨远近,显然是一名精深的练气士,
“想来龙王与提儿是听过些什么风言风语,
认为我李氏一门会和嗣争有什么瓜葛。
其实李氏诞子为嗣确实是先代间的一些口头约定,
作不作数,也不在我李氏的掌控。
而且当今太子为林氏所诞,已是天下共知。
我们李氏,没有立场来支持他,也不会在局势未明时参与嗣争。
此番贫道来此的目的,是非常纯粹的想来看看元恂。
无论怎么说,元恂迎娶李氏女为正妃的约定,早在一年前他还是太子时便已经达成了。
是否需要继续履约,贫道也还是有权见见正主,再与皇家议。”
见太子?这可不能啊!
小龙王心下暗道,眼下太子是假,这个局可不能如此快的就被戳穿。
可是这李天赐也算是义正辞严,他又有什么理由能拦得下来呢?
就在小龙王一时语塞的当口,那李天赐却没有停止进攻,
“贫道听说小龙王与冯家的冯亮,一暗一明,并为翼护大皇子的特使。
贫道思量再三,还是通过小龙王表达这一诉求,更表对皇家的敬意。
不知道小龙王何时可以代为安排一下?”
李天赐那洪钟般的声音未落,又是一道嘶哑低沉的和声跟了上来,
“作为交换,老道也会全力助你的朋友飞渡双峰,谒见渡情劫大士。”
小龙王与身边几位相互对视,无言苦笑,
看来对方早就做了充分的准备,就等着己等落入彀中。
他们所图之事,对方想来都是智珠在握,一上来就已将所有借口堵死。
如果不想撕破脸的话,根本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如果眼下要是真地撕破脸,恐怕对方也早有预案。
眼见事态尴尬,庆云灵机一动,拱手应道,
“昨夜因为南朝衔枚出现,他们的具体目的尚未曾探明。
衔枚手段玄奇,无孔不入,对大皇子的安危是极大威胁。
因此我们一早就将大皇子便衣撤出兰若,眼下是用了替身留在寺中诱敌。
本来龙王想找在下假扮大皇子,可是晚辈惜命,苦求他换个人选。
好在龙王还知念及兄弟情分,找了个保义统领作饵。
否则此时晚辈就是那罠中靡肉了。”
小龙王亦非凡人,忽然佯作怒容,厉声呵斥,
“五弟!你怎可……”
“大哥,在前辈面前,据实以告,乃是礼仪。
五弟并没有作错。”
暅之以南人身份站队庆云,神色自若。
此时就连萧衍和李神俊都信了八分。
对面两个老家伙目光如利刃般扫视着每一个人,却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李天赐尬笑了两声,
“呵,看来是我们来得不巧。
让那些衔枚这么一闹,确实有些麻烦呐。”
小龙王拍着胸脯道,
“有小王与冯保义,断不会让大皇子有半分损伤。
敬请几位前辈宽心。
待保义军将大皇子安排停当,有了消息,小王自会通报前辈,安排诸位相会。”
李玄都不悲不喜,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便有劳小龙王了。”
然后便将头转向了暅之,
“老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倒也真地想见识一下当年王屠飞天的奇迹是否能够再次现世。
既然飞鸢已成,老朽也不妨锦上添花,以库藏元阳相赠。
明日你且来取吧。”
天聊到这里,正菜小碟算是都已谈尽,于是席间便变得索然无味。
在一些无关痛痒的恭维后,诸人“含笑”话别。
寇冠云送诸小辈出观,二李远远望着诸人背影,目光渐转阴冷。
李天赐叹息一声,
“这些后辈倒是有些急智,不能小觑!
尤其是那个叫庆云的小子,布了这么久的局,竟然这样被他轻易破去了?”
“嘿嘿,九龙绕柱之相,自然非寻常人物。
天赐啊,这个亏,吃得值!”
“九龙绕柱?
难道是华阳先生曾经提起过的……哎?
老神仙刚才可望过其它几人气运?”
“哎!看来却是瞒不过你。
如此虽然有伤寿数,但老朽也的确活得太久,不那么在乎了!
嗯,这几名年轻人可都不简单,
更有两子身具龙气,虽一强一弱,终究也都凌乎万人之上。
天赐呐,我早就说过,你身上的龙气日渐淡薄,还是应当早些做些盘算。”
“晚辈曾听老神仙讲过,运者,势也。
势虽浩瀚,但也非完全不可与其抗争,
逆势者虽亦折,但用势者必昌隆。
难道我达阇一脉真的要任命凋敝不成?”
“难得你还记得这句话。
所以我才劝你早做打算,逆势而为不可取。
而若善用其势,你达阇一脉虽然眼下颓势无法挽回,
但若与这根九龙柱结个善缘,倒或可借此攀天。
不消两个甲子,潜龙终可冲天。”
李玄都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右手的五指在袖中飞速颤动,
初时其声音还很清晰,但每出一字渐趋低沉嘶哑。
那脸上的斑纹也在以可见的速度逐渐加深扩散,竟似忽然苍老了十数年!
李天赐猛然间察觉,不由大骇,忙喊道,
“老神仙这是作什么?
晚生自有晚生命,何必如此耗费心神去窥那天机?”
李玄都此时全身不住抖动,仿佛在试图适应这副忽然衰老的躯壳。
李天赐忙上前一把扶住。
玄都冲着后者咧动了面部万千沟壑,用破锣般的嗓音艰难地答道,
“不妨事。你,是我陇西李氏压上千载名誉赌的宝贝,老朽怎会吝惜这副残破的躯壳?
今晚,老朽需要下山,回观中做些准备。额……那个……”
李玄都的记忆力似乎也随着眼下的异动急剧退化,想了半天,还是转头向李天赐求助道,
“今岁何岁?”
李天赐忙恭谨答道,
“岁在丙子。”
“丙子,丙子。”
李玄都伸出枯枝般干瘪的手,掐算了起来,
但似乎是失败了很多次,几经叹息,重新捻过。
而李天赐则是安静的搀扶着老神仙,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对方受了自己的干扰。
过了许久许久,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意,
“天赐啊,不必担心我。
还有二十五年。
五五之数后,在这嵩山之上,
双凤合鸣,我将在凤鸣声中沉睡。
历九九八十一寒暑,再次迎来新生。
重蹈红尘之日,便能亲见李氏一门九五之变!”
(笔者案:二十五年后,元恪的女儿永泰公主入嵩山礼佛,与梁明练公主毗邻结庐。是年辛丑。又九九八十一年壬戌,诞初唐鬼才李淳风,传六十象《推背图》,道尽天机。)
李玄都说完这番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入回光返照般一把推开了李天赐,
“寇冠云回来了,你帮我挡一挡,随便寻个托辞。
我可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
等会儿老朽会在房中留书交待些后事,
若你我有缘,后会自有期!”
李天赐望着老神仙远去得背影,久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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